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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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也找不到別的動人的麵容直到這個世界所有的山穀都已經逝去——葉芝:《他講著滿是情人的山穀》上篇格拉貝是七十年代未來中國學習的留學生,西德人。張俊秀在他剛來不久就認識了他,因為他跟張俊秀陪讀的英國留學生露絲的男朋友住一間寢室。
有一次,格拉貝在走廊碰見張俊秀,他看看周圍沒人,就攔住張俊秀,並且壓低聲音對她說:
“請告訴我,愛中華是不是個好名字?”
“愛中華……”
“對,愛中華。”
“誰想叫這名字?”
“我。”
“你不是叫格拉貝嗎?”
“在中國,我要叫愛中華。”
“那你就叫吧。”
“不,請別走,請告訴我,”格拉貝的漢語有相當的基礎,但是太繁瑣,“我想知道,你懂嗎?叫這樣的名字被允許嗎?”
“被誰允許?”
“比如說被政府允許嗎?他們可以讓我叫愛中華這個名字嗎?”
“我想這沒問題,愛中華同誌。”
“這麽簡單!太謝謝你了,張俊秀同誌。”
事後張俊秀頗多感慨,快到八十年代了,這個老外對中國的理解還是不能擺脫那塊特定的曆史陰影,哪一個更可怕?也正是因為他們第一次稍長的交談是有關改名字的,張俊秀至今也不知道格拉貝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姓,反正格拉貝徹頭徹尾地變成了愛中華。
負責留學生生活的老師姓白。她從前是馬列教研室的。一到狠抓教學質量的時候,她就完全沒有課講了。後來她被派去教德育課;再後來德育課也要算期末成績,她隻好被迫來到“外辦”當管理留學生生活的白老師。一旦幹上了,她覺得這份新工作比教德育課甚至比教共運史不知好哪兒去了。
她喜歡開會。
她喜歡在乒乓球室開會。因為她不喜歡的日本學生池井清酷愛乒乓球運動,仿佛他來中國要學的不是中文而是乒乓球。有時他跟人打有時他跟牆打。跟牆打時,他需要把放在乒乓球室中央的球案推到牆根兒,而這要發出巨大響動,而乒乓球室又在二樓,於是有人向白老師提出意見甚至抗議(這一點外國人始終沒搞懂,他們以為抗議在程度上比意見強烈,實際上一回事。中國人的聰明就在於一旦發現意見不起作用時,他們便威脅;這兩者才有真正意義上的程度區別)。白老師麵對意見和抗議沒有很好的辦法,外國學生就是外國學生,簡單的行政手段是不會產生效果的,況且池井清有一百多個乒乓球,就是跟牆打,他也能打得妙趣橫生。此外,池井清非常倔強,冬天光腳在雪地上散步,長了凍瘡,也沒人能勸祝而白老師不過隻是個白老師,也許她隻有在乒乓球室開會這個辦法。
“同學們,”白老師講,“這學期要來我們東大學習的同學,除了中村以外,陸續都來了。”
她在這兒有個停頓。本想把下麵要講的話在腦子裏稍稍組織一下,可她卻嘀咕出另外一句話:
“也不知道中村能不能來。”
“能來。”池井清站起來人聲回答,“因為我已經來了。”
沒人笑,坐在下麵聽的學生大多數漢語水平很差,能聽懂已經不錯了,絕不會聽笑。但是白老師很惱火:
“我簡單說吧,就是大家來了以後,生活上有什麽事情、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的工作就是照顧好你們這些遠離祖國親人的孩子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和你們的母親一樣我就是你們的媽媽。”
說完,白老師自己嘹亮地笑了幾聲。下麵學生卻用各種語言嘰喳成一團。因為哪國學生都能聽懂“你們的媽媽”。這時,愛中華站起來走到白老師近前,他禮貌地問:
“您說完了嗎?”
白老師摸不著頭腦兒,胡亂地點一下頭。
“那您請跟我來一下,可以嗎?”
“當然。”
愛中華在前,白老師在後。池井清對那些呆坐在那兒的同學大叫一聲“flowme”,馬上大家都跟了出來。
愛中華住在三樓,可他並沒有把白老師領到房間,而是領到了水房。水房有二六一十二個水龍頭,很大,跟來的同學都擠了進來。
愛中華走到一台洗衣機前,打開洗滌缸的蓋子,指著滿滿一缸髒衣服,對白老師說:
“媽媽,您能幫助我嗎?”
一陣哄笑。白老師氣壞了。她大叫:
“豈有此理。”可留學生不懂它的意思。
白老師走了,愛中華追到門口,張開雙臂大聲說:
“媽媽。這太遺憾了。”
開白老師的玩笑不是件小事,她至少有讓你不愉快的權利。池井清背著一百個球來到乒乓球室,白老師要在那兒開會,他也隻好背回去。
愛中華朝池井清要了一件日本的木雕工藝品,找到白老師,執意要把這個小東西送給白老師的外孫子。他認定那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家夥。可是白老師冷冰冰地否認自己有外孫子。愛中華管不了那麽多。他又要把工藝品送給白老師的孫子。白老師有了笑意,問愛中華怎麽知道她有個孫子。愛中華說他什麽都知道。
白老師收下了禮物,她說愛中華真是調皮鬼,但很聰明。愛中華對露絲說,那還不是最簡單的嗎?不是外孫子就是孫子!
前麵說了,露絲的男朋友與愛中華同屋,也是英國人,叫安得。英國人和英國人在國土以外的地方談愛情總是有諸多不順遂的地方,用愛中華的話說是,“英國人,是很複雜的。”
露絲不愉快的時候必須用中英混合語言向同屋張俊秀傾訴一番,不然無法排解。張俊秀成了她在風浪過後的溫暖港灣。那麽張俊秀又是怎樣的人呢?
張俊秀二年級,學中文的,二十歲。初看相貌平常;看久了(尤其是有機會近看),會發現她很秀氣,甚至很美麗。性情溫和,不多話。實際上陪讀的學生隻能是張俊秀這樣少鋒芒的人。在入學不久的學生大會上,校領導鄭重宣布學生與留學生接觸時需遵守的十三項規定,比如不準帶留學生回家,不準談論國家機密等等。第十三項規定是不準將此規定告訴留學生。那麽在這當口大笑大喊大叫的人就沒有進留學生樓的“幸運”。張俊秀是可以用平靜或抿嘴微笑來麵對這些事的人。但是了解她以後,不難發現,她的平靜源於內心過分壓抑的不平靜。
張俊秀對露絲越來越多的傾訴感到不安。她開始有意識地躲開安得,她怕安得跟她過分熟悉以後,也會像露絲那樣,對她進行傾訴,那樣會使她陷入十分尷尬的處境。但是安得每次遇見她,都要過分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然後搜腸刮肚地盡可能多地跟她多說幾句。張俊秀從安得過分的熱情中看到了他的進一步的企圖。於是,她想到一個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辦法。
校園裏最安靜的時刻是暑假臨近的午後。盡管考試逼在近前,盡管有那麽多學過又忘的功課需要複習,午睡還是能把校園變成天堂一樣美好的地方,不同的隻是校園無比炎熱。
在這美好的時間裏,露絲的兩隻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在張俊秀的百般安慰下,終於也睡著了。張俊秀無論如何睡不著,她想馬上試試自己想到的辦法是否可行。
她悄悄出門,在安靜的走廊上,她放輕腳步,像個影子。她需要上三樓,因為愛中華就住在這一層。
她拐過緩步台仍舊低頭專心致誌地上樓,當她登盡最後一層階梯時,她差點從樓上栽下去:赫然入目的是地上大麵積抖動的白色。她定神細看是白布鋪在地上。她小心不踩上它們,然後伸長脖子朝走廊的深處張望。幾米長白布的另一頭,愛中華正用一個大提鬥寫字。他身旁是一大塑料桶,估計是墨汁。第一個寫就的字是“毛”字。張俊秀躲回梯口,探頭屏息窺視,她怕打擾了愛中華,盡管愛中華就是她眼下最想找的人。
愛中華像青蛙一樣跪趴在地上,他每寫下一筆都要仔細端詳一番,然後再寫第二筆。他每寫一筆,總先把筆抬得很高,然後重重下去,最後輕輕落到紙上。這習慣差點讓張俊秀笑出來。但是愛中華在書寫過程中一直把握的和緩的節奏和節奏所顯示的貫穿的氣韻讓張俊秀很服氣。畢竟張俊秀是個練過書法的中國人,她發現愛中華是在畫字,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有些外國人初學寫漢字寫得比有些寫了一輩子的中國人還好,那是因為這些老外把寫字像做畫那樣理解了。
愛中華終於寫完了:
“毛主席萬歲!”
白布上的黑字在光線有些發暗的走廊裏無比醒目。
“怎麽樣?”愛中華問張俊秀。
“不錯。像畫一樣。”
“可惜他死了,不然我要用紅色。”
“怎麽樣?”愛中華又問。
“什麽?”
“毛主席。”
“他是我們的大救星。”張俊秀這麽說完有些後悔了,她覺得自己這麽說話太幼稚了。
“你的意思是很感謝他為你們做的事,對嗎?”
“對。”
“那你喜歡他嗎?”
“當然。”張俊秀臉騰地紅了,但她沒時間想為什麽要臉紅。愛中華又說:
“我非常愛你們的大救星,他是了不起的人。”愛中華看著自己的作品,充滿深情地說,“他跟你們都不同,我愛他,就是這樣。”
沉默。張俊秀覺得他們交談的氛圍有些莊嚴的味道。
“他和我們的上帝是一樣的人。他跟我們不一樣因為他跟上帝一樣。他做了很多事,我都能理解,也很明白。”愛中華說著流淚了。張俊秀也覺得自己的眼睛發潮。她發現在她內心深處,她也深愛著這個人;隻是從沒有人用真情喚起這種情感。
她也覺得愛中華是個很好的人。
有一扇門被拉開了,發出很小的響動,在一隻腳剛要踏上白布時,愛中華大吼:
“stop.”
那隻腳連忙縮回去,接著探出一個腦袋,用英文連聲問:“出了什麽事?”
愛中華大聲說:
“回去,回去,不要出來,現在不要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那個腦袋固執地問。
愛中華的大聲叫喊幾乎使這一樓層的所有房門都打開了,於是走廊裏到處是愛中華的吼聲。
愛中華的舉動在張俊秀的心裏掀起一個小波瀾。她決定什麽也不對愛中華說。她絲毫不懷疑愛中華心中所懷有的那份真誠。因此,她不能對愛中華說去做安得的朋友吧,讓他對你傾訴他和露絲的不愉快,這樣就能幫她擺脫遲早會陷入的尷尬境地。她甚至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自私很卑下。
暑期正式開始的前一天下午,最後一門考試結束了。張俊秀在房間裏整理東西,她還不知道自己托親屬買的火車票是什麽時間的。她心情不好。
露絲不在房間。樓門前突起的喧鬧聲吸引了張俊秀。她走到窗前,看見麵包車的司機正在拉車門,是不能回國的留學生要去旅遊。她還看見愛中華也在其中。
露絲在安得的房間。隨著汽車馬達轟鳴聲的消失,喧鬧也漸漸遠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在房間各處投下微暗的亮斑。巴赫優雅的樂曲像支溫柔的手,縈繞著,輕輕地撫摸。露絲坐在安得的寫字台前,對著自己的照片微笑:
“為什麽從前我們是愉快的夥伴,而現在不是?”
