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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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仿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親手把自己逼上絕路,進而殺死自己。她從來都很平靜,就像我現在這樣。關於她,我知道得很多很多,但最終我能對你們說些什麽呢?她做完那件事情之後的世界,在相當的時間裏還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她的沉著來自她默然的祖先,但一定還有別的什麽,因此她使自己有別於千千萬萬與她共命運的女人。
她選擇死亡並不是因為害怕,是存有一種完全脫離被動境地的願望。她不要一輸到底,這被她認為是至關重要的。
她決定走上一條絕路以後,變成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女人。
世界上的一切雄雞都是上帝,豔麗的,熾盛的,刺目的,成為女人甜蜜而多情的血液。
1才有詩意秋天總有許多美麗的舞台,尤其是九月的郊外,葉子枯萎後的色彩層層疊疊;大片金黃,大片暗紅,還有少許飄忽的綠色……它們在你視野中漸漸凝重。無論天空是怎樣的顏色,這荒郊的景致讓人心房悸動,與此同時伴生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依戀。迷濛中一個女人會覺得一種美好離自己很近。她可能什麽都不想,不想自己的庸俗醜惡,隻是本能地將自己朝向迷漾中的那種美好,讓自己與之接近,接近……
她不是缺乏感受的女人,她站在郊外一個油漆斑駁的舊站牌下,腦海裏有幾個並不複雜的念頭,跟眼前的秋天無關,跟葉子的色彩無關。其中有一個念頭是她覺得這個油漆斑駁的舊站牌適合自己。
在這個舊站牌仍舊使用時,它的油漆因為郊外肆虐的風而過早地剝蝕了,但等車的人依然知道車由哪兒來,往哪兒去。現在它被廢棄了,再也沒有一趟車朝這兒開來。她來這裏,也為這個,為不再見到寥寥幾個表情並不急躁的候車人。她願意一個人站在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舊站牌下,讓往事慢慢靠攏。
她在這兒認識了自己的丈夫,一個當時相當殷勤的男人。
這時她發現有另外一個女人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仰頭張望模糊的站牌。她走近一些,那個女人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皮大衣。她從未見過那麽柔軟的皮大衣,一時間,她被皮大衣優秀的質地吸引了。她想這一輩子自己還從未有過這樣一件皮大衣。
你也等車嗎?
對。你也是吧。
車什麽時候來?
她說車半小時以後來。她又朝那個女人走幾步,她們麵對麵站著,她甚至可以看見皮大衣細褶處被壓抑的光澤。這時,她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她想不好她為什麽還要接近女人?
她們彼此站了很久,一直無話,那個女人有些焦躁。她看出那個女人要離開的企圖。突然她發現自己並不願意讓這個穿著漂亮皮大衣,長相也很漂亮的女人離開。她說。
還是等下去吧,你不是因為看見我在等車,才來的嗎?你看我還要等下去。再說,這條路極不安全,一個女人單獨走很危險,你還那麽漂亮。
那個女人聽了這話多少安靜一些,她問,車什麽時候能來?已經半小時了。
你是幹什麽工作的?
我是演員。你呢?
我是……她遲疑一下,然後又果斷地說,我是教師。
女演員再一次緘口,談話又無法繼續下去,這就意味著女演員可能再一次焦躁,然後離去。她不知道為什麽,要抓住這個女人陪她,她不知道這有什麽意義,但卻做了。
那個美國小男孩兒很喜歡我。
女演員瞪大了眼睛。
她又說,你不是本地人?
當然是。
那你沒聽說那件事?
什麽事?沒聽說。我經常外出,你說的是什麽事?
女演員對此有熱情。
她說,是這樣,一個美國小男孩兒,跟一個中國女老師學習漢語。男孩兒五歲半叫曼克。他的父母在這兒工作,他們分別是美國人和中國人。因為沒找到合適的房子,他們住在落日賓館七樓。
有一天下午,老師給曼克上課結束後,站在七樓等電梯。電梯來了,她進去了。電梯啟動時,她發現她麵對的一男一女十分慌亂地站在一起,女的手還放在男人的左臂上。
她那麽想告訴那個男人,他是世界上最差的偽君子。可她沒這麽做。她用提袋裏曼克送給她的水果刀(刀柄是一個銅製的裸體女人)把他們殺了。
真的?為什麽?
女演員瞪大眼睛以後的問話,讓她很失望,人們總是問為什麽?難道知道了為什麽就能更舒服些?
你想想能為什麽?她說。
嫉妒吧。
你可以這麽理解,但這不是主要原因。
那為什麽要殺人?
說不好,就是控製不住地想那麽做。
你說這件事在城裏傳開了?
是的。
我不太相信。
怎麽?
一個女人殺死另外一個女人,而被殺的女人還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這不可能。
你是說一個女人不能殺死兩個人?
對。
你太自以為是了。她馬上充滿惡意地向女演員說。
你怎麽這樣?
我就這樣。你可以走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實話,這是廢棄的站牌,站在它的下麵,你永遠也等不來車。
女演員看著她的目光充滿恐怖,然後馬上離開了。她沮喪地看著遠處,然後轉身對女演員的背影認真地說了聲謝謝。
她感謝女演員提醒了她。她根本不可能在電梯間碰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殺死他們,反而極有可能被他們殺死。但這麽說給她以享受和感覺,因為它代表了她報複的願望。而願望永遠是有詩意的,隻能是這樣,否則世界上還剩什麽值得歌頌?
2多年以前多年前……
這是一首我喜歡的非常簡潔的歌曲,叫《多年前》。
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請給我唱我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我提到這首歌並不很經意,它是我頭腦異常清醒之際,我能夠確定我非常喜歡的惟一的東西,不,它不是東西,它是一首歌。
有很多女人說最喜歡自己的孩子,我沒有孩子,我好像也沒有權利對別人的孩子產生那些女人所說的“喜歡”。我能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喜歡,盡管我沒有孩子。
我沒有很多時間說很多話,我很平靜,但我知道我不再有很多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無力自拔,在一條越來越窄的路上,我好像越走越快了。我沒有很多時間。
我希望我能清晰地回想一下過來的歲月,有二十年了,我是說從我認識小誌的那天起,我一直認為那天開始的不僅僅是我的初戀,也是一種早已安排好的命運的開始。有一個陷阱或者是圈套,我從那天——那是個早晨——起步跨了進去,我當然要結束它,它被我清楚地看見了,它因此喪失了意義,毫無意義。
那天早晨,我十六歲。和往常一樣,我是個靜默的女孩兒,不十分漂亮。我去上學,半路我要去楊楊家,會她一起去學校,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皮膚有些黑,但那時很光滑,有一種類似糖漿的光澤。我那時很胖,線條渾圓。總而言之,我對自己並不十分滿意,但卻很自信。我的這種自信來自什麽,我一直也不懂,現在也一樣。
後來,我跟第一個吻我的男人結婚了。他十分準確十分經常地告訴我:你一點也不漂亮,但很可愛。我覺得他很誠實,說的是實話。後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不知道,好像他第一次說和第一百次說差不多,我沒特別在意)他就隻說一句:你一點也不漂亮。他不再說後麵的話,是他忘了,還是不願說,我從未多想,對一個結了婚的女人來說,這樣的話並不重要。
楊楊家住在一個由破木柵欄圍成的小院裏,那座紅磚平房是日本人留下的。楊楊說,地板下麵都是耗子。耗子有日本血統,因為它們的叫聲和中國耗子不同。
楊楊是個短跑運動員,很壯實。她有三個哥哥,都是特別能戰鬥的。大哥二哥下鄉了,而三哥是戰鬥熱情最旺盛的。所以楊楊什麽也不太在乎,並也經常告訴我:沒什麽好怕的。
與往常不一樣的是,楊楊家的門窗都還用簾遮著,門也緊閉著。我敲門,沒有應答。我沒有表,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憑感覺我知道時間不早了。不走就會遲到,我不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自己的座位,每臨那種時刻,我擔心自己的腿馬上不會走路。我總是一邊朝座位走一邊擔心。
我走了,離開楊楊家門時,我看了一眼支葡萄藤的竹竿,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吃過這竿上懸垂下來的葡萄。
直到現在,我仍然能朦朧地回憶那個早晨的氣氛及至氣味。還有那輛淺天藍色的無軌電車,還有我最後一個擠上車被車門夾了一下的痛感。記憶是個怪物,你可以忘記幾分鍾前的事,卻能記得幾十年前的事。
我擠上車以後,馬上尋找安全的角落(沒有男人的地方),即使把身體交給一個大肚子婦人,全部感覺都集中在與她軟軟肚子的交接處,我仍能感到那束專注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或是附近停留得過久。
我抬頭看見了他。他穿著綠軍裝,領口是雪白的襯衣。我看他時,他並不把目光收回。我沒覺得他在盯著我。也許他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耳朵上。他的皮膚很白,臉上有一絲很難察覺的微笑。
我移開目光,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仿佛被傳染上的慌亂。我命令腦袋去追尋那些尋常的事情,卻仍然不知道把目光放到哪兒。也沒想到是可以把眼睛閉上的。
我再一次把目光伸出去,他的微笑和目光都還在。這時那麽有可能在我的身後有一個更加高挑,更加美麗動人的女孩兒,可我認定他的目光是為我。這份自信在多年後帶給我成功,也有很慘的失敗。
再一次看他,形成了我今後生活中許多並不一定正確的觀念。比如,皮膚很白的男人與我無緣,我很黑。再比如,我對穿軍衣的人容易產生好感。後來,開放什麽的,我趁機看了許多外國電影,美國的很好看。我一下子就很喜歡美國兵,尤其是被俘虜的美國兵,因為被俘,他們臉上的神氣正好夠用,否則,稍多些。這時,我愛在漆黑的影院裏把他想象成俘虜兵隊列中的一員,無論把繃帶想象在他身體的什麽部位,他都是最俊秀的。
我無法忘記他的臉,還有他的表情(有一點微笑散在臉上),現在仍然這樣。我愛上了他,現在仍然這樣認為。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麽下車的。我根本沒有“下”的過程,我是被匯集一處的強大力量擠出車外的。當我雙腳落到地麵時,我還在踉蹌。他沒有下車,正在看著我。我多麽不希望我是那麽狼狽,我無比仇恨那些擠我下車的人,可什麽也彌補不了。
磊子!
電車還沒從車站開出,就傳來了良子的叫喊。我差不多昏過去了。磊子。這兩個字由良子的破嗓子喊出來,難聽到長江了。我為什麽不叫君子?
我沒睬良子,快步向前走。
磊子、磊子,磊子。
這時電車開出了車站,我抬頭看見了那人臉上明顯的笑容。可我不叫磊子,我叫石磊。
叫什麽?你真煩人!
良子被我嗬斥得直愣。她搞不懂,平時從來叫我磊子,為什麽今天不行?
