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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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是誰為誰望斷歸路
    “婚禮,都還順利嗎?”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他臉龐。
    “還好,隻是出了點小意外。”他輕描淡寫。
    “是什麽,意外?”她心中劇跳。
    “不相幹的。”他停一停,微笑擁住她,溫言道:“吃點東西可好?雞粥好嗎?”
    空服員已端來雞粥,他親自接過,點點頭示意空服員離開,她正想要伸手接過,他便道:“我來,你的身體還很虛弱。”
    顧天愛呆了下,無論如何不能將他與夢境中的他重疊,可是他是孟羿,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飛機在紐約機場降落的時候,顧天愛的感覺已經好了很多,也許真是蘇黎世不適合她,水土不服的原因。
    顧天愛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她不肯麵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有心挨延著不去參加那場婚禮,說著容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手將自己所愛之人置之死地,是多麽殘酷的事,那是她沒有辦法承受之痛,逃避,也許是人的本能。她沒有別的辦法,她隻有逃避,如果可以,她寧願永遠逃避。
    出了機場,他們隨即上進入了附近的一棟酒店,酒店很高,光是上去,便換了三部電梯,走迷宮似的通道,有專門的服務生帶路。
    他們一行人一直上到頂樓天台,那兒竟是一個小型的直升機場,已有一部直升機靜靜地等在那兒。孟羿攙她上機,飛行時間是二十分鍾,最後降落在一大片如茵的草地上,在草地的邊緣,又巨大的牆磚密密匝匝地砌起,將牆裏的一切高高圍住,仿佛與世隔絕。
    在草地的正中間,是一棟中古時代的房子,有點像堡壘,那遺世獨立氣勢比蘇黎世那棟古堡更甚。
    他們下了機,已有一行黑衣男子在等候,看到孟羿出來,便一齊恭敬地道:“歡迎孟先生。”
    孟羿對顧天愛道:“累不累?先進去休息,晚上還有一個酒會。”
    她終於忍不住問:“酒會?很重要嗎?”
    “隻是久不見的朋友聚會。”他淡淡的,總是無關緊要的口吻,顧天愛忍不住想,那麽於他,什麽才是重要的?
    “這裏是什麽地方?還屬於紐約嗎?”她總要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嗯,紐約管轄的,我們是在一個小島上。”他道。
    有個意念在腦中冒起,她道:“那麽這個小島,是孟家的產業?”
    孟羿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什麽,等於是默認了。
    顧天愛的心一沉,說不清是喜是憂。孟家的財力竟雄厚到這種程度,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難怪林經國一直諱莫如深。
    那麽林經國與孟家作對,無疑是以卵擊石。
    顧天愛心中惶惶的,孟羿另有事要辦,她不敢過問什麽,便獨自隨兩名女傭上樓,她推說要休息,便將兩名女傭打發了,房門一關,便馬上翻找出放在手袋暗格裏德那部微型手機,她要嚐試聯係林經國,她必須要知道在她昏睡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拿出那部微型手機一看,馬上怔住,竟沒有任何訊號,又發翻出她自己的那部,亦是沒有任何訊號。她嚐試在偌大房中變換自己身處的位置,依舊是沒有訊號。
    她忍不住皺眉,這是……怎麽回事?是這個小島地理位置過於偏僻?所以沒有辦法接收訊號?
    落地窗前深紅色的的天鵝絨窗簾讓室內暗黑如夜。
    在黑色的辦公桌後麵,孟羿整個身子都陷在真皮旋轉椅裏,他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打開迎麵正前方的大屏幕液晶電視,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間亮起,畫麵的變動映在他臉上,光線在他臉上跳躍,忽明忽暗。他的視線定在屏幕上的某一點,不管畫麵如何變動,他漆黑如夜的瞳仁裏,隻有她的臉。
    她的臉慢慢轉過去,背對著他,他終於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突然不願意再看下去了,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間熄滅,室內又恢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幽藍的火苗在他臉上一晃,又熄了,他的嘴上立時開了一朵橙色的花,在嫋嫋上升的煙霧裏,他緩緩地吸著,深深地吸進肺裏,那朵橙色的花在他唇上明滅,是陰霾裏唯一的一點光亮。
    在他的世界裏早已是一片漆黑,然而他還是本能地貪戀著這一點光亮。他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吸著,煙灰一點一點地落下去,那點光亮已經將熄未熄,他沒有辦法,若是不這樣做,就連最後的一點光亮都沒有了,即使結局早已注定。
    有人敲門,孟羿淡漠地道:“進來。”
    在大門開合的瞬間,室內的光線一晃,又是無邊的黑暗。
    朱雀走進來:“陸老大的直升機來了,是否讓他降落?”
    孟羿皺眉:“他?他來幹什麽?”
    朱雀冷冷一笑:“黃鼠狼給雞拜年。”
    孟羿道:“直升機上還有什麽人?”
