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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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岸花,此岸淚(桑陌)
    第一章塵封記憶的仇恨
    2009年
    淡淡的陽光在教堂高高的天穹照射進來,連教堂上空飛舞的灰塵都清晰可見。
    聖約翰大教堂裏肅穆而靜寂。
    一個高大的身影背著大門,立在聖壇前,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白色十字架。
    在教堂的入口處,一名身穿白色長袍的修女緩步走來。
    他緩緩轉身,看著朝他走來的人。
    她的臉一片平和,白色的修女袍襯得她聖潔無比,如琉璃般的陽光從大門射進來,鍍了她一身,仿佛在上帝的慈光下,得以洗淨了世間所有的痛苦,還諸全然的平靜。
    她在他麵前立定,微微一笑,道:“歐陽,你找我?”
    歐陽昊看著她,眉心微蹙,仿佛不敢置信:“你,為什麽?”
    她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呢?”
    他直直看著她:“有人告知我的。”
    “是他?”她的臉一片平和,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不說話,等於是默認了,隔了半晌才道:“真的決定了嗎?沒有轉彎的餘地?”他懇切的:“無論怎樣,你該為天賜想想,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那什麽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呢?”她說:“天賜會尊重我的選擇。”
    他無法置信地搖搖頭:“我無法理解,為什麽,不過是短短幾個月,他竟與別人結了婚,而你進了修道院,到底是為什麽?你們,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她隻淡淡的:“一切都過去了。”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還是不能相信。告訴我,你隻是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自己的感情,是嗎?”
    “或許吧。”她輕輕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不。”他還是搖頭,:“不應該是這樣的,即使不是他,你還是有機會的,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已枯竭,她平靜地道:“歐陽,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選擇一條路去走,可是從前我走錯了路,我不能一錯再錯,你有更好的前途,我不能連累你。”
    “為什麽說會連累我呢?”他不能明白。
    “沒什麽。”她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你該有更好的選擇,而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不。”他看著她,不肯放棄:“作為一個女人,你難道就沒有幻想過?你應該有另一種生活,比如一對可愛的兒女,比如婚姻,比如家庭。”
    她眼中的溫馨一閃而過,沒有駐足,也沒有人發覺,她輕輕將手從他手中抽出:“歐陽,你回去吧,我們從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你完全沒有理由,告訴我為什麽!”他堅持。
    “歐陽。”她輕喚他的名字,她的理由,他永遠都不會明白,他是太好的人,她已沒有資格。“我現在過得很平靜,你放心。”
    他看著她,他其實知道,他是不可能改變她的,他重新握起她的手,隻是無法言語。
    她強忍胸中的淚意,道:“我有一樣東西,請你幫我交給天賜。”
    他點點頭,她轉身走出去,回到房間,將那隻匣子捧出來,交到他手上:“這是我父親唯一的遺物,請他好好保存。”
    “好。”他看著她:“答應我,要讓自己快樂。”
    她微笑點頭,道:“歐陽,我送你出去。”
    兩人無言向教堂大門走去。
    她在教堂的大門站定,道:“三個月後是我發誓願的日子,那時候希望你能來。”
    他無言點頭,眼中有淚光。
    她目送他走到馬路邊,然後轉身。
    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刹車聲,夾雜著鈍物撞擊的聲音,她回過頭去,地麵是一道長長地刹車痕跡,一輛大貨車橫在路中間,車輪下,是那隻熟識的完好無損的匣子,以及那張瞬間血肉模糊的臉,車輪下緩緩流出來的血,在幹燥的地上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
    像是馬路中央剛綻開的,一朵最豔麗的血蓮花。
    那完全不是真的,隻是電影中的某個鏡頭。
    有什麽啪嗒啪嗒地滴下來,她捂住嘴巴的手太用力,手指都嵌到牙齒裏去了,那凹陷的肌肉,硬生生地疼痛起來。
    七個月前
    明晃晃的落地窗裏,一架架三角鋼琴星羅棋布,擺放錯落有致。
    “叮叮咚咚”的琴音,斷斷續續地從其中的一間琴房裏傳出,忽而“嘭”的一聲,仿佛銀瓶炸裂,刺耳而尖銳!
    “不練了不練了!我幹嘛非得要彈這鬼東西!”伴隨著不耐煩的咒罵,琴房的門謔地開了,一名十五六歲的美少女從裏麵疾步走出,正好與一名穿著製服端著茶水的女子撞了個滿懷,女子試圖抬起右手去護著那杯茶水,卻隻是徒勞,滾燙的茶水飛濺而下,歇色的茶水同時濺上了雪白的香奈兒連衣裙下擺與雪白的襯衣製服。
    “搞什麽鬼!想燙死我啊?!”美少女不顧形象地尖叫出聲。
    “對不起。”女子卑謙地低頭道歉,繼而遞過一張紙巾。
    “幹什麽!”美少女一手打掉了她手上的紙巾:“你以為你是誰?對不起誰不會說呀?”
    琴坊老板聞聲而來:“怎麽了?陸小姐?我們的員工是不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
    被稱為陸小姐美少女冷哼一聲:“你問她!”
    女子依舊低垂著眼瞼,緩緩地重複道:“對不起。”
    她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又道:“如果你對我的道歉不滿意,我可以賠。”
    美少女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般嗤笑一聲,上下打量她:“你賠?你拿什麽賠?你賠得起嗎?你知不知道我這套裙是香奈兒的經典限量版?全球隻有十套?”
    老板陪著笑臉,希望息事寧人:“對不起,陸小姐,是我們的員工有眼不識泰山……”
    “有必要這麽看不起人麽?”
    冷冷的嗓音從門口傳來,一名身材修長的少年,在玻璃門的開合間,帶著陽光的剪影,緩步而來,俊美得像是太陽神阿波羅,收斂所有人的目光,隻是叛逆不羈的眸光,與他的陽光氣質仿佛極不搭調。
    他穿著某所高中的製服,書包斜斜地掛在肩頭,
    美少女半眯起眼睛:“你又是誰?”
    他迎著美少女的眸光,對她的提問不屑一顧,徑直嘲弄道:“不就是一件據說是香奈兒的限量版麽?有必要潑婦罵街似的大聲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麽?”
    美少女的臉青白交錯,斑斕若調色盤:“你說誰是潑婦?”
    老板的表情也因為男孩的話語而僵住了。
    女子朝男孩投去製止的目光。
    少年叛逆的餘光跳過女子,直視眼前的美少女:“說的就是你!怎樣?!”
    “你!”
    在美少女發飆前,女子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率先開口:“對不起,他是小孩子,不懂事,老板,給您添麻煩了……陸小姐,您別當真……”
    少年站在那裏,看著她卑微的姿態,他的喉嚨抽緊,疼痛慢慢地侵蝕上來。
    他忽而拂袖而去。
    熙攘的大街上。
    擁擠的人群裏。
    “顧、天、賜、你站住!”