我不能對良子解釋什麽,因為我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
呸。
良子快步走開了,留給我一聲脆響。我知道是自己的錯兒,可我沒去追良子。良子是個漂亮姑娘,但她自己不知道。
3無聲地滑過——她的提袋裏隻有兩本很薄的課本。她兩手插在上衣口袋,提袋掛在右手腕上。她覺得提袋很沉,越來越沉。
她在街上毫無目的地遊蕩,不知道眼睛在看什麽,也聽不見傳過來的聲音。她的感覺惟有一處是活的,那就是右手腕上的提袋越來越重。
她走到偏街時,手腕似乎要壓斷了。她決定回家。在這之前,她的腦袋什麽都不能想,一個想法剛出現,馬上又被更新的取代,她的腦袋好像是金星進爆的大盆。
她沒有敲門,憑直覺她知道屋裏有人。但她沒敲門,她用鑰匙打開門,她不願在門口就麵對他。
屋子裏很靜,她的進來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她換了拖鞋,家裏熟悉的擺設和氣味慢慢圍攏了她。她的心片刻間安穩許多。
她順路先進了廚房,廚房和她離開時一樣整潔。隻要她不動手,廚房便不會有任何改變,這事實持續多久了?她問自己,但她不知道。而這持續很久的事實,她也是在今天才意識到。
她走進臥室,提包扔到床上。她渾身都疼,但並沒有躺下。她看著那張床,身體變得僵硬。那張床仿佛變成了一張大熒屏,不停地演示讓她無法忍受的情景。
她坐在梳妝台前,從鏡子裏看自己怕人的臉。她從抽屜的角落摸出一支口紅,長期不用,口紅已經幹了。她用幹硬的口紅在鏡子上畫了兩片誇張的唇。電梯裏那個女人唇很厚。她並沒十分注意看那個女人,但卻記住了她的唇很厚。她也許在幾十秒裏還記住了別的。等她需要時,她就會馬上回想起來,然後折磨自己。
她來到這套房的最後角落——他的書房。她推開緊閉的門,他就對著門坐在轉椅裏;看上去極端鎮靜。他也許在那兒坐了相當久了,時間帶給男人的都是好處,時間帶給男人鎮定從容,而隻要從容鎮定,男人就有力量。
她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到他身後的單人床上,那是兩年前他提議放的,她還記得。他說他工作需要。他有時睡在這兒,當然有時也不。現在她明白,他什麽時候需要睡在這裏,跟工作沒關係。她恨自己,一個成年女人的幼稚是可惡的。也許別的女人完全可以從這張床開始,用一個月時間讓事實昭然。她看了一眼她的丈夫,更恨自己,是她讓自己的信任成為那個男人頭上一根可笑的羽毛。
石磊,你坐下吧。他的口氣有客氣也有幾分從前遺留的強硬。
她的目光在尋找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除那張單人床,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後悔沒在這屋子放一把固定的椅子,以便這時候她能順利地坐下去。
她坐在了地毯上,頭靠著一張梵高的小畫:精神病院。是她從掛曆上剪下來貼上去的。
地上很涼,他說。
我知道。
你不願坐在我的床上?
對。
我能懂。
他點了一支煙。當他磕煙灰時,石磊發現這是個她完全陌生的新煙缸,價錢也一定昂貴。他看見了石磊的驚奇。
是我這次出差買的。
石磊從煙缸上看到一種女人花哨的審美。她想她的丈夫不會買這種時髦並且輕佻的東西,但她不懷疑,如果這東西來自一個她丈夫喜歡的女人,她的丈夫能夠容忍或者說迎合。
她的丈夫是個毫不例外的男人。
我們好好聊聊吧。
行。
沉默。
你不想說話?他說。
我想聽聽吳堅有什麽說的。她說。
你開始叫我吳堅了。
你不也叫我石磊嗎?
我一直這麽叫你。
你沒一直這麽叫我,而且我也很後悔沒一直叫你吳堅。
石磊沒再說話,她的內心一陣煩亂。她討厭這種東拉西扯,完全是毫無意義的小事,是根本用不著糾纏的雞毛蒜皮。
沒有勇氣先開頭,他們都有些害怕真正的話題,非此即彼的話題,是人們都不喜歡的。
我跟她好了。吳堅知道自己必須先開始。
多久了?石磊的聲音異常平靜了。她無力改變這平靜,這平靜毀了她。
兩年多了。
你愛她?
我想是的。
石磊覺得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她被人從一個她喜歡蝸居的地方推了出去。
你從前沒想過要告訴我嗎?
我想過,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得為另一個人著想。
石磊想,男人很無私,男人願意為對方想,但有時這無私需要自私做基礎,這樣看上去不免有些血腥。
我呢?
當然,我不會不考慮你,但這不是一回事,你應該明白這不是一回事。
你打算怎麽辦?
你這麽性急?
你打算怎麽辦?
我很抱歉,我們結婚十年了,相信我,我很難過。
我相信吳堅很難過,可你打算怎麽辦?
離婚吧。
石磊被推出蝸居的地方,身後有響亮的關門聲,但她不知道那扇門關住了什麽。
“離婚吧。”這三個字在石磊看來是目前吳堅能說的惟一沒有水分的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間書房。她麵對那些書,感覺它們很虛偽。可她渾身仍然疼。她掙紮著的時候,吳堅拉了她一把。石磊站起來,吳堅拉著她的手並沒有鬆開。石磊輕輕地撥掉了吳堅的手。
你什麽意見?吳堅問。
你一定要這麽做?
我這麽做是為你好,對你負責。我們都還年輕,你也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也許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再說,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即使不離,你也無法忍受我和雅倩在一起的事實。
可你已經讓我忍受了兩年。
這不一樣,那時你不知道。現在你什麽都清楚了,你會找單位,找我家,甚至去找雅倩鬧。最後鬧得滿城風雨,鬧臭了我倒無所謂,關鍵是毀了你自己。你的形象就再也保不住了,這樣會減損你的魅力和價值。
石磊笑了,雅倩是一種增白粉蜜的名字。
難道你認為我的話好笑?吳堅不了解那種粉蜜。
那麽兩年前,你為什麽不對我負責,那時你提離婚會好得多。
你已經不能正常思維了。
我也許還能。兩年前你還沒把握。已經建立正常生活秩序的男人看重秩序。所以按部就班,慢慢來。
你這種自以為是真令人作嘔。
那就吐吧,往牆上書上吐,往高處吐。
石磊說完想走,吳堅攔住了她。
你到底怎樣,是離還是糾纏?
石磊沒說話,吳堅有些心軟。石磊並沒說更難聽的話,而她是最有權大喊大叫大罵的人。
你還年輕,別讓我毀了你,離開我吧。吳堅說。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並不年輕了。
石磊說完離開了家,她不知道去哪兒,反正街道是走不盡的。
在走進家門之前,她尚存一線希望,她希望對她看見的電梯裏的情形吳堅能給她另外一種解釋。她依戀吳堅,她不知不覺中,已經把自己融進了吳堅的生活,無法分割。
吳堅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她,但她仍舊無法想象與吳堅分開後的生活將如何延續。另一麵,她也清楚地看見了,吳堅在道歉,但並不認為自己錯了。一個人結婚了,並不等於因此喪失了愛的權利,這道理她明白。但她無法對自己的感情做出解釋,他和別的女人睡覺的內褲都是她洗的,他怎麽會沒錯?
石磊因為思維無法拓展更開闊的空間,陷入了自己與自己無法調和的糾纏中。她總是要搞清道理,因此無暇顧及她內心中極不健康的情感,進而讓它們宣泄出來。她不能瘋狂地鬧一場,她更不知道男人女人之間永無道理可講。她是個可憐的人。
4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種嶄新的感覺,沒有與我打招呼,就緊緊地罩住了我。我開始關心自己的衣服,並努力讓自己的笑容含蓄。
我很愛餓,但早晨為了準時在那個鍾點出發,我不知放棄了多少頓早飯。我把找楊楊的時間都算好,所以同楊楊到達車站時,我總是(差不多)能趕上那輛車。他站在老位置上。上車前我看他一眼;下車以後,後背帶著他的目光的溫暖去學校。這樣,我心裏才覺得踏實。
我想他與我一樣。我的偏執很可怕,因為每天他在老位置上,我就想他與我一樣。什麽事都不可能這麽簡單,後來我才民懂。
楊楊並不妨礙我什麽。我和小誌在目光階段所發生的事情隻與目光有關,另一部分是成長在心田的。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楊楊,我不是不想,我隻是沒拿定主意。
這也許和另一件事情有關,這件事讓我的這種情感與一種歉疚連在一起,是我不能告訴楊楊小誌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天放學,我也得排除各種幹擾,以便準時到達車站。有兩次小誌的車先走了,我傷心死了。再碰上老師押堂,我就在座位上弄出動靜。老師沒有課上批評我,他批評我我也不會在乎。還有件事就是值日。中午放學值日生要擦黑板、講台,然後再走。我值日時,要做完這些,當然看不見小誌了。我逃了,我無法忍受車上沒有小誌的目光。我家遠,幾次都是老師下午臨近講課時,我才擦黑板。班主任批評我,我理直氣壯,我說我下午擦一樣,可老師說,規定的是中午擦。我響亮地告訴他,我願意。
我現在也沒忘那位老師嚇人的表情,他是個大胖子。如果允許,他真的會打我。他大聲訓斥我,對我那時的心情來說,他的訓斥真是聲聲入耳,美妙極了。我是在為小誌挨訓,而這給我享受。
但我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的勇氣往往表現在無所謂的小事上。真正需要勇氣的時候,我一般都是膽小鬼。
我變得越來越計較,為了能天天兩次看見小誌,我開始在乎楊楊的腳步。她快了,慢了,我都不高興。有一天,楊楊說:我發現你很奇怪,我怎樣你都不高興。
楊楊一這麽說,我們的不愉快便公開了。有時我們一起走,但彼此誰也不說話。首先和解的往往是我,因為一上車看見小誌,我便心花怒放,有了主動與楊楊說話的好心情。
楊楊與我同歲,她第一次問我與小誌的事是在一個冬天,下午放學的時候。
她問我有沒有對象。
我臉紅了,可能脖子也紅了。我說沒有。因為那件事,我不敢麵對楊楊。
楊楊說:我看見那家夥總看你,你也總看他,他是六中的吧。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
我不認識他。我從沒跟他說過話。我大聲向楊楊喊叫,也許自認為說的是事實。
楊楊說我撒謊。可我仍然沒說什麽。
我清楚地知道,那件事與我無關,與我和小誌彼此的關注更沒關係。可知道沒用,我擺脫不了,我總是把它們放在一塊想,而後是不敢理直氣壯地告訴楊楊自己內心惟一的美好的情感。
在上大學的前一年,一個中學同學很直接地提出與我建立戀愛關係。他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人怎麽樣,我會馬上說,不錯。可我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那時小誌已經從我的生活中無聲無息地消失好久了。那個男生沒什麽令我不好忍受的地方,我隻是覺得我不知道喜歡他什麽,也不知道討厭他什麽。後來,我考上了大學,我班考上了十二個,可他沒有。我難過了好長時間,我認定是自己的拒絕造成了這一切。結婚後的第三年,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在農貿市場看見了他。他在買菜,還是老樣子。我奇怪時間沒在他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他看上去比我年輕至少五歲。我沒過去與他打招呼,我沒勇氣,我甚至怕他看見我認出我。我好像欠他一點什麽,一直未還。
我當然不欠,可我覺得我欠。
在我敲楊楊家門沒人開的那天早晨,楊楊險些失去了性命。
我敲門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人正在死亡的路上。楊楊、楊楊的母親、楊楊的三哥。他們煤氣中毒了。他們掙紮著往門口爬,而那時我正在門口。並不十分認真地敲了幾下,然後便走了,撇下了三個快死的人。
楊楊家的另外三個男人在農常
楊楊脫離危險後,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說,你差一點救了我。
她又說,在我敲門的時候,她的頭腦還清楚,但她不能喊。後來是王大爺,敲,敲不開,就砸。王大爺救了他們。
而我應該在王大爺之前做這些事的。按我的智商,王大爺可能意識到的危險,我不可能意識不到,因為情況反常。可我想上學可能遲到了,我急匆匆地走了,並且在車上在這天早晨的車上看見了小誌,並且現在還惦記著他。我覺得我身體上的一些我不了解的器官與老天合謀策劃了這些事。如果碰巧王大爺也沒做這些事,那麽楊楊一家三口就可能不在人世了。
楊楊沒有責備我,也許她覺得我不該受責備。可她說,“你差一點救了我”。這句話常在我腦袋裏轉,我常做夢,夢見我離伸手求救的楊楊越來越遠。即使不是夢境,我也常生類似的幻景,打擾美好的心情。於是我不敢再多看小誌幾眼,因為我覺得我對不起楊楊。
我差一點救了她。
就這樣,我把自己初次的朦朦朧朧的情感(是愛情吧?)與楊楊差一點失去的性命拴在了一起,注定我永遠不能理直氣壯,永遠膽怯,因此結局也將永遠悲慘。
5擾亂她不想再去落日賓館給曼克上課了,但曼克幾次打電話找她,她不能對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解釋不去的原因。她又去了。
那天下午離開賓館,在對麵馬路邊等車。她把目光從賓館繁華的大門移到另一邊。在馬路對麵一根電線杆下,一個農民正在賣山楂。一個穿紅風衣的女人正在走近這個農民。
紅風衣走到農民跟前,從山楂堆裏揀出一個,嚐了一口,然後看也不看後麵,就向後甩掉了山楂。然後她問農民價錢,同時用紅皮鞋踢了一下麻袋的一角。農民殷勤地用秤盤盛山楂。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長久地注視她的情敵。空白半天的腦袋反應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如果自己向一個農民買山楂,也會是這樣嗎?當她再看紅風衣時,她的丈夫已經把手臂繞上了紅風衣的脖子。
他們親密地摟在一起,然後一邊吃一邊走了。
她跟了上去,保持著距離。她的腦袋一片空白,所以當她的跟蹤目標停住時,她也沒有發現。
他們並沒有躲開她,相反卻迎上了她。她的丈夫氣壞了:
你居然盯我的梢?!