    “還有陸大小姐。”朱雀不屑,停了一停,又道:“據通報的人說,是會長授權他來的。”
    孟羿勾一勾唇角:“讓他降落。”
    天色慢慢暗了,漸漸就黑了起來。
    夜色暗沉漫天繁星。
    顧天愛站在巨大的落地鏡前,看著裏麵的倒映,她簡直不認識自己了。
    “鏡子裏麵的不是顧天愛,是孟羿的女人。”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喃喃地說。
    她駭了一跳,回過神來,隻有兩名女傭在為她整理晚禮服的下擺。
    她重新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是一襲露肩拽地的純白色長裙,並不張揚,有種低調的華麗。她美麗的鎖骨若隱若現,孟羿那條項鏈在她光裸的脖子上顯得特別紮眼,可是並不突兀,這原是經過精心搭配的。
    她手臂上擦損的傷口搽了江醫生給的藥膏,愈合得出奇的快,短短幾天之內,已經結痂脫落了,隻留下淡淡的一點印痕,並不明顯。
    身後的大門突然開了,鏡子裏現出一個英挺的身影,黑色的晚禮服,雪白的襯衣,精致的袖口。
    他緩步走近,含笑站在她身後。
    是孟羿。
    天愛從沒有看過他穿得這樣正式。
    眼前的孟羿竟有一股雍容沉穩的氣質,混合著他本身那種淡淡的邪氣,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罌粟,明知有毒的,會上癮,卻依然義無反顧。
    孟羿拿了旁邊同係列的披肩,為她披上,看著鏡中的她,道:“是不是很累?不要勉強。”
    淡淡的胭脂掩去了她的蒼白,卻掩不去她眼中的疲憊。
    顧天愛搖頭,回他一抹微笑:“沒有。”
    長途的旅行以及大病初愈,確實讓她勞累,可是她無論如何都要出席這個酒會,她有種強烈的感覺,也許這才是林經國說那個宴會。
    她已經注意到了,今天的來賓全是坐直升飛機來的,她已經向這裏的傭人探聽過,這裏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直升飛機。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不能不讓人懷疑。她想看看,孟羿的口中的“朋友”,到底都是一些什麽人。
    顧天愛挽著孟羿的手臂,緩步走下樓梯。
    木質的樓梯欄杆透出沉靜的光芒。
    在樓梯的轉角處,顧天愛看到一個極大的大廳,古典豪華就像電影裏德布景。
    珠光寶氣。
    衣香鬢影。
    華麗的水晶吊燈欲墜未墜,亮如白晝。
    數名穿製服的女傭含笑穿梭其中。
    紅色的地毯一直鋪到腳下。
    顧天愛馬上注意到,孟羿一出現,便成為全場的中心,連帶她,也成為了焦點。
    這原是他的地方。
    賓客形形色色都有,黃,白,黑各色人種,以及混血兒,所有人都用英文交談。孟羿並沒有對任何人交代介紹她的身份,但從那些刻意的眼神可以看出,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誰,賓客們與她打招呼,她仿佛充耳不聞,一律微笑點頭,並不做任何交談。
    她不想讓孟羿知道她能聽懂他們之間的交談,她是故意的。
    孟羿挽著她,與賓客們寒暄,顧天愛聽得懂,他們都隻是在談天氣之類的應酬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內容,顧天愛猜不出他們的身份。
    一名歐亞混血的男子拿著高腳杯迎麵而來,看起來相當英俊幹練,他向顧天愛含笑點頭,轉而問孟羿:“這位可是孟太太?”
    顧天愛臉上一僵,仍是不動聲息,孟羿隻是微笑,並沒有否認,在旁人看來,等於是默認了,顧天愛隻是覺得不自在,她究竟不是他太太。
    他聽見嗎孟羿稱呼他為佐治。
    佐治笑道:“孟太太很美麗。”
    孟羿悄聲在耳邊翻譯:“他說你很美麗。”
    顧天愛微笑道謝:“謝謝。”
    佐治的目光卻越過了他們,定在他們身後的方向。
    孟羿與顧天愛同時回頭。
    是陸茗媚,她身穿一襲金色的露肩長裙,一條流光溢彩的長鑽石項鏈,發飾亦夾著金絲,整個人燦燦生輝,分外奪目,有一種肆意地貴氣。她身旁是一名五十來歲的男人,遠遠看過去,他們的輪廓有五分相似。
    陸茗媚挽著那名男子,踩著高跟鞋款步向孟羿走來。
    孟羿的表情漠然,佐治識相地走開了。
    “好久不見。”
    陸茗媚笑盈盈地站在顧天愛麵前。
    第一次見麵相比,陸茗媚明顯瘦了很多,兩隻眼睛顯得出奇地大,卻別有一番病態的風流。
    顧天愛隻得道:“好久不見。”
    “這位想必是顧小姐了。”陸茗媚身旁的中年男人朝她伸出手。
    顧天愛看著麵前的手,怔了下,不由看向孟羿,孟羿隻淡淡地道:“這位是陸叔叔。”
    顧天愛眼中多了份警惕,她知道他,孟家幫會旗下一位位高權重的堂主,陸茗媚的父親。
    顧天愛隻得被動地伸出手與他握了握:“您好,我是顧天愛。”
    “顧小姐的大名早已如雷灌耳。”他仿佛別有深意地道:“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顧天愛一怔,無法在他微笑的臉上看出真假,隻道:“陸先生抬舉了。”
    陸茗媚眼神一閃,似是嘲弄:“顧小姐不必謙虛……”
    陸茗媚還想說什麽,忽然接收到孟羿警告的眼神,隻冷冷地一笑,住了口。
    “顧小姐不必謙虛。”陸天雄看了眼孟羿,接下去道:“不愧是顧明誠的女兒。”
    顧天愛一驚,而後心中劇跳:“陸先生,認識我父親?”
