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玉減香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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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玉妍是在翌日傍晚過世的。秋風蕭瑟,天氣寒涼,宮人們自然疏懶了許多。到了夜間時分,伺候金玉妍的宮人們才發現她早已沒有了氣息,像一脈薄脆的枯葉,被無聲掩埋。似乎是預知到了死神的來臨,金玉妍難得地穿戴整齊了,梳洗得十分清爽幹淨,還薄薄地施了脂粉,猶如往常般明媚嬌豔。她換了一身家鄉的衣裝,玫紅色繡花短上衣,粉紅光綢下裙,梳了整整齊齊的一根大辮子,飾以金箔寶珞,一如她數十年前初入潛邸為格格的那一日。
    九舟來稟報時,已是第二日晨起,彼時白蕊姬正由明心服侍著梳妝。聽到消息後,忙換了素淨的衣裳,匆忙趕去皇後宮裏。不多時,眾嬪妃皆陸陸續續的到了。皇上與如懿並肩坐著,兩人都是鬱鬱不樂的樣子。雖然金玉妍在宮中人緣極差,並無人喜歡她,但嬪妃們見了麵總難免唏噓幾句,又著意寬慰了帝後一番,言語間盡是姐妹情深。
    魏嬿婉微微紅了眼眶,“一早起來便看見下著雨,怕是老天爺也在痛心嘉嬪姐姐驟然離世,和咱們一樣呢。”
    說著她正要哭出聲,如懿淡淡道,“眼下也沒什麽好哭的,替嘉嬪守靈的時候,有你們掉眼淚的。”
    海蘭撚著蜜蠟佛珠念了幾句“阿彌陀佛”,隻是靜靜垂首。蘇綠筠便歎道,“嘉嬪也是錯了主意,折騰自己也折騰孩子。若是安安分分的,也不至於折了自己的福氣,落得這樣的下場。隻是如今就這麽走了,聽說梓宮已停在了靜安莊。”
    如懿便轉頭向皇上道,“嘉嬪雖然在世的時候不安分,但就驟然這麽去了,身後的事,總要辦得好看些。不為別的,隻為她在宮裏服侍了皇上這些年和誕育的子嗣。”
    皇上點點頭,眾人才看清皇上的眼下烏青了一片,想是昨夜也沒有睡好。魏嬿婉柔聲勸道,“皇上為嘉嬪姐姐傷心,昨夜肯定是沒有睡好了。臣妾命人燉了一盅參湯帶過來,皇上好歹提提神吧。”
    意歡默默看她一眼,歎道,“到底是令貴人細心,來皇後娘娘宮中,還記得帶了參湯給皇上。”
    魏嬿婉溫婉道,“昨夜是十五之夜,皇上必定在皇後宮中。也是妹妹的一點兒心意,若是多餘,還請舒妃姐姐指教。”
    白蕊姬慢條斯理道,“令貴人的心意怎麽會是多餘?隻不過是在皇後娘娘宮中,有什麽皇後都會照顧周全,哪裏缺你一碗參湯了,令貴人還是顧著自己的身孕要緊。”
    白蕊姬位分高於魏嬿婉,且入宮多年,四阿哥又得皇上器重,說話自然有分量。魏嬿婉誠惶誠恐起身道,“皇後娘娘恕罪,臣妾無心之失,但請娘娘寬恕。”
    如懿心下不耐煩,口氣淡淡道,“坐下吧。今日大家來是好好商量嘉嬪的喪儀,如果這時候再弄些有的沒的,那就不用在這裏了,免得皇上與本宮也都不安心。”
    這話說得有些重,魏嬿婉忙跪下請罪。
    皇上不耐道,“起來吧。”說罷轉頭向如懿,“朕的意思,嘉嬪伺候朕二十多年,又誕育過兩位皇子,可謂盡心盡力。便是不論玉氏上的折子所言之事,對外朕也不能做得不好看。朕一早下朝後去見過太後,太後也很是傷懷,朕與太後商量過,下旨追封嘉嬪為妃。”
    如懿聽聞,領著眾人行禮如儀,“臣妾替嘉妃謝過皇上,謝過太後。”
    皇上點點頭,“朕已經命內務府擬了諡號來看,最後選了一個‘淑’字,就追封為淑嘉妃。”
    白蕊姬聽罷,隻覺得可笑,真是個諷刺的“淑”字啊。金玉妍何曾賢淑過啊!隻是心中雖作此想,麵上卻立時將眼中的鄙夷之色斂了,換上一副哀戚之色。
    魏嬿婉亦是極力忍著笑意,含淚戚戚,偏要再追一句,“淑嘉妃姐姐一生賢淑,皇上選的這個諡號是再貼切不過了。”
    如懿婉聲道,“淑嘉妃在世的時候,最疼愛兩位皇子,但永璿已經出嗣履親王,永瑆雖然年幼,倒也是懂事的孩子。不知皇上想要如何安置永瑆呢?”