安得放下茶杯,從露絲的背後緊緊抱住她。他把頭放在露絲的肩上,輕柔地說:“因為我們到了陌生的地方,上帝遠離了我們。”
露絲笑了:
“你在做詩。”
安得親吻露絲的脖頸,露絲誠懇地說:
“我們以後不吵架了,你做個好亞當,我做個好夏娃,怎麽樣?”
安得拖起露絲,溫柔地把她摟進懷裏,他吻得火熱,露絲推開他:
“好麽,不吵架了?”
“好。”
“可這之前為什麽我們總是吵架?”
“因為我們沒有伊甸園。”
露絲很驚奇,她沒想到他們因為洗茶杯、洗衣服而發生的爭吵,是因為伊甸園。
安得放開露絲,他說:
“對不起,親愛的。我總是發脾氣,讓你不高興。可你知道我們從前有多麽好,那時候我們協調。但是現在,你跟張俊秀住在一起,我跟格拉貝住在一起。你每次來這裏,不是告訴我洗杯子,就是去買東西。還有,我在擁抱你的時候,耳朵還要聽著格拉貝的腳步聲。我現在的耳力能聽到格拉貝五裏以外的腳步聲。”
“可是我們沒有結婚,在中國,我們隻能這樣。”
“可是我們相愛,這比結婚重要。”
“可是,這是中國。”
“噢,見鬼吧,可是,可是!”安得重新摟住露絲,“今天不說這個,你想不出我多麽想你,露絲,我要你,現在就要。我不能再等了,我都老了,露絲。來吧,露絲。”
他們像兩座急不可待的火山,親密地流淌親密地燃燒。他們像部隊出發前最後訣別的情侶,分秒必爭。露絲解開了安得的全部鈕扣,安得更急了,他把露絲最後兩個鈕扣撕掉了:女人的鈕扣太少因此難解。安得像渴急了的豹子,一頭紮進露絲的胸懷。
不一會,安得緩緩地抬起頭,像警犬一樣豎起耳朵。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震得他耳鼓發疼。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剛剛死過一次。
咚、咚。兩下敲門聲。露絲這才明白安得剛才的反常舉動。她驚恐地用襯衫掩住胸懷。
愛中華走進來,露絲也跌坐在床上。
愛中華有些不知所措,他說:
“對不起,我突然決定不去旅遊了,所以我回來了。”
露絲和安得都沒有反應,愛中華又說:
“你們又吵架了?”
“為什麽要這樣?”
“假期開始了,你們應該去旅行。”
“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又要吵架?”
“因為伊甸園。”露絲有氣無力地說。
“你這麽說倒提醒了我,你們為什麽不在吵架的時候在一起?”
“吵架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安得不耐煩地說。
“我是說在一起……”
“睡覺?”安得站起來脫下襯衫。
“對。”
“你是說當著你的麵?”
安得的話把愛中華給說傻了。好半天,他拎起進屋時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走向房門,他臨出門時說:
“懂了。也許我該把自己帶到遠一點的地方。”
後來,當露絲對張俊秀講述這一切時,張俊秀並沒有像露絲期待的那樣大笑,她不是覺得沒趣,隻是不想笑話愛中華。自從愛中華寫“毛主席萬歲”以來,張俊秀能夠看到愛中華身上常人沒有的那部分有價值的東西,可悲的是她是個女人,不懂“把握”是怎樣的一種過程。
開學年周末總結大會是件乏味又冗長的事情。材料好不容易念完了,係領導還要來番訓話,一般擔當這項重任的是係副總支書記邵劍老師,講話內容不外工作學習情況,好的或者壞的,一分為二。
這種會,愛中華從來都是要參加的,盡管不受係領導支持。並且他是全會場惟一一個從始至終聽講的學生。
畢業後,大夥平心靜氣地說,都還認為邵劍老師人不錯,可就是有點那個,說穿了是水平不太高。這在高等學府算得上是缺陷。
這天他的講話格外長,快到晚飯時間了,學生坐不住了。所以,他有一個較長的停頓,等教室裏稍稍安靜下來,便加大嗓門說:
“我現在講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它直接關係到我們中文係在……”
邵劍講到出操、上課紀律、勞動課等一係列問題,接著他說: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衛生。強調一百回了,就是上不去。難道我們中文係要永遠落在經濟係後麵嗎?尤其是我們的女生寢室,說起來我都不好意思,在全校,我們女生寢室是最髒最亂最差的。我真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全校最有頭腦的女同學說些什麽?!”
他在這兒又有停頓。
底下的女生非常不滿,說:
“用他說啥,我們也不跟他過,管寬了不是。沒勁。”
“再有個問題,就是……”邵劍“就是”後麵的話還沒出口,愛中華已經站到椅子上了。邵劍驚呆了,大教室裏頓時鴉雀無聲。愛中華一字一板地說:
“我要進行一個抗議。對不起。你剛才說講最後一個問題,可是為什麽又說還有一個問題?現在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你說,再有一個問題。你不負責任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所以,我要抗議。”
愛中華說完從容地跳下椅子,擦也不擦就又坐到了上麵。掌聲響起來,馬上連成一片。
邵劍憤怒了,一拍講台,啪的一聲,大聲斥問:
“你們要幹什麽?捧臭腳嗎?”
掌聲不情願地消失了,但愛中華又站起來了,他轉向大家,深施一禮,說:
“非常感謝。”
愛中華因為這件事成了“人物”。去上課的路上,他不知道要跟多少人打招呼,外係的學生也認識了他。於是,他有了一段很開心的日子。
暑期開始的第四天,張俊秀回到了家鄉d城。在離開學校時,她心緒不寧。因為在離校以前,她沒能見他一麵,她覺得心裏不踏實。她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失落感搭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的。
他們默默關注對方已經很久了。這是那種總有一天要引發一段事情的關注。但是張俊秀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天居然來得如此之快:他站在候車室門口,微笑著。張俊秀在心裏告誡自己:千萬別慌神,千萬別讓他看出自己已經慌了,如果他是在這兒等別人呢?
張俊秀想這第一候車室如果還有另外一個門多好,可她又怕真有那另外的門。她僵硬地朝門口走去,走到他近前時,他隨手從張俊秀肩上卸下大的背包,然後拎在手上,走在前麵。他什麽都沒說。
張俊秀隻有一張紅彤彤的臉龐。對走在前麵的這個人,她一無所知,甚至姓氏係別年級。但她願意跟上去。如果他們之間一切遲早要發生的事就這樣開始了,她也覺得沒什麽不好。這個渾身透著成熟男子氣息的小夥子,讓她放到了心上最寶貴的位置。
他們一同上了火車。他坐在離開她幾排的座位上,安詳地斜身打量她。她的臉龐燦爛了一路,她根據它的熱度知道,它們一定鮮豔極了。他們的目光在窄小的過道裏一次又一次地碰撞。
他們一同到了d城。又是他在前麵,把大背包背在肩上。他把她送到家門口,然後揮揮手,便瀟灑地離去了。張俊秀驚奇極了,他怎麽會知道她的家?但她不想多想這些細枝末節。他的一切與張俊秀夢想得到的都很吻合。她設想過一百次的情人,就像他這樣安詳,像他這樣瀟灑,像他這樣自信。
他們接吻前一句話都沒說。二十歲的張俊秀醉了一個暑期,回到學校後,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使自己的頭腦冷卻下來,重新做一個學生。她覺到自己身上最突出的變化是她居然對露絲所有的課題發生了興趣,因此理解了露絲的煩惱。她明白她在做女孩兒的年齡上做了女人。於是好多事都提前懂了。她告訴露絲說自己戀愛了,對方是物理係的學生叫趙樂。還有一年他就畢業了,為了不影響畢業分配,他們現在要打秘密戰。她要露絲保守秘密,露絲答應了。
從此,張俊秀有了輾轉反側多夢的夜晚,夜長了許多許多。
愛中華有了一輛很奇特的自行車。綠色的車體,黑色的車座、車把、貨架。在八十年代初車流穿梭的馬路上,這是輛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自行車。這是格拉貝的父母從國內給他寄來的。
聖誕節的前一天晚上,留學生在教室裝飾聖誕樹時,愛中華講了一件事:
那天我騎車去書店,在第二個交通崗等待紅燈過去時,警察在又高又大又溫暖又明亮的亭子裏朝我招手,他是讓我去他那裏。我停下車,就往上上。他說,鎖上,鎖上。我就使勁關他的門,努力鎖上,把他鎖在裏麵,可他說把車鎖上。
他讓我坐在他對麵的一個黑色的小轉椅上。他可能想跟我麵對麵嘮嘮。我的屁股剛落到轉椅上,那轉椅就把我的後腦袋轉給了警察。我想這多不禮貌,可我怎麽轉也轉不回去。警察伸手搬動一個什麽東西,我們就麵對麵微笑了。
警察一麵看外麵,一麵問我:
哪個國家的?
多大年紀了?
什麽時候來中國?
在什麽地方幹什麽?
我全回答了。然後問:
我騎車有什麽錯誤嗎?犯了法規?
警察卻不回答。他又問:
車是你的嗎?
什麽牌子?
多少錢?
從哪兒買的?
我又都回答了。然後他說:
你下去吧,慢慢騎。
愛中華講完了,大夥都笑了。負責往聖誕樹上掛彩燈的意大利學生貝莎,抱住愛中華親了一口,她用英語對愛中華說:
“你是個快樂的家夥。”
愛中華馬上問:
“你喜歡我嗎?”
“那當然。”貝莎說。
為聖誕節做準備的活動結束後,愛中華叫住貝莎。他等別人走遠,認真地問貝莎:
“你真的喜歡我麽?”
“我告訴你了,是這樣的。”
“你覺得我不錯?”
“當然。”
“那為什麽不跟我睡覺?”
“為什麽跟你睡覺,你討厭。”貝莎叫了起來。
“我很需要你們。”
“我們?”
“噢,對不起,我把人稱搞錯了,是你。”
“見鬼去吧。”貝莎跑了。
愛中華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露絲也在。看上去,他們沒吵架,都笑著。露絲關切地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說:
“女人真奇怪。她們說喜歡我,可我一提要跟他們睡覺,她們就要罵人。為什麽會是這樣?如果她們不願意,她們可以說——不!難道不是這樣兒?”
“你在德國有女朋友嗎?”
“當然。我們認識不久,我就對她說,‘跟我住在一起,好嗎?’她答應了。我們很好,很好。”
“現在呢?”