    “點頭之交。”陸天雄說著些空泛的話:“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可惜太頑固,
    他英年早逝,我很遺憾。”
    聽起來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她隻是覺得害怕,她忽然有個感覺,越簡單的事實背後,必有驚人複雜的內情。她想起林經國所說的關於她父親與孟家幫會的關係,林經國並沒有故弄玄虛地騙她,眼前的陸天雄證實了一切。
    顧天愛的左手不自覺地將孟羿的衣袖握著緊皺,很用力才迸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謝謝。可是意外的事情……很難講。”
    她是在試探,很艱難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
    孟羿的神色陰冷深沉,眼神中隱含不易察覺的冰冷怒意。
    陸天雄隻是微微一笑,並不接話,他懂得什麽時候適可而止。
    孟羿微蹙著眉心,不著痕跡地在前方的人群中一凝,又收了回來。
    一名女傭端著托盤向他們走來,錯肩而過,誰也沒有留意。
    那名女傭在經過顧天愛身旁的時候竟然腳下踉蹌,手中的托盤歪斜,事情太突然了,已經來不及閃躲,高腳杯裏的紅酒不偏不倚地倒灑在顧天愛白色的晚禮服上,淡紅色的液體將白色的晚禮服染得淋漓不堪。
    那名女傭嚇白了臉,驚慌失措地解釋:“對不起顧小姐,對不起孟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陸茗媚冷眼看著那名女傭,她做錯了事,原該是這幅驚慌失措地表情,可是她沉靜的眼神出賣了她。
    從小便在這個圈子裏爬摸打滾,這種伎倆,無法在她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她陸大小姐不是徒有虛名的。她冰冷的眼神轉到顧天愛身上,為了保護她,孟羿還有什麽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顧天愛並沒有留意到,隻是忙著安撫那名女傭:“沒關係的,我沒事。”
    孟羿隻是皺眉,仿佛是極不耐煩,對那名女傭道:“帶顧小姐進去換件衣服。”
    女傭領命而去。
    孟羿遠遠地看著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視線收回放在陸天雄身上,這個奸狡的老狐狸,到底想做什麽?他在他麵帶微笑似是慈祥的臉龐上,永遠猜不透他的心思。
    這是陸天雄獨到之處,據說孟岩今天坐擁的江山,他有一半的功勞,這樣一個野心勃勃,居心叵測的人,孟羿猜不出他為何願意退居二線,也不明白孟岩為何這樣信任他。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向上爬,他已經有一個繼承人所需要的資格,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然而直至今天,事實上孟岩並沒有完全放手將孟家的江山交給他,以年少氣盛為名,表麵上是讓陸天雄協助他,實則監視。他不知道他是不信任他,還是過於相信陸天雄。
    他已經不耐煩再應酬陸天雄了,可是陸天雄在幫會裏的勢力地位,不是他繼承人的虛名可以與之抗衡的,所以他必須忍耐,他道:“不知道陸叔叔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陸天雄哪會看不出他的心思?與他鬥,他還太嫩!他隻是微笑:“原本是你父親他老人家要來的,可是他的支氣管炎又犯了,不得已隻好委托我過來,說要看看未來的媳婦好不好,別人說了他都不相信。”
    孟羿淡淡回應:“不勞費心,請轉告我父親,該做的我已經做了,不管他滿不滿意,這已是我的極限。”
    陸天雄道:“你做的他老人家看到了,他也讓我轉告你,這件事他可以不追究,但是不能保證底下的人會怎麽樣,你好自為知。”
    孟羿的眼神暗了暗:“我知道。”
    陸天雄微笑步開。
    陸茗媚凝視他,慢慢說:“你保得了她一時,保不了她一世。”
    孟羿冷然道:“那是我的事,你該走了。”
    她立在原地直視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真的不明白,孟羿。你這麽努力爬到了現在這個位置上,是為了什麽?你忘了你這十年是怎麽過的嗎?現下天時,地利,你都有了,你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聰明如你怎會不明白,天時與地利都不如人和?而現在,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而功虧一簣,值得嗎?你一次一次地出麵救她,不在乎自己花了十年時間一點一點才建立起來的威望會不會受到影響,甚至為了她與你父親抗衡。你這樣待她,可是她呢?她又是怎樣待你的?事實已經證明,她為了自己的利益,置你的死地於不顧,她必須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地待在你身邊相安無事,這樣的女人,你還要保她到何時?她憑什麽?”
    “住口!”孟羿冷冷地低喝。
    宴會的音樂將他們突兀的對話掩蓋。
    陸茗媚執拗不解地低喊:“為什麽?我用了十年的時間,即使被人恥笑我不顧廉恥地倒追你我也無所謂,你對我的感情不屑一顧,我也無所謂!但是她憑什麽輕而易舉便獲得了你的心?我到底有什麽比不上她的?而且她的右手還是殘廢的!”她幾乎歇斯底裏:“孟羿我告訴你我不甘心!我永遠不甘心!是我先遇到你的,我……”
    “是她先遇到我。”他冷冷地打斷她的話,他的聲音透出殘酷的寒意:“如果她不是殘廢的,那今天殘廢的就是我!”
    她怔住了,低喘:“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孟羿的表情暗沉蒼白:“我再說一次,我自己的事情不勞你費心,保重。”
    他決絕的轉身離開,留下臉色慘白的她立在原地,接受賓客的側目。
    夜色黑暗沉寂,漫天繁星漸漸模糊了輪廓。
    廣大的草坪上,一架架直升機陸續衝天而起,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而那些“嗡嗡”的直升機聲仿佛還縈繞於耳,久久不肯散去。
    顧天愛立在窗前,隻是發呆。
    上來換下那條弄髒了的晚禮服後,她並沒有再下樓,陸天雄寥寥幾句話徹底影響了她。今晚陸天雄為什麽會在這兒出現?孟羿的“朋友”裏麵,應該不會包括他。
    事情有點詭異,他說認識她父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提起的,她無法分辨,她感覺到前麵有一個陷阱,正誘惑著她一步步踩下去,而她無法抗拒,因為陷阱裏,會有她想知道的真相。
    她必須盡快與林經國聯係上,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他解答。隻是要聯係他,必須要先離開這個地方,她相信這裏之所以會隔斷一切衛星信號,應該是人為的,她已經注意到,這裏門禁極為森嚴,這裏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直升機,但即使是架了直升機,得不到允許也不能隨意降落。
    門突然開了,有人推門而入,她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
    他緩步走近,張開雙臂在她身後擁抱住她,一股酒香撲鼻而來。
    他將下巴抵住她肩膀:“躲在房裏幹什麽?嗯?”