我……她不知道該怎樣準確地表述自己的行為。
你還能說什麽?!吳堅眼睛快瞪出來了。
她剛想張口說什麽,雅倩說:
真丟人,吳堅,咱們走吧。
她的眼睛一黑,等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家裏荒涼的雙人床上。她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麽。她起來去洗澡。她認定那個雅倩碰過她,一定是她幫吳堅把自己弄回家的。
洗完澡,她並沒有爽新的感覺。她覺得胸悶,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她馬上要窒息了。她找出剪刀,把胸口的衣服剪掉了。她的某部位露出了一半兒,但胸口仍舊很悶,很悶。
6無法了解之後的陰影這是我這輩子最希望忘掉的一件事,也是永遠忘不掉的一件事。
那是冬天,落雪化了又凍。路麵像鏡子似的發亮。到處是肮髒的雪和小心趕路的人。我和楊楊互相拉扯著去看良子。良子因為血小板急驟減少,休學了。
這是那件我希望忘掉的事情發生前的時間。我們凍壞了,可良子馬上把我們從暖和的房間推出來。她詭秘地說,我姐在家。
我和楊楊都很奇怪。我們認識她姐姐。她姐姐上中專,人很漂亮,性格文靜,我們都很喜歡她,也和她很熟。
可良子說,她被強奸了。
我和楊楊半天說不出話,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強奸,對於那時候的我們來說,跟死是差不多一樣的,盡管我們還不能想象它具體是怎麽回事。
良子氣憤地發出一係列聲音。
楊楊說,抓到人了?
還沒去報案呢!良子更氣憤了。
為什麽?
怕別人都知道。
那就永遠也抓不到那個壞蛋了。
她堅持不去,我媽也不讓她去。
那你就別往外說了。楊楊說。
我沒往外說,我不就跟你們說了嗎?良子不高興了。
我們肯定不對別人說。
楊楊說完發現我走神兒了,就捅捅我,又說,別對別人說良子她姐的事。
那當然,我不說。
楊楊又和良子說些和學校有關的事,我卻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們的交談上。我也忘記了寒冷,我搞不清自己的思緒要飄向什麽地方,它離我好遠好遠,我隻能跟著它,心中一片蒼茫。當我長大以後,我也常有類似的心情,每逢這種時候,我總說,心裏好空。
我無法忘掉的這件事,在人生許多關鍵時刻,像一隻手,把我從遲疑中推出,但卻推向了更沒把握的新的也是陌生的境地。
第二天中午放學時,讓我意外的是楊楊的三哥在車站站著。楊楊問他幹什麽,他說,你少管我。說完,他看我一眼,眼神與口氣截然不同。我開始有點不安。
德性。楊楊罵了一句。
楊楊與我同學幾年了,我跟她三哥相當熟。但他今天讓我覺得陌生,仿佛是我多年視而不見的人,現在真正看見了,我很吃驚。這之前,他在我的印象裏是個疲疲遝遝愛幹壞事的小男孩兒。而現在,他已經是我在車上應該隨時躲開的男性。
我更加不安。女人有時完全沒有道理,隻是和動物一樣,能感到不妙。當電車漸漸駛近時,我才想到小誌。
等車的人很多,我被埋在人叢間,但還是一眼看見了小誌。他與往日不同,眼神飄來忽去,好像在找什麽東西。這時我那麽滿足,因為我剪了頭發,變成短發以後我的形象改變很多。我知道他的關注是為我。人們陸續上車了,我變得顯眼些。小誌的目光終於找到了我,他長籲了口氣,微笑比往日明顯幾分。
在這簡短的陶醉中,我完全忽視了楊楊的三哥(他叫楊軍)。我不能確定他是否上車了,卻有點擔心他看見了我剛才的失態,但不知道為什麽擔心楊軍看見,而不是別人。
這一切我都沒來得及細想,車便滿載著饑餓渴盼午飯的人們出發了。我也沒看見楊楊。大聲激烈的爭吵就在這時傳進了我的耳朵。
你怎麽回事?
什麽我怎麽回事?
你擠我幹嗎?
我擠你了?簡直是笑話。
笑你媽呀。
你憑什麽罵人?
就罵你了,咋的吧?
你在這兒橫什麽?
誰讓你擠我了。
我在裏麵怎麽會擠你?
你就擠我了,不服下去遛遛。
下去就下去。
小誌,你不能下去。一個男孩兒的聲音很響亮。我就是這時知道了他的名字——小誌。
你別管我,你也別跟著。小誌的聲音。
有種。下站醫科大學,下去!
我不會不下。
好,車停了就有醫院,打傷了,我出錢治,打死了,我出命抵。
激烈的聲音暫時停止了。說上句叫號的是楊軍,不得不應戰的是小誌。我緊張得要死,好像要動手的是我。人們開始勸吵架的兩個人,可楊軍決不鬆口,一口咬定醫科大學下。我幾乎認定楊軍是存心這麽幹的。我努力朝聲音的方向擠過去,可是沒人肯給我一條縫。他們都是不耐煩地推搡我,然後說:
擠啥,沒看過打仗的?!
車進站了。人們的勸說更努力些,可是沒用。楊軍決不輕易放過小誌,小誌也不會因為膽怯不下,盡管他的話不硬氣。
我大聲喊楊楊,我覺得楊楊能製止這場毆鬥。可楊楊沒有應答。
在車停的刹那,我猛地醒悟:為什麽去找楊楊,我不是不敢站到他們中間去的,為了小誌,我什麽事都敢做。我要下去!
他們好像一下從中門衝下去了。我在前門售票員附近。我快要哭了。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他們動手了。我忘記了下車,我急傻了。當車下的人開始上車時,我才反應過來,不顧一切地向上車的人叢撲過去。當我被甩到地麵,一隻腳一個膝蓋著地時,小誌的鼻子已經流血了。
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盡管有一方是在拚命抵抗,但你看不到抵抗力量的增強。楊軍的眼睛挨了一拳,但他馬上瘋狂地還上許多拳,都打在頭上。
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即使他們打過來,撞到我身上,我也不會動。我握著的拳頭,越來越緊,以致於它們開始發抖。我努力控製這種顫抖。我更緊地握拳,但越緊握抖得越厲害。
有幾個人一邊躲閃飛來飛去的拳頭,一邊拉仗,都沒能徹底製止。一個過路的解放軍抓住了楊軍的一隻手腕。楊軍奮力掙脫,解放軍說,你要是再動手,我就不客氣了。
我緊緊盯著解放軍,他的臉很平靜,好像這一切對於他來說是算不了什麽的尋常小事。可我真擔心他放開楊軍的手腕。
服你,行不,大哥?
行不行都得行。
哼!楊軍不滿地哼著,但終於沒再動手。
解放軍走了。
我到處看,都沒有小誌。他在我沒看見的時候,也走了。這時,楊軍問圍觀的人,那個小白臉兒呢?
拿著書包走了。眾人七嘴八舌。
小誌的鮮血還留在不幹淨的雪地上,楊軍的話刺痛了我。他有什麽權利有什麽資格用這樣的話去說小誌?他隻不過是一頭四肢發達的豬。
我幾步走到楊軍跟前,他用一隻發青的眼睛看著我,他掩飾不住的那份得意,點燃了我心中凝固的憤怒。他似乎還努力地向我笑了一下。
流氓!
我攢足力氣把毫無準備的楊軍朝他身後不遠的圍牆推去,他很重地摔倒了。
你瘋了,你找死啊!