“她去美國了,我們隻好分手。”
我就是在這時候認識安得、露絲、愛中華的。我臨近畢業到東大所在的城市實習,被分在一家報社。我第一次去看馬克,他就把前麵提到的幾個人介紹了給我,當時,他們都在安得的房間裏,安得是馬克的朋友。
他們都很驚奇馬克有一位中國女朋友,馬克說:
“難道我一次又一次去北方,是因為喜歡鬆花江嗎?”
安得像知情者那樣微笑。
還有半年,我和馬克就都畢業了。我們計劃畢業後馬上結婚,然後一起去馬克的國家——西德。我為這個而努力學習德語。
愛中華很激動。他說他非常羨慕我們一起去他的國家。這個夏天,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的。他興奮地找出一個小包裹。他打開它,裏麵是茶葉和一把檀香扇。他請求我們把這些東西捎給他的父母,他說他們住在鄉下,並把他們的地址給了我們。我還記得馬克問過他,可不可以在德國把包裹寄給他的父母,因為他們住的地方離馬克的城市還有一段距離。愛中華搖頭說不行。他說他願意再一次請求,此外他還要求我們在他父母的家裏住上兩天,他相信那裏不會讓我們失望。
我們答應了。
露絲和安得突然開始有了一個新的吵架內容。春節過後,安得從前的一個女友從英國打電話給安得。不知為什麽,兩人在電話裏吵起來。那是晚上,露絲和張俊秀出去散步了。露絲一回來就聽說了這件事。她去問收發室大爺到底怎麽回事,可那老爺子隻說外國人有錢,在國際長途電話上吵架!露絲竭力安慰安得,安得仍舊煩躁得不行。
矛盾激化是在第二天一早。安得起床後就要通了英國女友家的電話。他道了歉然後又說了句“iloveyou”。然後又聽了好大一陣。放下電話後,安得換了一個人,有了一個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當時站在一旁等候打電話的日本學生中村,非常憤怒。她不僅聽說了昨天的事,而且目睹了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她站在女人的立場上去看待一切,於是她覺得對安得一片癡情的露絲需要有人提醒她。她把這些告訴了露絲。露絲馬上開始了與安得為時幾周的不愉快。
有一天晚上的天氣很壞,一會下雪,一會下雨。安得露絲愛中華在一個房間喝各自的茶看各自的書。外麵的風聲雨聲不時鳴響玻璃,愛中華放下茶杯,無意間看見安得和露絲都隻是抱著書,眼睛卻在別處。愛中華懂了是怎麽回事。他什麽都沒說,放下書便出來了。
他來到露絲的房間門前,門虛掩著。他輕輕敲了兩下,沒人應答,便推門進去。
張俊秀躺在被下酣睡著,台燈柔和地亮著。燈光把張俊秀安睡的麵容映照得煞是動人。愛中華看呆了。他不自覺地朝她走去。一定是老天有眼,又讓他慢慢退回門邊。他回手敲門,張俊秀醒了。她看見愛中華站在門前,第一個動作就是往身上拉被。稍稍鎮定一點兒時,她才發現自己沒脫衣服。她離開被窩兒,問愛中華有什麽事。
愛中華說:“我想睡在露絲的床上,你同意嗎?”
張俊秀笑了:“你為什麽要睡在露絲的床上?”
“露絲和安得需要房間。你懂嗎?”
張俊秀明白了愛中華的良苦用心,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床鋪,對愛中華說:
“如果露絲不反對,我沒有意見。”
愛中華高興極了。他走到露絲的床前,一屁股坐上去,這時張俊秀拿著洗漱用具笑著向愛中華道晚安。
“你要離開?”
“對。我不能跟你睡在一個屋頂下。”
愛中華不解地抬頭看看屋頂,他說:
“為什麽?我們都有自己的床,我不會睡到你的床上,我睡在露絲的床上。”說著,他又抬頭看看屋頂,“難道這屋頂不夠大嗎?”
張俊秀不想多說了,她又道了晚安,可愛中華攔住了她。他問:
“你住在自己的床上不被允許嗎?”
張俊秀點點頭。
“那麽再見。”愛中華放開張俊秀。
“再見。”
“還有……”
“什麽?”
“你很美,很高……尚。”
“謝謝。”
張俊秀下樓梯時,心裏想:自己並不高尚,是愛中華用錯了詞。他是外國人,說錯了話一點也不奇怪,可自己是不是有點美呢?
收發室除了那個值班的老大爺,還有白老師,她在打電話。張俊秀看見她,多個心眼兒,她決定跟白老師打聲招呼,免得日後有麻煩。她不能跟外國人一樣,想怎樣就怎樣。
“白老師,我一個老鄉病了,我今晚住她那兒照看一下,在十舍。”
白老師一邊撥電話一邊點頭。
這一夜平安無事。
熟悉他們的人都能看出來:愛中華愛上了張俊秀。
愛中華固執的目光到處追尋著張俊秀俏麗的身影。隻要和張俊秀打照麵,無論怎樣的場合,他都不能自持,呼吸急促,幹動嘴卻說不出想說的話。
有一次他醞釀了好久,終於在走廊裏攔住了張俊秀。他對她說,他愛她,非常非常地愛。這以後,隻要有機會他總要告訴她這一點。池井清有一次跟愛中華開玩笑說:
“你又開始對張俊秀說睡覺的事麽?”
“不,我愛她,我告訴她的是這個。”
“可是說到根本,還不是睡覺的事?”
“你說的不全對。”
“為什麽?難道張俊秀和貝莎有什麽不同嗎?”
池井清話剛說完,愛中華就一記重拳打過去。池井清的鼻子出血了。愛中華憤憤地出門。
愛中華一次次地去露絲的房間,可每次都隻有露絲一人在。他沮喪得不行,他問露絲:
“我很討厭麽?”
露絲首先搖頭否認。然後安慰他說,從前他過於隨便,也許給大家一種錯覺,以為他是個見女人就問睡覺不的笨蛋。尤其在中國,印象的產生,有傳聞的因素在起作用。
“可是,我是真正愛她的。”
“我懂。”露絲輕聲說。
“她為什麽不懂?”
“她不是不懂,她害怕。”
“怕我嗎?”
“不完全是,她是中國女孩兒。”
愛中華看著張俊秀整潔的床,眼睛裏很突然就湧上了淚水。他對露絲說:
“我知道你們是朋友,你應該幫助她來防備我。可是,露絲,我是真正愛她的,沒有她我不能活。我求你今晚讓我在這兒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我決不會傷害她,你可以就站在門外。”
看著愛中華的樣子,露絲心軟了。
下午自習時,愛中華來到東階梯。他在教室門口朝裏張望,最後在二〇一教室發現了張俊秀,她正低頭寫字。愛中華走進去,坐到離開張俊秀幾個位置的座位上。張俊秀沒有抬頭,她慌亂地收拾書包,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愛中華沒有追出去,他曾經這樣追出去過,每次張俊秀都發瘋似地逃掉了。他呆坐在那裏,眼睛看著寫滿公式和演算的黑板。他的目光在雜亂的黑板上模糊了。他差不多絕望了。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發自內心最真摯的情感,被看得不值一錢,沒人需要它,也沒人理睬它。
在他前三排的座位上有兩個男生,悄聲地議論什麽,並不停地竊笑。愛中華看見自己座位的書屜裏有一瓶鋼筆水,他擰開蓋子,走到兩個男生跟前,將瓶中的鋼筆水倒在他們攤開著的書本上。他們擠在一處的腦袋同時驚呆了,愛中華揚長而去。
他回到房間,沒人。他看著自己的課本上積滿灰塵,心情更加煩亂。為了能在課堂裏多看幾眼張俊秀的背影,他隻上張俊秀的課。他自己的功課荒疏了。除了表達愛情所需的詞匯,他差不多忘了別的中文。
他看見掛在牆上的提琴,突然興奮,他摘下琴盒,想拉一首聖桑的曲子。可是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僵硬得不行。他放下琴,哭了。
他不僅僅為不好使的手指哭泣,這麽久的積鬱都隨著淚水湧出來了。他哭了許久,他心裏堵得慌:他不能暢快地說,不能痛快地問,但他有那麽多的煩惱,有那麽多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呢?
直到他想起被他澆墨水的兩個男生,他才止住哭。他覺得歉疚,他拎起提琴衝出門去。
還是二〇一教室,隻是他們又換了個地方,坐到角落裏去了。愛中華放輕步子,朝這兩個男生走去。走到他們近前,他雙手托起琴盒,舉過眉宇,然後輕放在兩個男生麵前。兩個仍舊不停竊笑的男生和上一次一樣,又被突然出現的黑色物體嚇了一跳。他們馬上止住了笑。
愛中華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總在一起,又總是笑。他說:
“剛才的行為,很對不起。這個提琴是我父親送給我的,我送給你們,表示歉意。”
兩個男生不知道該說什麽,在他們猶豫時愛中華已經走出了教室。下樓梯時,他在想這兩個形影不離的男生,他覺得兩個男生總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事。
愛中華終於盼到了與張俊秀單獨交談的時刻。張俊秀站在書桌後麵,書桌上雜亂地擺放著書籍還有一個鋁飯盒。愛中華和藹地與兩個女人打招呼。他故作輕鬆地說:
“吃了嗎?”
露絲笑了,然後朝門口走去,她沒想到張俊秀馬上喊起來:
“別走,露絲。”
“你怎麽了?”露絲疑惑地問,“不是說好了麽?”
“你別離開,我改主意了。”
“為什麽?”
“你要是不在,我說不清楚。”
“為什麽要說清楚?”露絲有些生氣。
“我也不知道。”張俊秀低下頭。
愛中華打斷她們,說:
“沒問題,露絲,你不需要出去。這裏不會是伊甸園,可以有比兩個更多的人,ok?”
露絲無奈,坐到自己的床上,捧起一本書。
愛中華朝張俊秀湊近一步,張俊秀本能地朝後退一步。愛中華無可奈何地笑笑,他說:
“你不用緊張,露絲在這裏。”
“我沒緊張。”張俊秀不高興地強調。
愛中華的心如死灰一般淒冷。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他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他看自己像隻誠心的貓,卻愛上了一隻耗子,耗子認定貓是要傷害它的。他決定離開,他是那種麵對女人的驚恐什麽也做不成什麽也說不出的男人。
他做了幾個張俊秀看來十分誇張的手勢,走了。臨出門時,他對兩個女人說了聲“sorry”。
愛中華離開以後,張俊秀仿佛換了個人。她興致很高地與露絲評論愛中華剛才的舉動。她自如起來,像主婦在自己家中對丈夫評論別人是非短長一樣自如,由此我們可以同露絲一起看到張俊秀的另一麵。露絲應酬幾句,便離開了房間。
露絲為愛中華的一片誠摯感到惋惜。她不以為張俊秀拒絕有什麽錯,但張俊秀卻在取笑那份感情。露絲認為任何一個男人的感情無論它以怎樣的方式呈現,都是不可以取笑的。如果感情也變成可以取笑的東西,那麽世界的末日還會遠嗎?露絲博大的胸懷裏裝著一顆寬容的心。
露絲在安得的房間呆到午夜,愛中華仍然沒有回來。露絲安得非常不安。兩人商量一下決定一起去尋找愛中華。
張俊秀難得與趙樂見上一次麵,趙樂對此所做的解釋仍舊是“不能因為戀愛影響畢業分配”。張俊秀以極大的愛心給趙樂以理解。
他們的約會從來都是在校外。趙樂有個姑媽住在城裏,但姑媽經常性地住到上海的女兒家裏,因此趙樂有一把空房間的鑰匙。
這一天他們在趙樂姑媽家見麵後,張俊秀興致勃勃。趙樂像往日一樣不停地吸煙。張俊秀要講愛中華的事。她要趙樂準備好,聽!