    對於他的親近,她已經可以從容麵對,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慢慢接受他,不管是身還是心。
    她緩慢地轉身,眉宇間仿佛無比疲倦:“隻是有點累。”
    “還是覺得不舒服嗎?”他湊近看她的臉色,聲音輕得仿佛呢喃:“看來紐約也不適合你。”
    她順口問:“我們什麽時候回國?”
    他溫言道:“你喜歡什麽時候回去都可以。”
    她問得很自然:“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辦了嗎?”
    他道:“你就是最重要的事啊。”
    她遲疑了下:“那,就明天?”
    “好啊。”他答得幹脆。
    “天愛。”他突然低喚她的名字:“答應我,回國便跟江醫生商議你的右手再動手術的事。”
    她怔住了,良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麽多年我都過來了,這件事,能不能再緩一緩?”
    “不,不能再等了。”他答得堅決,沒有轉彎的餘地,低沉沙啞的桑音裏,竟有一抹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經國失蹤了。
    她回國後,依舊沒有林經國的消息,她想盡了各種能聯係上他的方法,甚至查了他警局裏的電話,打過去,得到的回答是:“林警官外出遊埠。”
    再細問,接電話那人隻是一問三不知。
    完全不得要領。
    這樣一個人,不可能完全銷聲匿跡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眼看他所說的一個月期限就要到了——記得他肯定地說過,這件案子是成是敗就是看這一個月的,因為這件案子曆時太長,資金耗損太多,頂頭上司已經不再支持。
    而他對這件案子一定勢在必得的,可是為什麽在這種關鍵時刻,他竟是失蹤了?是,她已經認為他是失蹤了,不然在這種關鍵時刻不可能這麽久都沒有聯係她,他那天所說的“行動”到底怎麽了?還是,孟羿在暗中做了什麽嗎?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腦中飛快閃過報紙上的一條短消息:年輕警員英勇殉職——難道,她之前在報紙上無意看到的那則新聞,真的是孟羿做的?而林經國這次也逃厄運?可是林經國並不是一名普通的警官,怎麽說,也算是一名高級督察,不是嗎?孟羿一定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不是嗎——可是她——她竟不能確定,心中隻是惶惶的。
    顧天愛心中隱憂,她忽然有種感覺,這一切都是被暗中操縱的,仿佛有暗湧的風暴正悄無聲息地靠近,而她並不知道那將會是什麽。
    這些天來,她每天早上起床,必要看過報紙,她連每一條細微的消息也不放過,看到完全沒有可疑的報道,才能安心地度過這一天。
    她度日如年,卻還要分出心去應付孟羿堅持她動手術的事。
    孟羿是說到做到的,回國後,馬上安排她與江醫生見麵,商量著手術的事,而江醫生口中的那名“從前的學生”竟就是歐陽昊。這是江醫生約了歐陽昊見麵的時候她才知道的,仿佛驀然醒覺。
    偌大的城市,數以千萬計的人口,怎麽兜兜轉轉還是他?
    她不知道江醫生是怎樣跟他說的,然而歐陽昊看見她卻不覺得吃驚,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與對待其他病人並無差別,他客氣地稱呼她為顧小姐,她先覺得難堪,可是孟羿在一旁看著,她並不敢說什麽,她真怕孟羿看出了什麽,無論如何是不能連累歐陽的。
    歐陽昊為她做了詳細的檢查,以及照了x光與磁共振,報告很快出來,一切順利。
    顧天愛與孟羿在歐陽昊的辦公室裏麵對麵地坐著,醫院裏的中央空調將室內的溫度控製得很好,孟羿依舊是脫了外套,隨意搭在手臂上,與歐陽昊商量著手術的日期,聲音低沉悅耳。
    她坐在一旁,緘默不言。
    突然之間她開始害怕,她必須麵對此事?從前的噩夢又開始湧上來,那段彷如地獄般的日子,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用左手輕撫右前臂,這裏曾有的傷口,是導致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她的手臂可以再動手術,可是時光不會倒轉。
    手術日期很快商議好,定在兩天後。孟羿原本的意思是請歐陽昊到一所私家醫院裏為她動手術的,那裏有世界上最尖端的手術設備,可是歐陽昊卻堅持要在他工作的這間醫院,隻答應可以將那些設備轉運過來,孟羿隻得退一步,按歐陽昊的意思行事。
    孟羿當即為顧天愛辦妥了入院手續,住在十三樓的專用病區,布置得不比酒店差,病區裏靜悄悄的,後來她才知道,除了護士外,原來整層樓隻有她一個人住著。
    手術當天,手術室裏也是靜悄悄的,而手術室外的陣勢卻是大得嚇人,一排一排的保鏢在各處出入口站著。
    歐陽昊忍不住皺眉,可是並沒有說什麽,與手術室外的孟羿微微頷首,頭一低,很快便更衣進了手術室。
    顧天愛躺在移動床上,孟羿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便被推進了手術室,
    她不明白,孟羿平常並不是那麽講究排場的人,可是自從在紐約回來,她的身邊平常除了玄武外,還跟了數名保鏢,平常是因為這些保鏢都是散在四周,並沒有造成她的困擾,她便沒有怎麽留意到,而今天一下子集中在醫院裏,就顯得突兀而怪異。她又不是什麽國家元首,為什麽要這麽多人保護?這些人,到底是保護她還是保護孟羿的?