    隨著身後一陣低喝,前麵的少年極不情願地立住身形。
    顧天賜回頭,冷冷地道:“你其實不必這樣。”
    什麽?顧天愛忍不住皺眉:“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你很清楚。”依然是冷冷的聲音。
    顧天愛忽然覺得累,她看了眼人行道上的鐵製長椅,道:“我們坐一會兒。”
    兩人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中間隔著半米的距離。
    麵前是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往來的車流很多,行人也很多,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各種聲響,而沉澱在這半米中間的,卻隻是沉默。
    顧天賜起來在旁邊自動飲料機處買來兩罐綠茶,細心地旋開蓋子,遞了一罐給她,她接過,低聲說了句:“謝謝。”
    暮春的太陽是那樣好,斜斜地穿透樹葉的縫隙,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一半在樹影裏,一半是明亮的,明亮得有些蒼白,陽光在她年輕的臉上流瀉而下,一圈一圈地暈開,沉澱成眉尖的滄桑與沉鬱,大而空洞的眼睛,眼珠凝在前方的某一點,目光深邃得沒有焦距,仿佛在想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想。
    他忽然有股衝動,想要伸出手指拂去她眉尖沉鬱。
    他握緊塑料瓶身,仰頭喝了口綠茶,當人工增甜劑滑下咽喉,縈繞舌尖的味道其實是又苦又澀的。
    “我已經想好了,我不打算繼續升學。”顧天賜緩緩開口。
    “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情。”平淡的表情,沒有起伏。
    他瞪著她,他的表情激越,可是還在努力克製自己的語氣:“我已經十八歲了,我不再是小孩子,我有權為自己做決定。”
    “不行。”顧天愛淡淡地道,語氣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憑什麽?”
    “憑我是你姐。”
    “我不要你為了我而活得這樣卑微,我不想再成為你的負擔。”他到底沒忍住,終究還是說了,隻是話一出口,他馬上後悔,有些緊張地盯著發怔的顧天愛。
    顧天愛,他的姐姐,今年二十六歲,沒學曆,沒交過男朋友,從不打扮,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
    他的姐姐,其實生得很美的。
    隻是……
    他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她平放在膝蓋上的右手……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很快讓自己鎮靜下來,平靜無波的雙眸定定地凝視著他:“怎見得我是為了你?我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不過是為了將來有個依靠,所以顧天賜,你不是獨立的個體,你最好認清這個事實,你沒有權利擅自做所謂的決定。”
    顧天賜死死地盯著她,她卻不再看他,轉眸看著眼前滿街車水馬龍的繁華。
    十年,亦不過是光年中的一瞬。
    不是卑微,隻是堅持。
    是生存的堅持。
    十年前她若是溫室裏的百合,備受嗬護,嬌弱不堪一折。
    十年後她便是風中野草,任憑風雨摧殘,亦要在世界的狹縫裏,倔強求生。
    他是她生存的唯一理由。
    顧天賜,她唯一的弟弟。
    昏黃的天色,擴散在微微潮濕的空氣裏。
    “你終於回來了,老板找你……”同事小睛擔心地道。
    她敲門進去。
    一封解雇信放在她眼前。
    顧天愛抬眼看向老板。
    老板的目光閃爍不定,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可是你得罪的不是普通客人……”
    “我知道,我明白的。”顧天愛打斷他的話,拿起那封解雇信,道:“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她轉身走了出去。
    顧天愛在更衣室裏收拾儲物櫃裏的私人物品,隻是寥寥幾件。
    這時小晴推門進來,叫道:“天愛……”
    顧天愛回頭,小晴便遞過一個信封,道:“老板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你這個月的薪水……”
    顧天愛接過,道:“謝謝。”
    她收拾完東西,發現小晴還忤在原地沒走,便道:“怎麽了?”
    “對不起,天愛,如果今天我不是臨時有事讓你跟我換班的話……”
    顧天愛打斷她的話:“小晴,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需要與我說對不起。”
    她走到門邊,左手抱著小型紙皮箱子,有些吃力地抬起右手去轉動門柄,身後的一隻手很快地覆蓋上來,手指輕輕一轉,門卡擦開了。
    顧天愛說了聲“謝謝”,頭一低,很快地走了出去。
    華燈初上,轉眼已是滿街霓虹。
    顧天愛隨著行色匆匆的人潮向地鐵站走去。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擠地鐵的人太多了,顧天愛不想變成沙丁魚罐頭,便在坐在月台上的候車椅上等下一班。
    隔壁的椅子坐了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對著一張報紙,專注地拿著紅筆畫著版麵上的招聘廣告。
    其實這樣的人在地鐵及月台上常常遇見,並沒有什麽稀奇的,金融危機的影響下,就業率一落千丈,這個時候失業,時機可以說是壞得不能再壞了。
    可是生活還得繼續。
    誰都可以失業,可是她顧天愛不能沒有工作。
    牆上也貼著各種各樣的街招與廣告海報,顧天愛站起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
    即使明明知道是徒勞,她亦無法不嚐試,在這五花百門的街招與廣告的縫隙裏找出一條可以生存的道路。
    她需要工作,任何機會她都不可以放過。
    天堂路。
    這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巨紫荊樹,看上去怕也有數十年合圍的粗細了,在這個季節,花紫鬱鬱地開了一路,蜿蜒延伸向路的更深處。
    春天晴朗的午後,抬眼便可以看見灰塵舞動在上空的痕跡,而整條街卻是異樣的靜謐,就像一個熟睡的人,大腦完全處於停頓的狀態,仿佛與喧囂的世界完全隔離了,有風吹過,紫色的小花寂寂飄落,也安詳得如同夢囈中的呼吸。
    顧天愛踩著細碎的花瓣一路走過去,終於找到招聘啟事上說的那間pub。
    “荼靡之城”。
    有些煽情的名字,幾乎是所有pub的特色,顧天愛並不甚在意。
    大門樣式毫不起眼,玻璃門並沒有上鎖,顧天愛推門進去,忽而就像進入了一條黑暗的隧道,隻有稀稀落落的幾盞地燈勉強照清腳下的路,透明的地磚下,有一叢叢像是紅色的東西,像是一蓬蓬小花,光線太暗,她其實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真是紅色,但直覺地知道它是紅的,紅得不能再紅了。
    麵對眼前黑暗的光線,有那麽一瞬間,讓顧天愛有些望而卻步,可是很快地,她就恢複過來,緩步走進去。
    顧天愛以為這隻是不過是一條小小的過道,沒想到卻筆直而幽深,最後沿著幽深的弧形小道一轉,視線才出現空闊似殿堂的吧麵。
    深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幾乎隔斷了所有的光線,仿若黑夜,隻有吧台上亮了一盞小小的白燈,依稀可以辨出整個吧麵的格局,複式的,樓上還有吧座。
    有一名男子在吧台裏麵專心致誌地擦著各種式樣的水晶酒杯。
    顧天愛走過去,地上鋪了層厚厚的地毯,柔軟沒人腳裸,人踩在上麵悄無聲息。
    那人頭也沒抬,道:“小姐,我們現在是休業時間。”
    顧天愛便道:“我知道,我是來應征的。”
    那人依然沒有抬頭,道:“向右拐,樓上第三間房。”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顧天愛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所說何事。
    她說了聲謝謝,向樓上走去。
    烏黑的雕花大門,上麵掛了個牌子,隻有簡潔的兩個字‘經理’。
    顧天愛抬手輕敲。
    門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男中音:“請進。”
    她推門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一個西裝革履戴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文質彬彬的樣子,倒有點像大學裏的教授。
    顧天愛率先開口:“你好,我是來應征的。”說著揚了揚手中的招聘啟事。
    中年男子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打量她,問:“你是來應征鋼琴手的嗎?”
