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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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隻有我皈依你的光芒,現在還有我的詩篇為你歌唱,因為你為我創造的另一個世界,不僅僅隻有美妙才讓我誕生願望,誰又說醜惡不可昭彰,我們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帶回廊。
金珠路5號,我們都住在那兒。你也可以像我們那樣叫它——團部。因為我們是劇團的人,至少我們的爸爸媽媽是劇團的人;還有團長也住在這兒,團長辦公室還在這兒,這裏隻能是團部。
團部既有天井又帶回廊。三層用黑磚壘起的大樓圍著天井,天井裏有個水龍頭。水龍頭關不嚴是團長也沒辦法的事。它每天在人們不用水的時候也要滴水,副團長說,它固執得就像那則寓言。
我們每家門前都有走廊。保護從走廊上走來走去的人不掉下去的是已經開始腐朽的木欄杆。走廊也圍著天井四邊連接,息息相通,於是,它們就成回廊了。回廊的盡頭都有向上的木梯,像輕晃的秋千。
不管怎麽說,我們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帶回廊。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前是啊,從前是哪一種樣子,這是應該告訴您的。可是,哪一個從前呢?從前沒這天井也沒這房子。不,說的是陳誌強沒來時的光景。
那時候的團部白天安靜,像是沒人住的地方,隻有狗。狗偶爾叫一聲,聽上去也是一點生氣也沒有。不能讓您一直保有這種錯覺是因為還有保姆們。我們家沒有保姆,我媽媽說她就是保姆,可她已經不再是小姑娘了,怎麽能做保姆呢?
團長副團長家的保姆都是小姑娘。老團長家的小保姆做活,不看孩子,因為老團長家的孩子已經該到自己照顧自己的年齡了。可是沒見過他的孩子。他也從不對人說他的孩子,也許他沒有。下午,往往是最安靜的時候,哪個小保姆都可能亮開嗓門衝著天井大喊一聲:
“阿萊,家來。”
沒有辦法,保姆們總會讓你知道這裏住著人,有一個叫阿萊。
傍晚,吃過晚飯,保姆們收拾完了一切,有的領著需要她們看管的小孩,有的不領,她們都聚到天井那兒,她們要交流一下一天裏的見聞。
可是,第二天,阿萊的媽媽就怒氣衝衝地去找副團長的老婆。她敲了門卻不進屋,站在副團長家的門口高叫:
“太不像話了,哪有這麽幹的。”
副團長老婆四十來歲,早晨起床後她還沒有梳洗。她一邊用手攏頭發,一邊慌慌地從屋裏跑出來。她隻有一隻眼睛。
“出什麽事了?”
“裝什麽呀。”
“你看我什麽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能說呢?”
“我說什麽了?”副團長老婆的聲音小得可憐。可是副團長就是不敢出來幫他的女人。
“我什麽時候拿過盧旺家的木頭?你憑什麽誣陷好人?”
“我從沒那麽說過,真的,我……”
“你沒說過別人咋聽說了呢?”
“我真的沒說,說話該講憑據,我沒看見怎麽亂說呢?”
“你要耍賴皮,咱們上派出所。”
“用不著著急。”一個鎮定的聲音從人群外麵傳進來,是老團長。“誰聽過她說你偷木頭了?”
“對呀,找出來對質。”大家附和。
“瓊瓊,你過來。”
瓊瓊是她家的保姆,她低著頭走過來。
“說!”
“我……”
“說!不說,我打死你。”
“我……我聽晴阿姨家的小保姆說的。”
“怎麽樣,瓊瓊親耳聽來的。”阿萊媽高昂著頭,理直氣壯。
“那小姑娘已經回鄉下去了。”
“她……她回鄉下以前在天井說的。”
“無法對質。”人群高嚷。
最後,大家把盧旺叫來問他是不是丟了木頭。盧旺說,他的木頭一大堆還在那兒,如果丟了一兩根,他盧旺不會找人打架,他說那不算丟。
戰鬥剛拉開架式就收場了。
團長叫住瓊瓊,把她領到沒人的地方,團長說:
“你還是個孩子,要誠實,就是一是一,二是二。”
“嗯。”瓊瓊點頭答應,“團長,他們從不跟我說閑話。就是說——瓊瓊,找阿萊去。——瓊瓊,打水去。我就想讓他們跟我說兩句我沒聽過的話,我那麽說是瞎說。”
團長馬上表揚了敢於批評自己的瓊瓊。瓊瓊受到批評之後得到了表揚,滿肚子高興。她一邊朝家走一邊哼了一段家鄉的小調。
除了小保姆,我們那兒住的人也因為別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錄音機太響啦,刷鍋水濺到人家曬的被單上啦……到處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要以為我們團部天天吵架,偶爾吵吵也夠可怕的,主要是它讓人心煩。
來了好漢陳誌強陳誌強,四方大腦袋留著球頭。平平的腦瓜頂能放住一個雞蛋。他個頭不高,說話費勁。人家問他,陳誌強,你多大了?他舉起中指和食指:“兩個……兩個八。”有時候使勁太大,就說成了“兩個爸”。人家開始還逗他說,嗨,陳誌強,你怎麽兩個爸呀?陳誌強慷慨地說:
“你六個爸。”
沒人願意要六個爸,於是就要動手。陳誌強從不懼這場麵。他有板有眼地捋起袖子。一用力,一塊疙瘩肉就長到了胳膊上。對方一看這胳膊跟自己腿一般粗,馬上改變策略,說:
“大爺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見識。”
嘿,陳誌強從不占口頭便宜,他就愛說:
“口頭便宜給你了,小子。”
要說陳誌強的體型是長寬差不多的四方兒,那是瞎說。但說陳誌強胳膊跟您腿粗細差不多,這有事實。
陳誌強跟我們在一個班上。我們十三,他十六。他由別處轉來的,那天,他站在教室門口,老師說:
“這是新來的同學陳誌強。”
陳誌強抱緊雙拳,在身上左右晃了晃。他說大家多多包涵。老師說:
“陳誌強,小孩子不許學舊社會那一套。”
下課的時候,我們班的大天兒,到第二排去找陳誌強。大天兒後麵跟著一幫一點也不厲害的小嘍羅。
大天兒說:“陳誌強,你都十六了,才坐第二排,昨這麽矮呢?”
陳誌強說:“就是,沒長好呢。”
小嘍羅說:“你十六了,怎麽才上我們這年級,應該初中畢業了。你是降級包吧?”
陳誌強站起來。他不睬說他降級包的那小子。他真是懂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抓住大天兒的胳膊往後一背,大天兒“嗷”的一聲叫起來:
“哎,服了。你放什麽屁呀,什麽降級包,你才是降級包。”大天兒忙三迭四地說。
“你一點不矮,哥們兒,你長得多壯實啊,對了,你是好漢,好漢陳誌強。”
從此以後,大天兒背後天天說陳誌強蒜頭兒鼻子鬥雞眼;可那也不行。同學再也不叫他大天兒了。他又得用從前的名字苟忠寶。大家叫他“狗寶”。新的霸主地位我們給了陳誌強,大天兒陳誌強。可惜陳誌強不稀罕。他極少上學,可是,上不上學又有什麽呢?
大天兒就是好漢陳誌強。
陳誌強來了朋友陳誌強是個孤兒,大家都這麽以為。他搬來的東西隻有幾個爛木箱,還有幾件漆黑又癟歪的炊具。陳誌強一個人住在那兒。
那房子在二樓的西北角。冬天冷,夏天熱。大家都知道那是老團長廢置不用的閑房。大家看見老團長去過陳誌強的房子,都說是老團長可憐這孩子沒處住才把房子借給他。可老團長沒這麽說,他什麽都沒說。
陳誌強隻上了幾天學,就不再去了。老師來找過老團長。我們想,孤兒上學的事,沒有爹娘就得領導管。嗐,你什麽時候都得讓人管著,這可真是事實,誰也變不了它。
陳誌強隻好去上學了,可過一天他就又很久不去了。
我們也不常見到他。我叫鍾曉侃,他叫解君放,我們叫他“解放君”。他得意著呢!他說他將來指定會扛起槍杆為天下百姓打個天下。大家說,這小子反動,天下都有了,他還要再打個天下,這小子是個沒跑的“小反動”。沒用的話就說到這兒。我們倆是陳誌強的同班同學,還是他的鄰居。同學們總要向我們兩個打聽陳誌強的情況。他們真是納悶兒,陳誌強怎麽不上學呢?
說良心話,我和解君放也是總也見不著陳誌強。早晨起來,鄰居們都起來站在各自的屋門口,衝著朽木欄杆下的髒水桶吐牙膏沫。就是沒有陳誌強。他房子的門關著,窗子又在大街那邊兒。我和解君放真不知道陳誌強每天幹什麽。吐完牙膏沫,我們就拿著餅子或者別的什麽一邊吃一邊上學去了。
——可是我們不說良心話。
解君放說:“陳誌強每天天剛亮就悄悄起來,到外邊去。”
“對,他每天都去。”我幫他補充。
“天剛亮,你們團部開門嗎?”有人懷疑。
解君放說:“開不開門,他都不走門。他上到三樓,把一根繩子從盧旺家屋頂拴好,然後順著繩子一溜就到金珠路了。”
“對,就是那樣的。下去了,他就把繩子這麽一甩,就又甩回了屋頂。”
“他幹啥去呀?”
“沒人知道。他總是天黑透透的才回來,有時候還背著大包。”
“你們咋知道呢?”