張俊秀講完了,趙樂心不在焉地又點上了一隻煙,隻是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張俊秀有些失望,她說: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
“那有什麽在乎的?”趙樂反問。
聽趙,張俊秀傷心地哭了。她覺得拚命拒絕曾給自己留下過好印象的愛中華並不全是自己的本意,多一半的原因是想取悅趙樂。她希望趙樂激烈地反應,可是沒有。
趙樂看見眼淚,便摟過張俊秀說:
“小秀,隻有我才這麽相信你的感情。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能使你抵禦全世界的誘惑。所以我才不在乎埃”
張俊秀覺得溫暖一些,但還在哭。趙:
“你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不知道一個男人的信任對女人來說是多麽寶貴。我不在乎就是因為我放心你。”
張俊秀不哭了,可能想明白了,也可能被叫做不懂事的孩子很愜意。但失望總還是在心中留下痕跡了。
我第二次去東大,是因為馬克病了。露絲打電話給我,第二天我便到了馬克身邊。我到了以後,馬克的熱度開始下降。又過一天,他差不多就完全好了進入了恢複期。露絲和安得說是愛情治好了玻
愛情,這時在我和馬克這裏,是我們都能覺到的一種情感。我們以為我們彼此相愛。但這時候我們對愛情的全部理解還隻是停留在最初的層次上。後來發生的事,使我和馬克都認識到,當年,我們並沒有真正地搞懂什麽是愛情。
看得出安得和露絲仍舊老樣子,時好時不好。在異國時間久了,他們彼此間多了幾分依賴。我向他們詢問愛中華的情況,他們一同歎息。
安得認為,如果再找不到什麽好辦法,愛中華就可能垮下去,我明白。露絲說了一些愛中華的情況。
他偶爾去聽幾節課,都是與他無幹的課程,為的是多看幾眼張俊秀。他現在不再徒勞地找張俊秀交流什麽,變成了徹底的單相思。晚上,他天天出去,到街上亂轉,到酒館喝酒。一般喝醉的時候居多。喝醉了就在街上大喊大叫,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還有一次喝多了,臉都摔腫了。
後來,馬克私下對我說,有一次愛中華喝多了,站在道口的鐵軌上攔火車,差一點被抓進監獄。這事兒他們好容易才平息下去,沒讓學校知道,不然愛中華就得被退學。
“那個張俊秀知道這些嗎?”我問馬克。
“她知道,躲得更遠了。她在愛著另一個人,那個人露絲知道。她現在甚至提出要搬出留學生樓。”
“批準了?”
“還不知道。”
“告訴愛中華張俊秀有男朋友了,也許能解決一些問題。”
“看來,你可真是個女人,男人要是像你想象的那樣就好了。告訴他不止一百遍了。”
我停留的幾天裏,一直沒見到愛中華。白天大部分時間他睡覺。我臨走那天,馬克與安得露絲送我,走到樓前的網球場時,我無意瞥見愛中華站在窗戶後麵。一張憔悴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有些怕人。我朝他揮揮手,他朝我點點頭。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愛中華。當然,在我所經曆故事中的一切之後,我絕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愛中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但是我知道這可能性簡直小極了。他是自動沉到茫茫人海中去的,他會再重新探頭麽?
臨近畢業了,趙樂卻在增加著與張俊秀的約會次數。這使得張俊秀完全沉醉了,忘記了來自愛中華方麵的恐懼與煩惱。在這之前。她很不開心。愛中華糟踐自己。讓張俊秀覺得歉疚。不管怎麽說,愛中華是個曾經在她心中產生過分量的小夥子。但也僅此而已。愛中華是個外國人,張俊秀是個不愛想入非非的中國女孩兒。她非常切合實際,來不得半點孟浪。說穿了,愛中華瘋狂的感情在張俊秀這兒隻是一片飄忽的陰影。有時它濃重地壓過來,有時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樂還是以往的態度,對愛中華的事從不多問。張俊秀說了。他就聽聽,這樣也多多少少地遏止了張俊秀講述的熱情。趙樂吸煙更多些了,張俊秀心疼。而她又發現,他隻是在她一個人說話時才吸煙,於是她停止說話,把趙樂手中的煙扔掉,然後投進還充滿煙霧的懷抱,用親吻減少尼古丁對心上人健康的損害。
他們幾乎天天下午見麵,一起呆到就寢時間,然後一同回學校。張俊秀曾認真問過趙樂這是為什麽。在張俊秀看來,現在天天見麵是很危險的,它會給畢業分配帶來影響。趙樂並不解釋。他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因此他也用親吻去堵張俊秀總愛問為什麽的嘴巴,直到吻得她心快要跳出心房。他們成功地回避了許多他們不喜歡的事情。
一個細雨霏霏的午後,張俊秀撐著傘去趙樂的姑媽家。她冷極了,皮膚到處布滿了雞皮疙瘩。一路上她盼著趙樂能先到。不知為什麽近來她怕一個人先走進那間空屋子。
趙樂在。
張俊秀說她冷。
趙樂脫掉張俊秀的衣服。他鼓足了勇氣,像抱一條從冰河裏打撈上來的大魚一樣,把張俊秀冰涼的身體盡可能多地摟在懷裏。張俊秀覺到了自己皮膚觸到趙樂溫熱皮膚的那個瞬間裏所產生的溫馨。她暗下決心,自己一定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好好愛這個人。
也許是心靈的感應,張俊秀很快就不冷了。她掙開趙樂的懷抱,重新抱住他。這時她看見趙樂的兩個眼睛血紅,他問趙熬夜了。張俊秀又問:
“為什麽熬夜?”
趙樂說:“為了畢業論文。”
張俊秀並沒有多想,她讓趙樂一個人先睡一會兒。然後她打開電視,把音量調低,放映的節目是歌舞。她用毛毯圍住自己光著的身體,盡情地欣賞歌舞節目。最後一個節目是一個黑人表演的獨舞。因為聽不見聲音,她不知道報幕員說的是什麽。其實張俊秀並不很喜歡舞蹈,但她卻被這個黑人舞蹈者吸引了。表演者長得很性感,尤其是那黑紫色的厚唇和顫動的大的部位。張俊秀如饑似渴地看著。表演者盡情地伸展自己豐腴的身體,她朦朧飄曳的舞裙若隱若現地顯出軀體的光澤和質感。張俊秀裹在毛毯裏的身體熾熱無比,仿佛有火焰在身邊升騰。她從沒想到舞蹈竟能撩人情欲。她掀去毛毯,躺到趙樂身邊。她用輕吻觸著趙樂酣睡的身體。當趙樂醒來問發生了什麽事時,她夢囈般地回答:
“舞蹈真好。”
“什麽舞蹈?”
“非常好的舞蹈。”
事情就是從這兒開始發生轉變的。當他們平息之後,發現采取的避孕措施失敗了。趙樂抱怨國產的工具質量低劣。他說,宣傳計劃生育純粹是扯王八犢子,為什麽不落到實處呢?張俊秀聽他這麽說笑了。趙樂開始一言不發地抽煙。隨著一聲驚呼,張俊秀坐了起來,她哭了,她看上去怕極了,後悔極了。她說:
“現在是我的危險期。”
露絲從醫院回來時,發現張俊秀正躺在床上,她有些意外。自從愛中華追求她以來,張俊秀很少白天也躺在床上。她問露絲去哪了,露絲說:
“去醫院了。”
“你病了?”張俊秀關切地問。
“我婦科方麵有些毛玻”露絲坦率地說,說完就出去了。
露絲的話讓張俊秀非常不安。這些天她一直懷疑自己是懷孕了。她把一本醫書放到枕頭底下,每天照著上麵的條框對照自己,看看是否符合懷孕的先兆反應。她減少了與趙樂的約會次數,好像再睡在一起還會再次懷孕。她慌了。
敲門聲。
張俊秀的第一個反應是愛中華來了。她膽怯地問:
“誰?”
“白老師。”
“請進。”
白老師告訴她,她請求調離留學生樓的事,他們商量過了,白老師說最好堅持到這個學期結束,不然中途換人很麻煩。
張俊秀答應了。離這個學期結束還有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對張俊秀重要的事並不是從不從這裏搬出去,而是趙樂畢業分配。趙樂可能分配去的城市,從某種角度看,也是她畢業所要爭取的地方。
露絲去安得房間時,愛中華在和安得喝茶聊天兒。愛中華剃了長胡須,給露絲耳目一新的感覺。
“你要重新開始?”露絲問。
“開始幹什麽?”
“我正要問你,你有些新變化。”
“不知道,我隻是想振作一下。”愛中華溫和地說。他好久沒這麽平和了。
露絲對安得報告她去檢查的結果,露絲告訴安得醫生認為她沒什麽大事。安得關切地聽著。露絲講述完了以後,又隨口說了一句,“張俊秀看上去也不舒服”。她說完有些後悔,但看到愛中華並沒有什麽急切的反應,也就沒多想,就和安得說些身邊的瑣事。愛中華一直在喝茶。
“露絲,”愛中華突然說話,“有件事我請你幫助。”
露絲點點頭。
“我想見見張。”
露絲眼睛瞪大了,她看看愛中華,又看看安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非常想念她,你剛才說她病了。”
“可是……”露絲說。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可你要幫助我。好多事我都反複想過。也許我以前的某些方式有些錯誤,我想我要調整一下,讓它們適應中國的情況。我沒有失去信心,一點也沒有。你剛才問我想開始幹什麽,我也說不好,我隻是想先正常起來。我不能停止愛她,我相信有一天她也會愛我的,像我一樣。”
露絲答應了。
露絲回房間時,張俊秀已經出去了。如果這時張俊秀在,露絲把愛中華的一番話告訴張俊秀,事情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呢?這很難說。
與趙樂在一起時,張俊秀的全部心思都在懷孕這件事上。她認定是懷孕了。她希望趙樂主動提起這件事,但是自從那次可怕的失敗到現在,趙樂關於這個,隻字未提。張俊秀是個不成熟的女人,她這麽期望入情入理;趙樂是個男人,是個在社會上充分成長後又進入大學深造的成熟男人,他們不同,所以趙樂不問。他和往常一樣抽煙,和往常一樣有要求。
張俊秀氣壞了,她說:
“你就知道跟我睡覺。”
這話趙樂聽起來很刺耳,他問為什麽這樣對他講話,張俊秀說:
“難道你就不能想點別的?”
