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壹 天天和她的孩子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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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寵物市場
    2006年夏天,我來到北京東郊的一家寵物市場。並不是要買狗,而是找朋友介紹的一個線人。那天陽光極度刺眼,空氣中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所有的狗都在狂吠,聲嘶力竭。我感受到比長安街堵車更大的焦慮,聽覺和呼吸受到雙重折磨。汗水淌了一臉,我也不擦。線人還沒來,等待的每一分鍾都是煎熬。
    在這之前我對養狗毫無興趣。每晚小區裏的狗屎宛如地雷一般,不小心翼翼便必定帶著喪氣回家。那些遛狗的人,無論是穿著,還是氣質,都不得不令我聯想到一些糟糕的詞匯。比如為富不仁,又或者——玩物喪誌。
    那年我還供職於這個國家最大的電視台,在一檔紀錄片欄目擔任編導。我們不追逐娛樂,也不假裝調查,我們隻想記錄這個時代。
    我剛剛完成自己到那兒的第一部片子,隨後,我突然對“養狗的人”產生了興趣。我想知道是什麽人在養狗,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麽?可憐的生活,空洞的情感,莫非都要寄托在一隻隻會狂吠的四蹄動物身上?我想更深入地了解這個社會,狗——說穿了隻是一個媒介。
    線人是個胖子,平頭,叼著煙,斜睨著我,你想知道什麽呀?
    在與我談話的間歇,他需要時常對四周籠子裏的狗發號施令:不準叫!再叫我抽你啊!狗便安靜下來,可兩分鍾後,它們又叫了起來,於是他隻好意興闌珊地再來上一回。我努力地豎著耳朵,卻仍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他說剛和人合夥三十萬包了一窩狗,這窩狗的買賣決定了他今年的收成。他又提到了“非典”時期,他的一窩狗東北有人出價六十萬他沒有賣,“非典”過後,生意一落千丈,他隻好八百塊錢處理了事。說完他停頓了一下,眼睛從煙霧中瞟我,他是想讓我附和兩聲嗎?還是感歎兩聲?但他分明談的就不是狗,是錢啊。
    我想,或許我應該拍一窩狗從出生到出售的過程,它們去往這個社會的各個家庭,我跟蹤它們,便自然能得到我想要的所有素材。
    線人隨後帶我參觀了幾家狗店。我第一次知道了薩摩耶、哈士奇、雪納瑞這些名字。它們都很熱情,主人則更熱情,向我解釋如何判別一條純種狗,並慷慨地答應給我打八折。臨出門時,我看見一家狗店牆上貼著一副畫,上麵有各個品種狗的照片,照片旁用大紅字寫著:祝君養狗發大財。
    兩三天後,我穿梭於北京各個地段,見了不少人。不是狗的品種令我全無感覺,就是狗主人過分熱情,總讓我懷疑他們別有目的。有一天回家路上我想,我真的決定要拍這個選題嗎?為什麽非要拍狗呢?貓也是可以的呀,或者,拍那些養蜥蜴的,養鳥的,不都一樣嗎?不,不一樣。養狗的人群最廣泛,階層最具差別性。隻要我拍這個片子,就沒有別的選擇。
    陽陽在一個星期後聯係了我,那時我已經快要放棄了。她先謹慎地和我在網上談了一會兒,確定我的想法後,才同意我去她家看一看。
    天天就這樣出現在我眼前。它是一條兩歲的金毛,一個星期後就要生產了。女主人陽陽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她的男朋友則是一個整日在家辦公的it人士。他們居住在北五環之外新開發的大片樓盤裏。那裏的樓房一模一樣,除了通過枯燥的數字,你實在看不出它們有任何分別。我花了點兒時間才找到他們家。他們租了一套頂層的房子,那是一套複式樓。地板被狗咬得七零八落,露著水泥。進門時,天天迎麵便衝了上來,我嚇得差點摔了個踉蹌。
    後來,陽陽向我展示了天天會的那些招數,無非是“坐”、“立”、“趴下”、“不準動”,沒什麽新鮮的。她還養了兩條邊牧,熱情得過分,也聰明得過分。天天繞著陽陽轉圈兒,兩條邊牧則和男主人玩著捉迷藏的遊戲。他們玩得都很高興,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時候我仍然在問自己:我確實真的要拍嗎?