    皇上握一握如懿的手,沉吟片刻溫言道,“此前,淑嘉妃禁足之時,永璿與永瑆便是由婉嬪照料的,如今永璿既已出繼,永瑆便仍舊由婉嬪撫養吧。”
    婉嬪向來在宮中都是個隱形人的狀態,如今乍然得了個兒子,也不知是喜是憂,連忙跪下謝恩。宮中雖無子嬪妃不少,隻是這個時候卻無人嫉妒婉嬪,畢竟金玉妍一去,十一阿哥立馬成了燙手的山芋。皇上在金玉妍生前那般厭棄她,焉知會不會連累到十一阿哥,若是撫養了十一阿哥,得了子嗣而丟了下半輩子的恩寵就不值當了。更何況,滿宮的嬪妃就沒有能與金玉妍合得來的,誰又願意以德報怨的去盡心養育她的孩子呢?如此,也唯有婉嬪這般隨遇而安,不爭不搶的人才能好好撫育十一阿哥了。
    如懿聽罷起身正色道,“婉嬪久在宮中,熟知禮儀,又為人和善,一定會好好教導皇子。臣妾身為嫡母,也一定會從旁看顧。”
    皇上神色微微一鬆,微露幾分倦色,“有皇後這句話,朕也放心了。”
    白蕊姬輕聲道,“皇上,淑嘉妃雖然過世,可玉氏新送來的常在宋氏不日就要入宮了,臣妾奉旨協理六宮,多嘴問一句,宋常在安置何處?”
    皇上隨口道,“朕收下宋常在隻為情麵,朕會賜她一封號為“安”,也時刻提醒她與玉氏都要安定安分。至於住處,不拘住在哪裏,你看著隨意安排便是。”
    白蕊姬恭聲答應了,皇上看向魏嬿婉,“令貴人,朕有些累了,去你宮中歇息。”魏嬿婉連忙答了句“是”。皇上又道,“皇後和令貴人都有著身孕,不必去淑嘉妃的喪儀了,叫純貴妃和玫妃愉妃幫襯著料理吧。”
    幾人依言謝過。如懿欠身將要相送,忽然念及金玉妍臨死前的話,不覺一凜,若誠如她所言,她並未真心要害璟兕,那麽會是誰?還會有誰?這樣的念頭不過一轉,全身已經寒透徹骨。她不敢去細想,隻得將驟然而生的一縷憐憫之情緩緩吐出,“皇上,淑嘉妃是玉氏王室宗女,如今驟然離世,皇上不如再此其子一份榮耀吧。若能再將這份恩典傳到玉氏,也算了了淑嘉妃一樁心願,賞她身後尊榮。”
    皇上本往殿門外走了幾步,聽如懿這般請求,不覺停住腳步。魏嬿婉見機趕緊扶住皇上的手,柔聲道,“皇後娘娘這麽顧全淑嘉妃,皇上也請體念娘娘的一番心意吧。”
    皇上轉過頭打量了如懿兩眼,微微頷首道,“既然皇後這麽有心,朕怎能不成全。朕最後能為淑嘉妃做的事,一定會做,免得旁人落了口舌,說朕是涼薄之人。”
    皇上離去後,如懿打發了蘇綠筠先去辦金玉妍的後事,留下白蕊姬與海蘭、意歡在身邊陪著。幾人進了暖閣,容珮送了茶點上來,便領著人退下了。海蘭親自將茶盞遞到如懿麵前,溫聲道,“皇後娘娘。今日的事,皇上顯然原本隻是想追封而已,您請的那個恩典,皇上怕是會不高興了。”她的疑惑更深,“娘娘一向深惡金玉妍,怎的今日還要為她求情,保全她死後最後的一點兒顏麵?”
    如懿扶著微痛的額頭,喝了一口熱茶,才覺得心口暖和了一點兒,“本宮何嚐不知道這個?金玉妍身死,給得再多也隻是身後的虛名,本宮是怕皇上背了涼薄的惡名啊。何況……”她蹙眉道,“金玉妍臨死也絕不承認蓄意用富貴兒害了本宮的璟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她說的是真的……”
    海蘭驟然一凜,眼中有鋒芒聚起,“若不是她,還能有誰?”她眸中的鋒芒仿若銳利的銀針,閃著尖銳的寒光,“是令貴人,慶貴人,還是晉貴人?又或是還有旁的人?”