趙:
“我想不出跟你在一起,除了睡還能幹什麽。”
趙樂是想傷害,因為他被傷害了,這叫以牙還牙。他達到了目的。張俊秀哭了:
“我沒想到你是這麽卑鄙的人。”
“那你想我是什麽?”
“你……”張俊秀氣極了,“我真想殺了你。”
“刀在廚房。”趙樂點煙。
“你現在就想死早了點兒。就是你死了,你也得承擔責任。你是逃不掉的。”
張俊秀全部惡毒,在這一刻裏傾泄到趙樂心裏。
“承擔什麽責任?什麽責任?”趙樂有些吃驚。
“我懷孕了。”張俊秀平靜地說。
“真的?真的……”一連串質問過後,趙樂大叫一聲,“你坑了我。”
在麵對愛情與利益間的衝突時,男人可以簡單地分為兩類:愛中華;趙樂。
趙樂使盡解數安慰好了張俊秀。他們一同去了一個偏遠的小醫院。趙樂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檢查結果上。在去的路上,趙樂已經下定決心,如果不是懷孕,他馬上就和張俊秀斷絕關係。他不能因為張俊秀而毀了遠大前程。
這個小醫院很髒,人也很少,生意清冷。接診的大夫是位和氣的女醫生,年過半百了。趙樂想馬上就知道結果,所以醫生讓張俊秀去做b超。
結果是張俊秀的的確確懷孕了。
當這位女醫生知道他們並不想要這個孩子時,便主動挽留他們在這裏做流產手術。趙樂很願意,張俊秀有些猶豫。她曾動過回家的念頭,她知道手術後需要臥床休息,她幾乎沒什麽知心朋友,她不敢指望露絲。趙樂表示他願意經常去照看她,他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張俊秀答應了。但她又擔心影響趙:
“我認了。誰讓我愛你呢?”
並不是馬上就可以手術,要先登記預約,一周後才能手術。當問及姓名單位時,趙樂開始瞎編。這時,房間裏的另一位年輕的女大夫插嘴說:
“這種事不能含糊,大小都是手術,需要負責任的,還是留真實姓名地址吧。”
張俊秀哭了。趙樂也沒了主意。
“你們是學生,就照實說吧。”趙樂看年輕女大夫惡毒的目光在張俊秀身上打量,才發現張俊秀戴著校徽。他恨不得一把扯下那枚校徽,扔在地上踹幾腳。這種時候居然還犯這種錯誤,絕對不可以原諒。
“還是照實說吧。”說話的是年老的女大夫,“我們也都從年輕時過過,我很體諒你們的處境,但不能把事情搞大了。”
“我馬上就要畢業了。”趙。
“我會慎重的。”年老的女大夫慈祥的麵容讓趙樂有了信任感。
他們留下了班級姓名,然後一同搭汽車回學校了。車上,他們彼此無話。車到站時,他們說好手術前不再見麵,各自保重。
張俊秀腳步疲憊地朝宿舍走。在她接近這幢灰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她極力暗示自己放鬆,可是無濟於事。走到房門前時,她更緊張了。她推開門,愣住了。
白老師、邵劍老師正和露絲聊天。白老師和邵老師一同出現,顯然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下意識地感到: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會和她有關。
邵老師先問張俊秀是不是一個人出走了,張俊秀說是。露絲借口有事出去了。白老師又問她是不是一個人去醫院了,張俊秀說是。
兩個問題得到證實後,白老師說,剛才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說東大學生張俊秀去醫院檢查被確診懷孕了。
張俊秀馬上想到那位年輕的女醫生,又是直覺。兩位老師還在說,還在詢問。張俊秀腦子開始發亂,像一隻飛轉的車輪,什麽想法也停留不祝過了一會,兩位老師緘口了,大概是因為張俊秀好長時間沒說話了。
他們不說了,張俊秀說:
“你們想知道什麽?”
“那個男的是誰?”白老師直截了當。
“你們別逼我。”
“你這是什麽意思,組織上這可是為你好。”邵劍說。
“我不能說。”
“難道你不想讓他承擔責任?”邵劍問。
“不。”
“你……”白老師有些發急。
“你們要是再逼我,我就跳樓自殺。”
“你冷靜點,張俊秀。”邵劍老師大聲說,“問題出現了,就必須解決。”
“那好吧,兩天以後我告訴你們。”張俊秀口氣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兩位老師隻好離開了。
張俊秀見到趙樂,趙樂異常平靜。他一邊安撫張俊秀,一邊對她講明利害。並且明白地告訴張俊秀,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有他趙樂頂著。然後告訴張俊秀具體該怎麽辦。
離開趙樂以後,張俊秀突然就有了一種很悲壯很崇高的感覺,仿佛迎麵飛來的射向趙樂心口的子彈是她張俊秀用自己單薄脆弱的身體擋住的。即使倒下,她也會含著欣慰的笑容,因為她要使身後她曾經擁有過的身體體麵地直立著。永遠。
張俊秀提前一天找到白老師。白老師眼盯盯地看著她。問:
“誰?”
“格拉貝。”
“哪一個格拉貝?”
“就是愛中華。”
白老師眼睛一黑,差一點兒昏過去。這問題複雜了。
張俊秀的話像一根燃著的火柴接近了炸藥的導索,沒用多長時間,留學生樓便沸騰了。整幢樓內回響著格拉貝歇斯底裏的吼聲:
“不是我!不!不!不!不是我!”
他吼了很長時間,沒人能勸住他。他的聲帶可能充血了,叫聲漸漸弱了下去。安得好容易和大夥一起把他勸回房間。愛中華仍舊不停地說: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你們知道的,你們知道不是我,對麽?”
安得和露絲沒有力氣了。他們看著愛中華什麽也沒說。突然愛中華站起來,在房間叉開步子,高昂著頭,攢足氣力,再一次大叫:一“不是我,你們聽見了嗎?不是我!”
他脖子脹得好粗,脖頸上的血管高突著。露絲流淚了。
愛中華也沒有力氣再喊第二聲了。他啞著嗓子小聲對安得和露絲說:
“我愛她,不會是我。要是我,我會告訴你們,你們相信不是我,對麽?”
他說話時像個無助的孩子,眼神兒裏流出可憐的乞求。
露絲走近愛中華,把他的頭摟進懷裏,安慰他。他默默地坐著,一言不發,也沒有淚水。露絲去為愛中華倒水。就在這時候,愛中華像一頭豹子一躍而起,等安得反應過來,他已經衝到了張俊秀的門前。他一邊用力敲門,一邊大叫:
“張,張,告訴他們,不是我,不是我,告訴他們。你為什麽說是我?我愛你,張,我是愛你的。張,為什麽說是我,為什麽……”
安得差不多匯集了所有在家的男學生,把愛中華安頓到房間裏。然後和幾個同學一起去找白老師。安得對白老師說:
“我相信愛中華,他絕對不是那個男人。”
白老師說:
“誰也不能為誰打保票,這事還需要調查。”
“調查?”安得火了,“調查什麽?等你們調查完了,愛中華會瘋會死。你們要為一個人真正地負責任。”安得完全沒想到他的中文居然會在關鍵時刻變得如此有力和流暢。
“我們不能光向他一個人負責任。”
“那麽你們還要向誰負責任?”
“張俊秀。”
“她是個說謊者。”
“她是個那麽老實的女孩子。如果她真的說謊了,我們會調查清楚的。”
“什麽時候清楚?”
“調查完了就清楚了。”
“什麽時候調查完?”
“什麽時候調查完什麽時……”白老師急了,“你要幹什麽,安得?”
“我要學校想辦法。應該受到保護的是愛中華,不是說謊者。”
“你沒權利在這跟我大聲嚷嚷。”
“可是張俊秀就要把格拉貝殺死了。”
“你們都可以回去了。”
“可是格拉貝沒有時間等了,你懂麽?他馬上就要完蛋了。”
“不是他,他怕什麽?”
“你是……”安得衝動起來,被身旁的同學拉祝白老師再一次讓他們回去。安得說:“好吧,我們回去。我們馬上去遊行。堅決抗議。”
大夥兒響應了安得的提議,集結在正廳。準備出發的時候,校長與保衛處的人一同來了。
張俊秀無論怎樣都拒絕說出另一個人。係裏隻好讓她先回家做手術,然後返校做進一步處理。張俊秀離開前,對露絲說:
“我想見見愛中華,可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見他。我請你轉達我的歉意。”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露絲,你們恨我,我知道。你們應該那樣做。”
露絲沒有理解或緩和的表示,她隻是冷淡地看著張俊秀。張俊秀走了。她瘦弱的背影疲憊不堪,露絲心裏一陣難過。她叫住張俊秀,擁抱了她一下,然後說:
“再見,多保重。”
張俊秀流淚了。
她們在同一屋頂下所經曆的一切有理由讓她們在有生之年彼此記住這跟理解無關的時間的造化。
暑期開始後的第一個周末,午後。剛被雨水淋洗過的東大校園,一派清新。每一條路都安靜地伴著稀少的行人。放假的同學都回到父母身邊撒嬌淘氣去了。畢業的同學如果心急的也可能已經坐到新崗位的辦公桌前了。
張俊秀像一片隨風而來的綠葉,悄然而至。當她邁進校門的門檻時,她淚水漲滿了眼睛。她透過淚水看著收發室大爺熟悉的麵孔,心裏無比清楚,她在這裏的一切馬上就都了結了。整整兩年,她隻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她在林陰道上緩緩地走著。拐過圖書館,她看見了留學生樓。這一下她想起的事太多太多,它們在她腦海裏互相撞擊,她覺得心快裂了。
在快接近樓前的網球場時,她發現自己走錯了路。她應該先去係裏。她回身向來的方向去。
她和露絲還離很遠,就都站住了。
張俊秀盯盯看著露絲,她忘記了微笑,淚水洶湧地撞擊著她。露絲又朝她走近幾步。露絲問:
“你好麽?張。”
露絲的話語和昨日一樣親切柔和,張俊秀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她用手堵住嘴盡量不哭出聲來,一邊哭一邊點頭。
露絲扶住她抖動的雙肩,問:
“為什麽不回宿舍了?”
“我該去係裏。”
“從係裏回來就來吧。”
“不知道。也許不回去了。我可以住在親屬家裏。”
“我明白。你隨便吧。”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露絲。”
“沒問題。”
“我想見一次格拉貝。”
露絲沒想到張俊秀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行?”張俊秀問。
“對,他已經走了。”露絲說。
“去哪兒了?”