他的叫喊,在我的身後轟轟響著。我哭了,我一邊走一邊哭,我在想那肮髒雪地上小誌殷紅的血。
我沒再坐車,哭著走回家了。
7吐出已經過去的日子石磊再也沒有力量離開那張床。她幾次想起來出去,去找馬榮,把一切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告訴她。但是不行,一種無望無助的感覺總是緊緊地壓著她。
如果有電話,馬榮就可以來,她是石磊惟一的朋友。如果馬榮來了,也許可以減緩石磊滑向絕望深淵的速度。
大學時,石磊和馬榮在一個月夜,由別的話題開始談到了男人。從此以後,她們成了很奇特的朋友。馬榮也在這個城市工作,但平時她們沒有什麽來往,隻是在夫妻生活中遇到麻煩時,她們才見麵。在這個話題上,她們彼此信任,並且嚴格地圈定兩個人的範圍,丈夫也在這個範圍之外。
房間沒有任何聲音。石磊不能穿上衣服走很遠的路去找馬榮或是到街上後給她撥個電話。她的喘息也如遊絲般細微。她的思緒卻無法紊亂起來。她就是想離開大床,起來,但就是不能動。她命令自己去廚房為自己做點吃的。她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無論睡著還是醒著,她都有清晰的時間概念,她知道她的丈夫一直都沒回來過,沒回來看看她。她還是不能動。
變成一個多餘的人,我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她不止一次這麽想這麽提醒自己,她被泡在悲傷的海裏,她被悲傷浸潤著,她想不好這個世界為什麽要讓一個人變成多餘的。
她的耳朵一直在聽門的動靜,不知道她希望什麽,但沒有任何聲音。她把手由衣服剪壞的地方方便地伸進去,她的手很涼,以致於它碰到自己的某部位時,渾身抖起來。她使勁兒按住某部位,抖動便消失了。她分不清是手涼還是身體涼,她開始出現幻象:一隻無動於衷的手輕輕地放在一隻石膏某部位上。她還看見一個男人嘴角滲出的嘲諷的微笑。這是缺乏熱情和感受的幻象:一隻手和一隻無動於衷的某部位。
當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打破怕人的寂靜時,石磊正在遠離身體的生命,迅速地返回了。她再也不用大腦去想去指揮自己,她的手迅速地動作,脫下剪壞的衣服,套上睡衣,把脫下的衣服和從衣服上剪下的碎片塞進吳堅的被下,她想吳堅再也不會進到這被下,盡管從前這是他睡覺的地方。
吳堅沒有馬上進屋,她能聽見他在書房翻東西的聲音。她猜想書房的門一定沒關,聲音持續不久便停止了,接下來又是和剛才一樣可怕的寂靜。她猜測吳堅正站在書房門前考慮是否進到她在的屋子,她擔心吳堅不進來就離開了。
她搞不清這是什麽心理,她就是希望他能進來。吳堅進來能發生什麽事,她根本不想。當吳堅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石磊的緊張開始緩解。
人有時需要哪怕是一個對手。
吳堅進來了。石磊朝吳堅擠出一個人造微笑。她看見吳堅從頭到腳都是疲憊。他青灰的臉色讓石磊湧起一股複雜的情感:既憐憫又忿恨。
吳堅也朝石磊笑一下,然後重重地坐到床邊。石磊下意識地朝床裏挪挪被吳堅壓著的腿,吳堅敏感地站起來。他笑著說了聲對不起,拖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吳堅的這一係列動作,讓石磊恢複了一種冷靜,在這之前她已經有的那種冷靜憤恨絕望混雜一起的心情再一次來臨了。她甚至能感到自己臉上懷疑嘲諷的表情又慢慢地形成了。這表情一直讓吳堅無法忍受,他把目光轉到別處。
我想跟你談談。吳堅說。
你說吧。
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吳堅費勁兒地說。
石磊的憤怒再一次凝固,但她沒有馬上說什麽。她告誡自己冷靜,即使這抱歉讓自己覺得無比虛偽。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吳堅說。
的確,所以抱歉是假的。
你想吵架嗎,石磊?
不,我隻是想知道你這兒的想法。石磊說著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心窩。
你冷靜點兒,我知道你不好過,但我們現在需要的不再是吵架。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該吵夠了。
與別人家比,我沒覺得我們總吵架。石磊悠悠地說。
你怎麽這樣說話?這些年我們爭吵起來的次數的確不算多,可有無數次我們是在心裏默默地吵架,這比麵對麵爭吵更可怕。
心與心默默地吵架?石磊對這個新穎的說法極有興趣,她說:
你說的沒錯。
石磊,如果我們冷靜地想想,就該承認,我們兩個人隻不過是表麵上和氣,我們把不愉快都壓下去,但不愉快是壓不沒的,我們照舊不愉快。說真的,石磊。吳堅有些動情。這麽多年,你挺辛苦,操持這個家很不易,這我從心底裏感激你。但我不能從你那兒感到輕鬆和愉快,跟你在一起,我總覺得壓抑。我得處處留神自己的言行,因為你那麽敏感。我們一同從學校出來,可你現在不過是個中學教師,而你又不是那種胸無大誌的人。你從沒抱怨過犧牲得太多,可你沒從這種犧牲中得到快樂,而有些女人是能得到的。所以你這種表麵上的寬容讓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讓我極不愉快。我覺得我們活得既虛偽又累,一點也不真實。你說不說都一樣,我得時刻提醒自己向身邊的女人報恩,我夠了,石磊。
我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人都很自私。吳堅又接著說。你問我為什麽兩年前不離婚,你也不想想,如果我們之間能那麽容易就斷了,我何必猶豫這麽久,這麽折磨自己。我不能不為你想,也不能不為自己想,這讓我痛苦,我是個男人,大半輩子過去了。我不相信我還有另外的一輩子幾輩子。我不願意永遠地失去我一直想得到的東西。人活的就是機會,機會有的是,更關鍵的是有沒有伸手抓住機會的勇氣。我沒什麽奢望,就是想能和一個讓我放鬆讓我愉快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哪怕隻有一年,我也不冤。我找到了雅倩,我認識她四年了。前兩年我一直猶豫,我從心裏往外不願傷害你。後來,老天給了我一個機會,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不愛她。她那麽難過,像一個可憐的小孩兒。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我走進了她的生活。但我知道我並沒有因此好過一點。我傷害了你,更難的是我知道我必須繼續傷害你,因為我愛雅倩。我沒提離婚,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是對雅倩沒把握,我實在不忍心,你太可憐了。我打定主意,把離婚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這樣會傷雅倩,這我清楚,但我能給她補償,而我不能給你補償。雅倩是另外一種女人,很簡單,高興就笑,不高興馬上撅嘴,甚至找茬兒跟我吵架。我隻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出了什麽事兒。跟她在一起,我真是愉快。我很放鬆。也許我和她看上去不及我們平和,但我覺得活得實在,感覺踏實。
吳堅一口氣說完了。石磊卻更加平靜了。她沒感動,她太冷靜,我說這冷靜毀了她。甚至吳堅的這些話也沒給她帶來更進一步的傷害,她的關注仍在最本質的問題上:
那你不離婚了?
吳堅真急了。
難道你不能讓自己和我有一點交流嗎?我不能企求你的理解,但你不能麵對一個人和他談話,但卻拒絕交流,我不離婚,你能認可雅倩存在的事實嗎?
她能認可我嗎?
她不在乎,她是那種看不起名分的女孩兒,她認為婚姻是墳墓。
石磊不願再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下去,她覺得吳堅毫無誠意。她固執地認定,隻要吳堅堅持離婚,其它一切都是假的,她已經無法讓自己的思維擺脫僵死。
你們誰幹活?石磊平靜地問。
幹什麽活兒?
家務。
我們一起做。
是嗎,我想到了。
你什麽意思?
你說呢?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
不是說離婚嗎,還忍受什麽?
“離婚”兩個字對吳堅有奇特的作用,他馬上安靜下來了。
你的話我都聽見了,但不一定聽懂了。有一點懂了,是我讓你不愉快,你才出去找愉快,是這個意思吧?那我想聽聽,聽你說說我怎麽不好,剛才你說的我想大部分都是我的好處,你的不愉快不會僅僅因為我的長處才積鬱了那麽多。真想聽你說說我的毛病短處,這對我今後的生活也許有幫助。
吳堅驚疑地看著石磊。石磊的臉上什麽也不寫。吳堅搞不懂石磊真正的目的,他開始小心。
我不想在這時候再說你如何不好,那太不人道。還有,我們已經走到這步,我也不想再接受你的改正,好與不好,你好自為之吧。我也沒權利再說了。
是這樣?那你有權利的時候為什麽像石頭一樣?
說不說都一樣了,我們反正完了。
那找不找理由也該是一樣的,反正你是有理由的。
石磊,要是你覺得這樣說話能減輕你的痛苦,那你就說吧,我聽著。
這是許多年來,石磊從吳堅那兒聽來的最動人的話。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的話,吳堅居然現在還能說。她被深深地感動了。
石磊,離開我,去找個好男人,生個孩子。
吳堅不讓美好多留哪怕一分鍾。石磊瞪大眼睛看著吳堅:
你真這麽想?
我們之間,比如在性生活上,我也覺得……
也出毛病了?石磊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我們之間所謂的性生活應該以年為計算單位,一年有幾次。
那你為什麽就是不離開?吳堅大吼。
石磊從吼叫中看見一個事實:當生活冰冷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她的確想過要離開,但她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於是開始猶豫,猶豫的過程中,她便打消了念頭。
說的對。石磊輕聲說。
我是想說,我們一直沒孩子,而你並不是不想要。
我沒——對,你沒因為這個離開我,可這讓我有負擔。
所以。在我三十五歲的時候,你送我一份禮物:你自由了,是麽?
我們無法談下去了。
不,吳堅,你別走。好吧,我聽你說。
石磊害怕吳堅突然離開,再一次把她留給那張她無法離開的大床。
沒啥好說的了。
雅倩不想要孩子嗎?
對,她不想。我第一次跟她睡覺,她就聲明一輩子不要孩子。她害怕有孩子。
你們真匹配。
我沒聽見你的話,我的東西我收拾好了,其餘的你全權處理吧。
你拿了什麽?
一些工作用的東西,還有一些書。
你的衣服不要了?
你扔了吧。
因為你的新人不讓你穿我給買的並且親手洗過的衣服?我們別再互相傷害了。
我說錯了?
