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曾經與狗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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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倒回去四年——天啊,我還是一個怕狗的人呢。
記得有一個夜晚我在小區附近散步,在轉過一片布滿荊棘的灌木林後,忽然看見一條大狗迎麵朝我跑了過來,那狗有著灰白色的皮毛,耳朵尖尖的立著,身形分明像一頭小牛犢子。作為一名成年男性,在現代社會能夠彰顯勇氣與力量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了,人們都在開動腦筋以謀求生存,力量——那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但就在十分之一秒後,我的血液開始沸騰,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我不得不承認我極度害怕,這深不見底的害怕激發出了一種罕見的忘我勇氣。
我對狗的印象並不好。我必須承認這一點。
我的童年是在大山裏度過的。那裏的山民大多喜歡養狗。他們養狗的標準很簡單:咬人的就是好狗,不咬人的就算孬狗。這種極簡標準成為相當一部分孩子的噩夢。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條大狗看家。它們情緒暴烈時張開的血盆大口(我個人認為一點都沒有誇張),以及低沉的狂吠之聲,總讓兒時的我屢屢尿上一褲子。我不得不躲在比我高大的孩子身後,以躲閃的眼神看著這些四蹄動物在我麵前張牙舞爪。
我害怕去任何有狗的地方。因為我家沒有狗。
長大些以後,父親不知從哪裏弄了一條狗回來。那是一條黑色的小土狗。父親將它拴在雞窩前,想讓它負起看守雞窩的責任來。我和哥哥都很喜歡它,每天給它喂飯,時常和它玩耍。我忘記了它的名字,因為它在我生命中停留的時間實在有限。我原本可以通過它來解決一些問題的,比如我對狗莫名其妙的畏懼,再如對所有大型動物不可救藥的抵觸。可是,最終它反而加深了這一切。盡管現在看來,那並不是它的罪過。
在一個打雷下雨的夜晚,停電了。我從屋裏出來,端著一碗給它挑選好的骨頭推開了雞窩門,我想給它一個驚喜。然而,也許是雷雨天讓它感到驚恐,也許是黑暗世界裏不斷響起的風雨聲讓它的神經出現了一些問題,它沒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我,反而選擇了承擔使命——我父親交給它的看守雞窩的使命——它以為我是一個趁著月黑風高之夜前來偷雞的賊。於是,它選擇了咬我,而不是歡迎我。
這個舉動換來的結局是:第二天它變成了一道菜。因為我父親以及所有類似於我父親的人,他們都認為:咬自己主人的狗是不能留的。它的生命權應該被剝奪。我放學回來,看見它被吊在窗前的樹下,被剝了皮,猩紅的身體,向天空張著嘴。我感到了一陣惡心,還有恐懼。
我父親後來用了很多辦法,找了很多人,才給我搞到了一針狂犬疫苗。因為有個自稱半仙的家夥,翻著白眼說我得了狂犬病,不久將死於脫水。我父親驚恐不已,四處托人找狂犬疫苗。我不明白,那個年代搞一針狂犬疫苗怎麽如此費勁?最後我被冒充為某位鄉鎮領導的子女,才有了打一針狂犬疫苗的機會。
隻是,那條狗再也回不來了。隨後我的童年乃至整個少年時期,與狗徹底絕緣。
再後來,就有了我單挑十三條狗的壯烈事跡。工作後,我有一次回鄉探望年邁的奶奶。村莊添了很多新房子,於是也增加了很多狗。一個村莊的狗是一夥兒的,它們往往有著一呼百應的威力。我不知道與狗對視的規則。我很愚笨。久不歸鄉,村裏來了一個陌生人,自然受到狗群的逼視。我在膽怯之餘,貿然采用了兒時奶奶教我的辦法,假裝蹲下來撿石頭,以為這樣會嚇到它們。然而,不知是它們忠於職守的使命感過於強烈,還是我蹲下去的姿勢實在狼狽,我激發了眾怒,狗群向我撲了過來。夏日正午的村莊分外寂靜,家家戶戶的人似乎都在勞動或者午睡。沒有人注意一個從城裏來的光鮮孩子被一群狗逼到了絕境。
危急中,我從地上撿起一根長約三米的樹枝,繞著圈狂舞起來,聲音瞬間變了形。