“誰都不知道。”
張俊秀搖晃了一下,仿佛被槍擊中了。她意識到自己沒救了。一切可能使目前局麵發生轉變的契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隻有要她永遠背負的沉重的十字架。
“你為什麽要見他?”露絲打斷了她的沉思。
“沒什麽,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她說完要離開,露絲攔住她:
“你要親自告訴格拉貝不是他於的,對不對?”
“對,露絲。可你也看到了,什麽都晚了。”
“你要跟趙結婚麽?”
“結婚?不。”
“難道不是趙幹的?”
“是又怎麽樣。是,就能結婚?露絲,你太善良了。”
“為什麽?難道結婚對你不重要麽?”
“露絲,別再問了,我該去係裏了。”
“可是張,為什麽不結婚呢?”
張俊秀的心裏憤怒和淒怨交織一起噬咬著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分感情。但她明白她沒道理對露絲這樣的好人發泄。於是,她強作笑臉,對露絲說:
“我想結婚,露絲。你也知道這對我很重要。可是,他昨天已經跟別人結婚了。”
“跟誰?他不能這樣做。”露絲急了。
“跟他從前的女朋友。他能這麽做,而且已經做了。”
“他怎麽對你說呢?”
“他說他對不起我。”
“這都是為什麽啊?”
張俊秀推開露絲走了。露絲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她沒有回頭也沒有住腳,她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向前走去。她害怕露絲那母親般的懷抱,她要離開,遠遠地離開,因為沒有答案,所以她不願麵對許多來自各方的“為什麽”。當一切都被扭曲後,她也在問自己:為什麽。同樣不會有答案的。最終,她要讓真相見鬼去。
張俊秀被開除了,她就這樣走出了我的故事。現在她一定在什麽地方幹著什麽,也許什麽也不幹,就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發呆,想從前的事情。各種可能都有,隻是我不能再追尋她了。對於故事來說,她已經是個消失的人物。如果她注定要活得與眾不同,我相信她還會走進別人的故事。
我拿到學士學位時,腦袋裏也閃了一下張俊秀的麵龐,她永遠也不能是個文學學士了,這也許是她的幸運。我沒有多想,她離我實在太遠了。而作為女人我又總願意隻想眼前的具體事。那麽最眼前的事就是二十分鍾後,帶著我的火車將要抵達終點。再過二十分鍾,我就可以和馬克麵對麵坐在一起,討論一些我們目前都十分願意討論的事情。
安得收到一張格拉貝的名信片。名信片的圖案是黃山迎客鬆。背麵寄信人的地址隻有兩個字:黃山。另外的一行字是:
“我站在最高的魚背上,隻是站著。”
安得說:
“格拉貝的中文水平越來越高了,他在進步。”
可露絲傷感地說:
“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星期後,我和馬克結婚了。
下篇一個陰沉的早上,當我們簡單洗漱後匆忙把車子開到街上時,其他人還和房子一起沉睡著,仿佛他們要執意拒絕這已經到來的一天。
馬克說,再不抓緊就更晚了。我們沒吃早餐,把它們放到車裏了。我覺得冷,一種由內心向外擴散的寒冷讓我害怕。我害怕這種感覺會讓我發抖。馬克說,你為什麽還不上車!
我上了車,打開暖氣。馬克說,你冷?我朝他認真地點頭。馬克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把格拉貝的那些中國破爛親自送去,寄不是也一樣麽?我覺得暖氣讓我內心的寒冷凝固了。
馬克說,盡管我們答應過他,可他現在是個十足的瘋子。我們沒必要向一個瘋子信守諾言。
前方有個個子不高的人站在道路中央。馬克在減速。我想這該是個早起的人,但為什麽要站在道路中央呢?馬克開車繞過他。我回頭張望。馬克問我,是怎麽回事?
那是一株可能用來做聖誕樹的小鬆柏,鬆柏的上麵裹著一件舊的呢子大衣。
馬克又問我:是人嗎?
我說:對,一個不愛睡覺的人,和我們差不多。
馬克說:一個瘋子,到處都是瘋子。
我們出了城,道路蜿蜒向前。道路的兩邊是介於黃綠之間的草地。草地上有高大的樹,或密集或疏朗。灰色的天邊把視線所及的遠處變得暗淡了。車走出一段路程,但景致依舊。陰沉的天不下雨,雲像一把係在發絲上的箭一點點地向我們逼過來。
我們吃東西。馬克說,這也算是旅行?
馬克說馬克說馬克說。我不說。我說不好所以我不說。我擔心說不好的話說出來會使人產生誤解。我們新婚,我說的越來越少,我害怕誤解。
午後我們到達目的地。很快我們就找到了那幢獨立的褐色的房子。房子的顏色與周圍人家不同,房子的樣式很普通,沒什麽裝飾性的東西。這是一幢麵南而居的長方形的二層小樓。
在仔細打量房子的時候,我曾想過格拉貝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他們的性格愛好等等也許該和這房子有些聯係。後來,格拉貝的母親弗裏茨太太告訴我說,這房子是他們通過經紀人從一個醫生手裏買下的。我這才恍然大悟,這房子不代表他們,就像愛中華的所為也不代表他父母一樣,我糾正了自己。
在我腦袋裏閃過愛中華這個名字時,時間像個傷感的老人帶給我淒楚的感受:愛中華張俊秀現在在哪兒?難道我這麽快就離開了那段生活並可以回頭去看了?真是時光如水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沒有過不去的事情。那麽時間到底又能留住什麽呢?
我們跟在弗裏茨太太身後走進了由法國冬青做成的樹籬笆,經過門前的空地,然後走進那扇對開的玻璃門(門玻璃上有鐵柵欄)。在一個寬敞的起坐間我們見到了弗裏茨先生,一個矮小枯瘦的老人。他七十歲,這也是弗裏茨太太後來告訴我的。
我們把格拉貝的禮物交給他們。他們都說了謝謝,但是我不知道他們謝的是兒子還是我們,因為沒有清楚的指代。他們不像中國人那樣熱情歡迎與兒女有關的客人。他們接待我們時不激動,不高興,但也不不高興;盡管我們動身前一天是打過電話約好的,並非不速之客。
馬克不在乎被怎樣接待。晚飯後,馬克說,格拉貝要求我們在這兒住兩天,我們也決定滿足他的要求。弗裏茨太太並沒猶豫,她說歡迎,然後領我們上樓上的臥室。簡單安排後,她問我們要不要下去喝杯茶。馬克說,路上累了他想睡覺。弗裏茨太太道了晚安。
我是想下去喝杯茶的,但也隻好不喝了,因為馬克累了,還有弗裏茨太太也道過晚安了。
馬克精力充沛,在我們婚後的六個月裏,他幹了太多的事。這出乎我的意料。在中國,我以為馬克是個安靜多思的人,生活很恬淡。可是現在,馬克說,中國差一點把我變成一個低能的呆子。
他飛快衝了個澡,然後躺到床上。我裏麵的那種寒冷在這時弱了下去。我勸馬克早些休息,我想他一路開車一定很累。我去洗澡,我把自己浸進溫熱的水裏,無名的惆悵像洗澡水一樣浸漫了我。
馬克在外麵大聲說,你要是再不快點,我就睡著了。
我恨他這麽含混地對我說話,充滿威脅,但他喜歡這麽說。
我沒有加快自己的動作。我躺在水裏,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屍體。我好像忽然聞到了泡屍體常用的那種藥水的味道。那藥水叫什麽名字,福爾馬林?有幾條紅絲遊移向上。我一動,血就融在水裏不見了,卻把水染成了淡粉色。血繼續在出,水的紅顏色加深了。我由此莫名地興奮,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我站起來用噴頭衝洗一下身體,穿好後又洗了浴盆。我出來時告訴馬克:
她們又來了。
誰?
客人。
馬克沮喪地把翹起的頭砸向枕頭。他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一換地方她們就要來。隻要我們一跨出洲界哪怕是市政界,她們也要來,她們為什麽跟我過不去?
很遺憾。我說。
你為什麽不去看醫生?
看醫生很貴。
我說過貴麽?
如果我嫁的是一位醫生,他同樣也不會有辦法。這種行為是針對一切男人的,不論他是醫生還是馬克。
說的有道理,該死的。
睡吧。
我們就要睡了,頭腦尚還清晰的時候,馬克說,為這倒黴的客人你可真說的不少。你現在說的越來越少,你好像不愉快。我從來都認為不愉快的人才會不愛說話。
馬克說完睡去了。我想爭辯,一轉念,算了,難道我愉快嗎?
第二天一早(我們沒有按約定的日期離開,後麵發生的事情需要我留下來,因為我不願同馬克一同離開了),我和馬克一同下樓,弗裏茨太太正坐在起坐間的沙發上微笑地看著我們。顯然她是在等我們。我覺得她比昨天親切了許多。
弗裏茨先生呢?我問。
隨著一聲愉快的應答,弗裏茨先生悄然地從玻璃門後麵走進來。他的步履輕的像一片雪花。我也覺得弗裏茨先生親切了許多。難道今天的日子很特別嗎?
我們在一個與廚房相連的飯廳吃完了早餐。在離開餐桌以前,弗裏茨先生問我們有什麽計劃。我搖搖頭,馬克問鎮子離這兒有多遠。
弗裏茨先生說,開車有四十分鍾路程。
弗裏茨太太說,我們已經兩年多沒去鎮上了。
弗裏茨先生附和地點點頭,似乎他不僅讚同夫人剛才說的話,而且為兩年多沒去鎮上感到自豪。
弗裏茨先生說,如果你們有興趣,離這兒不遠有個很大的果園。當然,這個季節沒什麽果實了,但有極好的風景。柔軟的落葉在腳下,晴朗的天空在頭頂,非常美。當年我就是在那裏得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弗裏茨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她做了一個“不允許亂說”的手勢。弗裏茨先生並不理會她,笑著說,那姑娘真是美極了,跟樹上最紅的蘋果一樣鮮豔。她已經愛上我了可她不說。她說,噢,對不起先生,這個果園很大嗎?後來我們結婚了,她告訴我說,親愛的,我是地道的本地人,阿爾特人。
弗裏茨太太幸福地微笑著,仿佛那些美好的時光又到了眼前。
弗裏茨先生說,那個姑娘跟我在這兒住了快一輩子了。這麽長的時間裏,她隻離開過一次,那是去巴黎,跟她愛的那個人一起去參加一個老友的葬禮。
我坐在自己的空杯子麵前,靜靜地聽,心底裏很感動,也有幾分羨慕。
弗裏茨先生站起身,對馬克說,去鎮上四十分鍾,去果園十分鍾,把車子開出來,慢慢決定吧,小夥子。
弗裏茨太太看了一眼老頭兒的背影,對我們說,不要聽他的。你們和我們不是一回事,還是去鎮上吧,你們肯定更喜歡熱鬧一些。然後她又轉向我,關切地對我說,看上去你的臉色不好,也許你該在家休息。
馬克一個人開車去鎮上了。這似乎該是我所期望的: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可是從房間玻璃窗後麵看到馬克開車離去,我又很惱火。
我下樓來到起坐間,坐在沙發上捧起一本消遣雜誌。月經剛來時的暢快沒有了,有的是若隱若現的腹疼和無名的煩躁。
弗裏茨夫婦不在起坐間,那種裏麵寒冷的感覺再次籠罩了我。我摸摸自己的腳像死人一樣冰涼。我點燃了壁爐裏的幹木頭。我把椅子挪近它,聽火焰爆裂的聲音,並把腳從拖鞋裏拿出來朝壁爐伸去……
弗裏茨先生走到我近前時,我才發現他。他和以前一樣輕。我慌亂地把腳從爐前抽回。弗裏茨先生穿著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鋥亮的皮鞋,看上去高拔了許多。他笑著對我說,絕對到了點火的季節,孩子,木頭棒子都放在廚房旁邊的貯藏室,你會找到的,如果你需要的話。
謝謝您。
我有事出去一下,孩子。他並不想掩飾臉上的喜悅,我想他一定是去幹一件有趣的事。他接著又說,你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好了,孩子。
我非常喜歡這位老人叫我孩子。我也很想跟弗裏茨夫婦照一張合影,我願意永遠保有這樣一張照片:我站在他們中間或是旁邊。馬克呢?為什麽我沒想到馬克,照片上也許該有馬克的位置。下午,他就要開車回來了,可讓他站在哪兒呢?