沒錯,我們法院見吧,我再也不回來了。再見吧,石磊。
她真切地聽見了吳堅的話。她看著吳堅熟悉的麵容,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她站起來,走近吳堅。愛也好不愛也好,這個在她心中存在了十幾年的男人,仍然活在她心中。她投進了吳堅的懷抱,吳堅緊緊地抱住了她。時間飛快地向後,石磊覺得自己慢慢融化了。她無法離開這個男人,她更緊地貼近吳堅。她沒想說什麽,可卻說了,是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說話。
別離開我,吳堅,我不能離開你。
時間該在這一刻停留得稍久些,這是一個人擁抱她還有的最後的機會。這擁抱發生在世界的邊上,有一個人的身後是另一個世界。
不,石磊,你別這麽說。
吳堅說著推開石磊,他用力過猛,石磊踉蹌幾下才站祝吳堅低頭看見石磊光腳站在水泥地麵上。他們隻買了一塊地毯鋪到了書房。
對不起。吳堅輕輕地說。
吳堅想走過去再重新抱住石磊,石磊怔怔地看著他,他沒再走過去。
讓我們都別再做夢了。石磊,短痛總比長痛好忍受些,我走了,你多保重。
吳堅走了,這是他留給石磊的最後的聲音,他的話有著怎樣的內容,石磊聽不見了,她隻是覺得這聲音冷,冷,冷,冷極了。
8我不再重新轉身也許從來就沒有完整的記憶,有的隻是記憶的殘片。這些殘片在頭腦中陳列著,人們並不常常把它們取出來看看,然後再放回去。作家靠這個吃飯,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在窗外的小院兒裏背政治,是個無風悶熱的午後,就要考試了。那時,珍寶島是個人們一度關心又關心的熱點。
珍寶島打過仗,可能還要打,而打仗是要死人的。
楊軍倚在小門上,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看見他時,他正微笑著看著我。
我驚呆了。
自從他打了小誌,我再也沒見過他。我和楊楊雖然也在一起玩,但沒商量便不再一起上學了。碰上了就一起走,碰不上就各走各的。
你在學習?
那股過去很久的憤怒又回到我的心間,它不如當時那麽強烈,但足夠讓我擺出冷冰冰的麵孔。
楊軍見我沒說話,有些緊張,沒再張口。
你有什麽事?我的口氣並不像我希望的那麽強硬。
車上那小夥兒是你的朋友吧?
我沒有回答。他直接提起那件事反倒讓我有些難為情,畢竟是過去的事。
那天我脾氣太壞,話趕話,僵到那兒了。我太混,我是來說對不起的。
我想繼續聽他說,可他不再說什麽。為了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我說:
聽說你當兵了。
對。我今天沒穿軍衣,天太悶。
他穿了一件白色圓領衫,一條軍褲很肥大。他更壯實了,皮膚被太陽曬成好看的古銅色。
休假麽?
兩天。
這麽短?
每個人兩天。
楊軍說完臉陰了下去,他低頭用腳踢土。
我突然明白了,這兩天假意味著什麽,部隊要向北了。
去珍寶島嗎?
楊軍點點頭,他接著又說:
我就是來看看你,沒啥別的事。我來告訴你一聲,我要走了。
楊軍的話說得很快,好像說慢了會忘了一樣:
這話我早就想說,以前總怕你小,會影響你上學。其實現在我也不該說,你還得考大學。你不是小孩兒了,我知道我不該說,可我就要往北去了,我……
楊軍沒再說下去。他看著我,淚水慢慢浸了上來。
你真的要往北了?
今天晚上走。
楊軍沒哭。我也沒哭,但我的心亂了。我聽明白了,但卻什麽都說不出。
瞎,其實沒啥,軍人跟著隊伍,走就走了。
聽說要打仗了。
嗐,天塌大家死,我不怕。
我再也沒有可說的話了。
你多保重埃
楊軍點點頭。他不再倚小門,他站直了。他一定以為我說保重的話是趕他走了。可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天做證,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我什麽意思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
楊軍滿懷希望地等著我的下文,我卻說不出下文。
他把手放在木門柱上,眼睛看著自己扶著門閂的手臂。
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楊軍說完並沒有動,淚水流進了他的領口。
我也哭了,但卻像死人一樣直直地站著。
楊軍的手臂慢慢地落下了。在這艱難的滑落中,那手臂曾向我移動了一下。如果那雙手臂緊緊地圍住我,也許會改變我的人生軌跡。也許我會唱著“有個年輕姑娘、送戰士去打仗”的歌來打發後來的日子。
戰士沒有那麽做,當然,他沒有那麽做。可女人,大多數女人能夠輕易被改變的事實在很久遠的以後,還將是事實。
他走了,留給我一個難忘的背影。那場仗沒打,但那結實的背影卻沒有走出我的視野。
9靜止的陰影暑假前,有一個多月時間,我一直沒見到小誌。我差不多變成了一隻螞蟻,莫名其妙地心亂,脾氣也不好,可什麽也不能緩解。
放暑假的第一天,我去看良子。
良子家也住過去日本人留下的平房。因為房子很低。窗戶又朝東,所以午後房間的光線很暗,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兒。
良子的姐姐說良子出去了。我原先是打算等良子回來的。可良子姐並不請我進去坐。她笑著看我,她的笑容讓我難受,兩片嘴唇一動不動地咧著。
良子還吃藥麽?我覺得進退都不是,就隨便問了一句。
良子病了?她吃什麽藥?
良子姐說完又笑著盯著我看。
我明天再來。我邊說邊退出了房門。
在良子家那條狹窄的胡同,我碰見了良子。因為期末考試,我有一個月時間沒見良子。良子胖了許多,她說她在服用激素。
良子不再像以前那麽秀美,但良子似乎並不在乎這突如其來的十幾斤肉,依舊無憂無慮地笑啊說啊,看上去仍舊可愛,也多幾分憨態,圓圓的臉上誕生一種心理極端健康的人才可能有的純粹爽朗的美,宛如夜裏落下的初雪。
良子對我說了關於她姐姐的情況。離開良子我便去看楊楊,而去看楊楊是我臨時決定的,我似乎無力一個人承擔與良子有關的事。良子與信任我一樣信任楊楊。無論我從良子那兒聽到什麽,都得馬上告訴楊楊,有時還要加上自己的理解,而在其它事情上我並沒有這樣的習慣。但是,楊楊與我完全不同,她從不主動跟我說任何一件與良子有關的事,如果什麽事情我提起了,楊楊也並不隱諱。
在我和楊楊的交往中,曆來如此,凡是我采取主動的事情,她都是不冷不熱地反應。而我對她表現居高臨下的態度時,她至少看上去要乖些。有時,我覺得我們好像坐在蹺蹺板的兩端,一上必有一下,是對手。
我告訴楊楊,說良子說她姐可能快得神經病了。
快得神經病了,沒聽說過。楊楊一臉不屑的神氣。
她那樣對我笑,說話也奇奇怪怪的。
誰說話有時都奇怪。
良子說她姐在吃中藥,晚上睡覺不是哭醒就是笑醒。
我也這樣。楊楊說。
良子說,有一天她在廚房煎藥,聽見她姐一個人在屋裏聲音很響地說話。
說什麽?
良子說不讓別人知道。
我是別人麽?
對,你不是。良子說她姐說話時好像衝著什麽人,可良子等她說完進屋沒看見有別人。
到底說什麽?
她說她反抗了……我真的反抗了,我打他,撓他,撕他的衣服。可他力氣大。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緊緊的,我疼死了。我要是再打他,他就會把我的手腕弄斷。我隻好換一種辦法,我想感動他,讓他放了我。我對他笑,我用我平時對著鏡子做的那種笑容,別人說我那模樣笑時是一種永恒的美,永遠讓人憐愛,是誰都不忍心摧殘的笑容。他也會不忍心的。他不忍心了,他把我的手腕鬆開了。可我還是不敢跑。他的目光不再那麽發狠了,可他嘴叼著刀呢。他開始撫摸我的臉,像我的老師一樣輕柔。可我擔心他的撫摸會改變我的笑容。他摸我的脖子,他摸我的……我的下麵。他的刀掉在我的腿上。我覺得熱極了。我不懂為什麽我那麽熱。這時我才能感到冬天的地上那麽涼,我的骨頭也涼了,可我的皮膚總是熱,總是熱。
她已經是神經病了。楊楊打斷我的話。
不正常。也許她說的都是當時的情況。
當然是當時的情況,關鍵是為什麽剛回來時不說,偏偏過了這麽久才說,而且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太可憐了。
我看是太可氣了。楊楊說。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大不了讓他捅幾刀,肉破了還能合上,精神分裂了,就徹底完了。
他也許會殺死她。
殺就殺唄。楊楊滿不在乎。
不是誰都有你的膽子。她對那個強奸犯笑,也許是想拖延時間,萬一有個警察路過呢?
萬一有個警察路過?別逗了,除非那個警察也是神經玻你對強奸犯笑,就等於告訴人家你同意了。
你怎麽知道警察不能路過?夜間警察巡邏就是走來走去的。
你說的那是電影上的警察走來走去,不是發現小偷,就是解救上吊的人。做夢。
不是誰都像你一樣膽大。
這話你剛才都說了。
我沒再說什麽,心裏不是滋味。
我的意思是不能反抗,一開始就笑。
你說的太簡單了。
不簡單就得落毛玻不信,我這話放這兒,她姐進醫院醫生保證與我的判斷一致。她的毛病就出在她怕別人知道她曾經對強奸犯笑過,最後又被強奸了。她怕人問她為什麽不反抗。
怕還說。
所以神經分裂了。越保密越說,以後保證見誰跟誰說。
你別說就行。
我不太相信楊楊自以為是的分析,但放假了,也無事可幹,想跟楊楊多呆一會兒,於是就轉了一個話題。
你三哥走了?
我原本希望楊楊哼哈一答應就扯過去了,我以為她不喜歡提她三哥,然後會再換一個話題。
他去找過你吧?楊楊突然這麽問我,我有些後悔提了他三哥。
對。他隻是順便看看。
他愛上你了。
楊楊,你說的什麽話埃
他不該愛上你。
你什麽意思?
你是個膽小鬼,你不敢愛一個人。
你是膽大鬼,你——我當然比你膽子大。我不能愛自己的哥哥,可我三哥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你的那位敢去珍寶島嗎?我要不是我三哥的妹妹,我就嫁給他,跟他去前線。
我第一次看見楊楊的內心深處,那是一個充滿了真正詩意的世界。
楊楊,你愛過什麽嗎?
楊楊見我問得誠懇,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你比我強。
強啥,你膽子太校你那位怎麽樣?
哪位?
小誌唄,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哇?
你怎麽知道他叫小誌?
他是我三哥同學的鄰居。
你三哥認識他?
不知道。
你三哥打他是故意的吧?
你太神經了,坐車那麽擠,打仗是常事。
我沒再往下說,隱約感到楊楊和他三哥知道的也許比我還多。
你三哥打他,你高興吧?
算了,磊子。我真懂不了,你怎麽看上了那個人,他長得比你還白,像南蠻子似的。
我不知道。
你現在還想他?
說不好。
那你還等什麽?
我沒等什麽。
他沒找你?