“我……我們……”
“我們監視他。”解君放幹脆地說。
“陳誌強要是知道了,準殺了你們倆,那你們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大家都笑。
解君放拉屎往回坐。他說:
“其實,我們也就看見一回,是他送到我們眼皮底下讓我們看的。他能把我怎麽樣?”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要給解君放幫腔了。跟他這種人在一起說瞎話都沒意思,就更不要說跟他死在一塊了。他算老幾,近視眼兒外加x腿。要說一塊死,跟從前的大天兒,現在的狗寶死一回,還算湊合。
不管怎麽說,我的好運氣還是來了。那天我鬧牙疼,疼得我右邊臉兒上又長出了半個臉。媽媽說我可以呆在家裏一直到跟從前一樣以後再去上學。
太陽暖暖的。我坐在門外的回廊上。我正好可以看見陳誌強的門口。他的門板朝西,我麵朝北。
天呐,他的門開了。那扇門像把老骨頭,吱吱地響。陳誌強端著牙缸,滿嘴牙膏沫兒,他也出來吐牙膏沫兒了。可是出來得這麽晚,別人早就吐完上班去了。
他沒有自己的髒水桶。他先是往地上吐一小口,接著,走到阿萊家的髒水桶跟前,吐了好一陣,才開始喝水衝嘴。
他走回屋子,那扇門又響著合上了。
這時候,有一個男人拉著一個女人從樓下上來了。他們是向我問的。他們問陳誌強住在哪兒。我告訴他們了。那女人還衝我笑了笑,她走路扭屁股,東一下,西一下,真棒。
他們是陳誌強的朋友。
那扇門敞開了就沒再關上。屋子裏不斷地傳出笑聲。不一會兒,那男人拎著水桶下樓去提水了。陳誌強也跟出來了,四周靜悄悄的,連我都不喘大氣了。他左右看看,他肯定沒看見我,要是看見我了,我能有感覺。他上了三樓。
他下樓的時候,手裏拎著兩隻雞,雞還咯咯叫著。先是屋子裏傳出雞的慘叫,然後是大堆雞毛被塞進阿萊家的髒水桶裏。又過一會,小屋裏就傳出了劃拳的吆喝聲和女人的笑聲,接著是吃雞時的香氣傳進我的腑髒。
我看見媽媽回來了,知道中午了。我餓極了,可剛才還沒什麽感覺呐。這時,盧旺和他老婆潘達一先一後地從三樓衝了下來。他們先看見了雞毛,兩個腦袋湊在一塊小聲嘀咕了一會,還沒等他們商量完,就聞了自家的雞香和人家的酒香,接著就看見了陳誌強屋裏正在發生的一切。
盧旺衝進屋去,卻被一隻手推出來。不知道是那客人還是陳誌強推的,他們一塊走出來了。
“你偷我家雞。”盧旺氣得直哆嗦。
“那是下蛋的母雞,你懂不?”潘達說。
“懂,懂。”陳誌強滿臉通紅,一邊打嗝一邊說,“老子吃你兩隻雞是瞧得上你。懂不?”
“懂你娘個屁。”
“好,罵我是不?”
“罵你,我還要揍你呢。”
盧旺說著就出拳。陳誌強一躲就沒打著,他轉身跑回屋,眨跟又衝了出來,他握著一把又薄又長的雪亮的大菜刀。刀上還有雞血呐。
陳誌強說:“還是那句話,吃你兩隻雞是瞧得上你。你要是後悔,雞骨頭你可以拿回去,別的你拿不走了。”
潘達是個好妻子。她說咱們大人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見識,不就兩隻雞麽,就算我們喂狗了。潘達知道如何保護丈夫,真是個好妻子。可她怎麽知道陳誌強就是不要口頭便宜呢?
閑言碎語我媽媽總是忙,她甚至沒時間看打架。我覺得她是全世界最沒想象力的媽媽。她不看打架就不看唄,可是她問我人家為什麽打架,我怎麽會告訴她呢?她不看又不是因為膽小,她就是在廚房裏忙不出來。
但是她聽,她什麽都聽,聽完就信,不動腦筋去想。聽一是一,聽二不會是三。
潘達把偷雞的經過幾乎講給每個人聽。我媽媽回家就說,陳誌強那小子不得好死,偷人家雞吃還敢耍大刀,以後指不定還會偷誰的呢。
我說咱家沒雞。可我媽說,他可能偷別的。我不能太相信媽的話,我總覺得他不會偷別的,但也信一點兒,我的確親眼看見陳誌強偷雞了。
鄰居們對這件事頗感不安,議論紛紛。有人報告了老團長。老團長去找過陳誌強,解君放說他看見了。
於是平靜了一星期。大家說老團長永遠是老團長,能鎮祝
有種等在這兒我從未想到解君放是那種人,居然能壞到那種程度上。
雖說陳誌強也是同學,可他不上學。我隻有和解君放一塊上學。我肯定不喜歡他,但有時候我也給他吃的。他總是說我媽做的東西好吃。我可憐他,不忍心一個人吃,讓他總叨咕“好吃、好吃”。
但是他是個哈叭狗,馬屁精。下麵我就告訴你,他幹了什麽對不起鍾曉侃的事。
初一有幫壞小子,背後嘀咕調逗女生的壞主意。這一天,他們說鍾曉侃總是不理人,牛皮得很,今天收拾她。
讓他們覺得不好下手的是鍾曉侃不好接近。他們一往她跟前湊,她就大叫要告老師;在馬路上,她就喊警察,多少回了。
不知道是壞小子們找的解君放,還是解君放主動出賣自己。放學的時候,解君放對鍾曉侃說:
“鍾曉侃,你跟我一塊去吧。我要去拉丁路取東西,東西多,我一個拿不完的。”
鍾曉侃答應了。她是個熱心腸。她看看解君放的x腿兒,還覺得自己像個好漢呢。
拉丁路實際是個小胡同。平時行人很少,很僻靜。如果你問路說拉丁胡同,大家也都能告訴你。他們拐上這條路剛走幾步遠,解君放撒腿就跑。鍾曉侃從他背後看他甩來甩去的兩條小腿,笑疼了肚子。
後來,鍾曉侃覺得不對勁,就衝解君放的背影大叫:你要死啊,解君放。你抱孝帽子怕晚呐。你跑啥呀?狗東西,爛腸子。
鍾曉侃正喊著,從背後圍上來一群人。就是初一那幫壞小子,他們把鍾曉侃圍在當中。鍾曉侃一開始有點害怕,又一看圍著她的都是從前就熟識的家夥,這幫人怕老師怕警察,那鍾曉侃還怕什麽呢?
“你們要幹什麽?”
“跟你搞對象。”一個說,另外的附和。
這時解君放從遠處跑過來。鍾曉侃厭惡地扭過頭。
“聽說你跟x腿兒搞對象,天天軋馬路。”
“放你媽屁。”鍾曉侃說。
“這小姑娘咋這麽生腥呢?”
“收拾她。”
“你別跟x腿兒了。跟大爺,大爺給你買金戒指。”一個男生說著就動手在鍾曉侃臉上捏了一下。別的人也不甘寂寞,幾隻手都去摸鍾曉侃的臉。鍾曉侃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呢,她像一頭母老虎,她憤怒了,掄起書包轉圈打,有的躲閃慢了,就被打得直叫。鍾曉侃乘機逃出包圍。
可是勇敢的鍾曉侃並沒有跑。她站在那夥人的對麵,他們之間有兩米遠。他們看著臉色鐵青的鍾曉侃,誰也不說話。這時,鍾曉侃大聲說:
“你們,有種的等在這兒。”
說完,鍾曉侃跑出了拉丁胡同。
“小丫頭片子怎麽野得跟小子似的?”留下的人議論紛紛。可是解君放說:
“不用怕,她沒哥,她爸上班了。她大不了把她媽找來。她媽不厲害。咱們等在這兒,看她和她媽怎麽哭回去。”
解君放的話得到響應。
“咱們不能走,一走就成沒種的了。”
鍾曉侃跑回團部,眼淚就快流到嘴角了。她突然覺得自己那麽孤獨,那麽無奈,沒有人能幫助她。她想到拿菜刀,一轉念又害怕。她知道她真能砍。要是砍死了人,她想警察不會抓她,她還不到法定年齡,可是他們會先槍斃她的爸爸。
突然,她眼睛一亮,對麵走過來的正是陳誌強。
鍾曉侃朝他跑過去。
“陳誌強。”
陳誌強一怔,顯然不認識鍾曉侃。鍾曉侃十分窘困,但她還是說了:
“有人欺侮我了,在拉丁胡同。”
陳誌強眼睛一下大了。他說:
“走,帶我去,真還反了他們。”
鍾曉侃聽陳誌強這麽說,心都快不跳了。太棒了。馬上就可以向他們報仇了。她拉著陳誌強,一口氣跑到拉丁胡同。
那幫壞小子正往外走。
“站祝”鍾曉侃大吼一聲。
他們一下都停住了。陳誌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慢慢地卷起一個袖子,然後是另一個。他盯著他們,眼睛都不眨一眨。
不知道誰喊了聲“跑”,他們仿佛接到了號令,撒丫子狂逃。
隻剩下陳誌強和鍾曉侃,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陳誌強把卷上去的袖子撫平,他終於先開口,他對鍾曉侃說:
“你認識家吧?我還有事去別處。”
鍾曉侃點頭。她說:
“謝謝你了,陳誌強。”
“沒說的,以後有事吱聲兒就行。”
陳誌強說完走了。
鍾曉侃心潮起伏。她知道自己有話要說。她知道那話是必須說的。她知道要說的話讓她多難啟齒。
——誰又能說她不是勇敢的鍾曉侃呢!勇敢的鍾曉侃放開嗓門,在太陽底下,把陳誌強的名字叫得響亮:
——陳誌強!