短短兩分鍾後,我便開始且戰且退,因為按照揮動樹枝的頻率,我已經不可能再像風車一樣持之以恒了,我的胳膊很酸,雙腿開始發抖,有的狗已經瞅準空當朝我淩空撲了過來,它們眼看就要圍成一個包圍圈了。你知道,當大壩合龍,當玄關一破,當魔瓶一被開啟,世界從此將萬劫不複。於是我狂暴地揮舞了幾下後,一個轉身便沿著狹窄的山路狂奔,狂奔之餘還要時不時地殺幾把回馬槍,以震敵威。當我跑到一處山崖時,果斷地止住步伐,回頭和它們搏殺起來。
事後看,不得不說這是個英明選擇,相當有智慧含量。狗群被我成功地化整為零了,我以萬夫不當之勇守住這華山一條路。從某種程度上說,不到十分鍾,我就已經差不多徹底領悟了魯智深同學瘋魔杖法的全部精髓,並有所創新。
但狗們相當有毅力,以車輪之戰與我對峙。每次隻上來兩條,騰挪跳躍之間獠牙突兀,後續部隊則以聲威助陣,狂吠之聲高亢錯落,先鋒部隊被我幾棍打翻後,隻見它淩空跳躍幾下,空中就完成了換人,下一條狗隨後就到了。烈日炎炎,我一人以地利之勢,打了生平最為艱險刺激的一戰。打著打著,我不由自主地開始琢磨,想當年《說嶽全傳》中高寵單槍挑滑車,一氣挑了十餘輛,最後人盡馬亡。高寵乃何等人物?那可是《說嶽全傳》中的高手郎博旺啊!可縱然是蓋世英雄,也架不住這車輪大戰。我這麽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秀才,單棍鬥惡狗——還是十三條惡狗,這還能有個活路?
西方心理學中有一個說法,大概叫做“後天的消極反應”,說當一個動物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電擊或者別的什麽厄運時,它將放棄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哪怕是再給它一萬次活下去的機會,它都隻會一心尋死。
當時當下,我何嚐不是如此呢?
正當消極反應開始發作之時,我那半瞎的奶奶在腿腳極其不靈便的情況下扶著牆遠遠地朝我走了過來。她的心靈感應到了我的到來(其實她是聽見了我聲嘶力竭的叫聲),她撿起地上的石頭狠狠地朝狗丟了過去,並衝狗群大聲訓斥著。狗們顯然認識我奶奶,其中一條貌似領袖級的狗朝前走了兩步,瞪著一雙疑惑的眼睛看著我奶奶,我奶奶再度喝斥了幾聲後,它聽明白了,轉身悻悻地走了,走了兩步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熟人啊?早說啊!費他媽我半天勁兒!狗群眨眼之間便隨它離去了。我連忙上前攙扶奶奶。更準確地說,是我那扶牆走路的奶奶用她有力的雙手攙住了她血氣方剛的孫兒。
一路上,奶奶嗔笑著怪我,你不要盯著它們看,看多了它們當然要咬啦,又不認識你。我辯解道,它們不看我我會看它們啊。奶奶又說,那你看了也不要跑嘛,一跑就肯定會追啊。我急了,我不跑站在那裏被它們咬死啊。奶奶笑開了,拍了拍我的額頭,傻孩子,沒事了沒事了啊。
沒事了。但真的沒事了嗎?
幾年以後,我在北京的那個夜晚遭遇到了同樣一幕。那條大狗朝我狂奔而至時,我相信這個世界有靈魂,相信有鬼怪有傳說。我是個天真的人,且從不以為恥。嗖的一聲我感覺我奶奶的靈魂來到我的身體裏,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但靈魂仍在。我原本是戰栗的,有急驟的不安與混亂。它龐大的身軀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我撲倒在地,我身邊沒有木棍,也沒有斷崖,這是一片安靜的樹林,夜色掩蓋了很多東西,我看不出有他人存在,更別說我奶奶了。我握緊了拳頭,跟自己強調要鎮靜,絕對鎮靜。這次我沒有選擇愚蠢地蹲下身體,害怕那樣會激怒它,而是站在原地,將渾身的小宇宙調到了爆發點,我相信隻要零點零一秒的時間,我就能使出天馬流星拳、廬山升龍霸、蓋世王八拳等一係列匪夷所思且慘絕人寰的絕技。
但天啊,那狗居然在我麵前停住了。
我沒有看它!我真的沒有看它!它為什麽要停呢?它應該瀟灑地跑過去,頭也不回啊!天殺的,它為什麽要停呢?我屏住呼吸,兩手死命地捏成了天馬流星拳,並反複告誡自己:我不跑!絕對不能跑!一跑它就會追,一追就會咬!我嘴角扯動了兩下,但一個念頭克製不住地像烏鴉般閃過:我奶奶不會騙我吧?不會,肯定不會!但,但是萬一呢——萬一她當年隻是安慰我呢?