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
那你沒問……
我們從沒說過一句話。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
真的,楊楊。
楊楊沉默了。
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楊楊說:
我想起來了,他比咱們高兩屆,已經畢業了。
楊楊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進我燃遍烈火的心裏,升騰起一股濃濃的青煙,讓我覺得窒息。淚水衝撞我的喉嚨,我卻哭不出來,我幾乎傻了:風箏的線已經不握在我的手裏,而我的麵前是茫茫無盡的人海。
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承認楊楊是我的好朋友。中學畢業。楊楊上了一所技校。後來嫁給了一個地質隊員,再後來他們去了甘肅。我曾見過一次她的丈夫。第一眼見,我以為是她三哥。他是個魁梧的男人,長得很像楊楊的三哥。
楊楊的三哥再也看不見這個與他長得極為相像的男人。
那場讓人們神經緊張又緊張的戰爭,最終冷卻了。但楊楊的三哥卻在一次事故中雙眼致殘。那是一場怎樣的事故,楊楊從沒提過。楊楊三哥從部隊上下來,與部隊所在地的一個農村姑娘結婚了,就留在了那裏。現在他還在那裏吧。一定在。一個失明的人不會搬家。
我最後一次看見楊楊(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曾向她打聽楊軍的地址,她問我幹什麽。
我說,有機會出差去那邊,我想去看看他。
楊楊說,算了。給你地址你也不會去。
我是認真的,我想去看看他。
這麽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肯定是認真的,你肯定真心地想去,可你永遠也不會去,你就是這樣的人。
你去找他,既然你那麽愛他。
上哪兒去找啊?楊楊,我不認識他家。
我告訴你大概的地方,你在那兒打聽一下,打聽不著就在那兒轉轉,也許會碰上他,那樣就說明你們是有緣分的。
碰上了怎麽辦?我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他?你們在車上天天盯著看。
可我沒跟他說過話,一次也沒有。
那正好,第一次你就告訴他你愛他。
可我不能。
不能什麽?!你必須這樣告訴他,然後他必須給一個回答。
他必須給我一個回答?
當然必須。他盯著你看了那麽久。
我長大以後,幾乎太老的時候,回想起楊楊的話,覺得楊楊天真可愛的話說了道理的另一麵。一個人盯著另一個人看,看多久,都沒義務對目光負責,這是道理的這一麵。楊楊說的是對的,他該回答,無論麵對愛情還是麵對罪惡,不是對我,是對他自己的心靈。也許他回答過了,對著自己,可我還是按照楊楊指引的大致方向找去了。
有許多夜晚,我一個人在街上走,慢走,快走,或悠閑或憂傷。有時,我與人同行,看星星,也看月亮。可沒有一個夜晚像今天,我被要出事的預感侵擾著,我的內心片刻安寧也沒有。月亮一次又一次地被雲層遮住,我覺得每一處黑暗裏都有不正常的情況。
黃昏時,我出了家門。我避開白天有許多原因。是下班時間。車流人流密實,我過了幾條馬路,用了比我預想的多得多的時間,來到了那個大致區域:朝族人居住區。
當我看見到處晾曬的紅辣椒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四層紅磚樓群,大約有二十座。
我開始了一種艱難的旅程,在一模一樣的紅磚樓群中穿梭。我把腳步控製得恰到好處,裝模作樣,可腳下的石板路能感到我每隻腳落地時的顫抖。
我第一次從幾個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聊天的小夥子麵前經過時,我想向他們打聽一下,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小誌的人,可他們並不友好的打量讓我的遲疑占了上風。我沒張口。
當我第二次經過他們時,天更黑了,他們認出我之後,馬上說,這人神經有毛病,精神玻
想讓別人給你一個精神病的稱號,在生活中是件如此容易的事。可我不是有意又回到他們這兒,我有些迷路了。如果他們不說我有毛病,第二次我會鼓足勇氣,打聽一下。
有沒有小誌這個人?
我沒有張口,擔心找不到線索(我不知道小誌姓什麽),反而被他們捉弄一番,最後把所有的可能和希望都消滅。
於是我決定親自碰上小誌。我一遍又一遍地從相同的紅磚樓前走過,不覺得乏味單調和漫長。在走來走去的時候,我的腦袋在盡情地想象,充分設計著碰見他時的各種情形。幻象遮蔽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覺中,天黑透了。可我沒有察覺。
在幻象關閉的刹那,我突然看見一個老頭兒端著茶杯拎著小竹椅回去了。他走進了一個副食商店的大鐵門。是值班的更夫,他要進去睡覺了。
天已經晚了,非常晚了。街上的行人要隔幾分鍾才會出現一個,而且每個人都是急匆匆的,都不願在這充滿危險的北方的夜晚久留。我沒有表,不知道時間,抬頭看天是瘦瘦的月亮和閃亮的星星。
我站在副食店的門前,想起了良子的姐姐。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始像跑一樣飛走。
走大道,遠,但安全。
我一邊走一邊想副食店門外的那些大堆青菜,不會有人在夜裏偷麽?
快到家時,我累極了,像是在水中掙紮好久的人,終於看見了岸。這時我還有足夠的體力,但覺得幾分鍾後就可以到家了,便多少從容些。
因為人行道被樹影蓋住了,所以很黑,我到慢車道上走,桔黃的街燈,很溫暖,我順著行進的方向向前走。
大街很漂亮,沒有車輛,也少行人,我的心情暢朗起來,像寬敞的大街一樣。
當一輛自行車從我身旁經過時,我隻是覺得有人踢我一腳,踢在屁股上。
我迅速過馬路,用衝刺般的速度,跑回家。我一點體力也沒有了,一進家門就栽到沙發裏,但馬上,我靠著預支來的體力反彈起來。我伸手摸摸左邊屁股,粘粘的,回身一看沙發上黃色的毛巾,紅的血跡,真像一朵盛開的花兒。
大夫說刀口有一寸多長,但很深。妹妹問我為什麽會那麽傻,怎麽能把捅一刀當成踢一腳?大夫說刀上放了麻藥。
真體貼。說完,我謝了大夫,想回家睡覺。
10灰色的貓大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她一直在“獨自一人”的家中掙紮。吳堅沒再回來。如果沒有工作,沒有曼克需要輔導的課程,沒有白天人群擁擠的大街,她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時間。
她不再有餓的感覺,不吃也不餓,吃了也不覺飽。她吃的很少。有時下班她直接去給曼克輔導,下課後,她就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蹓躂,直到必須回家的時候才回去。
她依賴喧嚷的大街。
回到家裏,她可以不吃飯,但無法躲開那張大床。她從前聽過許多次“長夜”這個詞,有時是在富有詩意的地方。但現在,漆黑的夜在慢慢地殺她。她躺在床上,思想完全失控,朝向她不願去的方向。睡眠無法截斷這些固執的思緒,進而讓她休息。在靜靜的夜裏,她的眼睛雪亮地睜著,看著真實的夜色,她的想象更加真實。她也想與丈夫共有過的美好的往事,有時是很小很溫馨的事。但她的思緒總是在這兒突然調轉方向:吳堅現在在哪兒?他一定在那兒!他和另一個女人做那件事會是什麽樣子,老樣子吧。可他憑什麽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接著她便分裂成兩個人,站在吳堅的立場說服自己,然後再回到自己立場批判吳堅,最終沒有結果。就這樣,她在無盡的黑夜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入無法調和的衝突中。漸漸地,她累了,臨近天明時,她才能睡一會兒。而且每次睡著,都不是無夢的。
她的夢境是混亂的。
她開始用安眠藥,並且不斷地增加劑量。有一天,她洗臉時,抬頭從衛生間的鏡子裏發現自己的麵孔已經相當可怕。臉頰的皮膚鬆弛地耷拉著,好像皮下原來填充的不過是水,現在被人抽掉了。
早餐她破例吃了一個雞蛋,但一上午,她都覺得那隻雞蛋完整地立在胸口。從那以後,她索性省略了早飯,這樣也可以早一點離開家。單位的同事和學生能讓她忘記許多事。她還沒對同事談起自己的事。
她的班上有位男生叫張勇,父母在鬧離婚。自從她自己陷入婚變之後,她幾乎中斷了對張勇的特殊關照。今天她上課時,發現張勇一個勁走神兒。她決定放學同張勇一起回家,她要跟張勇的父母談談,至少跟他母親談談。
張勇對老師的提議反應漠然,但他們還是一同去了。
在張勇家的房門前,他們隻好停步:兩個人在門裏大聲爭吵,盡管房門關著,樓道依然可以聽得清楚。
你必須回來!女聲。
我不回來,我正式提出離婚了。
我不同意離婚。
那你就不離,反正我不回來。
我告你們。
告吧,我高興被開除。她家有錢,什麽不幹,也夠花一輩子。
你也不臉紅?
為什麽?
好吧,你一星期回來一次。
算了,你也知道,我不討厭你,可這不是那麽回事,我……
是她不讓你回來吧?
也不完全是。
你也叫個男人?
你算了吧,我不跟你賭氣。我不能先跟她偷偷摸摸,然後再跟你偷偷摸摸,這我受不了。
那我今天就讓你受得了。要出去,行,先殺了我。
石磊擔心出現意外,想去敲門,但張勇攔住了老師。他的臉上是為難的表情,老師茫然了。
老師,您回去吧,別管了。他們總這樣,沒事。
老師沒動。
我送您下樓,老師。
我想勸勸你媽媽。老師說。
我勸過她,我讓她放他走,他走了,咱家就不吵架了。她不聽,老師您別管了,她也不會聽您的。
老師忘了自己,她開始不理解女人,她問自己,女人到底怎麽回事啊?
11如果我不相信我懶懶地靠在電線杆上,等車來送我去學校。天真熱,以致於我的目光四處飄蕩,躲開大片耀眼的陽光,在陰涼地方小憩。
那輛無軌電車駛入我對麵的停車站時,我看見我這邊的車再有一分鍾也可以開過來了。它在一個十字路口那兒等待紅燈過去。
一分鍾可以發生多少事啊,在這個地球上,一分鍾漫長得沒有盡頭。
在這一分鍾裏,我看見了小誌。
我覺得我不是幾個月沒見他,是幾年,幾十年沒見。我的心不跳了。我的麵頰那麽快就繃緊了。我變成了一塊鐵板。
小誌看見了我,我看見他看見了我。
那一刻裏,我的全部生命都雲集在我的目光裏,隻有我的目光是活的。它追隨小誌遲疑的身影。他依然穿著黃軍衣。他在穿過馬路,用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時間,仿佛我們中間平坦的路連著世界的兩極。
他通過了快車道,離我幾步之遙。我不敢再看他,我看見我要等的那輛無軌車沒進站就開跑了。我看見等車的人揮動手臂叫罵。
我什麽都聽不見,我再一次看他,他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他還在往前走,他走得慢極了,我覺得比停止還慢。
他擦著我的肩頭,一步一步地挪著。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在我看不見他的刹那兒,我聽見他的腳步突然變得有力,他加快了腳步。
我艱難地轉身,目送他快速離開的背影。我想他下決心什麽也不對我說,就走開了。
這一刻過去很久了,我從沒想過要責怪小誌,哪怕是一點抱怨也沒有過。世界對待活著的人永遠是不公平的。我把全部責怪和歉疚留給了自己,也許女人比男人需要這些。我怪自己板起的麵孔,我怪自己沒有攔住他,我怪自己沒對他說什麽,說什麽不行?