    可是她沒來得及細想,人已經躺在手術台上。
    躺在手術台上的感覺並不好,仿佛是在等待醫生來主宰你的命運,可是因為那個人是歐陽,她的緊張慢慢地緩和下來。
    護士忙著將各種監測的儀器接在她身上,為她輸上液體,麻醉師開始為她麻醉,麻醉師解釋說,醫學裏的術語叫腋下臂叢麻,麻醉後她人還是清醒的。
    麻醉過程沒有什麽痛苦,又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戴了無菌帽子與口罩,穿著手術衣的歐陽昊進來,與他一起進來的還有江醫生,以及幾名其他醫生,她知道那是從國外請回來的骨科專家,協助歐陽昊手術的。
    隻露出眼睛的歐陽昊看她一眼,輕輕地用銳利得針頭碰了碰她的右臂,問:“這樣覺得痛嗎?”
    她搖頭。
    “這樣呢?”他再問。
    她仍是搖頭。
    歐陽宣布手術開始。
    她的右臂已被麻醉,並沒有任何感覺,但可以聽見手術刀與剪子碰撞的輕微“叮叮”,那聲音刺耳而驚心。
    巡回護士在一旁輕聲安慰她:“不要緊張,放輕鬆,現在一切順利,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她點點頭,扯了扯唇角,隻是微笑很難。
    她慢慢閉上眼睛,手術室裏很安靜,可是睡不著,任何微小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手術時間是一小時三十分,她卻覺得是過了一輩子那麽長。
    手術結束,她被轉移回到移動床上,被推出手術室。
    由此至終她都是清醒的,但一直閉著眼睛,她隻是不想麵對歐陽昊。
    在手術室外,她聽見歐陽昊對孟羿道:“手術一切順利。”
    並沒有孟羿的聲音,直到她的左手被輕輕握在手心。
    她緩緩睜開眼睛,人已在病房。
    映入眼簾的是孟羿溫柔而深邃的目光,溫柔得讓她突然痛楚起來,溫熱的液體湧上眼眶,她隻是哽咽:“你放心……手術很順利……”
    他握緊她的手,隻是微笑:“我知道。”
    她衝口而出:“我隻是想跟你說,謝謝你,孟羿,真的,我——”
    他親昵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微笑說:“傻瓜。”
    他又道:“我有一樣禮物送想給你。”
    他說著,一麵伸出手來,指尖已捏著一枚精巧的指環,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手指上去,指環沒有鑽石的奢華,可是鏤花精致。戒指恰恰落在她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下,不送不緊,大小剛剛好。
    他道:“天愛,我們訂婚吧。”
    她怔住,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摩挲著她的手指,慢慢說:“如果可以,我想娶你為妻,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所以我們先訂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結婚,我要讓全部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天愛,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隻是覺得心酸,良久才終於憋出一句:“怎麽不是鑽戒呢?”
    他恍然大悟:“唉,早知道我就去買個特大的鑽戒了,要不然這樣好不好……”他用商量的口吻:”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一定去定製一個,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好不好?”
    她終於笑了,拿他無可奈何似地說:“算了吧,我可不想拿塊石頭來砸自己的手指。”
    孟羿正想說什麽,外麵忽然有人敲門,孟羿應允了聲,那人推門而入,是玄武。
    玄武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竟怔了下,卻很快恢複過來,看了孟羿一眼,並沒有說什麽,孟羿會意。這時護士也進來為她量血壓,對孟羿道:“孟先生,手術剛結束,病人需要足夠的休息。”
    “我知道了,謝謝。”孟羿便對顧天愛道:“你聽護士的話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孟羿隨玄武出去了,這次她倒睡得安穩,直到疼痛一點一點地侵襲過來,她慢慢轉醒,知道是麻醉已過,是手術傷口的疼痛。
    起初她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按鈴叫了護士,護士又去請示醫生。
    歐陽昊很快來了,看著她痛苦的樣子,當即吩咐護士為她注射止痛藥,疼痛慢慢緩解,護士已經出去了,而他還立在原地。
    他還是忍不住心中的關切:“感覺怎麽樣?好些了嗎?”
    她覺得拘謹:“好很多了,謝謝你。”
    他突然笑了,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變得這樣拘謹了呢?”
    “對不起,歐陽,我……”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他打斷她的話。
    她心中暗歎,視線低垂,看著自己被白紗塊的重重包著的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天愛。”他道,並沒有再生疏地喚她顧小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驚疑了下:“什麽……問題?”
    他看著她,道:“之前我曾建議你動手術,你並沒有同意,現在,是因為他嗎?”
    她知道他是指孟羿,她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心中的戒備慢慢瓦解,道:“也許吧,我也不知道。”孟羿他太強勢,她不得不答應。她笑:“其實這樣也好,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從前的事,都過去了。”
    他的眼神黯了黯,頓了頓,才說:“其實,不管你當初的目的是什麽,在這些天的接觸中,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她怔了下:“歐陽……”
    他再一次深深地凝視她,那目光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一掠就過去了,良久,他笑了下,說:“真的,其他的我不敢說,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你該好好珍惜,我想,天賜也該放心了。”
    “天賜,他好嗎?”她忍不住問。
    “他很好,我跟他說了你的手再動手術的事,他很緊張,說要回來,我便跟他說你不想他回來,希望他在那邊安心學習。”他說:“不知道我有沒有說錯話?”