——幹什麽!
——雞肉從來就不好吃,你為什麽還要吃呢?
——是麽?你叫什麽?
——鍾曉侃!
——好,聽著,鍾曉侃。雞肉從來就那麽好吃。你要是吃習慣了,那真是越吃越好吃。
——你在學大人的樣子!
——嘿,沒說的,鍾曉侃,以後有事盡管吱聲兒!
讓我們都去去喝銀子酒他是讓我們都去……都去。不光我瓊……瓊一個人……去了,還……有阿萊。阿萊沒喝……銀子酒……阿萊是……是個笨蛋……他打碎了……銀子……酒的酒……杯。阿萊是個笨蛋。是阿萊領我……回……家的,他們蹲在……我……眼皮底下,他們說……說個沒完,他們……從沒這樣過,他們害怕……了。怕……我,怕……我瓊瓊。我瓊瓊……真高興……高興。陳……誌強,拿酒……來喝,要銀……子……酒……
瓊瓊酒醒以後,又和從前一樣帶著阿萊出來玩。可是瓊瓊似乎變了。她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好像她不再僅僅是個受阿萊爸媽管製的小保姆。
瓊瓊說,那天沒太陽,一直都沒有。可是阿萊說有太陽,是白色的太陽。瓊瓊瞪起眼睛大聲吼起來:
我說沒太陽就沒太陽!
阿萊害怕了,他不再說話。瓊瓊於是又問阿萊:
那天有太陽嗎?
阿萊想了想說:
沒有!
就是。瓊瓊說沒有太陽就是沒有太陽,怎麽會有呢!
那天也沒狗。
瓊瓊又說。阿萊笑眯眯地仰頭看著瓊瓊。阿萊說:
狗讓太陽吃了,對不?
——不對。
瓊瓊厲聲說:
——狗去拉丁胡同集合了。對不?阿萊,說!
——對。
有兩三天光景,瓊瓊一直這樣。她帶著阿萊在天井裏大呼小叫。鄰居把這些告訴了阿萊媽。阿萊媽氣憤至極。她幾次去找陳誌強講道理,陳誌強都沒在。他有好幾天沒回來了。鄰居們悄悄議論說,陳誌強被抓進監獄,於是皆大歡喜。
又過幾日,陳誌強還是沒回來。人們心裏更覺得踏實了。盧旺帶著幾個人去找老。團長。他們要求老團長允許他們把陳誌強的破東西送到公安機關。老團長沒說話。他們又說,那些東西也許是贓物。老團長還是不說什麽。他們急了,他們必須讓老團長說點什麽。老團長真是奇怪,他頭一次不像從前那樣果斷地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就是什麽也不說。
瓊瓊的魂兒終於被追回還給了她。這不是傳說,真是這樣。瓊瓊好像非常緩慢地回到了老樣子上。有一天,她說了那酸溜溜的銀子酒,那可是大夥兒從沒聽說過的新鮮事。
那天真是沒狗,也沒太陽。天悶熱悶熱的。天井的水龍頭一滴水剛落到石板上,馬上就幹了,多奇怪啊,沒太陽也會這樣。狗要是不叫,一聲也不叫,我心裏總是空落落的。
我讓阿萊自己先下樓去。那樣我就可以順便把髒水桶提下去倒了。
阿萊剛下一個磴,就回頭看我是否跟上了。可是他越過我看見了剛從屋子裏出來的鄰居陳誌強。阿萊不下去了。他跑到陳誌強眼皮底下看陳誌強。我想阿萊那麽幹會惹著陳誌強。誰都知道陳誌強厲害。
我想把阿萊領開。我是這麽想的,也這麽做了。可是,可是,我走過去,伸手拉阿萊,阿萊卻甩掉了我。我呢,我也有點願意站在他跟前看他。他的眼睛離得多近埃遠點兒看肯定就像隻長一隻眼睛一樣。他的兩個腮幫子上像是含了兩塊糖。我還從沒這麽仔細地看過他,他原來長得這麽有意思。
陳誌強被阿萊(他正擺弄陳誌強帶打火機的皮帶扣)和瓊瓊看得不舒服。他拍拍阿萊的腦頂兒,問他幾歲了。
“四。”阿萊說著伸出四個曲裏拐彎的手指。可陳誌強的興趣突然就從阿萊身上轉到了瓊瓊那兒。他問:“你是他媽媽?”
瓊瓊拚命搖頭,阿萊笑了。瓊瓊一笑露出的稚氣,使陳誌強也為自己剛剛的荒唐苦笑一下。
瓊瓊自己不知道自己準確的年齡。滿打滿算,她也許有十四歲。
他們說話把天井裏另外四個帶孩子的保姆引了上來。她們拉著孩子上樓,怯生生的,可一看見瓊瓊笑眯眯的,馬上就放鬆了。她們把手裏拉著的孩子都放到阿萊身邊,好像阿萊需要他們,然後,她們就擠在瓊瓊身邊,從瓊瓊肩頭臂膀旁偷看陳誌強。
陳誌強被五個小家夥抓著皮帶,每個小家夥都努力把那個好玩的皮帶扣往自己眼前拉。陳誌強一陣踉蹌。好虎架不住群狼。
晴阿姨家的保姆年齡跟瓊瓊差不多。她長了滿臉雀斑。她的雀斑很特別,不是不規則地分布在鼻梁兩側。她的雀斑是均勻地分布在整個臉上。斑點兒的顏色和大小相差無幾。看上去,像點彩派的一幅畫。
陳誌強走近她,他問她的臉怎麽了。
她嚇得直往瓊瓊身後縮。瓊瓊把她推到陳誌強跟前。瓊瓊說,這不是病,阿萊媽說了,這叫雀斑。
“怎麽長這麽多。”陳誌強像是對自己說。
“不,不是長的。”那小保姆自己說,“瓊瓊家的阿姨說,是吐的。”
“誰吐的?”
瓊瓊說:“是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鬼在她臉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那你生下來就有了?”
“沒有。”那保姆搖頭。
“鬼剛吐上去是看不出來的,要以後慢慢顯出來。”瓊瓊說。那個被瓊瓊說的小保姆也跟著點頭,表示讚同瓊瓊的話。
陳誌強笑了。他說:
“那你知道不,這有法兒治呢。”
沒人吱聲。
“鬼吐上去以後,隻要人再吐一口,就會全掉,一個也不剩。鬼是怕人的,知道不?”
還是沒人吱聲。
阿萊把那個長雀斑的小保姆推到陳誌強麵前,他一勁兒地說,吐,吐,吐。
那個小保姆說:
“我家阿姨說人怕鬼。”
“胡說,鬼怕人。”
“就是鬼怕人。”瓊瓊在幫腔。
“能真掉麽?”長雀斑的保姆來了熱情。她因為長這樣的雀斑總是被人說來說去。
“能。”陳誌強說得無比肯定。
“吐吧。你是人,你吐。”長雀斑的小姑娘走近陳誌強仰起臉。
陳誌強想都沒想就朝那個小保姆的臉吐了一口唾沫。
小保姆緊閉著眼睛,緩緩地低下頭。陳誌強像木頭人一樣呆在了那兒。
他剛剛起床,還沒刷牙。他在那小保姆的臉上吐的東西是介於痰和唾液之間的流體。那東西集中在小保姆的鼻梁上。它們正向保姆的嘴流去。那上麵還有昨夜殘存在口腔的食物渣子。
其餘的小保姆馬上圍住了她。瓊瓊說,要過一會才能掉,是不是,陳誌強?
陳誌強沒有答話。他心裏不舒服。
保姆們擁著她進了阿萊家。陳誌強還站在那。過一陣,她們又出來了。她們又笑嘻嘻地擠在陳誌強對麵,這多少讓陳誌強的心裏輕鬆些。
“你騙人,沒掉!”長雀斑的保姆笑著說。
“你傻不?”陳誌強問她。
她笑得更厲害了。仿佛陳誌強問她的這個問題又美好又有點觸及了她的隱私。
她還是笑著說了:“不傻。”
陳誌強心裏說不出個滋味,嘿,今天怎麽了。
“你叫什麽?”長雀斑的保姆問。
“他叫陳誌強。”瓊瓊搶著回答。
“你叫什麽?”陳誌強問瓊瓊。
“瓊瓊。”
“你怎麽叫窮鬼呢?”
“瓊瓊。”
“瓊瓊跟窮鬼一個意思。”
“窮鬼什麽意思?”
“窮鬼就是窮得不能做人,隻有做鬼。”
“不對,我阿爸說瓊瓊是朵花。”
“你有阿爸?”
“有。他在草原。我們草原上就有瓊瓊花。”
陳誌強的眼眶一下漲滿淚水。阿爸,對於他來說是個敏感的話題。他蹲在瓊瓊跟前,他聲音有些異樣。他說:
“瓊瓊花,你該回到草原,跟你阿爸在一起。”
“你有阿爸嗎?”長雀斑的保姆問。
“沒有。”
——他沒有阿爸!
——他沒有阿爸!
眾人齊嚷:
——陳誌強沒有阿爸。
“嘿,來吧,來吧。你們這些小東西都進來。咱們喝銀子酒。來埃都來。瓊瓊,瓊瓊。”
陳誌強把他惟一的一張舊飯桌放到地上,桌麵上有許多凸凹的小坑兒。
“進來,瓊瓊,你們都進來。都來喝銀子酒。”
她們終於在瓊瓊的帶領下,走進了陳誌強的屋裏。先是五個小保姆魚貫而入。接著是屬於五個小保姆看管的五個小孩兒。阿萊打頭,他們都屏息靜氣,控製著自己那份耐不住的興奮。
誰又知道銀子酒是什麽呢?