    兩個人,三條狗,與城市若即若離的生活,看上去似乎是一個還不錯的選題。
    兩天後,我見了一名國際動物保護組織駐京的官員。這位官員對中國人養狗的風氣嗤之以鼻,並一再指出目前流浪狗增多與以盈利為目的的家庭繁殖密不可分。他們打著愛狗的旗號,其實都是為了掙錢。哪個品種好賣,他們就繁殖哪一種,直到這個品種被所謂的時尚拋棄,大街上到處都是。目前的局麵壞就壞在這些所謂的“愛狗人士”身上。
    拍!拍丫的!他斬釘截鐵地支持我。(忘了說,他是一個純正的北京人。)
    來自人類的撫慰
    六天後,陽陽給我打來電話,說天天生了,十一隻。我火急火燎地帶領著攝影師帶著設備殺到了他們家。
    結果一進門便被陽陽堵住了,她說隻能一人上去,而且,不許帶任何設備。她說天天現在母性很重,它隨時可能咬人。她話音剛落,我無助地看了攝影師一眼,他衝我做了一個“請君入甕”的手勢。關鍵時刻必須導演出馬!這話誰說的?該死的領導。我咬著牙,顫顫巍巍地上了樓。
    剛邁到門口,便聽見房間裏響起天天低沉的狂吼聲。我猜是要咬人的前奏。陽陽說,蹲下。我立即蹲下了——反正我本來就是要蹲下的。陽陽又說,攤開雙手。我立即攤開了雙手。這時我才看見天天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趴著,那是一個貌似產床的東西,我還聽見房間裏有類似小老鼠般哼哼唧唧的聲音。陽陽的男朋友正在拚命地摁住天天,並極力地撫慰它。我蹲在地上,攤開雙手,心想,是不是還要放頭頂啊?
    慢慢地,慢慢地走過來。她男朋友說。
    不到十米的距離我花了將近半個小時,簡直是半天挪半步。一腦門汗。又花了十分鍾,陽陽幫我把設備拿了進來。攝影師在樓下非常抱歉地抽煙,而我在屋裏膽戰心驚地拍攝。天天密切注視著我,我知道我隻要有任何想動它孩子的想法,立即就會被它掀翻在地,我可不想讓我脆弱的脖子去領教那些白森森獠牙的厲害。
    就算我如此謹慎,半個小時後最恐怖的事情仍舊發生了。陽陽接了個電話匆忙下樓了。兩分鍾後,非常不巧,她男朋友的電話居然也響了,公司問他關於一個程序的事情,他接著電話便出去了。當我大汗淋漓地站在產床邊推拉鏡頭時,忽然意識到——房間裏居然隻剩下了我和它。
    我將手從機器上移開,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和它隻有不到一米的距離。我是一個陌生人,而它正處於產後情緒極不穩定的時期,這個六、七十斤重的家夥,隨時可能將我撲翻。這簡直就是一個真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汗毛都快豎起來了。
    我凝視著它,一動不敢動,盡可能的溫和,盡可能的平靜。我知道假如一定要拍這片子,就必須讓它適應我。憑著一張有親和力的臉,我走遍大江南北,拿下無數難搞的當事人。但在這一刻,我真不知道這張臉是否還管用。狗會認我的臉嗎?
    一分鍾後,它動了,慢慢朝我挪了過來。我的神經繃到了極限。但它不像要咬人的樣子,那為什麽要靠近我呢?這是個危險信號嗎?我的腦中天人交戰,僵在那裏,想看看它到底要做什麽。
    它將頭放在了我的膝蓋上,然後,長長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上去它是如此虛弱,如此筋疲力盡。
    我猛然意識到,它在期待我的撫慰,它在期待一點來自人類的撫慰。
    三天後,當我再次來拍攝時,天天迎上來,一下叼住了我的手,我緊張地看了陽陽一眼。陽陽卻笑著說,這表示它信任你了呢。是嗎?我試著將手抽了出來,它又輕輕地含將上來,大尾巴來回地甩著。我這才放下心來,使勁拍了拍它的額頭。
    我們成為了朋友。應該是好朋友吧,我想。
    隨後很多個日子,它允許我坐在產床裏,和它一起分享它的孩子們。小狗們還沒睜眼,隻能靠嗅覺在產床裏爬來爬去,像一個個小肉團。天天趴在產床裏給它們喂奶,我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拍著,看著。一待就是一下午。
    陽陽向我感慨,說每天隻能睡六個小時。小狗隨時會餓,隨時會叫,每天要喂它們五六次,有時淩晨還要起來。看著她一臉欣喜地抱怨,我止不住地想,這都是錢啊,不辛苦哪兒行啊!家庭繁殖?哼哼。
    但更多的時候,我忘記了這些。坐在那裏,將鏡頭對準它們,拍它們翻身,拍它們爬行,拍它們一隻一隻地拱向天天的懷抱。風吹動窗簾,我看著窗外的陽光,又近黃昏了。一天又過去了。
    我不曾拍過如此安靜的題材,我也從未接觸過如此令我無言的主人公。我和它們說什麽呢?它們又能聽懂什麽呢?它們是生命,來到世界的新鮮生命。我分明預感到某種叫做“命運”的東西,在我的麵前流淌。
    這個該死的世界啊,會對它們好嗎?