    “沒有。“她微笑:“謝謝你。”
    她並不奢望可以見到天賜,隻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好了。
    他又道:“可是天賜的脾氣很強,他堅持要見到你好好的,他才能安心。”
    她很緊張:“那怎麽辦?”
    他直直看進她眼睛:“為什麽?明明是這樣關心他,難道你不想見天賜嗎?”
    她移開視線,隔了半晌,才說:“不是的,可是我現在的處境,我真的,不想他回來看到我這個樣子……”
    “為什麽?”他不放過她的閃爍其詞:“難道你還想隱瞞他一輩子?他與孟羿,將來總有見麵的一天的。而孟羿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雖說孟家是黑幫,那不過是上一代留下來的灰塵,一時半會是不能清理幹淨的。據我所知,他們現在做的是正當的生意,那些企業,孟羿,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了。”
    歐陽昊的世界太幹淨,他所看到的不過是一些表麵的現象,哪裏知道裏麵的暗湧?顧天愛吸了口氣,說:“歐陽你不明白,天賜與他即使有見麵的一天,但現在不是時候,請你相信我。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有些事情,不是表麵那樣簡單,也許將來有一天你會知道我這樣做的目的,但是現在,你能不能不要再問?我真的……”她搖頭:“無話可說。”
    歐陽昊看了她半晌,終於歎了口氣,說:“好吧,我不知道你與他之間有些什麽事情,但是作為一個朋友,我願意選擇相信你,我會想辦法幫你說服天賜,但是需要你的配合。”
    她馬上說:“當然。”
    “這樣吧,我跟天賜說好時間,我們與他用電腦視頻。”他道。
    “但是,我現在……”
    他很體貼道:“我知道,我辦公室有手提電腦,等過幾天你的病情穩定了,我們再說,好不好?”
    她沉吟了下,才道:“好吧。”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工作了。”他轉身。
    “請等一下……”她叫住他。
    他回頭,問:“怎麽了?”
    她吸了口氣,才說:“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過分,但是我請求你,能不能不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擾。”
    “我知道了。”他笑了下,真心的:“顧小姐。”
    她回他一個微笑,他很快走了出去。
    十三樓的專用病區戒備森嚴。
    據說除了病區內的醫生與護士,就連打掃衛生的清潔工也得檢查一番。
    這件事很快傳遍全醫院。
    到底是什麽原因呢?可是專用病區的護士與醫生都一直三緘其口,更加讓病區住著的那位病人蒙上一層神秘的麵紗。
    其實醫院裏的社交圈子就那麽一點點,平常護士小姐們聊的話題不外乎是:那一科新來的醫生很帥,某某醫生在追某某護士,那床的病人很有錢,那一床的病人難伺候,某某護士離婚了,大概是假離婚,某某醫生又結婚了,這已是他的第三次婚姻之類的。
    隻要有任何風吹草動,這些事情便會被加油添醋地以燎原之勢傳遍整個醫院。
    那位住在專用病區的病人可出了名了,結果變成了謠言滿天飛,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有:“她是某位大亨的情婦啊,某位大明星,還有人說她是某某人的女兒……反正是非等閑之輩,身份非同尋常,一旦暴露身份,隨時有性命之危或是會帶來轟動的媒體效應的。
    最心癢難耐的謠言散播者,非十二樓骨科的護士莫屬了,因為隻隔了一層。雖說專用病房當然有專用電梯,但有時候難免捕風捉影,加上他們科的歐陽醫生是那位病人的主管醫生,經常進出十三樓,這麽些天了,她們經常對他旁敲側聽,亦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仍然是死心不息,一看見他空便湊過來問東問西,而歐陽醫生本身又是醫院裏的名人,即使問不出什麽,她們仍是願意接近他,增加曝光率也好。
    今天亦然。歐陽昊剛寫完病曆,抬頭便看見一朵朵如花笑靨,正對著他,他覺得啼笑皆非,但又不便轉身就走,隻好一一應付,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已經習慣了。
    說完一輪閑話,呼叫鈴又開始鳴叫不停,護士們又到了繁忙的時刻,隻好各自散去,歐陽昊籲了口氣,正要轉身,眼角忽而瞄到一個身影陌生得緊,他沒有穿病人服,當然不是會病人,也許是那一床的家屬,但是探視的時間已經過了,現在留在病房的大都是陪護,而大多數陪護都是長駐醫院的,進進出出,基本都已熟識。他便問正在錄醫囑的護士曉玲:“曉玲,你看那個人是哪一床的家屬嗎,怎麽以前沒見過呢?”
    曉玲抬頭看了一眼他所說的方向,也覺得奇怪,便道:“我也沒見過,可是看你他的樣子,會不會是——”
    那人戴了一頂灰色的鴨舌帽,帽簷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身上是深深淺淺的灰色衣服,並不矚目,但下巴以及上唇久未刮的淩亂胡子卻引人注目,他的不修邊幅,讓人不得不懷疑——現在的治安太差,連醫院都不能避免,醫護人員也得時刻警惕,以防病人的財物受損,
    歐陽昊與曉玲對望一眼,曉玲便問:“要不要通知保安?”