我不能尿褲子。我身邊也沒有人可以躲。但神啊,它已經開始舔我的拳頭了。
你能理解“千鈞一發”這個成語的含義嗎?先想想,別急著說你理解,在此之前,這個詞我每年要用上七十八遍我都不能理解。因為那是一連串複雜而細密的分裂反應。就算它活生生地在你麵前發生你也不能領會。人們堂而皇之地使用各種形容詞的真實原因是懶惰。這時我懂了,發自內心。再給我零點零一秒,我就要使出渾身解數,重現當年單挑狗群的一幕了。一群也是挑,一條也是挑,反正今天是挑定了!你沒聽人說,狼吃人之前都得先舔你兩下嗎?狗肯定也一樣,接下來就是血盆大口,一命嗚呼了!
老子讀了十幾年書,換了無數個單位,走了那麽遠的地方,花了那麽多錢,那麽多時光,才能來到北京,租到這個小區,住進那套房子,體會文人墨客命運顛沛流離之感,半夜出來賞月散心,要是兩口就被你咬瘋了,那我還混不混了!
電光火石之間——大雄!一個清脆的女聲從灌木叢後響起,我睜眼一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拿著拴狗鏈正急匆匆地朝我跑來。感謝上帝,狗瞬間便不再舔我了。
女人蹲下來,一邊訓斥狗,一邊忙不迭地和我解釋,沒事吧,沒嚇著你吧?它從不咬人的,脾氣可好啦,就是個頭大了點兒。我以為這個地方沒人。快,大雄,向叔叔道歉。
這笨狗居然應聲坐了下來,伸出隻爪子,目光殷殷地望著我。
誰要和你握手啊?嗬嗬,笨蛋。女人蹲下來,嗔笑著拍打它那隻爪子。
我站在那裏,扯出個笑來,沒事沒事,挺可愛的,挺可愛的。
女人給狗拴上狗鏈後,向我再次抱歉地一笑,便走了。走出很遠,我還能聽見她和那隻叫大雄的狗說話的聲音,那腔調,就像是母親對一個孩子。
我站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我才慢慢地蹲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夏夜的涼風吹拂著我,一頭的汗。從口袋裏掏出根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過多了。
人們為什麽要養狗呢?狗他媽的有什麽好?有這錢幹點兒什麽不行?我悻悻地往回走,嘴裏叨叨咕咕。星空其實很美,北鬥七星如此鮮明,月亮在雲層中緩緩地探出頭來,照耀著我。我不高興,有很多疑惑,絲毫沒注意到這其實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身邊有許多美好的事物,人們,卻總是不願意看見。恰如那晚的我。
四年之後的今夜,我在北京郊區的一個小院裏敲打出上述文字。我的腳下躺著一條熟睡的大狗,它的名字叫小九;旁邊的沙發上躺著一隻貓,它的名字叫配配。我身後的籠子裏,還關著八條兩個月大的小金毛。它們都是小九的孩子。
聽著我敲打鍵盤的聲音,它們入睡了。在鍵盤清脆的敲擊聲中,我偶爾能聽到它們呢喃的聲音,那是它們夢境的反映。天亮時,這些可愛的小金毛將離開我,去往機場,那裏有人需要它們,它們將會成為別人的天使,別人的夢境。
寫完這篇文字時,天空已經徹底亮了,我似乎又一次錯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有鳥在窗前的樹枝上鳴叫,我伸了個懶腰,在窗前點了一根煙。小九仍在熟睡,配配站了起來,跳到窗台上,衝我喵嗚喵嗚地叫著,小狗們也醒了,哼哼唧唧地叫著,想出去玩。我打開了籠子,它們彼此擁擠著像一群追風少年衝向了院子,院子裏立即就翻了天了。我在窗前微笑著看它們,情不自禁地想,或許我錯過了一些,但我並沒有錯過最關鍵的。
不是嗎?一個與狗有仇的人,如何能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真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