在我走神的時候,弗裏茨先生像陣風似的不見了。
我又把腳從拖鞋裏拿出來伸到爐前,接著聽到腳步聲。我拿回腳,這一回不是出於慌亂而是禮貌。我不能高擎著腳丫子麵對弗裏茨太太親切的微笑。
她要告訴囑咐我的跟弗裏茨先生已經說出來的一樣,好像他們事先商量過。我難以相信的是這麽一樣的人在一起竟能做好夫妻。他們的確是一對好夫妻。他們讓我感到驚奇,也許他們老了,遠離了塵世遠離了符合塵世甚至萬物的那些規律。
當你老了/頭白了/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昔日眼神的柔和……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是一首無論我走到怎樣陌生的地方都不會忘記都會隨時記起都會不自覺吟誦的詩。當你對愛情的體會日漸豐滿成熟時,這詩會讓你去麵對自己的感情世界進而引發你的渴望:渴望得到這樣的愛,哪怕隻有一次;渴望這樣去愛一次,哪怕也隻有一次。
現在,我知道這樣的愛我沒得到,我也沒像這樣在愛著,我什麽都沒有。我睡了。
我醒來後,爐火將熄,我去貯藏室取木頭棒子時,發現了一個新天地:弗裏茨家的後花園。
當我看到這個使視線開闊許多的大花園時很驚奇。我還記得查理·卓別林傳記片《紳士流浪漢》中的一個鏡頭:在查理和烏娜的花園裏,查理坐著,烏娜站在他的身旁。鬱綠柔嫩的草地上到處都是查理的子孫。大的在交談,小的在玩耍。這場麵深深地陶醉了我。在我還是個女孩兒時,我曾很多次想過,我是那麽願意有一幢帶花園的房子,那樣,我就可以也生五六個孩子,最好能一下就有這麽多孩子。然後看著他們在也是他們自己的花園裏捉迷藏打架叫喊。當我長到能平靜地談及婚姻而不帶半點浪漫時,我曾對一個好友說起過我的這個夢想。她說,要實現這個夢想的前題是你必須有很多的錢或是你嫁的人有很多錢。殘酷的是她又補充說,一般說來,有錢的男人往往愛娶漂亮的女人!我不漂亮,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的事實。我那位好友要提醒我的也正是這一點。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提關於花園和生孩子的事了。夢想像神話一樣離我遠了,是弗裏茨家的花園讓我想起了我曾經懷有的一個夢想,可笑的夢想。這讓我驚奇。
花園很大,可能有一百多平方米。花園的草地已經枯萎了,被幾條石子擺成的窄路分割著。花園裏有幾株果樹(想不出它們會結什麽果實),都落光了葉子。葉子在草地上輕輕地走動,仿佛受了陽光的引誘,互相碰撞。茂密的冬青牆把花園與外界隔開了,一派恬靜。我想到了弗裏茨先生說起過的那個果園。
我先聽到了聲音,接著才看到弗裏茨夫婦,最後看到了他們身後的那幢小房子,在花園的東北角上。
這是一幢由石頭砌成的不高的灰色小房子。弗裏茨夫婦一先一後就是從這裏出來的。當他們朝我走來時,正午的陽光照得他們的華發發出耀眼的白色,弗裏茨先生走近我說:
我餓了,你不餓麽,孩子?
我也餓了,弗裏茨太太說。
他們圍攏著我平和地笑著,沒有向我做出解釋的意思,於是我說:
我好像也餓了。
中午隻有我們三人吃飯,馬克沒回來。
弗裏茨夫婦午睡的時候,我沒再去花園,盡管那幢神秘的小房子,不停地引逗我的好奇。我喜歡這對老夫婦,所以我不讓他們不高興,去了解他們不願向我做出解釋的事情。小房子從剛才我站的門口看,看不見窗戶,我幾乎認定那裏很黑。
馬克回來時,我已經回到房間躺下了。他很疲憊。心不在焉地問了幾句諸如“今天過得怎樣”的話,便睡下了。他的臉色發灰。我看著他熟睡的麵孔,有種不祥的預感。
按計劃我們應該第二天中午動身。早餐後馬克打了聲招呼便又開車去鎮上了。我和弗裏茨太太坐在起坐間的沙發上互相對看了一眼。聽著汽車發動的聲音,我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用手掩住眼睛。
弗裏茨太太問我結婚多久了。
半年。說完我哭出聲音了。我知道昨晚我的預感沒錯兒,我擔心的事已經發生了。
弗裏茨太太坐到我身邊,極力安慰我。善良的弗裏茨太太讓我產生了一種在最親的親人身邊的錯覺。
我說,請原諒,讓我哭一會兒,我沒機會痛快地哭。
弗裏茨太太離開了我,在她重新回到我身邊以前,我止住了哭泣,又回到了“正常”的狀態。弗裏茨太太拿著一隻很大的鑰匙走近我,她晃動著那隻黃銅色的鑰匙問我願意不願意跟她去看看。
我不知道去看什麽。
她說是昨天我看見的那幢小房子。
那扇厚厚的木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好像是在打開通向另一個世界的人口,因為門很沉又不發出聲響。木板門的外麵塗成與牆身一樣的灰色,走進屋裏很黑(正如我想象的那樣),有股淡淡的香氣。弗裏茨太太點亮了一盞柔和的吊燈,然後關上門。房間裏沒有窗戶。
因為沒有窗戶,房間裏異常安靜,關門後有種與外界隔絕的感覺。在朝北的牆上有一個很小的空調機。
弗裏茨太太說,你可以隨便坐。
房間隻有七八米大小,靠東南角有一張中人床。床上有一對枕頭和一條疊好的毛毯。餘下的空地有兩隻較大的沙發。沙發親密地斜靠在一起,它們的麵前是一個長方形的茶幾,茶幾上有一個很厚很厚的本子,本子的旁邊有兩隻圓珠筆,都是黑色的。
我坐在了沙發上,弗裏茨太太坐在另一隻沙發上,我笑了,弗裏茨太太問我笑什麽。
我說,您和弗裏茨先生一定是這樣坐在一起。
弗裏茨太太點點頭,然後說,除了我們家的三個人,你是第一位客人。中國客人。
我告訴她我感到高興。
她說,我和弗裏茨先生商量決定的,讓你成為這裏的第一位客人。
因為我早上哭了?
你已經不是孩子了,是昨天就決定的。
謝謝。
我們的話題集中在女人最感興趣的領域。我們各自談了好多。我們之間居然有一份理解,超出了年齡、民族的界線。基於這份理解,她講了她的生活。我不能現在就告訴你們她說了些什麽,因為已經過了午飯時間。馬上就到我們動身離開的時間了。
馬克回來了。我們四個人一起吃中飯。飯後我們向弗裏茨夫婦道別。他們很吃驚,沒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麽快。弗裏茨太太悄聲問我:
一定得走?
馬克明天要去慕尼黑,所以我們必須走。
你也去嗎?她問。
我搖搖頭。
她馬上興奮地說,那你為什麽不多留幾天?
我被弗裏茨太太的真誠挽留搞得滿心高興,我去與馬克商量。他說,你隨便。
我得承認我這一決定忽視了我和馬克之間已經積聚的好多東西。
馬克與弗裏茨夫婦告別後,坐進汽車,他隻對我說了一句,“那麽,我一個人上路了”,便開車離去了。天陰著,濃重的烏雲再一次把天空壓得很低。馬克沒說再見。我望著快速離去的車子,道了聲平安。
馬克走了,卻把一種不愉快的氣氛留下了。當我們(弗裏茨夫婦與我)坐在一起試圖愉快地聊聊時,我們總是泛泛地找話題,很累人。不多會兒,弗裏茨先生睡著了。弗裏茨太太搖醒他,他睜開眼睛慌亂地說:
對不起,我睡著了麽?
弗裏茨太太俯身低聲說,怎麽了,上午你沒睡好麽?
睡好了,可我還困。天知道這是怎麽了。
上樓睡吧。
弗裏茨太太扶著他一同上樓了。弗裏茨先生對我說,再見,孩子,一會兒見。
午後的時間裏弗裏茨先生一直在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沒聽見任何動靜。我想,弗裏茨太太一定也睡了。我睡不著,我想起馬克,決定晚上給他打個電話。
我腦袋裏亂極了,甚至也想到了露絲。也許露絲有與弗裏茨太太相似的地方。我和弗裏茨太太在小屋子裏的談話,又都回來了。
你愛馬克?
跟他結婚時,我想是這樣的。
現在你發現你懷有的感情與愛情有差別?她說。
我說,你很有經驗。
我們都笑了。
她說,有很多男人在妻子生小孩以後最初的那段時間裏,去外麵找別的女人睡覺。並且有很多人認為這不算是亂來。
我說,你也認為馬克昨天去鎮上找姑娘了嗎?
她點點頭。她說,你和我都沒有錯。女人總是有很好的直覺,尤其是這件事,一般不會看錯。
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也不知道。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也許有你這方麵的原因。
我不知道。也許和我來“客人”有關係。它們缺乏規律性,總是在他有情緒的時候來。
我們又都笑了。但是我們明白,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和馬克畢竟是結婚隻有半年的夫妻埃
在這個話題上我不會有很明晰的想法,於是我換了話題:
說說您和弗裏茨先生,我喜歡你們。
她說他們結婚第一次吵架和好後,就共同商量建了這個小房子。
幹什麽用?我問。
約會。她說。
為什麽不去別處約會?