陳誌強把一個大盆放到桌上。他掀開蓋子,裏麵有兩隻清蒸雞。他把它們按部位掰開,放回盆子裏。他又在桌旁擺了凳子和磚頭。
“銀子酒是什麽樣的?”
“是銀子做的麽?”
“沒錯兒。白白的,好喝極了。咱們喝吧。”
五個小保姆按照陳誌強的吩咐,坐到了桌旁,可是五個小家夥馬上擁過去,抓住各自的保姆。陳誌強想了想,把他們一一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他說:
“小孩不準喝酒。”
“那我們喝什麽?”
“你們吃雞大腿。”
孩子們一陣高興的叫喊,一個小孩費勁兒地說:
“也吃你大腿兒。”
陳誌強拿著四個雞大腿走到床前。他發現一共是五個孩子。可隻有四個雞大腿。
“你們誰不要雞大腿?”他問。
沒人吱聲兒。
“不要一個雞大腿,給四個雞手。”
五個小孩同時伸手:“我要手,我要手。”
最後,阿萊得到了四個雞手。
五個小家夥馬上集中全部精力,專心對付各自手中的大腿和雞手。
陳誌強讓小保姆每人先吃一塊肉。可是,小保姆關心的是銀子酒。陳誌強說:
“喝銀子酒之前必須先吃塊肉。”
五個小保姆每人抓起一塊雞肉,開始吃。這時陳誌強把五個破了邊兒的飯碗擺到小保姆麵前。他往碗裏倒銀子酒。
小保姆們隻是看了一眼碗中的銀子酒。那是一種乳白色半透明液體。她們從沒想到雞肉這麽香,吃完了,她們連忙去盆裏抓另一塊。
陳誌強說:“喝酒,喝酒。”
可是沒人響應,包括床沿上坐著的五個小家夥。
陳誌強自己喝了一口,他也想吃塊雞肉,手伸到盆沿,發現已經沒什麽像樣的了。
小保姆們啃完了雞骨頭,在各自的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後,她們看著陳誌強。
瓊瓊問:“銀子酒呢?”
“在你們碗裏。”
小保姆們低頭看見了自己的碗中物。
“好喝麽?”長雀斑的小保姆問。
陳誌強點點頭。
小保姆們像約好了似的端起碗,喝一口,眨眨眼睛品品味道。她們大笑起來。
“青稞酒,青稞酒,什麽銀子酒。”
她們高興了。她們中沒有一個人對青稞酒陌生。她們一口氣喝了第一碗,然後舉起碗還要,再要,很快,一塑料桶銀子酒都喝光了。
她們已經有了濃濃的醉意,互相推搡嬉鬧,有的索性躺到地上,唱起了家鄉的歌:
花兒開在哪兒我就生在哪兒羊兒跑到哪兒喲我就跟到哪兒……
瓊瓊捂住唱歌小保姆的嘴。可別的小保姆要聽。她們把瓊瓊按在地上,扯她的衣服和頭發。幾個人滾成一團。
“踏、哨、哨……”
牆上的掛鍾發出沉重的敲擊聲,八點了。幾個小保姆停止了打鬧,突然醒了酒。她們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看也不看陳誌強,好像這一切跟他沒關係。她們奔向各自的孩子,晃晃悠悠地抱起他們往外走。孩子們還在啃雞骨頭,隻剩下些難對付的筋了。
瓊瓊喝得最多。她是最後一個出去的。阿萊的四個雞手還有兩隻完好地插在上衣口袋裏。兩隻黃黃的雞手像兩朵盛開的迎春花。
阿萊媽站在家門旁,手裏拿著門鑰匙,她瞪著瓊瓊:
“你的衣服都咧到哪兒去了?瓊瓊。”
瓊瓊低頭看看自己露在外麵的兩個某部位,她沒有用衣服蓋上它們,她說:
“喝了銀子酒。真熱。”
他要把我從那麽高的樓上扔下去陳誌強終於回來了。
是潘達發現的。她又把這消息第一個告訴了阿萊媽。她們決定去找陳誌強算帳,她們認為陳誌強讓她們家的小保姆喝酒是居心不良。
她倆剛想出阿萊家,看見老團長進了陳誌強的屋子。
屋子裏沒有按她們願望傳出怒斥和爭吵的聲音。她們什麽聲音都沒聽到,老團長就出來了。他低著頭,快步離開了。
兩個女人在玻璃後麵很驚奇,老團長怎麽了?這可不像從前敢說敢為的老團長。一定有原因。這兩個女人最先想到的是老團長不是可憐這個陳誌強才讓他住房子,而是有什麽把柄握在陳誌強手裏。因此,陳誌強才敢胡作非為。
潘達動員阿萊媽馬上找陳誌強,趁他現在還在房子裏。阿萊媽要潘達同去,不知為什麽潘達改了主意。阿萊媽奇怪,難道你的小保姆沒去喝銀子酒嗎?潘達說,她已經和陳誌強較量一回了。阿萊媽認為那不叫較量。這回要治服他,讓他下次再也不敢。
正在潘達猶豫的時候,一個女人推開了陳誌強的屋門。潘達和阿萊媽於是又開始一場緊張的窺視。
大約二十分鍾,那女人出來了。她一邊圍一條綠色的三角巾,一邊跟陳誌強低語。
“哇,這女人我認識。”阿萊媽驚呼,“她是金珠路六號烤肉館老板的老婆。”
“這麽說。陳誌強跟人老婆……”
“那還用說。一男一女這麽長時間關著門還能有好事?!陳誌強就是那路人。他那天還對我家瓊瓊動手動腳的。咱們去吧。”
她們剛出門,看見陳誌強推門出來,他在鎖門。她們站在陳誌強背後什麽也沒說,陳誌強看了她們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阿萊媽和潘達沒有想到陳誌強會馬上回來。她們看他走得匆忙,以為他又會幾天不回來。在她們跟副團長站在回廊上說陳誌強傷天害理年紀輕輕拐人家老婆時,陳誌強就站在她們背後。副團長看著陳誌強不知該說什麽。
潘達和阿萊媽轉過身的時候也嚇壞了。陳誌強沒說什麽就走了。他打開屋門進去然後又出來鎖門。他顯然是忘了什麽東西。當他看見他們三個還站在原地看著他的時候,他說:
“我現在沒空,咱們走著瞧。”
阿萊媽心裏一緊,她覺得陳誌強那話是說給她聽的。
這以後一直到陳誌強再露麵,發生了兩件事。先是潘達家的兩串幹肉丟了。然後是阿萊家的倉庫起火了。幸運的是,火還沒燒大就被發現撲滅了。
反常的是兩個女人都沒吱聲。她們隻是跟自己的丈夫說了。但是她們無一不認為這是陳誌強幹的。她們勸自己的丈夫不要聲張,她們沒說為什麽不聲張。她們把整個事件中屬於她們負責的那部分隱下了。
隻有陳誌強知道那不是陳誌強幹的。陳誌強正在逐漸走進一場陰謀中。
如果命運為你安排好了,那你就不要再徒勞地去改變它。
在那個搖搖欲墜的回廊上,剛從樓梯上來的陳誌強低著頭。另一個低著頭想下樓梯的是阿萊媽。
他們在兩步遠的距離裏對視了幾秒鍾。阿萊媽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陳誌強一動沒動。突然,阿萊媽轉身就跑。她的腳步在回廊的地板上發出空空的回響。這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醒了陳誌強,拔腿就追。
阿萊媽在陳誌強的緊逼下,無法衝回家門,她朝三樓跑去。她一邊跑一邊大叫:
“殺人啦,殺人啦。”
“救命啊,救命埃”
警笛般尖利的聲音在整幢樓的各個角落裏回蕩。叫聲把所有在家的人都喊出了家門,包括老團長。
就連阿萊的爸爸也不可能知道阿萊的媽媽能跑得這麽快。他倆像一股擰在一起的旋風。兩個飛閃的點,一會三樓,一會二樓一樓。天井、水龍頭,又上二樓,二樓沒停,已經到了三樓。人們在他們從自己麵前跑過去的時候,都不停地提屁股收腹,盡可能地讓出地方放他們飛過去。
開始盧旺想阻止一下,他先攔住了阿萊媽。可是阿萊媽一下把盧旺推個大仰八叉。她知道盧旺跟陳誌強較量的結果,她知道盧旺救不了她。她一邊飛奔,腦袋也在飛轉。可是她想不出誰能救她。老團長,她丈夫,不,不,沒人能救她,她隻有跑下去,直到斷了最後一口氣。
阿萊媽似乎沒有力氣再奔上三樓。她就在二樓的回廊上拚命跑。這時候,希望他們能再跑上三樓的人也都下來了。除了陳誌強,還有四個男人在常老團長、副團長、盧旺,還有一個殘廢坐在窗台上。顯然,這四個男人不敢肯定能製服陳誌強。他們不知道陳誌強身上有沒有匕首。
阿萊媽終於又衝上三樓。後麵的人們是聽第一聲慘叫才開始往三樓奔的,因為一開始他們還以為兩個飛閃的點不一會還會衝回二樓。等到他們登上三樓,阿萊媽的慘叫已經分不出個數。
陳誌強抱起阿萊媽的腿部,把她大頭朝著樓下,順了下去。
慘叫聲嘎然而止。
還在二樓回廊上的人,把頭伸出飛簷外,朝上看。她們馬上又縮回來了。阿萊媽倒吊的臉慘白,嘴角堆著一團白沫,正朝眼睛那流呢。他們以為阿萊媽死了。
三樓的人沒人知道陳誌強能不能鬆手,樓下是青石板。
可以說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傳來一聲怒吼:
“陳誌強。”
是老團長衝了過去。在老團長快要接近他們時,一頭栽倒了。人們喊著“老團長”,也奔了過去。
盧旺和副團長抱住陳誌強,潘達也過去扯著阿萊媽的衣服。陳誌強沒把阿萊媽扔到樓下的青石板上。阿萊媽被平放在老團長身旁。他們都昏了過去。
晴阿姨打了電話,救護車把他們兩個都帶進了醫院。
傍晚,陳誌強在家喝酒。
陳誌強的房門是被一腳踹開的。門板那老骨頭一樣的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來。阿萊媽、盧旺、還有副團長站在門口。在他們後麵的是警察。
“就是他。”阿萊爸手指陳誌強,像電影裏那樣大聲說道。
警察由他們身後擠到前麵,他往屋裏一探頭,先笑了起來:
“是你呀,你又皮癢了。”
陳誌強像是見到了老朋友,跳了起來。拍著警察的肩膀:
“黃哥,怎麽這麽閑著,抽煙,哥們兒。”
“別來這套。”警察一本正經地把煙擋了回去。
“你啥時候搬這兒來了?”