    顧天愛怔了下,道:“不,我是來應征女服務生的。”
    “噢。”中年男子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問:“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聽他這樣說,顧天愛便也仔細地看了他一眼,確認記憶中沒有眼前這個人,便道:“不,我們素未謀麵。”
    “是嗎?”他問:“小姐是否會彈鋼琴?”
    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心底忽然恍若被針尖狠狠紮過,刺痛,但是麻木。
    她道:“不,我不會彈。”
    “是嗎?”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語:“也許我是記錯了。”
    “那……”顧天愛看了看手中的招聘啟事。
    他會意,便道:“好吧,你被錄取了。”
    顧天愛倒怔了下,她甚至還沒自我介紹。
    他已經伸出手,道:“我是這裏的經理,我叫郭喬,他們都叫我郭經理,歡迎你成為我們pub的員工。”
    顧天愛看著他揚在半空中的右手,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伸出右手,道:“我叫顧天愛,以後請多指教。”
    兩手的交握。
    郭喬怔了下,手中纖長的手指,竟是軟綿無力。
    顧天愛並不打算隱瞞,道:“我的右手,曾經受過傷,手指沒有常人靈活,但是我保證,絕不會影響工作。”
    郭喬畢竟是見慣大場麵的人,很快便恢複常態,笑道:“我相信你可以勝任。”
    “我們的營業時間是晚上七點到淩晨兩點,所以你工作時間也是這個時段……你的工作是……試用期一星期,沒問題吧?”郭喬與顧天愛一邊往樓下走,一邊道。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好不容易才見成了一份工作,她還能有什麽問題?雖然她並不喜歡在這樣的龍蛇混雜的娛樂場所工作,可是有時候生活讓人無法選擇,既然她改變不了環境,就隻好去適應,這許多年來,她其實已經習慣了,或者說,已經麻木。
    她隻知道,她必須在今年暑假前存到天賜大學所需的費用。
    “顧小姐?”郭喬叫道。
    “呃。”顧天愛回過神來,原來已經走到樓下吧台。
    “顧小姐,他叫lc,是長駐pub裏的調酒師,有什麽問題你就問他,我現在有點事要出去,就不奉陪了。”郭喬說完便匆匆而去。
    原來他是調酒師。
    顧天愛走過去,lc還是沒有抬頭,問:“要喝一杯嗎?”
    顧天愛搖頭,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又道:“不用,謝謝。”
    她看著架子上一隻隻精致剔透的水晶杯,特別的是每一隻倒轉的杯底,都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壓紋,似乎是某隻動物的圖騰,她好像在哪裏看過,隻是……忽然記不起來了。
    顧天愛便隨口問了句:“這杯底上的壓紋,是pub裏的logo嗎?是什麽意思?”
    lc終於抬頭看她一眼,她才看清他的樣子,挺好看的一張臉,隻是有些淡漠,他道:“這些事情現在不需要我告訴你,你以後總會明白。”
    這句話有故弄玄虛的嫌疑,可是顧天愛不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見他愛理不理的,當下也就告辭。
    當夕陽沉落,霓虹開始閃爍。
    這條街陽光下的沉睡,在夜幕降臨的那一刻,彰顯了全部答案,pub,酒館,夜總會,ktv甚至賭場,五彩斑斕的霓虹招牌,在夜色裏閃爍著糜爛奪目的光彩。
    顧天愛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城市,有一條這樣徹頭徹尾的“夜”街,若白天安詳如天堂,那現在,就像走進了群魔亂舞的地獄。
    可是又有誰敢說,天堂就一定是天堂,而地獄,就一定不是天堂呢,偽裝得再好的靈魂也不得不麵對繁華背後的孤寂。
    顧天愛在“荼靡之城”門前站定,抬頭看了眼深林般深綠色的招牌,難怪她會覺得那些水晶杯上的壓紋似曾相識,原來跟門前招牌上的圖案一樣,隻是,到底是什麽圖案呢?她實在看不出來。
    推門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有些驚怔。
    白天看到的那一條黑暗隧道,在詭秘的燈光下,就像一條通透的海底隧道,隻是隔在玻璃後麵的,並不是海洋生物,而是大片大片不知名的紅色花朵,鮮紅如血,花的形狀像一隻隻在向天堂祈禱的手掌,沒有葉子,也許是燈光的視覺效果,花的顏色妖異濃豔得讓人觸目驚心,整條隧道,就像是一痕血綢,劃破地獄的暗黑,讓人走在上麵,總有些恍惚的錯覺。
    後來顧天愛才知道,原來種沒有葉子的花叫曼珠沙華,又叫做彼岸花,意思是開放在天國的花。
    剛開始的時候顧天愛以為那些花不過是些裝飾用的塑料花,後來同事陶淘卻說,整條隧道的彼岸花都是人工精心培育的,並不是假花,聽說成本很高,費用幾乎與整間pub的營業額相當。
    陶淘是比她來早一個月,附近某大學的工讀生。
    費用幾乎與整間pub的營業額相當?那這麽大一間pub,怎麽維持得下去?
    算了。顧天愛想,這仿佛不是她該想的事。
    深夜。
    酒吧的燈光昏暗,人影憧憧,穿著製服的服務生像走馬燈一樣來回穿梭,樂隊在前麵的舞台上瘋狂地唱著搖滾,調酒師像變魔術似地為客人們玩出各種花色各種味道的雞尾酒。
    酒杯碰撞聲,輕聲語,大聲笑,甘冽的香煙味,各種香水味,充斥著密閉的空間。
    此時正是pub裏high到極致的時刻。
    顧天愛端著托盤回到吧台,抬起手背輕擦了下額頭微微沁出的汗珠,眼角不期然瞄到在吧台裏悠哉專注地擦著水晶杯的lc,那天聽郭喬介紹說他是長駐pub裏的調酒師,可是她已經來了一星期了,壓根就沒看過他為任何客人調過一杯酒。
    陶淘說,每次看到他站在那兒擦杯子,就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一條像隧道一樣的花房,詭秘的天國之花,看不出形狀的圖案,一個從不為客人調酒的調酒師,一個外表像教授一樣的酒吧經理,這就是“荼靡之城”給她的全部感覺。
    但無論如何這應該是一間很正當的pub,起碼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雖然這裏好像什麽樣的人都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君子小人,倒是從來沒看到過有人在這兒鬧過事。
    隻是絕不能讓天賜知道她在這樣一個地方工作,不然不知又會生出什麽事來,還有就是她得趕快再找另一份工作,單靠這份薪水,是遠遠不夠的。
    在這之後不久,顧天愛在一家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因為便利店也隻是小本經營,所以薪水並不高,但與酒吧裏的工作時間並不衝突,所以她也就做下來了。
    白天。黑夜。
    重複交替。
    曾經的美好,已經時光中的一個背影。
    她一直提醒自己,她要做的,是遺忘。
    又是深夜。
    荼靡之城。
    瘋狂舞動的人群。
    震耳欲聾的音樂。
    ……你好,請問你是顧天賜的姐姐嗎……
    “天愛姐,請把這杯酒端到五號台。”年輕的調酒師小樓叫道。
    顧天愛接過托盤。
    我是顧天賜的班主任……
    “請慢用……”
    “小姐,搞錯了吧?我們沒有要酒啊……”四號台的客人道。
    “哎,那酒是我們的……”旁邊五號台的客人忍不住開口。
    顧天賜已經一星期沒來學校了……
    “對不起……”顧天愛低頭道歉,轉身把酒端過五號台。
    陶淘一把拉住她的手,悄聲問:“你怎麽了?沒事吧?怎麽一整晚心不在焉的?”