我多麽多麽多麽多麽後悔啊,因為我知道我愛他。
12嵌入台曆上雖然積滿了灰塵,但仍然可以辨認日期,是七月的一個紅色的星期日。太久沒翻日曆了,七月還是離婚明朗化以前的日子。她看看手表的自動日曆,是20號。她翻過一疊台曆,又翻過幾頁,九月二十日,也是個紅色的星期日。
她離開桌子,從前也曾有過這種時候,偶爾翻翻台曆,發現日子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好多,再看自己,競不知道都幹了什麽。也有的時候,突然麵對一個紅色的星期日,便頓生一種疲勞和慨歎:瞎忙什麽呢?星期日都忘了,活得真累。
日子好像都一樣的,一樣的日子好像被抽去了內容,剩下的隻是重複。
今天,她沒有類似的感觸。因為離婚,她封閉了許多感官,隻留下少數用於維係生命(比如觸覺)和感受折磨(比如想象)的感官。在不知道做什麽的時間裏,她隻是用別人的歡悅來折磨自己。她從沒意識到她具有擺脫這一切的條件。
她麵對時間缺乏以往的感受,但沒有因此喪失時間概念。吳堅一直沒回來,他說不再回來就一直沒回來。似乎隻有吳堅能提醒她:時間在向前走。她總是想不該想的事。
她打開冰箱,氣味很壞。她把剩在冰箱裏的用包裝袋包裹的發黴的食物放進一個口袋,然後擦幹淨冰箱。接著,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出門了。
她扔了發黴的食物,她要去買些新鮮的。當她來到市場時,她便改了主意。星期日的市場格外喧鬧,市場所呈現的隻有星期天節日才有的氣氛,讓她害怕。她怕反差太大。
往家騎的時候,她用力蹬,盡可能地保持較快的速度。她慶幸自己今天騎車出來,星期天的大街再也幫不了她,到處是一家人整體的歡笑。看著這些,她更願意回到冰窟一樣的家。
她接近樓門時,發現吳堅正在開自行車鎖。
她沒經大腦考慮,就決定走過去,讓吳堅回家,她要和吳堅談談。盡管她也知道對於吳堅來說,最不願做的事也許就是談談,因為談的過程中,吳堅和在戰場一樣,隨時有被擊中的可能,而他不願被擊中,被擊中和被看透有什麽分別嗎?她知道她能在吳堅生活中徹底消失最好,可她做不到這一點,她走過去,吳堅已經騎車走了。
她沒有喊,她也騎車追了上去。她這一次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盯梢兒。她想這麽做。
她跟著吳堅大約騎了二十幾分鍾,在一幢粉紅色的樓前停住了。
她為自己找到一個好位置。
她看見吳堅停車,鎖車,然後從車筐中拿出塑料袋,東西可能太沉,吳堅用另一隻手托住袋兒的底部。這是吳堅回家取的東西,她這麽想。
吳堅剛想離開自行車,卻把塑料袋重新放回車筐,然後走到自行車附近的窗前,在窗戶上的鐵柵欄前認真地擺弄起來。他擺弄了相當長的時間,然後倒退幾步,心滿意足地看看,又向前走近,用手使勁拍打幾下鐵柵欄,接著,兩手互相拍打,去掉灰土。他回身拿出塑料袋,走進樓口……
吳堅的新生活已經按部就班地開始了,他在新生活中不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絕望就在這一瞬間悄悄地滋生了。浸潤了石磊的每一根神經。
13花香穿過耳朵……
她從未走得更遠,每次她都在這一站下車。她知道車再往前走,還有兩站。終點是她從未去過的地方,但這絲毫沒有激發她的好奇心。她隻是想離開城市,到書上常說的郊外走走,而這裏已經是郊外了。
這裏離城市有多遠的路,她說不清,很遠的,她這麽認為。所以,當她看見他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對她微笑時,她想,他走了很遠的路。
她也微笑了。
他們是一個學校的同學,不是一個係的,是見過麵,但不認識的那種大概念上的同學。
他看見微笑以後,便大方地快步走近了。
還有一年半,她就畢業了。她一直都在等那個她渴望再度出現的人。她期待一個長高的小誌來找她,一個更壯實的小誌會寄來照片。每當有人告訴她,外麵有人找時,她都想,會不會是小誌。
小誌沒有出現,她像一棵小樹,在夢幻的風中漸漸失去了信心,輕輕地鬆開了昨天的牽掛。
說說你的第一次吧。我說完了。他笑著對她說。她沒想說什麽,她在想他剛才說的那些曾在他生活中留下痕跡的女人。
第一次?
說說你的初戀。
必須說?我不想說。
你應該說,否則就不公平了。
她隻好說了。她說了兩年裏無數次的凝視,她說她看著他兩年,她也被同樣看了兩午。她最後說,她愛他,愛小誌。
可他笑了。他說那不是愛情。
不是愛情?
當然不是。
那是什麽?
不管它是什麽,你都該知道什麽是愛情。
他做夢似的把她擁進懷裏,他深情地俯視她,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閉上了眼睛,他深深地吻她,久久不完。
她的第一次吻。
持續太久的吻阻斷了她的思想,她像一隻停擺的鍾。再也無法清醒。
她幾乎要把吻和愛情等同起來了。第一次吻給二十多歲的她在唇上留了鮮活的感覺。她沒想到印到唇上的吻與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血液在變化,心跳在變化,她用手輕觸自己的唇時,她的心中洋溢著一種激情,她真怕自己會趕走那個活著的吻。
天比從前更藍,而且沒有一絲虛幻的雲。她隨他走回了校園。她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從午後的陽光走進了夜晚的星辰。她不覺得累,希望路再長。
人說,總會有東西從天空向下垂落,有時是流星,有時是一股沉重的氣流,有時就是一個女人美麗的夢。
她隨著他來到那間屋子,她敏感到一股氣味,甜膩膩的。這氣味引發了她拒絕的欲念。
屋子裏隻有床和桌子,甚至沒有一把椅子。窗簾是永遠也拉不開的那種。
這兒,不會有人來。他說。他走近她,擁抱她。
你知道麽?我覺得我像個妓女。
他的手臂在她身後垂下,他認真地看著這個姑娘: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怪念頭?
我就是覺得像。
可我愛你。
你對別的女人不也得這麽說嗎?
你到底怎麽了?好像你一進這屋子就不對頭。我的確愛你,你這傻瓜,我找了這麽久,找到了你,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你難道不想成為我的終點嗎?
我想,可我能成為你的終點嗎?
你怎麽這麽不自信,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真是太傻了。我的確有過別的女人,可對一個男人來說,感覺是不會相同的。所以男人隻能有一個妻子。你知道麽,不相同的感覺就會導致不相同的結論,我不會把該給別人的結論給你。
她茫然地看著他。
你還覺得自己像妓女嗎?
差一點了。
你要我怎樣才能相信我是愛你的?
她當時那麽想說:別跟我睡覺。可她擔心這樣的話會讓他永遠地離開。
過來,讓我抱著你。他緊緊地摟著她,把頭埋進她的頸窩。
好些麽?
你是說妓女?
別再提那該死的詞兒。
好吧。
你就快變成石頭了。你真的那麽緊張嗎?
跟你睡覺以後,就得嫁給你吧?
我願意娶你。我從沒對別的女人說過婚姻。
是嗎?
那你現在願意得到你麵前這個男人了?
她也在問自己,回答是不知道。他熱切期待她的樣子,讓她無法把不知道的心情表達出來。
她搖頭之後又點點頭。
他說,搖頭不算點頭算。
她還聽見他說,你就會發現,天堂離你有多近。
畢業後,她順利地步入了婚姻的大門,她覺得她把自己賣了,隻是賣給了自己。窗簾變成了活動的,白天可以拉開,晚上可以拉上。
有時。她對自己說,你一步退得多遠埃
14但是允許也許女人的可悲在於,她的人生會因為在男人看來是無足輕重的事而決定方向或是改變方向。可能會有好多人同意這種說法,因此常聽說誰誰認為具有某些活法的女人活得太差,而選擇另外一些死法的女人死得不值。
可這是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有好多女人與我一樣,在做重大無比的事時,腦袋馬上變成一個無用的擺設。在她自以為在想在思考的時候,什麽也想不明白。等事情做了或者發生了,她開始怨自己為什麽不想好就做,因為後果不盡如人意。其實她想了,隻是沒用。有些小事無所謂,沮喪幾天也就過去了。但有些事並不這麽簡單。
她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去了雅倩的家。她要找這個女人談談,臨出門前,她並沒期望得到什麽結果。沒有目的,似乎也沒有動機,她就是想見見那個女人。有一種超力在推動她,讓她第一次遠離猶豫,簡捷地走向無法估算深度的低處。
當她被讓進屋發現吳堅不在時,才想起來,在這之前,她沒考慮吳堅是否在的因素。
什麽事?雅倩不想表示友好。
她這樣的態度並不讓石磊反感。在心裏,石磊認為這個女人這樣的態度是對的,也是真實的。
沒什麽事,想跟你聊聊。
對不起,我沒空兒。
是麽?我有空。
你還挺頑強。那你最好說點新鮮的貨色,我沒聽過的。什麽第三者,道德之類的話就都免了吧,對我已經不起作用了。聽說你學問也不淺,讓咱們大老粗開開眼嘛。
她的自信和勇氣,讓石磊心生羨慕。石磊覺得這個女人那麽年輕,那麽有活力。生活的壓力對於她完全算不了什麽。相比之下,石磊覺得自己老了,發灰的影子拖著她在毫無生機的路上徘徊。
我不想吵架。石磊說。
那你來幹什麽?你也看到了,你丈夫現在不在我這兒。
你這麽做不害怕嗎?
我怎麽做?說清楚了。
跟別人的丈夫在一起混。
混?你還真有點學問,說的一點沒錯兒,就是混。不過。我也沒覺得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是你丈夫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先找上門的。幸運的是,我愛上了他。而我愛一個人,是我自己的事。我認真地愛一個人,不必抱歉。不幸的是這個人是你的丈夫。可我道歉也沒用,無濟於事。我們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女人有兩個,男人卻隻有一個,法律又不讓兩個都娶,你說怎麽辦?
你相當老辣。
你還是走吧,我用不著你誇我。我不會從你那兒接受任何東西。聽好了?
石磊靠近的是一個圓桌。桌上有兩個青蘋果,蘋果旁邊有削下的果皮,還有一把看上去很鋒利的水果刀。
在“我不會從你那兒接受任何東西”這句話滿屋子繞蕩時,石磊輕輕揀起那把水果刀,她握住刀柄,看著水果刀閃光的刀刃時,她還不知道要幹什麽,可她隨口說:
這個,你接受嗎?