“時間不長。”
“你小子怎麽回事,聽說你蓄意殺人。”
“殺人?我殺誰了?”
“我老婆。”阿萊爸大聲說道,“她說你要把她從那麽高的地方扔下去。”
“我扔了嗎?”
“你扔沒扔都是想殺人。”
“你放屁。”
“你放屁。”
警察隻好出麵幹預。他請他們先各回各家。他說他還要了解一下情況。
最後警察對副團長說,這純屬鄰裏糾紛,團裏加強一下教育,公安局就不出麵了。
副團長啞言。
再一次讓鍾曉侃難以啟齒有個壞消息因為陳誌強一如既往地不上學,這一天老師把鍾曉侃叫到辦公室。
鍾曉侃似乎已經知道了老師要對她說什麽。她低著頭,一反常態。老師也注意到了鍾曉侃的情緒變化。
鍾曉侃抬起頭,兩隻大眼睛迷惑地望著老師。她好像根本就沒聽懂老師說的什麽,可是她說:
“老師,我很好。”
“那麽,老師找你有件事。”
鍾曉侃重又低頭。
“你去陳誌強家告訴他,學校已經決定開除他的學籍,這是通知。”
“不,我不去,老師。”鍾曉侃急切地說。
“為什麽?你不是他的鄰居嗎?”
“解君放也是他的鄰居,你讓他去。”
“解君放是男生,有些話不好說。”
“那老師您去嘛。”
“老師隻見過陳誌強幾麵,都不能說算是認識他。”
“為什麽開除他?”
“一句話說不清楚。比如長期曠課就夠開除他幾回了,而且還不止這些。”
“我不想去,老師。這不是什麽好消息。”
“老師知道,之所以讓你去,一來你是女同學,話可以說得婉轉些;二來你和他比較熟。”
“熟?”
“他不是幫你趕跑過壞蛋嗎?”
沒等鍾曉侃說話,老師馬上接著說:
“我們對陳誌強都挺同情的。他從小不在父母身邊,他現在這樣,責任也不全在他。”
“他有爸媽嗎?”
“這個老師也說不清楚。鍾曉侃,你能完成老師交給你的任務嗎?”
鍾曉侃心情沉重地邁著拖遝的步子朝家走。解君放在她旁邊,也一聲不吭。
“解君放,”鍾曉侃依舊低著頭,“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那還不容易。我就把他的那扇破門一推對他說:‘陳誌強,老師讓我告訴你,你被學校開除了。”’“是啊,應該這樣。”鍾曉侃低聲自語。
他們又默默走了一段路。路似乎比從前短了。他們已經能望見5號的大黑樓了。
“解君放,一個人要是沒有阿爸阿媽,怎麽辦?”
解君放想了想:
“嗯,他要是小孩兒,就送孤兒院;他要是大人就不用管他,他愛怎樣就怎樣。”
“要是這個人又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兒怎麽辦?”
“哪有這樣的人,不是大人就是小孩兒,還能啥也不是,淨瞎說。”
他們走到樓門前,鍾曉侃停下腳步看著解君放。解君放有些驚疑。鍾曉侃臉上有一種他從沒見過的表情。他猜不全它的含義,但有一層是他常見的,那就是對他的鄙視。
“解君放,你真聰明,可你是個一分錢不值的漢奸叛徒賣國賊瞎眼兒x腿兒。”
解君放急了,他攔住鍾曉侃,急切地說:
“是老師問我的。”
“那你說唄,以後老師不問你你也說,說吧,說去吧,你是英雄。”
鍾曉侃拉大嗓門,把“你是英雄”喊得震天動地。
吃完晚飯,鍾曉侃坐在回廊上。她望著陳誌強寂靜的門口,連一隻狗也不曾從他門前走過。
她下了一次決心,那張通知就收在她的口袋裏。她不時地用手去摸它,她滿肚子心思。她知道時間不早了。她在心裏一遍再一遍地設計,該怎樣對陳誌強說。
我敲門進去,他肯定會很奇怪地看著我。他可能問我是不是又有人欺侮我了。我不等他開口就把通知單掏出來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或者椅子上或者床上,然後就走。
我不敲門就進去,我先和他說點兒別的。問問他為什麽不去上學。問問他房子為什麽這麽黑。然後再對他說學校開除的事。說不定,他還能挺高興呢。我說完這件事不能馬上出去,我應該告訴他,我們同學多數都願意讓他當大天兒,真可惜他不能當大天兒了。我還要告訴他,我願意做他的朋友幫助他,不,不能告訴他,我願意做他的朋友,即使他在危難時,也不能。不能讓他想到別處去。因為他不是好人。
鍾曉侃的思緒像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河。截斷這條小河的是晴阿姨。鍾曉侃看見晴阿姨去了陳誌強的家。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不知道他的房子裏沒有點燈。我沒敲門就進去了。進門以後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瞎了一樣,什麽也看不見。
一道光束射進窗戶,是汽車車燈。屋子裏亮了一下,我說:
“陳誌強,你為什麽不開燈。”
陳誌強站起來,扭亮了一盞昏黃的燈泡。
他的神情嚴肅,在並不耀眼的燈光下,他那樣子真不知道讓人說什麽好。我想他也許知道我是送壞消息來的。有誰給他送過好消息嗎?
我剛想掏出那通知單,門被推開了,是解君放。
他對我說:“你媽叫你回家睡覺。”
我說我知道了。解君放並沒有走的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他說:
“原來從這兒可以看到那兒埃”
“陳誌強,你被學校開除了。”我突然就這麽說了。我想這是好辦法。
陳誌強一點也沒驚訝。他笑笑,什麽也沒說。
解君放走到他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說。
“老兄,想開點兒,開除有啥不好,做買賣一樣發財,比上大學掙的還多。這年頭,誰有錢誰是爺。那破學上得啥勁,我要是能被開除,樂不得的。”
隻有解君放一個人的話在這房子裏嗡嗡作響,沒人接話兒。解君放終於覺得沒趣兒,先走了。
我也準備告辭,可我不知道臨出門該對陳誌強說什麽。
“還是上學好。”陳誌強一字一字地說,“我姐姐都上大學了。”
我吃驚不小:他有姐姐!我太想問問他姐姐的事。可這時候我聽見了我媽喊我的聲音。我幾步走到門前,我說:
“嘿,陳誌強,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不用客氣。”
我把聲音憋粗,我怕別人聽見,我大聲說,因為我是豪爽的鍾曉侃。
陳誌強突然用手捂住臉,蹲下身,哭了。
——陳誌強的眼淚嚇跑了又勇敢又豪爽的鍾曉侃。
副團長遭到恐嚇大家說副團長和老團長最大的不同不是職務上的差別,而是他們在人生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不同。
老團長是正義者。
副團長是膽小鬼。
這跟他們的經曆有關。
老團長當過兵,打過仗。
副團長念過書,留過洋。
因為老團長暫時還不能出院,副團長隻好挑起擔子,全麵負責團部工作。這也是老團長本人的意思。
這一天,團裏有許多人去找副團長,他們異口同聲,控訴陳誌強罪行。副團長當官的主要障礙是膽校他從不敢像老團長那樣訓斥人,不是他沒道理,是他膽校
在廣大群眾的強烈要求下,副團長決定當即去找陳誌強談談,然後根據談話的結果再做決定。
副團長去了,他背後是一陣嘈雜的議論聲,盧旺說:
“這就對了,這樣才有希望升到正團長。”
副團長家在三樓,陳誌強住二樓。副團長沒想到陳誌強會不認識他。當他對陳誌強說他們得談談時,陳誌強說:
“你是誰啊?”
副團長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說:我是副團長。
陳誌強:“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跟我談什麽!”
副團長說:“老團長住院了,大夥認為我應該跟你談談。”陳誌強沉默了。
副團長先說:“你搬來這麽久了,給團部造成的影響太……太不妥當了。”
陳誌強不語。
“你沒來之前,這裏是很安靜的。大家和睦相處,偶爾有點小摩擦也都是小小不然的。”
陳誌強還是不說什麽。
“阿萊的媽媽雖然出院了,老團長還在醫院裏。他有心髒玻這次,不知道他能否平安無恙。”
“老團長說……”
“別總跟我老團長老團長的,他跟我有什麽相幹。”
“怎麽沒相幹,他是被你氣成那樣子的。”
“哎,你剛才還說他有心髒病,怎麽這會就是我氣的了呢?我看你們這幫人是往死裏整我,不往我腦袋上安條人命,你們不死心。”
“怎麽……怎麽能這麽說話?”