    顧天愛搖頭:“我沒事。”
    而且他的高考誌願表遲遲不上交……若是他下星期再不來學校,學校將會把他做自動退學處理……
    顧天愛忽然覺得喧囂的音樂與濃烈的煙草味讓人難以忍受,便道:“陶淘,我去一下洗手間。
    ……
    洗手間的燈光同樣昏暗,隻是白色的牆隔斷了所有聲響。
    她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同一個名字,同一個號碼:顧天賜。
    每一次的自動掛斷,她的心就下沉一些。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
    在閃爍不停的五顏六色的燈光中。
    修長的雙腿,英俊挺美的側影,倨傲的下巴,麵容在五彩燈下忽明忽暗,身後黑衣人的,如影隨形。
    pub裏原本狂熱亂舞的人群,若有若無地在他所經之處閃出一條走道,喧囂的搖滾樂換成了輕歌曼舞,酒吧內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在角落的位置隨意坐了下來,奇怪的是,竟沒有任何人服務生上前侍候。
    他是誰?”陶淘定定地望著他,隻是無法移開眼睛。
    “他就是這個圖騰的主人。”惜字如金lc難得開口,沒有呈現出愛理不理的神態。
    圖騰的主人?那不就是這裏的老板?陶淘呆了呆,又問:“他叫什麽?”
    陶淘真沒想到原來老板長得這麽帥,而且那麽年輕。
    “孟羿。”lc淡淡地道,放下手上的水晶杯,開始調酒。
    “你——調酒?”陶淘吃驚地看向lc。
    lc沒有再理她,專心手邊的工作。
    酒吧又開始熱鬧起來。
    隻是周遭的氛圍,因他的出現而變得有些詭異。
    一向在樓上“日理萬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郭經理也難得下樓。
    孟羿燃起一支煙,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舞池旁那台空無一人的鋼琴上,問旁邊的郭喬:“鋼琴手還沒找到?”
    郭喬搖頭,道:“找不到合適的。”
    孟羿緩緩吐出一口煙,又問:“最近pub裏沒什麽事吧?”
    郭喬微微一笑,道:“你覺得會有什麽事?”
    孟羿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似是嘲弄:“沒事就好。”
    陶淘看見lc調好酒,便自告奮勇地道:“我來幫你送過去吧。”
    lc抬眼看了看散在四周的影子,淡淡地道:“不用了,你過不去的。”
    陶淘漲紅了臉,道:“哼!好心沒好報!”
    等等?他說什麽?他說她過不去?又不是隔了汪洋大海,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她會過不去?天方夜譚嘛!lc也太瞧不起人了吧!陶淘有些孩子氣地想,一定是lc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獻媚。
    兀自生著悶氣,然後眼睜睜地看著lc端著那杯雞尾酒筆直地走向孟羿。
    洗手間外的走廊長而空。
    顧天愛走出去,眼前忽而有人影一閃,她警覺地抬頭。
    “顧小姐。”一個男人出現在她麵前
    顧天愛嚇了一跳,呐呐不能成言:“你……”
    “還記得我嗎?”男人微微一笑。
    顧天愛定一定神,道:“你是?”
    一張證件出現在她眼前,他道:“十年前……還記得嗎?”
    顧天愛看著那張證件,很遙遠很模糊的記憶,慢慢地湧上來,她抬眼看他,道:“是的。”
    他前後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顧天愛呆了呆,她沒聽錯吧?他說借一步說話?她與他,好像沒有相熟這種程度吧,而他,好像是專程來找她的,但,他又怎麽知道她在這兒?
    她壓下心中的疑問,道:“請問有什麽事嗎?我在上班。”
    他道:“我知道,不會耽擱你很久的,隻需要十分鍾。”
    顧天愛想拒絕,但看他煞有其事的樣子,忍住了。
    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在酒吧的後門走出去後巷,一輛黑色的奧迪a6靜靜地融在夜色中。
    他打開車門,她站住了,他道:“顧小姐,請相信我,我並沒有惡意。”
    她坐了進去。
    他道:“這樣的,我們警方有一件case想請你與我們合作。”
    顧天愛本能地道:“林警官,我隻是一個小市民……”
    “我知道。”林警官打斷她的話,道:“或許你先聽我說完,再拒絕我也不遲。”
    顧天愛做了個隨意的手勢,道:“請說。”
    林警官道:“不知道顧小姐是否記得十年前在暗巷裏發生的那件事,我記得顧小姐你當年的口供是,你是因為無意中看見一個少年被群毆,所以……”
    “林警官!”顧天愛剪斷他的話,語氣冰冷:“你今天來就是要跟我提起這段往事的嗎?如果是,請恕我不奉陪。”
    “對不起。”林警官輕咳一聲,道:“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心情我理解……或許這樣說吧,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被群毆的少年?”
    顧天愛默然不語,無所謂記不記得,隻是記憶中有這麽一個人而已,她甚至,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林警官又咳了聲,接下去說道:“其實是這樣的,他是某個黑幫老大的私生子,亦是唯一的獨生子,這個黑幫,是國內第一大幫派,勢力範圍遍及全國以及海外,而他,亦是這個幫會的接班人。”
    顧天愛淡淡地道:“他的背景,好像與我無關吧。”
    林警官從一份檔案袋裏拿出一張文件,指著上麵圖案道:“你是否認得這個圖案?”
    顧天愛看了一眼,忍不住皺眉:“這個,不是這間pub的logo嗎?”
    她忽然醒覺:“你是說這間pub……”
    林警官點頭:“沒錯,這個圖案,就是他們幫會的圖騰。”
    “那郭經理……”
    林警官道:“郭喬不過是酒吧經理,這間pub真正的老板是孟羿。”
    顧天愛重複地道:“孟羿?”
    “是的,孟羿。”林警官一邊把那張文件放回去,一邊道:“也就是當年被群毆的那個少年。”
    他是“荼靡之城”的幕後老板?天下的事,竟是這樣巧合的嗎?
    他又道:“他們幫會牽涉了一單很大的金三角的毒品案以及軍火走私案,我們已經調查很久了,隻是礙於他們的勢力太大,連政府的某些高官都與他們有頗交情,我們一直無從下手,當然啦,我們到目前為止隻是懷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分析:“而他們幫會的會長,孟岩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而孟羿正是這件case的關鍵人物。”
    隻是這些,又與她何幹?
    顧天愛道:“你告訴我這些的目的是什麽?不會是特意來提醒我近墨者黑,讓我辭職吧?”
    林警官正色地道:“顧小姐,我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目的就是想你與我們合作,我們警方一定會全力保證你的安全。”
    “合作?”顧天愛怔了下,道:“我不過是pub裏的一個小小的女服務生,你覺得我可以做什麽?”
    林警官道:“隻要你答應……”
    她想也沒想,斷然拒絕:“對不起,我想我幫不了你。”
    林警官試圖說服她:“顧小姐,你是目前唯一可以幫我們接近孟羿的人,孟羿身邊有四大“護法”……這麽說吧,就是類似保鏢之類的人,若不是他自己願意,常人是無法近他的身的。”
    目前?唯一?