    如懿的唇邊含了一絲猶疑,“若是我們錯了……若是這件事,從永璿墜馬開始就是被人算計在內的,連著金玉妍,連著本宮和穎妃,一個也不落下……”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欲破裂,“那麽這個人的心思,實在是陰毒可怕!”
    白蕊姬道,“娘娘別多想,更別憐憫了金玉妍枉死。她哪裏算得上枉死!爭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處處與咱們為敵,算計了娘娘,算計了臣妾和愉妃,何況五公主早夭,到底是和她脫不了幹係!所以,死了也不算冤!”
    意歡愛惜地撫著如懿碩大渾圓的肚子,“娘娘快要生了,不要再去想這些不吉利的事了。”
    如懿默然片刻,緩緩道,“死了一個金玉妍,的確不算冤!金玉妍年輕時就是這樣的性子,爭強好勝,什麽都要拔尖。這個性子,放在年輕的時候看著還潑辣可愛,如今人到中年,還是這樣的性子,難免顯得尖酸。還常常為了些許小事和旁人鬧不痛快,惹得人人討嫌。”
    白蕊姬取了一枚梅花糕片放在嘴裏嚐了嚐,低聲道,“這也罷了。說到底,皇上是不痛快前朝提立太子的事。金玉妍一輩子想給她兒子爭上太子之位,卻也死在了這上頭。也怪她不自量力,即便撇開了皇後娘娘的嫡子,和永琋永琪不說,也還有六阿哥在前頭呢,哪裏就一定輪得上她了?”
    如懿輕噓一口氣,慢慢啜了茶水道,“皇上年富力強,春秋鼎盛,前朝提這樣的話,不是自己打嘴麽?皇上對後宮一向寬厚,可是這點兒皇位的心思,卻用得極重。咱們都有兒子,以後更要加倍小心,別落了口舌。”
    幾人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皇上在魏嬿婉宮中睡了一會兒,醒來已是兩個時辰後了。魏嬿婉早已換過一身家常的湖水藍繡銀線丹桂的錦袍,鬆鬆綰了一個彎月髻,見皇上醒了,不由自主便含了幾分甜笑,伺候著皇上在榻上躺著,把新籠的一個暖爐放進錦被裏。自己搬了個小杌子坐在近處,慢慢剝了紅橘喂到皇上嘴邊。
    皇上握一握她的手,笑道,“手冰涼冰涼的,躺上來朕替你焐一焐。”
    魏嬿婉含羞一笑,恰如春花始綻,“皇上愛憐,臣妾謝過。”她低首摸著尚且扁平的小腹,笑道,“臣妾也想躺著呢,隻是腹中的小阿哥不願意臣妾躺下來,隻願意臣妾坐著。”
    皇上一笑,“孩子的話是該比朕的話要緊。”皇上接過她遞來的橘子,還送到她唇邊,“你有孕之後愛吃酸甜的,多吃些吧。”
    魏嬿婉吃了兩瓣,笑吟吟道,“酸酸甜甜的,很是落胃呢。”
    皇上摸一摸她的小腹,笑道,“你喜歡就好。隻是才兩個月,哪裏就知道是阿哥了。”他的笑意頓斂,有些傷感,“自從朕的五公主夭折,朕一直希望能再添個公主便好了。”
    魏嬿婉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小阿哥小公主都是好的。隻是皇上不是說臣妾愛吃酸甜麽。酸兒辣女,怕這一胎若是個阿哥,皇上可得答允臣妾,再給臣妾一個公主。有女有子,才算一個好字。”
    皇上笑著撫一撫她的臉,愛憐道,“這有什麽難的,朕答允你就是。”
    魏嬿婉伏在皇上胸前,乖順得如一隻依傍著暖爐的貓咪,柔聲道,“皇上何不多歇一歇,可是惦記著淑嘉妃的身後事麽?皇上真是情深義重,所以皇後娘娘也和皇上一般顧念淑嘉妃在世時的情誼呢。”
    皇上眼中微含幾分笑意,伸手托住魏嬿婉小巧的下頜,“你也覺得皇後很好?”
    魏嬿婉的神色柔順得如一匹軟滑的絲緞,“可不是?皇後娘娘恩澤六宮,淑嘉妃在世的時候雖然對皇後屢有不敬,沒想到皇後還是以德報怨,為了淑嘉妃的喪儀好看些,特意求了皇上恩典。”
    皇上直視著她,慢慢道,“這樣不好麽?”