    它們睜眼了。它們站起來了。它們開始跑了。陽陽給它們打針了。陽陽給它們戴上彩色絲帶了。陽陽開始帶著它們在房間裏歡快地奔跑了。十一隻小家夥外加三條大狗,多大的房子都不能消融它們所發出來的分貝。可我奇跡般地居然不討厭這種感覺了。尤其當天天帶著它們朝我狂奔過來時,我張開雙臂,被它們層層疊疊埋起來時,我隻能笑,放聲大笑。
    時光就像一串歡快的鈴鐺,一天一天地在你耳邊發出悅耳的聲音。但一日緊過一日。
    分離的日子
    兩個月後,買家上門了。我一直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了。人們敲開陽陽家的門,帶著挑剔的目光注視它們。有的說,把這隻給我看看,有的說,把那隻給我看看。看牙口,看毛色,看肛門,看祖宗八代。
    天天被關在另外一間房裏。它站起來趴在窗戶上緊張地往這邊注視,開始還吼叫了幾聲,被陽陽製止後,便隻能低低嗚咽著,我將鏡頭從那些買狗的人臉上緩緩地推向了它。它知道發生了什麽嗎?它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天天啊,人壞著呢。
    有希望買狗去送禮的;有男孩來買狗討女孩歡心的;有希望買狗去給老人做伴的;還有兩人均是二婚,彼此的孩子不夠親密,他們希望買條狗來活躍家庭氛圍的。每一個人進來都會說,好可愛啊;然後說,太貴了吧?
    我的鏡頭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切。我盡可能地站在角落裏,不引起他們注意。當他們問起時,我說拍著玩的,不當真。他們才放下心來。我想讓自己很冷血,卻發現這是一件如此艱難的事情。
    陽陽每天換著花樣給它們做吃的。她比初見時憔悴多了。可都是自找的,我惡狠狠地想。難道不是嗎?我想起了那位說“拍丫的!”的官員的臉。心說,都被你料中了,哥們兒,你猜對了開頭,也猜對了結尾啊。
    一周後,第一條狗終於賣出去了。在互聯網上,一個福州人通過視頻定購了一條,需要空運。那是明媚的一天,我和陽陽坐公共汽車去往遙遠的機場。陽陽像摟著一個孩子,麵無表情地望著窗外。小狗很安靜,像是預感到將發生什麽,緊緊地摟著陽陽的脖子。我在一旁無聲地拍著。
    小狗被裝進了狹小的航空箱。它拚命地趴在門口,向外吐著小紅舌頭,嗚嗚咽咽地叫著。陽陽守著航空箱,和小狗不停地說話。我在一旁,無動於衷地繼續。陽陽哭了,在運送寵物的人群中,她哭得格外醒目。工作人員將航空箱拿走時,她說讓我再看一眼吧,再看一眼就好了,可航空箱最終消失在走廊盡頭,她隻好擦著眼淚朝我走了過來。
    是在表演嗎?還是心虛?
    走出大門後,陽陽忽然說,你先走吧,我想再去送送它。但是它已經上飛機了啊,你看不到了啊。我不得不反駁她的念頭。
    一個小時後,在機場附近的一個角落裏,我和陽陽目送飛機起飛。她站在鐵絲網外邊,手抓在網上,看銀白色的飛機在陽光下呼嘯而起。在震耳欲聾的呼嘯聲中,我的鏡頭裏陽陽開始說話,淚流滿麵地說話,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麽。飛機很快便消失在蔚藍色的天空裏。我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心中有種莫名的東西在流動。我將鏡頭推向了那蔚藍色的天空,推向了那遙遠而未知的未來。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生命,一個小小的懵懂的生命啊。它真的會好嗎?
    陽陽說,她從小就喜歡狗。小時候家裏養過一條大黃狗,每天都送她去上學,再接她放學。她長大以後,那條狗就死了。她還說,她不想當狗販子,她隻想讓每條狗都去往需要它們的人家。它們會快樂,而那些人也會快樂。真的,他們真的會快樂的。
    我應該相信她嗎?我必須承認,我已經不知道了。
    小狗一條一條地離開。每一條離開時,我都覺得像是一場災難。我讓攝影師去拍那些離開的場景,自己就陪在天天身邊,撫摩它的額頭,看著它一臉信任的表情。我放棄了自己的職責,違背了自己的專業素養。但我不管了。
    再後來,有一些狗的主人給陽陽發來了一些照片,有小狗奔跑的樣子,有小狗吃飯的樣子,還有它們和那些主人溫馨相伴的樣子。人們因為他們而變得歡樂。看照片時,陽陽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不停地對我說,你看你看,它們長得多快啊。天天,天天,快來看你的寶寶!天天甩著大尾巴也趴在電腦前看,我們幾個人把腦袋湊在一塊兒,擠在小小的屏幕前。天天汪汪地叫著,興奮極了。
    那些在北京的買主家,陽陽堅持每一家都回訪,隔一段時間便去一次。
    對那些初次養狗的人她甚至還寫了一份養狗守則,要他們嚴格按照守則來辦。但在後來的一次回訪後,我拍到她站在夜色中的街邊哭泣。她說她被騙了,這戶人家根本就不是想養狗的,他們隻是玩狗。小狗現在生病了,他們也不管,她很想把小狗要回來,把錢退給他們。說完後,她滿臉淚痕地在路燈下問我,你覺得他們會答應嗎?
    沒人要的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