“哎,我說,你家住哪個門,幾口人?你家幾個小孩兒,你告訴我。”
副團長臉刷地白了。他衝到門旁,緊張地擺弄門拉手。
“你什麽意思?你幹嗎問我這個?”
“沒意思,想起來了就隨便問問。”
“你要幹什麽?我告訴你,打擊報複是不允許的。”
“是啊,殺人放火也是不允許的。”
“你……你不要胡來。”
“怎麽會,你看,我不正問你嘛,問清楚了,就不會胡來。”
“陳誌強,你小小年紀要為今後的前途想想。”
“我今後哪還有什麽前途,副團長抬舉了不是?”
副團長馬上離開了。他沒去辦公室,而是回家了。副團長家的日子由此改變了死沉沉的節奏,變得富有彈性了。
副團長有兩個女兒。大女兒上初中三年級,小女兒上初中一年級。姐妹倆脾氣秉性截然不同,平時井水難犯河水,誰也不理誰。可是,突然爸爸吩咐她們必須一塊上學一塊回家。姐姐問為什麽,副團長說出的理由讓他自己也感懊喪,他後悔沒找個更有力的不能讓孩子回絕的理由:
“因為你們在一個學校。”
姐姐馬上說:“從前我們也在一個學校。”
爸爸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記著,不一塊走,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姐倆一塊上學去了。一路上,不管妹妹說什麽,姐姐一律說: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妹妹在心裏發誓,放學決不跟她一塊走。
放學的時候,姐姐先出來,等在大門口。最後的幾個學生從校門走出來以後,校園再也沒有學生走出來了。校園又靜又空。姐姐微微一笑,走了。
急得冒汗的是她們的媽媽。副團長老婆在學校大門口的存車處,她看見老大一個人走了,可是老二沒出來。她想去追老大,又想進學校裏麵去找老二,她的心給扯成兩塊兒。她抓住看車老太太的手腕,哭起來了。老太太以為她丟了自行車,勸她往開處想。老太太說,你的車肯定沒存,沒存才會丟。人要正確判斷,不能因小失大,不存車就丟車。存車才五分錢。副團長老婆隻是拉著老太太的手哭,她聽不見老太太說的話。哭聲引來許多看熱鬧的人。副團長老婆終於在人群的縫隙裏看見了老二。老二和姐姐一樣,在校門口詭秘一笑,轉身就要走。她撥開人群,衝過馬路,抓住老二,沒等她的女兒看清飛奔過來的是誰,一記耳光已經在校門口發出極大的響聲。老二哭了。
姐姐剛進門就發現雞籠被搬進了屋。她問:
“雞籠搬進來幹嗎?臭死了。”
爸爸根本不想對她解釋,他隻是往老大身後看。他沒看見小女兒,他急了,他不停地問你妹妹呢?
姐姐說:“不知道。”她的話語脆生生的,無所畏懼。
副團長一巴掌扇到女兒臉上,女兒身子歪了歪,可她鎮定地站住了。她捂著臉,問爸爸:
“你憑什麽打我?”她的話裏透出一股冷氣。副團長真搞不清楚站在他麵前威風凜凜的姑娘是誰的女兒。他怯怯地問:
“你是誰?”他覺得陌生埃
老團長在一輩子的盡頭老團長的病有所好轉,他向醫生提出了出院的請求。可是醫生建議他再留幾日。他沒想到醫生會勸他再留幾日。他在這之前已經通知團部明天上午接他。他知道這一次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樣拎著臉盆和朋友們送來的水果罐頭走出這間病房。
第二天副團長來接他時,知道了醫生的意見,也勸老團長再留幾日,隨後跟車走了。
老團長發現副團長反常。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溜出醫院回到了團部。
他走到陳誌強門口,發現門鎖著。他打開自己的房門。因為他住院,小保姆也走了。屋子裏空落落的,到處是灰塵。老團長一陣沮喪。他在屋裏休息了一下,離開了團部回醫院去了。他發現自己還是非常虛弱。
街上行人還沒開始增加,離晌午還有段時間。他慢悠悠地踱著步子,這小城從來就有的寧靜讓已經適應它的老團長感到不安。他再也不能保有幾天前的平和心境了。他以為陳誌強是他心頭那塊縈繞不去的陰影。他隻是預感要發生什麽事。
副團長遭到恐嚇之後,發現了一樁秘密。他把秘密藏到了心底,這對他來說是個折磨。秘密關聯到老團長,也和團部的人有關。他想說出來,又怕招惹禍患。總之,他怕極了,他甚至後悔聽到這樁秘密。
他聽到這樁秘密純屬意外。他是在講話者不覺的情況下聽到的,但他對秘密的真實性幾乎不懷疑。要副團長完全相信什麽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他喜歡心有餘悸。
他藏起這樁秘密之後,什麽也不能幹。他被它煎熬得不行。他決定找人說說。
老婆?不行!女兒?更不行!團長?不行。沒人能行。他找不出一個可以傾吐心曲的人。他覺得這世界局限太大。
在這個故事即將結束的時候,副團長得了一場大勃—瀉肚。因為腹瀉,副團長加快了事件發展的進程,我也隻好加快敘述的速度。
下午一時左右,在他第六次去茅廁的時候,人們已經開始午睡了。他飛快蹲好姿式,可是什麽也沒有屙出來。茅廁除了他別無他人。
他回家了,可是剛踏進屋門,小腹又開始緊張,難忍的疼痛使他額頭立刻沁出汗了。他又折回茅廁。俗話說,肚子疼不算病,就是狗屎沒屙淨。
第七次與第六次一樣,什麽也沒屙出來,他想是從早晨到現在沒吃東西的緣故。他狠下心蹲著不起來,他非要把昨夜肚子裏的東西都屙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蹲了一陣,小腹的劇疼和緊張漸漸鬆緩了。他覺得稍微舒服些了。可他不敢起來,剛才的疼痛對此時的副團長還有極大的威懾力。但他的思緒慢慢地由疼轉到了那樁秘密上。
他也沒準備,好像做夢似的就自言自語起來,他說的正是那樁秘密。
“要是陳誌強真是老團長的兒子,那老家夥可就有好戲唱了。”
他被自己吐出來的話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麽仇恨老團長。他沒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的全部內容。
他背後的女茅廁裏響起手紙的塞率聲。副團長的汗毛像接到了命令,全部豎起來了。他無論如何沒想到的另一個世界。那堵一個人高的磚牆麻痹了副團長的警惕。他後悔怎麽就沒看看這兩個世界共同的天空——一個大破房蓋呢?!
在副團長第六次第七次進出茅廁之間走進女茅廁的那個人聽到由磚牆漫過來的幾句話在副團提上褲子之前已經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家。
副團長走出茅廁,滿眼金星,在樓梯前,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老團長沒有像平時那樣睡午覺。吃過中飯他吃了護士送來的藥片。他出了醫院。在街上的一個水果攤買了一隻菠蘿。他回到病房並沒有馬上吃掉菠蘿。他拿著菠蘿賞玩一陣就放到了床頭桌上。鄰近的病友說,吃吧,好吃。老團長說,是嗎?好吃埃他從沒吃過菠蘿。他也很少吃別的水果。
潘達和阿萊媽進到病房,她們坐在老團長的床邊。潘達把帶來的兩隻菠蘿也放到了床頭桌上。三隻菠蘿發出濃鬱的果香。
老團長表示謝意。
兩個女人的話題巧妙地轉到了陳誌強身上。老團長對她們一提再提的話題保持極好的耐心,但他沒想到她們並不是為了舊話重提才來的。
當潘達覺得再也沒什麽舊話可說的時候:
“這菠蘿的香味真好聞。”
老團長再一次表示謝意。
潘達說:“謝啥,隻是有些話我們不能不對您說。您是團長。”
多年的工作經驗使老團長對這種味道的話極不感興趣。但他還是例行公事:
“你能信任組織,這很好。”
老團長一直都把自己看成是組織,因為這個,他嚴格要求自己。
潘達說:“我們都聽說了。其實也沒什麽,陳誌強要真是您兒子,您可就得多關心他。這孩子還是挺直爽的,要是送到別處換個環境,會更好。咱團部太不合適他。”
阿萊媽說:“是埃團部亂七八糟的,這對孩子產生不了好影響。陳誌強還在成長呢,好環境很重要。”
老團長沒看身邊的女人。他把身上穿的病員服扯平,他的手有些發顫,聲音異常平靜:
“我看你們先回去吧。”
兩個女人互相對視一下。老團長接著說:
“謝謝你們來看我。”
“那您安心養病吧,我們走了。”
“帶上菠蘿吧,我不吃那東西。”
潘達看了看老團長,老團長目不斜視。潘達把後放到桌上的兩隻菠蘿裝進提兜,走出病房。
兩個女人一走到陽光下,馬上覺得力量不停地增長。潘達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主宰自己的地位上去了。她說:
“那老頭還硬挺呢,說別人一個頂倆,輪到自己兒子了,看他怎麽辦,這可是動真格的。”
阿萊媽心裏盡管少畢竟還存著幾多善良。她說:
“我們是不是回去看看。心髒病就怕生氣激動。”
潘達說:“生氣那是跟他自己兒子,關我們什麽事?”