    “看情況再說。”歐陽昊放下手中的病曆,道:“我過去看看。”
    “歐陽醫生,小心點——”曉玲在身後擔心地道。
    歐陽昊慢慢走過去,那人卻是訓練有素的樣子,在歐陽昊離他五米處,他已有所警覺,一閃身,在後樓梯走了。
    歐陽昊疑惑地搖搖頭,走回病房。
    顧天愛手術後已經一星期了,傷口愈合得很好,她在專業護士的協助下開始做複建,剛開始的時候有點難,手指關節就像一枚生了鏽的螺絲,很難活動,但護士很有耐心,一步一步地教她。
    孟羿很忙,白天他沒時間陪她做複建,他便晚上過來陪她,夜夜如此。有時候他過來,她已經睡了,她醒來的時候他又走了,隻有牆角的真皮沙發留下微微一點凹陷的痕跡。
    歐陽昊亦是每天一早過來查房,每一次,他還沒進門,顧天愛就知道他來了,因為這層樓裏隻有她一個病人,總安靜得出奇,所以每次護士站裏值夜班護士用豔羨的口吻跟他說話,她總聽得見,甜美清晰地聲音,遠遠傳過來:“孟先生昨天又在病房過夜了,三更半夜才來,就睡在沙發裏,真是難為了他,一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小沙發裏,看著都覺得難受,顧小姐真幸福。”
    確實是幸福,平靜而幸福的日子,象一朵柔軟的棉花,她眼看著自己慢慢沉淪。
    隻要不揭開真相。
    然而真相,不是事一個暫時隱埋了的傷口,隻是沒有痊愈,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出來肆虐。
    那天她做完複建,她到樓下的花園裏散步,這些天總是悶在病房裏,亦是悶得慌,隻想出去透透氣,但是那些黑衣的保鏢太讓人側目了,她便對他們道:“我隻是到花園裏散散步,不用跟得那麽緊。”
    天氣很好,陽光並不算太猛烈,後花園很大,繁盛的幾棵大榕樹,一張連接一張的石倚,那些黑衣保鏢稀稀落落地散在四周,並不惹人注目,她坐在一棵大榕樹下的石倚上,遠遠看前麵綠草如茵的草坪上,一群穿著病號服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玩耍,微風偶爾帶來兩聲童真的笑聲,她坐在那裏,有一種恣意的閑適。
    突然——
    “顧小姐,你好本事!”低沉沙啞的嗓音,熟識而陌生,仿佛來自地獄,讓人毛骨悚然。
    顧天愛下了一跳,回頭看過去——
    這榕樹本是倚牆生長的,樹幹已有數十年合圍的粗細,那人穿一身的黑,仿佛隨時都會融進樹與牆角交融的陰影裏。
    當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在離她身後兩米處的大樹背後,黑暗中熟識的輪廓——竟是失蹤了數天的林經國!他看起來非常落魄而潦倒。
    她壓下心中的狂濤巨浪,四下裏張望一陣,才壓低聲音:“林警官?你去了哪裏?我找了你好久——”
    他冷笑一聲,眼睛想要噴出火,咬牙道:“顧小姐,你好有手段!我林經國這輩子還沒服過誰,現在我真得服了你了!”
    她皺眉,失蹤的明明是他,她隻覺莫名其妙:“林警官,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他又冷哼一聲:“不明白?你少跟我裝蒜!你真是好有手段!”
    她仍是無辜地搖頭:“真的,我不明白,請你明說——”
    他冷冷的道:“你一麵將我敷衍得密不透風,一麵暗中協助孟羿,一步步設下陷阱,甕中捉鱉,最後一腳踩碎翁頭——”
    他的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她身上,而她死的不明不白,這樣的冤枉,她好一會兒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你以為可以將一切責任推到孟羿身上,而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你以為我會這樣就能騙到?我告訴你,我林經國活了這一輩子,有什麽沒見過?你的手段還太嫩!”他嘲諷。
    她慢慢冷靜下來,抬起頭,直直地正視他:“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看著她,道:“你若不是心虛,為何這麽多人保護你?我三番四次地想要接近你,都不得要領,你可知道,到今天為止,我已在醫院潛伏了一星期。”
    她一怔,看向他。
    是,她早該疑心的,為什麽孟羿要讓那麽多人保護她?可這些日子以來她竟無知無覺,也許病中的日子,總是過得昏昏沉沉。
    “我真的不知道,請你相信我。”她搖頭:“那天在蘇黎世,我與你聊完電話,便睡了過去,我完全不知道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醒來的時候人已在去紐約的飛機上,孟羿說我是病了,水土不服,所以昏睡了這麽長一段時間……”
    “那是一個陷阱”他突然說:“那棟古堡是瑞士的一位國會議員所擁有的,那天舉行的確實也是婚禮。婚禮被我們這樣一鬧,又毫無所獲,這件事當然不會這樣就算了,上頭很生氣,丟臉丟到國外去了,而我罪該萬死,難辭其咎。所以,我已被撤職。”
    她難以置信:“那天我確實看到箱子裏麵的東西——”
    他目光黯凝:“你若是沒有背叛我,那就是孟羿設給我的陷阱。”
    她突然顫聲問:“孟羿,為什麽要這麽做?”