    顧天愛忽然覺得很可笑,黑幫?臥底?演新紮師妹還是無間道?不管是那一出戲,她都不感興趣,而且既然他說得孟家幫會那麽可怕,她又怎能趟這一趟渾水?她看了眼腕表,道:“對不起,我得回去上班了。”
    “顧小姐!”林警官叫住她:“你考慮一下,而且我知道你急需要錢,令弟升學的費用以及——”
    顧天愛打開車門的動作一滯,是的,她確實需要錢。
    轉頭看他,林警官的臉色略帶尷尬,道:“對不起,顧小姐,你知道,我們——也是不得已,我們……”
    顧天愛很快地道:“你不用解釋,我明白的。”
    其實她早該明白,他是有備而來的,絕不會貿貿然來找她——已經連交換條件都已想好,想必已經把她的所需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她問:“pub裏那麽多人,你們為什麽找獨獨上我?而且你怎麽就確信我能接近孟羿?”
    “因為十年前,你與孟羿那一段淵源。”
    淵源?真諷刺嗬!讓她家破人亡的淵源。
    顧天愛微微一笑,似是嘲諷:“謝謝你看得起我。”
    林警官坦白道:“我也是前幾天監視這裏恰好看見你在這兒上班,才臨時擬的計劃。”
    “你覺得他會記得我?”
    林警官篤定地道:“是的,他不會忘記,道上的人最講義氣,而你——無論當年是否出於自願,你都算是他的恩人,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他——”
    顧天愛打斷他:“好了,你不必再說,我明白了,如果我答應——
    他很快地接下去道:“如果顧小姐肯答應,我們可以滿足你提出的所有要求,當然,前提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的,而錢,更不是問題。”
    這,對於她來說,確實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條件,天底下本就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得到,必然要有付出,這是個現實的世界,而生活又是這樣殘酷,其實做什麽,於她,也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不是嗎?
    她靜默了一會兒,抬眼便對上一臉嚴肅的林警官,她忽然決定了,道:“好吧,我——答應。”
    林警官卻又道:“當然,你不必馬上就答複我,你可以回去慎重考慮是否值得——這畢竟不是吃一頓飯的事,而是性命攸關的事。”
    顧天愛微微一笑,道:“你剛才說過,你們警方會全力保護我的安全的,不是嗎?”她將目光轉向窗外,聲音低啞,似是漫不經心的自然自語:“紅塵一瞬,活著本來就沒有意思,幸福本來就沒有多長,剩下的隻是痛苦,而死,也並沒有什麽可怕的……”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
    林警官望著她,目光深沉,他無法將眼前的女孩與當年天真柔弱不諳世事的少女重疊,他無法想象,這十年,她是怎麽過來的。
    “接下來我該做什麽?我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去接近他?恩人?朋友?接近他以後呢?”顧天愛的話打斷他的沉思。
    林警官收斂心神,道:“你現在要做的是讓孟羿注意到你,他現在就在pub裏麵,後麵的事情,我們看情況再說,我會再與你聯係。”
    顧天愛道:“讓他注意到我?可是我對他已沒有任何印象,pub裏那麽多人,我怎麽知道哪個是孟羿?而且還有一點要說明的是,我不會演戲。”
    林警官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們有同僚會幫你的,你不必刻意去做什麽,隻要像往常一樣就行了。”
    顧天愛的語氣有些忐忑:“你,真的覺得我可以?”
    “是的,你一定可以。”他肯定地道。
    顧天愛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問道:“林警官,你別嫌我囉嗦,那孟羿……聽起來好像也不是什麽等閑之輩,你憑什麽那麽肯定,我一定可以?”
    林警官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詭異,笑得有些別有用心:“孟羿他背景再大,勢力再廣,他終究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顧天愛皺眉:“什麽意思?”
    “你以後會明白。”他淡淡的,道:“好了,你出來很久了,該進去了。”
    顧天愛點點頭,推門下車,林警官忽而叫住她:“顧小姐,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是絕對保密的吧?若是這件事泄露出去,不止是你我,將會牽連無數人。”
    她回頭道:“我知道,你放心,你答應我的事情,也希望你可以做到。”
    林警官點點頭,目送她進去,開始拿出手機打電話。
    也許是心有“雜念”的緣故,再回到pub裏的時候感覺氣氛就完全變了,她每走一步,就有步步為營的感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昏暗的光線,掩映人影憧憧,空氣中彌漫著熏然欲醉的酒味以及濃重的煙草氣息,她,將麵對的,會是什麽?她剛才的決定,是否太草率了?而孟羿,又在哪裏?
    她站在舞池旁,抬眼就看見吧台那邊的陶淘焦急地向她揮手,她收斂心神,正待走過去,忽然一個人影在跟前一閃,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刻意,重重地撞了上去,她踉蹌了幾步,一時無法平衡,整個身體便向右側的三角鋼琴倒下去,她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想要形成一個支撐點,卻隻是徒勞,慌亂中,她忘了她的的右手掌,是根本無法使出一點氣力,黑白相間的琴鍵同時向下凹陷。
    “嘭!”的一聲,仿如銀瓶炸破,清脆巨大的聲音穿透所有分貝,響徹整個大廳,震蕩著每個人的耳膜。
    而肇事者,轉眼不見。
    顧天愛甚至還沒看清是男是女。
    她忽然意識到,這也許並不是意外。
    那人——分明是刻意的。
    而昏暗的光線——掩飾了一切!
    就如林警官所說的,她不必刻意地去做什麽,自然有人會幫她——目的是讓孟羿注意到她。
    顧天愛覺得啼笑皆非,是的,她確實不必刻意去做什麽,現下已經成功的吸引pub裏所有的焦點,隻是那人心也太狠了,右手腕很痛,大約是扭到了。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碰過鋼琴了,隻是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
    琴音高亢的巨響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當然也包括孟羿的。
    七彩光球的轉動下,那伏在鋼琴上的女子,麵容忽明忽暗,遙遠的記憶如海水般一波一波,漫上大腦,清麗的輪廓,驚惶的眼睛,有如電影中的慢鏡頭,在記憶的年輪上,緩緩漾開,仿若時光倒轉。
    孟羿忽而放下手上的水晶玻璃杯,站起來,筆直地走過去,飄移的黑影如影隨形,他輕輕
    一抬手,身後的黑影迅速飄散。
    顧天愛低著頭,試圖以左手支撐著站起來,不管她是否吸引了孟羿的注意,她現在必須站起來,畢竟在那麽多人麵前跌倒,她隻是覺得窘,而四周,居然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
    那邊的陶淘看見顧天愛跌倒,正要走過去,lc忽然叫道:“等等——”
    “幹嘛啊,你沒看到天愛姐她……”陶淘順著lc的目光看過去:“啊,那不是——”
    一隻手握著她的肩膀,手腕輕輕一用力,她已站了起來,感謝的話正要出口,卻在抬眸的那一霎消失無蹤,他胸前的吊墜,這個圖騰……
    ……
    ……狗哥,你看那小子脖子上的吊墜……
    ……吊墜……他身上怎麽會有……難道他是……他……
    驚惶恐怖的聲音,顫抖得就像是看到了惡魔,木棒落地的聲響,空靈地回蕩在暗巷。
    遙遠的話語,穿透時空,刺痛她體內的某一條神經。
    吊墜,是的,這個吊墜……這個圖騰,原來在十年前就存在她的記憶中,原來……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會無由來的!若不是刻意去遺忘,她——早該記起的。
    她以為她可以忘記,原來還記得!