說著,石磊已經把水果刀豎在兩個人的目光中間。她看得見對方臉部急驟的變化。她高興。她想說,叫得再歡的狗隻能是狗。麵對比言語更結實也更尖利的物質時,無畏的精神如今絕少閃光了,因為人們開始愛惜自己,發現的自我價值太多。
你敢?雅倩的聲音大極了。但石磊從中準確地聽出了膽怯。她在空中,揮動了自己的手臂,一下,兩下,然後她就聽見了比刀鋒更加尖利的叫喊。
雅倩的脖子上漸漸地滲出鮮血。
石磊沒有離開,也沒去管捂住脖子的女人。她看著雅倩指縫間彌漫開的鮮血,聽著她不連貫的哭聲。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她想起在大學有一次站在五層樓上擦玻璃,她忽然覺得自己喪失了重量,變成了一張白紙,有一絲微風,都會把她從樓上刮下去。她閉了眼睛。
吳堅進來抱住已經跌坐在地上的雅倩。石磊卻更加平靜了。她沒為吳堅驚呆的表情和雅倩的鮮血感到不安。也許在這一刻她什麽都已決定,而與她最後的決定相比,眼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可誰知道她是否決定了?一個人永遠無法真正知道另一個人。
男人的懷抱仿佛給了雅倩無限的勇氣和力量,她瘋狂地怒吼,以致於聲音脫離了原來的軌道,變得刺耳。
我再也不欠你什麽了,你聽清楚,咱們的帳結了。
我該走了,石磊平靜地說。
你早就該滾了。滾出去,滾!
石磊重新來到外麵的世界時,心中有如空曠的沙漠。依然安靜。如果她帶著這份安靜一直向前,也許會有許多結局。
吳堅追了出來。他攔住石磊,揮動豎起的食指,一字一板地對石磊說:
我得謝謝你,你第一次讓我感到輕鬆。咱們也兩清了。我要告訴你,我瞧不起你。今後我要完全幹淨地忘掉你這張臉。
吳堅說完跑回去了。石磊的眼前還縈繞著吳堅蒼白的臉。過了好半天,她才繼續向前走,她像一隻失控的船,無論如何繞不開迎麵而來的礁石。她無法躲避吳堅的這些話。她的平靜由此破壞,她後悔自己給了吳堅說這樣話的權利。她開始像吳堅一樣蔑視自己。
15我走到從前的路上許多事情的發生都有悖於書本中提供的順序。寫書的人,為了取悅讀者,偶爾幹這種事,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現在隻是學習前輩的經驗。
石磊不可扼止的走下坡路的欲望,萌生於一種感覺,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沒希望了。
在她去見雅倩之前,她見到了良子。
她在路上很偶然地撞見了良子,那是在良子結婚的前一天。良子無論如何請石磊參加她的婚禮。她們好多年沒來往,中學畢業分手後,石磊家搬到了別處。石磊不知道任何良子的情況,但她不相信三十多歲的良子會才結婚,良子是漂亮姑娘。
良子和從前一樣爽快,她說這是第二次。
石磊參加了良子的婚禮,她送了一份相當厚實的禮。
婚禮在一個不算奢華的飯店舉行的。在來賓差不多吃飽以後,有人拿來了錄音機,大家動手挪桌子,騰出地方便開始跳舞了。
良子像燕子一樣穿梭在人群中間,她快活漂亮,石磊看良子就像在看一幅明快的畫兒。
在應酬的空隙,良子發現石磊一個人幹坐著,便拉著石磊到另一張桌前,良子指著一個坐在桌前看別人跳舞的年輕人說:
石磊,這是小誌的弟弟。
小誌?石磊不自覺地重複了這兩個字,已經有十多年沒人向她提這個名字了。瑣瑣碎碎的生活幾乎埋葬了這個名字。
這是我同學石磊,大家都認識吧。
年輕人向石磊欠身笑笑,石磊連忙還以微笑,良子去了。
良子萬萬沒想到,那件差不多過去快二十年的事,石磊不知道。楊楊知道,是良子告訴楊楊的,那時她們還是中學裏最好的朋友。可良子沒想到楊楊並沒有告訴石磊。
石磊看著這個比她小好多的年輕人,有些發暈。他長得很像哥哥。隻有幾秒鍾,關於小誌的一切都在石磊心中複活了。
你家還住那兒嗎?石磊找不到更好的話來開始,她從心裏願意同這個年輕人多聊聊。過去了這麽多年之後。她仍然願意知道和小誌有關的任何事情,尤其是現在在她的處境之下。
搬了。沒搬遠,就在後麵那幢21號樓,三單元321號。
石磊用心記住了地址。這是她第一次準確知道小誌的住處。她也想過小誌可能已經結婚了,甚至可能有孩子了,但去看看小誌的心情,她完全控製不了。
你跟我哥是同學?他問石磊這句話時,眼睛裏有種奇怪的目光。石磊覺得不舒服,但還是點點頭。可年輕人馬上離開了,他隻是含混地向石磊打個招呼,算是告辭了。
第二天,石磊按照小誌弟弟說的那個地址找去了。她不能再等了。這準確的地址第一次讓她忘了眼前無盡的煩惱。她認定小誌已經結婚了,但她對自己說,我隻是想看看他,已經不再有什麽愛情,我會尊重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家庭,我也不會要求什麽,我隻是想再看看他,快二十年了。
她對未來露出了笑臉,她看見從前那個癡心的女孩兒,她被那女孩兒迷住了。生活中還有的幾分美好,開始誘惑她。沒有道理自己拋棄自己埃明天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她敲開門,小誌弟弟看見她時有些吃驚,但還是把她請進了屋裏。
她也不想繞圈子,她著急了,她說:
我來是想看看你哥哥。
我哥哥?小誌弟弟的眼睛瞪圓了。
怎麽,他不在本地工作?
小誌弟弟沒說話。
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麵了。我想看看他。她說得誠懇也很嚴肅。
我領你去吧。
他們乘公共汽車時,石磊沒問,但心裏琢磨了一會兒,小誌弟弟領她坐的是郊縣車,這讓石磊多了幾個疑何。但又一想,中學另一個同學,警察學院畢業的,現在就在這趟車的終點的那個地方訓練警犬。於是,她放鬆了。
路上,小誌弟弟問了石磊幾個問題,石磊都直接回答了,但仍然覺得他問得奇怪而且唐突。
你跟我哥什麽關係?
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關係不一般吧?
怎麽這麽說?
昨天聽說地址,今天就找上門來。也許我這麽說不太禮貌。
也許關係不一般。準確地說,我和你哥不是同學,但我總能見到他,那時候我愛上了你的哥哥。
現在還是?
不。
為什麽?
都過去了,而且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是啊,像故事。
不像故事。我從沒跟你哥哥說過一句話,但我的確愛上了他。他也從沒對我說過什麽,故事不這樣。故事裏的女人都知道她喜歡的男人是不是愛她,而我不知道。
他從沒對你說過什麽?
沒有。他招呼都沒打就消失了。我猜想他考上了大學。我一直都在想他有一天能來找我。可他沒來,這也不像故事。
這以後,很長時間,小誌弟弟都沒再說話,他隻是衝著窗外抽煙。石磊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汽車終點站,他們下車。之後,他們又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石磊看見烈士陵園的那片茂密的鬆林時,想起了小時候在這兒宣誓的情景。沒等她問為什麽來這兒,小誌弟弟已經快步走進了陵園的鐵門。
他們來到陵園的深處,在陵園圍牆下麵有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土包。小誌弟弟伸手拔掉那上麵的幾棵雜草。
石磊懂了。
他說,是我偷著埋進來的。
他的骨灰?
對。
為什麽放這兒?
這兒安靜,我哥喜歡安靜。
他死多久了?
十八年。
石磊眼睛一黑,身體重重地跌了下去。
16風箏我哥不是烈士。沒資格進烈士陵園,可我也沒明目張膽地送他進來。他的骨灰在家裏放了好幾年。我跟學校第一次來掃墓時,就下決心有一天把哥哥的骨灰埋進來,上中學的第一年,我做到了。
那年我八歲,俄哥比我大十歲。我們是同父異母兄弟,可我們一家人都很親。我哥對我特別好,總是帶著我玩兒。
那是發榜後的第六天,他考上了山大外語係。我和哥哥都高興壞了,尤其是我,從心裏往外高興。
我和哥哥都喜歡風箏。哥哥考試前的那段時間,抽空做了四隻風箏。他很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考上。他說,多做幾隻風箏,等我都玩壞了,他也該放假回家了。
那天風箏做好了,我們拿了一隻最大的上房了。是副食店的那幢樓,我們常在那樓頂放風箏。樓頂有一尺多高的低圍子。
我先放了一會兒,因為風小,怎麽也飛不高。哥哥讓我看著,他放。他跑跑抖抖,不一會兒就把風箏弄起來了。他樂嗬嗬的,我知道他心裏高興,考上大學了,能不高興嗎?!
風還是不大,要是風大就好了。我坐在低圍子上,看著哥哥。突然刮來一股小風,哥哥興奮起來。他放線,然後收祝他舉起線拐,向腦後掙,同時大步地向後退去。他仰頭看著風箏,風箏漸漸升高了。
我也看著風箏,等我看哥哥時,他已經退到了……
哥,別退了,後麵什麽都沒有了。
我還記得,哥聽見我的喊聲之後,還衝我擺了一下沒舉線拐的手,好像讓我別擔心。
哥……
我看著哥哥退到沒有巾去了。
風箏紮頭了,撞在了低圍子上。
副食店的門前,有好大一堆鮮嫩的小白菜,哥哥沒福氣,他落到了白菜的旁邊,白菜旁邊什麽都沒有。這是別人說的。
我下去的時候,隻看見了哥哥的線拐,在白菜旁邊。
17你要什麽?
在嘈雜的月台上,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票,是到蒼石的。這是一個她從沒聽說過的地方。
是慢車,隻有慢車才能隨時買到票。買票的時候,她選擇了時間最近的車,她向售票員報了車次,售票員問:
到哪兒?
到底。
到底就是蒼石。她懶得去想那會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等在月台上的人大部分是農民,帶著沉重的行李。她除了平時的手提袋,什麽也沒拿,沒用。
有一對年輕人走到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男人放下提包,女人說:
你說卡彭特得的是什麽病?
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學醫的嗎?
可能是資本主義的怪玻
培養幽默?
不敢。
這就對了,幽默不是培養的。
半小時前,她的腦海裏也閃過幽默這個詞兒。在售票處的台階前,她想了一會兒,因為她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來車站之前,她想的隻是離開這座城市。
你真的找不到一個情人可以在這時去探望一下?也就是說一個男人?她問自己。
沒有。說的是實話。她回答自己。
一個女人呢?
沒有,說的還是實話。
小誌,我已經看過了,不能再去了,他喜歡安靜。
真的無處可去嗎?
從前,我有的是不需要去看什麽人的錯覺。
你還挺幽默。她自己對自己說,心中卻很悲涼。
她想起一部她看過的電影,雇傭兵在眼皮上刺了字,於是,他閉上眼睛以後,便有兩個黑色的字很醒目——見鬼。
那個懷念卡彭特的女人說:
這麽大的世界,你說誰死不行,偏偏是卡彭特。我最喜歡她的歌。
她的心被彈撥了一下。對麵站台的機車放出的蒸汽,彌漫過來,遮住了閃亮的鋼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