在最後時刻,總是因為先喪失勇氣進而泯滅了善良。
帶黑色花邊的火焰在我已經認識很多字的時候,我讀過許多描寫駭人大火的故事。比如《呂蓓卡》、《簡愛》,後來我才知道,那些故事大多是哥特式的。這似乎與我無關。如今我也將向您描繪一場你還沒見過的大火,奇特極了。但我不要講什麽哥特式的故事,必須通過它傳達的隻是我的情感——您完全可以忽視的東西。
團部電話鈴響起的時候,隻有副團長一個人在常他拿起聽筒,他在聽電話筒傳過來的聲音。過了許久,他才放下聽筒。他站在原地一動沒動,但他好像越來越遠了,最後隻留下一個輕飄飄的幻影。
他一下離我們好遠啊,看副團長那樣子,真想知道電話裏都說了些什麽。
他咯咯地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朝門外走。他的笑保持一個音量保持一種口型保持一個頻率。他朝自己家走去。看見他的人都笑了。
團部的電話又響了,可是再也沒有人走近它。
從救護車下來的兩個一前一後的男人走進天井時,盧旺正在那接水。他們向他打聽老團長的家。盧旺指給了他們,又覺不妥,他叫住正在上樓的兩個男人。他問他們找老團長什麽事。
“找他家屬。”
“他沒家屬。”盧旺脫口就答,可他馬上意識到了什麽,大聲說,“他怎麽了,出事了?”
“他死了。”
“就在剛才。”另一個補充說。
盧旺輕輕放下手中的水桶,水桶裏的水泛起小漣漪。他像說夢話一樣輕聲說道:
“我剛才聽說他有個兒子。”
“對,有個兒子,沒錯,這上麵寫了。”說話的男人揚揚手中的紙。
“是遺書嗎?”
“是搶救後蘇醒時說的,我們記下來的,算是遺囑吧。”
門又一次被猛烈地推開,陳誌強躺在床上,看著盧旺和兩個陌生男人走進來。他坐起來,雙腳垂在床前。
是他習慣了這場麵?還是他以為最後時刻來了?他什麽都沒說。
他看著他們說,然後看著他們把一張紙放到桌子上,最後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走出房門。
出了陳誌強家門,兩個男人要求盧旺帶他們去見副團長,商量老團長的後事。可是盧旺說老團長的後事應該跟老團長的兒子商量。一直走在前麵的那個男人說:
“他瘋了。”
因為他覺得陳誌強的眼神不對,自己又是醫生,說他瘋了不是瞎說。
盧旺隻好帶他們去副團長家。他又能對一個醫院裏來的人說陳誌強什麽呢?可是敲開副團長家的門,又把盧旺嚇了一跳。副團長的老婆哭著把盧旺往屋裏拉。當盧旺被推到副團長跟前,副團長的老婆卻鬆開盧旺躲到一邊兒哭去了。開始盧旺還沒太在意。副團長坐在桌子前正咯咯地笑著。那笑模樣,盧旺剛看還以為副團長遇到開心事了。可是細一看不對勁,副團長像沒人似的,他笑得人發怵。盧旺開始小心地往後退,好像他麵前有張著血盆大口的老虎。他退到門前,撞到那兩個男人身上才停住,接著馬上躲到他們身後,他搞不清楚這既有天井又帶回廊的團部到底要怎樣。可是那兩個男人卻有著清晰的思路:
“他也瘋了。”
說完,他們離開了。
噩耗很快傳遍了團部,大家聚集在回廊上不知道該幹什麽。喝過幾大口酒的盧旺從三樓下來。他陰沉著臉,恐懼被酒衝淡了。大家以為他有更壞的消息公布。盧旺說該為老團長張羅追悼會了。大家讚同他的意見,決定先去買花圈。
花圈鋪子隻賣花圈不賣壽衣。他們幾個人走近鋪子,發現鋪子的橫匾門牌寫著“鬆當花圈店”。從前,他們誰都不知道這鋪子叫這名字。團部好久沒死人了。隻有盧旺隱隱約約地覺得那招牌上有個字寫錯了。
他們剛邁進花圈店的木檻,就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說話的人多少有些不耐煩,仿佛是等了太長時間。
“死者何人?”
大家一聽這麽說話,馬上認為這是這行買賣的規矩,他們站在那兒,非常恭敬,死人的事情應該這麽參與。
“老團長。”
“什麽級別。”
“他是團長。”
“正處級。”說話的聲音漸漸有所緩和。聽著不再是發自另一個世界。
“正處級是五大一小,進來拿吧。”
大夥兒互相看看,想不好是不是進去。他們麵前有一扇低矮窄小的門,門上掛著看不出本色的髒門簾。
“快點,時間不早了。”那聲音又煩躁起來。
盧旺向前走一步,一回頭看誰也沒跟著他走,他又縮了回來。
這時,門簾動了,一個老頭由裏麵走出來。大家一看他都吃了一驚,他個頭不高,花白頭發,兩隻眼睛貼近鼻梁:肯定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可又想不起哪個地方。
老頭兒朝小門指指,示意他們進去。
裏麵的小屋四邊橫牆豎著木架子。木架上有各種顏色的薄紙,還有已經做好的紙花,還有粗細不等的鐵絲、線繩。有五個寫好挽幛的花圈衝著他們停放。正如老頭兒說的那樣:五大一校
他們把花圈抬出小屋,放在櫃台前的空地上。盧旺手托起白色的挽幛,上麵的字清晰可見。它們都是獻給死去的老團長的。敬獻人有副團長潘達阿萊媽晴阿姨,沒有小孩兒,可有他盧旺和陳誌強。
大家拍著盧旺肩膀,說沒想到盧旺還有這手,連挽幛都寫好的,卻裝做什麽都不知道。
盧旺沒說話,他有點害怕。
在他們和花圈後麵的老頭兒用幹脆的口氣說:
“付錢吧。”
這是陳誌強最後一次在家喝酒。銀子酒。白白的。是用銀子做的。
他麵前放著那張帶來蘇味兒的白紙。上麵他已經完全認出的潦草字跡,讓他一次又一次產生笑的念頭。
“我為我兒子感到羞愧。我為我自己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他媽媽的地址。我真不知道。我這一輩子總算完了。我願意死,我不瞞你們說我真願意死。”
陳誌強想那個幾次找他談話的倔老頭兒,居然這麽說話,這讓他覺得可笑。他幹了一杯銀子酒,推開大街上的窗戶。太陽已經去了美國。四處正在逐漸升高的炊煙,讓小城飄幻起來。
陳誌強看不見也看不懂這些,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炊煙為他已經延續這麽久的生活增添過多少詩意。這真讓我失望,他隻不過是個傻小子。
他拿起那張紙,伸出窗外。他在等那麽點風。風從西方來了。微弱得像垂死的人的呼吸。他鬆手了,可就在他鬆手的刹那間,他又用力抓住了剛要飄去的薄紙。
他開心地笑了,兩隻眼睛被笑容擠得更近。
大家把買來的花圈放到團部辦公室。它在二樓正南麵的一間寬敞的大房裏。他們鎖好門,各自朝自家走去。盧旺走在最後,突然……拍火腿:
“你們說那個賣花圈的老頭長得像誰?”
大家圍到盧旺身邊,十分仔細地回憶。
“他像不像老團長?!”
一陣驚呼,盧旺的話把他們模糊的感覺一下確定了。
“可老團長死了。”
“可他像老團長,不是一般的相像,是像絕了。”
大家都緘口了,包括盧旺。在一片寂靜中人們再一次朝自家走去。
在拉薩一定潛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龐大家族,他們都和老團長同宗。他們還可能是肉鋪老板、藥鋪老板。我以後真得多留神。
盧旺一邊想著走到了家。他要酒喝,他總有股不對勁兒的感覺。他放下飯碗,老婆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到飯桌上,她說:
“你們買花圈誰掏的錢?”
盧旺沒太聽清他說什麽,可她居然敢在他的飯桌上拍筷子,這是不被允許的,除非她瘋了。
就在盧旺剛要發作的時候,陳誌強進來了。他沒敲門,好像沒那習慣。盧旺和潘達看著他走近他們剛吃過飯的桌子。把一張紙放在上麵,盧旺知道那是什麽。
陳誌強說:“你留著吧。”
盧旺說:“這是你父親……”
陳誌強打斷盧旺的話,他說:
“我沒那玩意兒。”
阿萊注定隻能是個配角,因為他是小孩兒。在這兒他隻是被人提提名字而已。他還沒有能力介入和展開自己的全部生活,就連他想吃什麽不想吃什麽他自己也不能說得算,他甚至沒權利一個人單獨呆會兒清靜一下,沒有辦法。啃四個雞手到目前為止是他可回憶的事情裏最美好的。
他剛吃飽,又想提提那四個黃黃的雞手有多難啃,可是他啃了。可是他媽媽居然也能把他還沒說出口的想法扼殺在搖籃中。他媽媽說他要是再提那雞,就先打爛他的手。他真奇怪,他還沒說話,媽媽怎麽就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大人跟小孩兒就是不一樣。但是阿萊有別的話可提。他說:
“你們誰看見副團長怎麽笑了?”
沒人理他,瓊瓊隻是看了一眼。
網萊說:“我看見。是這樣: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他的確看見副團長在家裏這麽笑了。除了這個,他還看見正從他家窗下走過去的陳誌強。他還聽見陳誌強的腳步在回廊上發出回響。
他說:“他走過去了。”
他的爸爸、媽媽,還有瓊瓊,誰都聽見阿萊說的話了,可是誰也沒問問阿萊是誰走過去了。因為他們覺得誰都可以從回廊走過去,那本來就是給人走的地方。因此,他們錯過了機會,阿萊也是如此,他作為說話者也是無心的。
這是他第一次做自己不熟悉的事:撬開房門走進一個陌生的房間。他好像被人指引,幹得準確無誤,他是徑直走近那個小花圈的,他扯起挽幛,他看見“兒子敬奠”幾個字之後,就用打火機點燃了它。
如果有一天夜晚,天比往日漆黑,你會想到什麽地方正在滋生罪孽麽?這一天情形就是如此。天比往日黑,阿萊和保姆睡得比往日早。天黑得讓人覺得一定是表錯了,時間肯定要晚得多,不然會這麽黑麽?