我們不喜歡別處。
她接著又說:
我們每周都來這裏一次。一般是在周四。我們從不一同來,他先來,我後來,一般是這樣的順序。你看到了,我們來之前都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我每次來之前都很激動,好像要去赴的是一個盼了一千年的約會。不過,一周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每次他先來等在這兒的時候,總是不坐也不站,他要站在門口,還不等我關好門,就要抱住我,好像我來的太遲,好像他離開了很久。
(弗裏茨太太是個偏胖的女人,弗裏茨先生擁抱她時,一定很費力氣。)我們坐在沙發上,手握在一起。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在這裏上床。我們在這兒做愛覺得比外邊美好。兩個人的感覺都好極了。別笑孩子,現在我們老了,不再需要這張床了。更多的時間我們坐在沙發裏。但是我們沒有撤掉這張床,有時候我們願意一起看著它,回憶過去那些激動人心的好時光。我丈夫說,永遠也別搬走這張床,它提醒我曾經是個非常好的男人。
你看這個厚本子,是我和我丈夫隨手寫下的一些瑣事和一些體會。我們來這裏最主要的內容就是談談。比如我們的兒子格拉貝長大了,我們發現他有許多與其它孩子不一樣的地方,於是我們就在這兒談談我們的擔心,交換一下看法。有時候沒有什麽令人擔憂的事情,我們就一同談談過去,那都是些輕鬆的話題。
我記得她說到這兒,長歎一聲,她說,時光如水,日子過得多快埃然後她隨手翻開這個大厚本子。她讀上麵的字:
瑪麗,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從房間走到這裏,你一定請人把我抬到這裏,放到床上。我願意離開世界時從這裏動身。
答應我麽,瑪麗?
我答應,親愛的。
後來我們也談到了葉芝。我發現這是一個女人無法躲開的詩人。弗裏茨太太輕聲誦讀。在她讀時,我發現這個叫瑪麗·弗裏茨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既是詩中寫下的被愛者,同時也是愛者。
晚飯是我與弗裏茨太太一同做的。弗裏茨先生沒有下樓來吃,弗裏茨太太端了一份送到了樓上。她下樓時對我說,弗裏茨先生的胃口真是好極了,好得令人驚奇。我看一眼端回的托盤,裏麵能吃的東西都光了。我也吃了一驚,裝盤的時候我也參與了,裝的東西夠兩個人吃的。
我和弗裏茨太太吃飯時,她提到了照相的事,她說隻好明天了。
我說,那明天吧。
飯後我們都沒有看電視。我擔心弗裏茨先生的身體。弗裏茨太太說不會有事。我給馬克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我看表快十九點了。弗裏茨太太上樓去了,我的心緒由此煩亂起來。
我被叫醒大約是在淩晨一點左右。弗裏茨太太穿著睡袍。她說,出事了,請跟我來一下。我跟在她後麵來到他們夫婦的臥室時,隻有兩盞床頭燈亮著,弗裏茨先生安詳地睡著。我看著這一切正常的景象,想不出到底出了什麽事,隻是疑惑地看著弗裏茨太太。
這時,弗裏茨太太站在丈夫的床旁,一隻手輕放到他的額頭上,她看著我,聲音很小但很平靜地說:
他死了。
半天我都沒說出話來。我看著弗裏茨太太,她說:
這是真的。他睡的時間太長,晚飯後他馬上又睡了。半夜我起來時,他已經死了。
弗裏茨太太的鎮定多少感染了我。我問:
我能做點什麽?
弗裏茨太太把放在弗裏茨先生額頭上的手拿開,然後對我說:
如果你不介意,請幫我把他抬到小房子裏去。還記得他的願望嗎?
我當然記得並且十分願意幫助她。
我抬著弗裏茨先生的上身,他比我想象的要沉許多。抬到小房子的床上之前,我們歇了三次。
弗裏茨太太把丈夫的頭擺正,然後為他蓋上毛毯。我們一同離開時,她對我說:
謝謝你孩子,回去睡吧。也許天亮時我會找你。
要我去找牧師嗎?
不。她說,我隻要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如果不妨礙的話,我說,我想等在旁邊,等你打完電話,我送你回房間。
她想想,答應了。
她撥通了一個號碼,說:
漢克嗎?我是瑪麗。古多死了。剛才。我想知道他的遺囑是不是在你那兒。那好,打擾你了。不。好的,如果我需要。明天見。晚安。
放下電話,她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
再也沒有什麽事了,孩子,你休息吧。
在弗裏茨夫婦的臥室門口,我們分手。
這一夜餘下的時間我睡得很沉。我醒來時馬上想到弗裏茨太太。我穿好衣服,打開窗簾,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
我在我房間的門口,發現了兩個同樣大小的信封,白色的。一個上麵寫著我的名字:風。另一個寫著格拉貝的名字。
我覺到不妙,直奔弗裏茨夫婦的臥室,裏麵空無一人。我趕忙奔到樓下,廚房、起坐間都沒有弗裏茨太太的身影。我知道要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
我來到花園,沿著石子窄路朝小房子走去。我推開屋門,裏麵沒有光亮。我打開燈,弗裏茨夫婦並排躺在那張床上,毛毯齊腰蓋在他們身上。我走近把手放到弗裏茨太太的唇旁,沒有一絲氣息了,她已經去了好久了。
他們像平時約會那樣,弗裏茨先生先到,然後是弗裏茨太太。他們在這兒匯集,再一同離開,由他們自己選好的地方出發。燈熄了,我走了。我關好門,我不害怕。我知道他們是兩個死人,我像山一樣的鎮定。我離開是因為我知道這兩個我很喜歡的人不願再被打擾了,他們想單獨在一起。
我一個人回到空蕩的起坐間,開始讀信。我知道細心的弗裏茨太太會在信裏告訴我接下去該怎麽做。
親愛的小風:
首先我感謝你為我們送來兒子的禮物以及有關他的消息,盡管我們知道你和馬克並沒有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我們。我們能明白你們的苦心。我們對自己的孩子還是有充分了解的,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幫助他。他像很多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樣,拒絕來自老一輩人的任何幫助和關心。我們知道惟一沒有變化的是他和我們愛他一樣,一直愛著我們。這是讓我們欣慰的。
在認識你以前,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中國人。我為我們通過短暫的交談而獲得的全麵的理解感到驚奇。它使我改變了過去許多錯誤的看法。我是想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已經是好朋友,盡管在你讀好朋友的信時,她已經死去了。但她可以留在你的記憶中,在你孤獨的時候,她願意幫助你。
同時,你也應該很好地了解一下你這個好朋友。我曾保有過的秘密隨著我已經到來的死亡,喪失了隱秘的價值。我願意你第一個知道它。
我20歲時認識了古多,兩年後我嫁給了他。他比我年長十歲。我們相處得很好。很多新婚夫婦遇到的諸多煩惱,我們都幸運地躲過去了。
結婚後,我們就住在這幢房子裏,古多在鎮上有一個自行車店,經營得不錯。婚後第二年我們第一次吵架就蓋了這幢小房子。又過了四年,我們有了兒子格拉貝。
我們那次吵架是因為有一天臨睡時,古多告訴我說,他二十二歲時,結過一次婚,而在跟我結婚時,他並沒有離婚。他說他第一次結婚後不久就離開了家鄉,而他的那個妻子也留在了那裏。他的家鄉是離這兒很遠的另一個鄉村。
在小房子蓋成的初期,我們的全部話題都是圍繞這個。我麵臨抉擇:要麽留下要麽離開。古多的態度很明確,他再也不要回家鄉,他隻要呆在這裏,如果有一天他的第一個妻子會找來,他就承擔全部後果。不然,他就要在這塊他喜歡的土地上快活地過一輩子直到死。
他告訴我他愛我。
我反複考慮以後,隻能留下來與他在一起,因為我也愛他,我沒有任何離開他的理由。我留下來與古多一起等待那個怕人的日子。正像你猜到的那樣,這個日子最終也沒來。日子久了,它的陰影也散了。我們很快活,一直都很快活,雖然這裏沒有大城市變幻莫測的魔力。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快活地與自己所愛的人呆了一輩子,為這個,我再感謝我的男人,也感謝把這個男人賜予我的上天。深深的感謝。
我向古多的律師要遺囑,我想他會在遺囑中告訴我他第一個妻子的住址。盡管很遠,我也會找到她。我想問她,是否願意與古多一同離開,因為她是先來者,她有權第一個作出選擇。我是有把握的,她不會隨我的古多去的,因為古多把全部愛都給了我,我要去的,我會同古多一同去的。沒有古多,對於我來說,也就沒有這世界了。
古多的遺囑就在他床頭櫃的抽屜裏。那張紙夾在一個舊日記本裏。親愛的風,你想不到我的古多跟我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沒有第一次婚姻,他說,我的傻姑娘,怎麽還會有另一位新娘呢?他不願離開這個安靜的鄉村,一輩子都不願意離開,哪怕一次。他要用這個玩笑把我鎖在這裏,他擔心外麵熱鬧紛繁的世界把我奪走,因為我曾是個漂亮姑娘。古多,我最親愛的古多,他有多笨啊!即使沒有這玩笑我也會和他在這裏廝守一輩子的,因為我愛他,像他愛我一樣深深地愛著他。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像我們這麽結實的愛情是很罕見的,因此我倍加珍惜。
現在我要跟隨我的古多去了。我的心無比暢快。隻有我一個人躺在我的古多身旁,一起去一個新地方,然後重新開始,我的古多永遠也不會讓我不愉快,即使到了最後他也有辦法讓我不哭,讓我笑著。
再一次感謝上帝,賜予我如此多的幸福,甚至在我生命終結的時候,還有一個幸福的死亡。
風,我知道你不會流淚的,因為你知道我是高興的。你也許會羨慕這個瘋癲的老太太,但別嫉妒。找到了千萬珍視,最終你也會有自己那一份的。
再見了,風,我得快一點了,不然我的古多會等得心焦了,再見。
另:你讀完信就可以離開了。房門不用鎖。離開之前,請給律師打個電話,請他處理以後的事。他叫漢克。電話號碼在電話機旁。還有請將另一封信轉交給我們的兒子,讓他自己多保重。
謝謝你,中國來的風。
瑪麗·弗裏茨淩晨絕筆83.1我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終於在一陣暴雨中走進了鎮子。我從鎮上搭車回到了家。電話機旁有馬克留下的號碼,我撥通了,但是他在慕尼黑的飯店房間沒人接。我看表,十九點三刻。馬克不在房間,馬克房間的電話沒人接。
我看著需要我轉交的給格拉貝的信,心想自己再一次成了信使。我想那張終於沒照成的合影,將以小房子為背景,印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了,永遠也不會模糊。
我再一次撥通了電話,仍舊沒人接。馬克房間的電話沒人接。馬克在哪兒?
我一邊哭一邊脫自己身上的濕衣服一邊認真地抱怨我為自己選擇的生活。我不明白我為什麽要過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