    她怔怔地盯著他胸口的吊墜,呼吸開始急速。
    她忽然驚跳,他就是孟羿!
    她猛然抬頭!
    他忽然開口:“是你。”
    肯定的語氣,並不是疑問句。
    是的,是她。
    “你……”毫無預警地,一股澀意衝進眼眶,她用力逼回去。
    他看著她:“是我……還記得嗎……”
    無需回憶——原來所有的畫麵,都已清晰地烙在記憶的年輪上,浮雕似的過影在記憶的石壁中。
    “……我叫孟羿。”
    “孟羿。”她重複道,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是的,孟羿,記住了。你叫什麽?”
    她定了定神,收斂所有表情,道:“顧天愛。”
    “顧天愛。”他重複道,唇角似有笑意,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暗芒。
    “是的。”她垂下眼簾,有些緊張地輕咬下唇,右手腕傳來的陣陣的疼痛讓她意識到,這並不是小孩子玩家家,有句話說得好,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而她,已經成功地進入了她的角色。
    她的右手腕像發酵的饅頭,腫脹起來理所當然,隻是疼痛無處躲藏。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天賜還沒有回來,他的手機還是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再打,最後居然還關機。
    顧天愛覺得累,卻是睡不著,到廚房去找喝水,保溫瓶裏的開水早已涼,她倒在杯子裏,默默綴飲,水很冷,冰涼如一線入腹,胃又開始隱隱作痛,連帶著手腕也越發的腫脹疼痛。
    她放下杯子,走回臥室,心裏模糊地想著,也許是該上趟醫院,也許。t
    她睡得不好,夢到醫院長而空曠的走廊,半夜了燈光打在牆上還是那樣慘白,淡淡的來蘇水味無處不在,走廊的盡頭隱隱似有低泣聲,她走過去看,是個女孩子,很年輕,也許隻有十六歲,脖子上吊著一隻纏了繃帶的手,在那裏低聲哭泣,麵容模糊不清,輪廓似曾相識,她忽然就覺得害怕,轉頭就想走,可是腿卻邁不動,有什麽聲音在遠處響著,尖銳的,刺耳的,一聲迭一聲,仿佛警鈴,右手忽然就疼痛起來,無以名狀的,尖銳的,幾乎超過了身體可以承受的疼痛。
    最後疼醒。
    才發現原來是手機在那兒響,她本能地拿起,看一眼屏幕,是天賜,她全然醒了,她馬上接起,才喊了聲“天賜”,那邊卻已經啪嗒地掛斷了,很幹脆的,毫不猶豫,她氣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
    看了看時間,才淩晨五點多一些,她卻無法再睡,合上眼睛仿佛就聽見那聲音在響,而右手是那樣痛。
    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死了倒好了,死了也就完了,可是卻沒有。
    模糊的記憶,像褪色的舊照片,一點一點地浮現眼前。
    黑暗的雨夜。
    她的右手被錮製在牆頭,那麽多雙手抓著她,那是魔鬼的手,抓得那樣緊,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蜘蛛網裏的蚊子,怎麽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纏上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喘不過氣,使不出力。
    在那一刹那,她很想說,如果他們願意放過她,她願意承認是那個少年的“馬子”,雖然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馬子所謂為何意。
    可是喉嚨根本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小巷裏回蕩著恐怖的笑聲,是他們在笑,是魔鬼在笑!
    如颶風般,她腦海閃過梅尼修女虔誠祥和的麵容,她說,原主保佑你,阿門。
    而木棍的起落仿佛隻是瞬間的事!
    啊——
    一聲尖銳的痛呼終於衝破了喉嚨!破空而出!
    有什麽碎裂了……
    是那根揚在半空中的帶著罪惡的木棍,抑或是,她體內脆弱的骨骼……
    劇烈的疼痛瞬間虜獲了她體內每一條神經,仿若閃電劃過天際!
    那一刻,她想,她也許就要死了,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仿若跌落了萬劫不複的暗黑地獄!
    天主一定是知道了她不誠實,想說謊,要懲罰她!是的,一定是!
    可是她要說,她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她會為了因為懦弱而在心中衍生的謊言而向天主懺悔的!她會的!主啊,原諒她吧……原諒她……
    可是沒有,天主聽不到她的懺悔,她隻看到魔鬼站在黑暗的雲端,猙獰地笑,笑她的懺悔!笑她的天真!笑她的無知!笑她的奢妄……
    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仿佛霧氣般,漂浮在黑暗裏,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雨漸漸大了,冰冷的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臉上,是徹骨的寒冷。
    恍惚間,仿佛聽見有人在說話……
    “狗哥,這小妞不會是死了吧?臉白得像鬼……嘖,真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聲音仿佛在惋惜。
    “嘖,哪有那麽容易死……你要不要試試……”幸災樂禍的聲音。
    ……
    “狗哥,你說要這小子的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吧……嘿嘿……”不好懷意的:“男左女右……讓他們比翼雙飛……嘿嘿……來,給我把他的左手架起來……”
    ……
    ……
    “狗……狗哥……狗哥,你看那小子脖子上的吊墜……
    “……吊墜……這個吊墜……他身上怎麽會有……難道他是……他……”
    她感覺到抓著她手臂的手在顫抖,忽而把她的身子狠狠一甩,她的臉撞上了厚實的胸膛,她的身子癱軟在潮濕冰冷的地麵,隱隱聽見一聲悶哼,疼痛與雨聲使她沒聽清楚他喊的是什麽,木棍落地的聲音隨著機車的咆哮聲消失在暗巷。
    他身上的血跡,混著雨水,浸濕了她的白製服,淡淡的血腥味,灌鼻而入,有什麽冰涼堅硬的物體烙著她的臉,微微刺痛著她皮膚,在眼瞼的開合間,仿佛是一個形狀奇特的吊墜……眼皮又無力地合上……她想,她也許真的要死了……天主不肯原諒她……要她下地獄……
    “撲通撲通……”黑暗中,有什麽震動著她的臉,回應著她的胸膛的撲動,仿佛心跳。
    誰……是誰的心跳?難道她還沒有死?是的,她怎能死,她模糊地想著,她爸爸和媽媽還有天賜還在家裏等她回家的,她不能死……她記起來了……今夜是陽曆除夕,明天就是千禧年了,她答應了天賜要和他一起倒數的,如果她死了,天賜怎麽辦?他一定是要哭的……
    遠處有什麽在響,尖銳的,一聲迭一聲,由遠而近,仿佛就在耳邊。
    恍惚間,又有人在說話,混亂的,夾著刺耳的鈴聲,可是她聽不清楚,白色的強光,穿越又長又深的暗巷,輻射在眼皮上,她的身體仿佛騰空而起,飄了起來……
    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當耳邊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霧氣慢慢消散,她終於看清楚了,是白的,白色的燈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沒有黑暗,所有黑暗都消失了,消失在白光中。
    很久沒有上過醫院了,很久。
    顧天愛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打電話去酒吧,接電話的是郭喬,她便道:“不好意思郭經理,我有些事,想請兩天假。”
    “可以。”郭喬倒是很爽快,似是不經意,又問:“是什麽事啊?”