因為天黑,街燈就比往日亮。沒人去注意星星,照亮道路的是橘黃色的街燈。他從那一長串街燈下走過,一次也沒回頭。他沒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大火是怎樣雄壯地燃燒。可我敢肯定,你如果有興趣快步趕過他,在一盞稍微明亮的街燈下駐腳,看清從你麵前走過的這個人的全部麵目表情,你會發現他再也沒有童年再也沒有少年甚至也沒有了青春。再進一步假設,如果你善於學習,你會得出結論,進而獲得益處。聰明人說:鄰居雖好,籬笆別拆。
——而上帝好就好在他從來不做解釋,他說,一切可能都被我允許了。
向上躥動的火焰,發出巨大的響聲,把濃濃的黑夜燒出個大窟窿。有許多人看見了這場大火是怎樣燒到最後的。目擊者說他們也看見了大火燃燒時,人們怎樣像兔子一樣逃遁,還有人像鬼一樣高叫。
我也看見了,那紅彤彤的火焰帶著漂亮的黑色花邊。
一切都平息之後,沒有發現傷亡。有好多家的狗跳掉了。他們的主人堅信那些狗有一天還會重新回來的。人們認為隻燒去半個團部真幸運,沒有傷亡,也多虧了團部有四個樓梯。
他們既有天井又帶回廊的團部像被鈍刀切過了一樣,永遠地失去了靠近南方的一半。每逢晴天,太陽總是突兀地直接照到中央的天井上。
家被燒掉的人住進了還殘留的那部分。還有自己家的人把無家可歸的人盡可能多地請到自己家。界限在最初幾天裏完全消失了。他們都是第一次體會到一種非常美好的情感。從前他們不知道人和人還可以像他們現在這樣生活在一起,沒有利益關係,大家都像聖人一樣。可是副團長的笑聲,總把他們從這種沉浸中拉出來,讓他們覺得胸悶。
麵對一片黑色廢墟生活的人們,很快就建立了新的秩序。他們做了第一件事,去那個花圈鋪子又買了五個花圈,四大一小;然後在這片偶爾還冒出一股輕煙的廢墟上,為老團長舉行了追悼會。
五個花圈朝南靜默地肅立。花圈支架下麵還有幾束鮮花。鮮花在熱烘烘的泥土上很快就枯萎了。老團長的遺物也擺在那兒:一個臉盆,洗漱用具,許多牌子的水果罐頭,還有老團長生前買過的惟一一隻菠蘿。菠蘿已經開始腐爛,鮮黃的顏色正在慢慢地暗下去。
追悼會結束的第二天,在廢墟旁牙齒一樣的斷垣上,貼出了一張通緝令。被通緝的五個人是一個販毒集團的,最後一個是好漢陳誌強。
陳誌強被通緝,把人們關於他的記憶重新攪活了。這裏為什麽成了一片廢墟,這麽多年,這裏從沒失火,為什麽現在會燒成這樣?難道不是陳誌強幹的?
有人主張在通緝令陳誌強那條上加“縱火犯”三個字。這火無疑是陳誌強放的。
也有人說:這片廢墟看上去不錯,這場大火也不是壞事。
很快,在通緝令旁邊,政府又貼出了紅色告示。告示說住在團部的人必須全部搬到城郊新建的快樂新村去。這幢著過火的大樓是國家保護的文物,在告示發出之日起已由政府接管。
盧旺說,這裏原來是寺廟,值錢著呐,他接著又說:
“看著吧,這回該調查失火的原因了,這可不是一般地方,是受國家保護的。過去咱們能住這兒,是政策失誤。”鍾曉侃一夜長成大姑娘在自己的世界裏展開與外界隔絕的無法調和的衝突團部的人在快樂新村重新做了鄰居。他們中很少有人回想過去既有天井又帶回廊的老住處。他們對新環境無比滿意,忙著在各家門前的空地上栽花種草,對新生活寄予了無比美好的希望。
可是鍾曉侃的美好心願卻至今沒有著落。她常看著遠處一句話也不說的大山出神。她認定是陳誌強放火燒了團部,他能偷雞,也能放火。
鍾曉侃一直等待的事至今沒有發生。她幾乎每天都去晴阿姨家用不同的方式詢問,可是她希望的事情就是沒有發生。由於頻繁接觸,她和晴阿姨增進了了解做了朋友。她認為既然晴阿姨曾冒著生命危險向陳誌強發出忠告,要他懸崖停馬走正路,無論怎樣,陳誌強都該有所表示,什麽方式不可以呢!如果販毒集團知道晴阿姨的所為,會因為她知道他們的過去和現在而殺了她,即使她曾經是那個集團頭子的老婆也無濟於事。
她認定有一天早晨,剛剛醒來的晴阿姨會發現枕邊或是桌上有一封信,一張皺巴巴的便條也行,上麵寫著:謝謝您,或者,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對我的勸告,它是我這輩子最值得常常想起的事……
——那麽,這一切在鍾曉侃看來才會對勁兒!應該感恩戴德,雖說施恩者未必圖報。
因為鍾曉侃無法調解自己,所以,她對自己堅信應該如此的事情決不妥協。她惟一的另一種想法就是,即使不想感恩戴德表示自己對晴阿姨的謝意,也該寫封信解釋一下陳誌強本人為什麽沒聽忠告,也許他想做個好人,可是沒有機會了。
鍾曉侃的全部思維糾結於此。她除了上學就是坐在家門口冥想。副團長終於被送進瘋人院了,可她隻對那輛白色的救護車瞥了一眼。她在自己的世界時,與臆想出的對立麵,按照她僅有的思維方法展開衝突,無休無止。她不知道這個世界在哲學領域取得了怎樣的進展,她不知道別的邏輯方法也是可以使用的。她單純得像隻隻有一個翅膀的小鳥。誰也不能說她天真無邪,因為冥想,她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人們驚歎自己幾天前還常常見到的那張充滿稚氣、充滿歡愉的小臉兒怎麽眨眼就不見了。於是,大家都說,鍾曉侃一夜長成了大姑娘。
為了未來還會更加美好的生活住在快樂新村的團部人越來越不願意進城了。上麵派來的新團長就快上班了,那麽住在這兒還缺什麽呢!他們認為郊外的空氣更新鮮。
有一天傳來消息說陳誌強被抓到了,定罪是協同犯,不太嚴重。
這消息帶來持續不斷的恐慌。
——陳誌強不會被判死刑。
這意味著他刑滿後還會回到這兒。他畢竟也算是老團部的人,他不會忘記跟老團部的人為敵的。
有人認為即使陳誌強刑滿釋放,也不會回到這兒來。這裏沒他的房子。這裏惟一能歸他的東西就是老團長的骨灰。可他已經說過他沒有父親。這說明他沒有任何理由到這兒來。
議論的結果是骨灰問題。認為陳誌強這種人沒有臉皮,如果他想找借口重新擾亂他們的新生活,他會說老團長是他父親,他會用他們讓老團長骨灰盒落了灰塵為借口鬧事的。
這樣,第二天一早,在郊外通往城裏的馬路上,有一支不算龐大的隊伍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前進著。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捧著一個漆黑閃亮的骨灰盒。
過往行人以為這是一支送葬的隊伍,可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又不是那麽回事,他們好像生氣呢!
這支隊伍為了已經建立的美滿生活不受侵害,順利地進入了公安局的大門。盧旺作為代表,站在隊前說:
“我們強烈要求永遠關押陳誌強,永遠不許他回快樂新村,快樂新村屬於他的隻有這盒骨灰。他承不承認這都是他爸爸留給他的。我們把它帶來了,請交給他,告訴他用不著再想著那地方了。”
“此外,我們還認為他是縱火犯,金珠路五號那場大火就是他放的。那場火燒掉了我們從前的家園。”
那個負責接待的人想了半天,問:
“誰是陳誌強?”
“就是我們原來團部愣充好漢的陳誌強,你們先是通緝,後來抓到了他。”
盧旺說完,把骨灰盒放到麵前的辦公桌上,然後,他回到隊伍中去,大家魚貫走出那間屋子,每個人都出了好多汗,屋子實在太小了。公安局不過是個小天地。
人們四處走散了。他們想去商店多買些東西。我沒去商店,我實在覺得那不是什麽好去處。我像一匹遛彎兒的老馬那樣,又走回了金珠路五號。
那兒比原來寂靜多了。它被新築起的柵欄圍著。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我真是沒什麽好說的了。
如果您準備去我前麵提過名字的小城去旅遊(公出不大可能),你準會看見金珠路五號這幢建築史上最有想象力,文物史上最值得保護的不倫不類的新舊混合建築。我想那一定是政府派人幹的。妙極了。在燃燒過的廢墟上,用紅磚牆蓋起了新的三層建築。它也有天井也有回廊,但都是不完整的半個。那些最偉大的建築師沒有把它和原來殘留的部分接合,憑現在的建築技術,他們可以那麽做。他們在兩個建築物之間留出能走過一個人的縫隙。人們從牙齒般的斷垣縫隙間走進天井,參觀就從那裏開始。
隻是門票十分昂貴。
對於旅遊者,即使門票比這兒更貴,你進去也值;對於從前住在這裏的團部的人來說,買這麽貴的票去看自己十分熟悉的老地方就太不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