    魏嬿婉看皇上的神色極為溫和,“對皇後娘娘自然是好的。可是臣妾想,夫妻之道,貴在尊重夫君。君臣之道,貴在尊崇君主。其實給淑嘉妃的孩子榮耀,這話不必皇後娘娘說,皇上看在與淑嘉妃恩義的分兒上,也會賞賜。可是皇後娘娘是思慮周全了,豈不顯得皇上恩典寡薄,讓人非議。”
    皇上鬆開握著她手腕的手,眼神瞬間冷了下來,“皇後是六宮之主,你的話也不算太錯。這樣吧,朕帶你去皇後跟前,把你這些話親口跟皇後說說,也好叫她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魏嬿婉眼神一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皇上……臣妾是為了皇上思慮……”
    “為了朕?為了朕就可以肆意刻薄皇後?”皇上坐起身,冷冷道,“你剛才和朕說夫妻君臣,可見你是懂得尊卑的。既懂尊卑,皇後有什麽不是,你大可當著她的麵說。在她麵前隻說賢惠,到了朕跟前就說皇後的不是。那麽朕要看看你這條舌頭到底是怎麽長的?”
    魏嬿婉情知不好,立刻跪下,哀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敢非議皇後,隻是一切為皇上著想。臣妾自知人微言輕,有所諫言皇後也未必肯聽,隻當皇上是臣妾枕邊夫君,才暢所欲言,無所顧忌。臣妾不是有心詆毀皇後,還請皇上明察。”
    魏嬿婉一張清水芙蓉臉,一向最適合楚楚可憐的神情,如今蒼白著臉哀哀相告,再加之她懷有身孕,皇上也不忍太過苛責,隻是語氣依舊生硬,“但願你心裏想的也如你說的一般。”
    魏嬿婉如受了驚的黃鸝,“臣妾有口無心,隻是想到什麽說什麽罷了,並不是有心議論誰的,還請皇上寬恕。”
    皇上神情懶懶的,起身道,“你是不是有心的,朕心裏有數。好了,朕去看看淑嘉妃的喪儀。”
    魏嬿婉一驚,忙含笑扯住皇上的衣袖道,“皇上,您方才說要在這兒用午膳的。午膳已經備下了,您用了再走吧?”
    皇上朝外揚聲喚了一句“李玉”,頭也不回地出去,口中道,“皇後即將臨盆,朕得去陪陪她,你自己慢慢吃吧。”
    魏嬿婉無可奈何地屈身福了一福,恭送皇上出去。皇上走得遠了,伺候她的貼身宮女春嬋從外頭進來,遞了一盞熱熱的紅棗燕窩湯到嬿婉手裏,又朝外頭使了個眼色,讓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魏嬿婉捧著紅棗燕窩湯,氤氳的熱氣撲上臉來,又暖又濕。她出神片刻,緩了口氣,問道,“春嬋,皇上出去的時候,是什麽臉色?”
    春嬋低著頭道,“主兒寬心,沒什麽臉色。”她停一停,“主兒可是惹皇上生氣了?”
    魏嬿婉輕歎一聲,緩緩道,“若說生氣,也算不上。若說不是生氣,總之也是不高興了。左右我如今有孕,皇上是不會不來的。”
    春嬋沉吟道,“主兒還是說了皇後的不是?”
    魏嬿婉沉思片刻,擱下手中的紅棗燕窩湯,慢慢道,“方才皇上睡著的時候,我就這麽和你商量了。你的意思也是讓我與皇上說。”
    春嬋含了一縷笑意,端過魏嬿婉手邊的紅棗湯,問道,“這紅棗燕窩湯是主兒喜歡的,主兒怎麽不喝了?”
    魏嬿婉細細的眉毛微微蹙起,“燙得慌。等等再喝。”
    春嬋貼心地端著吹了又吹,才遞到魏嬿婉手裏,“有些話自然是要說的。就好比您剛喝上嘴的湯總嫌燙,您耐著性子慢慢吹了再喝,一口比一口能下嘴,一口比一口暖您的心窩。等不燙嘴了,就是貼心的好東西了。”
    魏嬿婉看了春嬋一眼,慢慢地小口啜著湯水,忽然會心一笑,“是啊,喝著喝著,一個味道喝多了便慣了,不僅不燙嘴,還又香又甜呢。”
    春嬋目光一閃,笑道,“可不是?皇上現如今寵愛皇後,不過是因為之前五公主薨逝,皇後總是悶悶不樂,對當日處置淑嘉妃一事也有怨懟。如今皇後再度遇喜,等於給了皇上台階下。再加上又是嫡子,皇上難免多顧念兩分罷了。”
    魏嬿婉將一碗燕窩湯喝完,掰著指頭算了算日子,“皇後快臨盆了吧?你去,請田姥姥來說說話,我如今有著身孕,遲早也得學一學這些女人生產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