    沒想到他會問,顧天愛倒是怔了下,最後還是道:“是去醫院,身體有些不適。”
    郭喬便道:“噢,那你好好休息,上班的事不用著急。”
    “謝謝。”顧天愛掛了電話,順路去了一趟她工作的那家便利店請假,工作不到一個月就要請假,老板就有點不樂意了,可是還是勉強點頭。
    是看門診,人流很多,刺鼻的消毒水味,衝進眼裏非常難受。
    排隊掛號就等了半天,在醫生的安排下照了x光,骨骼並無大礙,隻是拉傷了肌腱,醫生建議她上石膏,她拒絕了,最後隻戴了護腕,然後去藥房排隊拿藥,人還是那樣多,眼巴巴地等在小窗前,隔著大玻璃,看藥劑師們在裏麵忙碌地配藥。
    玻璃裏也有顧天愛的臉,淡淡的一個虛影,若隱若現,一晃,輪廓就暈染開去,遙遠而模糊,外麵的陽光很亮,輻射在玻璃上,熒熒的一圈白光,有些刺眼,隱隱看見,仿佛有人在笑,淡淡的白色的影子,鍍上一層白光,白得透明,仿佛不複存在。
    顧天愛像是忽然意識道什麽,倏然回頭,那虛浮的白影,原來是真的,清晰的輪廓,線條分明的白袍,而他唇角彎成月牙的弧度,分明是對她。
    見她回頭,他卻隻是笑,笑容依然淡雅柔和:“顧天愛,忘記我了嗎?”
    顧天愛怔怔地站在原地,明亮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斜照進來,那道白光覆蓋在眼皮上,忽然酸澀難耐。
    竟是他,歐陽昊。
    歐陽昊見她發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無框眼鏡,像是自嘲:“不會吧?我難道我真的變得那麽厲害麽?”
    顧天愛終於微微一笑,道:“是啊,變老了呢。”
    是啊,誰沒有變呢。如她。如他。
    可是十年,這仿佛是理所當然的。
    歐陽昊,那一年,他不過是一名醫學院的見習醫生,而現在,已經是獨當一麵的外科大夫。
    陽光燦爛的春日。
    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縫隙照射下來,有風吹過,地上細碎的光影,仿佛時光的波紋,花香在空氣中彌漫。
    顧天愛與歐陽昊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麵前是醫院綠草如茵的草坪。
    沉默了一陣,歐陽昊率先開口:“你的手怎麽了?沒事吧?”
    顧天愛低頭看了一眼戴了護腕的右手,道:“沒什麽,不小心拉傷了肌腱,已經看過醫生了,沒什麽大礙,過一段時間就會好。”
    歐陽昊看了看她垂在身側的右手,道:“能不能讓我看看?”
    顧天愛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右手,忍不住皺眉:“怎麽沒上石膏?”
    顧天愛淡淡的,道:“不方便。”
    歐陽昊頓了頓,問:“你的手指,還是使不出一點兒力氣嗎?”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她的麵容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道:“嗯。”
    “這些年……”他看著她淡漠的麵容,語氣遲疑又小心翼翼:“你還好嗎?後來你沒有再回來複診,也沒有去康複中心做複建……我……”
    她從他掌心中收回手,放在膝蓋上,淡淡地打斷他,道:“都這麽些年了,沒想到你還記著。”
    他道:“我後來去你家找過你。”
    顧天愛怔了怔:“我家?”
    “嗯。”他道:“你一直沒有回來複診,我也是看了病曆上填的地址找過去的,沒想到那裏已經易主。”
    顧天愛點點頭,淡淡的眼神似是蒙上了一層迷蒙的白霧,道:“我是那時候搬家的。”
    歐陽昊看著她,問:“你不問我為什麽要找你嗎?”
    顧天愛笑了一笑,道:“這麽多年都過去了,那時你為了什麽要來找我,還重要嗎,更何況我與你,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
    他定定地看著她,道:“可是你還記得我。”
    記得?是啊,記得。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孟羿,道:“有些記憶,原來是無法磨滅的,我也是才發現。”
    他扯動唇角,淡淡苦笑:“隻是這樣嗎?可是我早已經將你當成朋友,那時候我要出國,原本找你是想跟你告別的,可是一直找不到你。”
    顧天愛抬眼看他,道:“謝謝你。”
    歐陽昊看著她,她不再是那個隻會在深夜躲在角落無助哭泣的女孩,不再將自己的傷痛表露無遺,她學會了隱藏,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看不穿,猜不透,摸不著,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天愛。”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柔,忽而握起她放在膝蓋上的右手,道:“你相信我嗎?”
    她怔住。
    他吸了口氣,道:“我是去年回國的,回來後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我想,我想我可以治好你的手,這些年我一直在做這方麵的研究,如果你願意再動一次手術——像你這樣的病例,目前在國外,已經有成功的例子,我……”
    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語,她把手機從手袋裏翻了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的竟是孟羿的名字,她覺得有些駭然——什麽時候存上的?
    手機一直在響,她握在手裏卻隻是發怔,歐陽昊便道:“你不接嗎?”
    她像是才回過神來,大拇指有些遲疑地在接聽鍵上摩擦,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正待按下去,手機鈴聲卻突兀地戛然而止。
    手機並不是自動斷線的,仿佛是有人算準時間,故意按斷的——她不知為何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微風吹過,陽光中飄揚的微塵清晰可辨,頭上的枝葉輕輕搖晃。
    顧天愛忽然抬頭。
    不遠處,濃密的香樟樹下,那個人,不知是什麽時候已站在那裏的。
    春日的陽光像薄薄的一層紗,他的臉一半在陽光的明媚裏,一半隱在樹蔭下,唇邊仿佛有笑意,遠遠看過去,卻隻是麵目模糊。
    可是是他——孟羿。
    她忍不住猜想,孟羿,他怎會在那裏?他的出現絕不是偶然,像他這樣的人,即使要看醫生,也會有專屬的私家醫院,一定不會來這人來人往的公立政府醫院。
    他半倚在樹上,直勾勾地看著她,一邊把玩著掌心的手機,仿佛是不打算過來的樣子,他也穿一身的白,仿佛隨時會融進白光中,而她,是否應該過去?
    此時手中的手機又響了,顧天愛手一抖,手機差點沒掉在地上,看了眼屏幕,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她幾乎馬上接起,沒想到是林警官。
    她看了歐陽昊一眼,走開去接聽。
    他問:“你上醫院了?沒事吧?”
    “你怎麽知道?”顧天愛著實嚇了一跳。
    他道:“我們在郭喬的電話裝了竊聽器。”
    竊……竊聽器?顧天愛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邊見她不說話,又道:“你怎麽了?沒事吧?”
    顧天愛看了眼那邊的孟羿,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我……我看到他了,在醫院。”
    “孟羿?”那邊的聲音頓生異樣。
    “嗯。”
    “他去醫院幹什麽?”林警官像自言自語。
    “我,我不知道,他剛才打電話給我了,他也看到我了,他就站在那兒,沒有過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隻是碰巧看到我……我,要過去嗎?”顧天愛忐忑地問道。
    林警官沉吟了下,道:“過去吧,別緊張,自然些,就像偶遇的樣子,看他到底搞什麽鬼。”
    顧天愛掛了電話,走回去。
    歐陽昊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剛才的她平靜得就像一潭死水,而現在,到底是誰,會讓她有這樣慌亂的情緒?雖然並不明顯,可是他卻能感覺得出她的慌亂與忐忑。
    顧天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斂心神,道:“沒什麽,有一個認識的人在那邊,我想,我得走了。”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斜靠樹幹而立,麵容在強烈的白光與距離中有些模糊。
    “男朋友?”他問,似是不經意。
    男朋友?顧天愛怔了下,才要否認,他已經接下去說道:“不管怎樣,我剛才說的事情你考慮一下。”他遞給她一張名片,唇邊有柔和的笑意:“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我的聯係方式,有空你過來,我幫你做個詳細的檢查。”
    顧天愛接過名片,道:“謝謝你,再見。”
    孟羿依然靠在樹幹上,仿佛料定了她會走過來似的,細長深邃的丹鳳眼幾乎斜橫入鬢,隱隱透著一股無以名狀的邪氣,他胸前的吊墜,在陽光下迸出如鑽石般的光芒,炫目但是詭異。
    顧天愛走過去,陽光如水般傾瀉在她臉上,她伸手擋住刺目的陽光,眼睛微微眯起,抬眼看著眼前的孟羿,不管是十年前還是昨夜,他的麵容仿佛都是隱在黑暗中的,顧天愛忽然發覺,陽光下的他,原來長得很好看,隻是俊美的臉龐,總透著一種讓人無法正視的邪魅。
    孟羿卻並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越過她,投射在他身後某一點,唇角微微勾起,道:“男朋友?”
    顧天愛怔住了,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過去,是歐陽昊穿著白袍的背影。
    三分鍾之內同一個問題被問了兩次,答案卻偏偏都是否定的,在顧天愛看來,若歐陽昊是漫不經心,那孟羿就有些別有用心了。
    顧天愛正琢磨著如何回答,忽而想起歐陽昊剛才的話,便道:“他是我的……朋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是的,朋友,她喜歡這個形容詞。
    孟羿凝視著眼前的女子,無由來的,就覺得她唇角的微笑有些刺眼。
    顧天愛忽然記起自己的任務,收斂唇邊的笑意,重新回過頭來看他,問:“你……怎麽會在這兒?”
    孟羿反問:“你覺得呢?”
    “你來……看醫生?”顧天愛試探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著她:“不,我來找你。”
    她心口一緊,找她?找她幹什麽?憑她與他的交情,好像還沒到這個地步吧?而且最詭異的是,他怎麽會知道她在這兒?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他又笑,隻是唇角的勾起的弧度是那樣詭秘:“跟蹤你啊。”
    “跟……蹤……?”百分之一百敏感的字眼,仿佛轟的一聲,她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流忽然加快了速度,心髒在胸腔裏怦怦彈跳,。
    他笑,眼睛微微眯起,忽然湊近她,問“你相信嗎?”
    顧天愛不著痕跡地退開一步,道:“不相信。”
    他挑眉,眼底有狹促的笑意:“你好像很緊張。”
    “沒有。”她轉頭看向別處,暗暗吸了口氣,待心跳慢慢平穩。
    他居然捉弄她!這個惡劣的人!
    他終於說:“郭喬告訴我你請假來醫院。”
    顧天愛微微有些詫異,郭喬連這種小事也要跟他匯報?他這個老板會不會當得太苛刻了點?
    孟羿低頭看著她垂在身側戴著護腕的右手,問:“你的手,還好吧?”
    顧天愛下意識地將手藏向身後,淡淡地道:“一點小傷,謝謝關心。”
    他的眼神黯烈:“你的手……就是那時候受的傷,是嗎?”
    顧天愛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滯,道:“我們,能不能不談從前?”
    與歐陽昊的交談仿佛是非常自然的事,因為他是故人,是朋友。
    而孟羿卻時刻提醒著她曾經的惡夢存在,其實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那件事不過是意外,他並沒有欠她什麽,他不過比她稍微幸運一點而已。
    可是有些事情,她越是恐懼,它越是清晰可見,她越是想要忘記,它越是刻骨銘心。也許她潛意識裏是恨他的,覺得他是她惡夢的根源,覺得他是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忽然有個想法爬進心頭——
    難道她答應林警官接近他真的隻是為了錢以及那些所謂的正義?
    正午的太陽,穿透雲層直射而下。
    孟羿看著眼前的女子,她清麗的臉龐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在強烈的白光中,蒼白得仿佛半透明,越發襯得剪水雙瞳,漆黑如夜,可是眼神卻是空洞的,眉心微微皺著,神色憂鬱而怔忡,仿佛想到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有想,他的心忽然一動,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撫平她的眉心。
    “不好意思……”她猝然道:“我得走了。”
    頭一低,越過他,向前走去。
    “等一下。”孟羿叫道。
    她站住,在陽光下回頭。
    “我送你,我的車就在外麵。”
    “不……”顧天愛才想要拒絕,又想起林警官,正猶豫著,他卻已經上前,很自然地接過她的手袋,執起她的左手,道:“走吧。”
    她的掌心微涼,而他的掌心溫熱,顧天愛的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她抬眼看他,他卻沒有看她,穿過綠草如茵的草坪,徑直向前走去。
    醫院門前,一前一後地停著兩輛跑車,一輛是寶藍色造型奇特得讓人側目的跑車,另一輛是黯淡的黑色,黯淡得就像陽光背後的影子。
    寶藍色的跑車向前駛去,後麵黑色的跑車悄悄跟上,無聲無息。
    車內。
    顧天愛悄悄抬眸看了眼後視鏡內跟在後麵的那輛黑色跑車,不遠不近地跟著,刻意保持的距離,車裏麵坐的大約就是孟羿的保鏢吧?林警官口中的四大護法?當時聽林警官說的時候她還不十分相信,現在看來倒是真的了。
    孟羿,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他隨時隨地地需要保護?難道他真的在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嗎?這樣想著的時候,顧天愛便問:“你平常都是這樣嗎?我是說,你不用……工作?”
    孟羿斜睨,一雙丹鳳眼便顯得有些冷峻,他道:“每個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
    每個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什麽意思?
    顧天愛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拚湊起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車子緩緩慢了下來,最後竟靜止不動,顧天愛便問:“怎麽了?”
    “塞車。”孟羿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
    顧天愛看了眼前麵的長長的車陣,竟然塞車,一眼看出去,公路就像大型的免費停車場,幾乎每輛車都停在原地不動,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顧天愛看了一眼坐在駕駛座上的孟羿,他雙手擱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前麵,唇邊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倒像是跟坐在自家的客廳一樣悠閑舒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交通狀況卻並沒有改善,進退不得,車內的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隻是坐久了便覺得局促,她忍不住看了眼腕表,惦記著一會兒還得到天賜的學校去一趟,便不由得著急起來。
    孟羿看她一眼,道:“怎麽?你趕時間嗎?”
    “沒有。”她勉強掀動嘴角:“前麵……好像發生車禍的樣子。”她有股恨不得跳下車去看的衝動。
    “也許。”他還是輕描淡寫的樣子。
    顧天愛看著他,問:“你好像……一點也不覺得不耐煩。”
    他笑,反問:“不耐煩有用嗎?”
    顧天愛一時語塞。
    他忽然道:“你餓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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