    若林經國說的是真的,那孟羿必熟知警方的一切計劃,所謂“一切”,當然包括她的身份,但他卻向她求婚,他為什麽要娶一個背叛他的女人?沒有理由,完全沒有理由!孟羿是那種有仇必報的人,看林經國的下場就知道,他沒有理由對她例外,難道這也是他設的另外一個局?甚至她的手再動手術,都是在他的計劃之內?目的是讓林經國懷疑上她?然後再孤立她,那時候她便沒有任何後援了。
    她低頭看手中的指環,那天孟羿所說的話還猶言在耳:即使不是正式結婚,我也要讓所有人知道,我要娶你。
    所有人,當然是包括眼前的林經國,若是孟羿做戲,那他是太好的一個演員。
    但是一切都沒有證據。
    林經國搖頭:“孟羿本就非等閑之輩,是我太高估了你。”
    她輕輕點頭,眼神空洞無奈。
    她是局中的一顆棋子,卻不知道自己在棋盤上的作用。
    他突然冷笑,陰森可怖:“既然孟羿要玩,我就陪他玩下去!孟羿最大的疏忽,就是沒有將我趕盡殺絕!”他的笑容帶著瘋狂的氣息:“他跟他父親當年犯了同樣的錯誤,就是沒有斬草除根!”
    仿佛有一陣陰風吹過,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你想做什麽?”
    “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她一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是不報,隻是時辰未到。”他的眼神讓她害怕:“十年前你遇上孟羿並不是完全的不幸,那是上天給你一個複仇的機會!”
    “你說……什麽?”寒冷從腳尖一直竄到大腦,她無法克製地顫抖著。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顧天愛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忽然墜入了漆黑不見五指的黑洞,四周真的是安靜極了,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已離她遠去,有一種空洞如死的寂,她忽然想笑,大聲地狂笑,這世界原來是這樣的荒誕,荒誕得不可思議!
    有風吹過,被太陽烤幹了的樹葉寂寂地落了她一身。
    她像木偶一樣僵直地坐在石椅上,仿佛毫無知覺。
    “天愛——”有人喚她的名字,聲音熟識而遙遠。
    她的魂魄像是慢慢回到身體,她緩緩抬起頭。
    有一個人背著陽光緩緩走過來,陽光在他身上每一條細微的縫隙穿透,有如鑽石的芒刺,刺目的太陽,仿佛千萬支毒箭,同時射向她的眼睛,整個世界變得刺眼而窒息。
    強烈的白光,漸漸模糊了他的麵容,有一道彷如魔鬼的聲音,在她的腦袋回響:
    “既然孟羿還沒有對你有所行動,必有他的顧忌,你不必自亂陣腳,他設他的局,你做你的戲,所謂局中局,戲中戲,明白了嗎?——你已沒有選擇。”
    真的沒有選擇了嗎……
    真的沒有選擇了……
    他們都在逼她,林經國逼她,孟羿逼她,天賜也逼她,就連她的父親,也要逼她,甚至她自己——為什麽,到底要逼她到什麽地步?他們才肯罷休?到底要她怎麽樣做,才會滿意?
    “大姐姐,大姐姐……”童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茫然地看過去,強烈的白光已然消散,視線所及處,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對著她笑,而在小孩子的身後,還有數名小孩在叫著,笑著,跑著,剛才恍惚看見的那個身影,原來是她自己的幻象,那些幸福的日子,原是幻象。
    他這些日子總是這樣忙,可是她並不知道他在忙什麽。當然,他怎麽會讓她知道他在忙什麽呢?她這樣的人,他肯定是處處防著她的。
    那邊的小孩在歡快地叫道:“把球球丟給我……”
    顧天愛低下頭,木然地拾起腳邊的小足球,站起身,隻覺一陣暈眩,而那邊的小孩子已經等得不耐煩,跑過來一把奪走了她手中捧著的足球,笑著漸跑漸遠。
    她立在原地,雙手還做著那捧著球的姿勢,可是雙手是空的,是什麽也沒有的,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已沒有辦法,她再沒有辦法,
    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那光芒卻是鑽石的冷冷的光芒,像刀子般割痛了眼睛,她下意識的抬起手背揩了揩眼角,倒是滾下來兩行冰涼的淚珠,她看著手背綴著的幾顆水珠,像是誰的瞳仁,冷冷地諷刺著什麽。
    陽光和風聲在繁茂的樹梢中肆無忌憚地穿行,生命變成一場背負著洶湧仇恨與罪惡的漫無盡期的枷鎖。
    深夜時分,顧天愛突然醒來,窗簾閉合,病房裏四處暗沉沉的,她就那樣突然醒來。
    她伸手摸索著床頭櫃的鬧鍾,湊近一看,按了鬧鍾背後那小小的照明開關,微微的一點光亮,時針正指向淩晨三點四十分。
    她將鬧鍾放回原處,病房裏隻是沉沉的黑,隻有鬧鍾的滴答聲以及人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呼吸聲?
    她突然一驚,隨即放鬆下來。
    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她下意識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過去,無奈光線太暗,她什麽也看不見,也不敢去開燈,睜著眼睛定神半晌,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室內所有的輪廓慢慢顯現,她看見他窩在牆角的沙發裏,裹著毯子沉沉睡著。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上,柚木地板烏黑發亮,烙著腳心又冰又冷,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慢慢地在沙發前跪下。
    她屏住呼吸,隻是怕驚擾到他。
    而他的呼吸均勻而又規律。
    即使是在這樣的一張沙發,他還是睡的這樣沉,想必是累極了的緣故。
    夜風吹動,雪白的窗紗仿佛波瀾,起伏不定。
    房間裏的黑暗,猶如大海,她是大海中一隻小船,她曾經過;而幸福,也不過是瞬間的片段,她曾擁有過,即使隻是一小段,一小段。
    她已不再奢求什麽。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後緩慢轉身,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轉過身去,閉上眼睛。
    隻是閉上眼睛。
    直到曙光透過窗簾一點一點地射進來,他在她耳邊輕柔地說了聲早安,她一動不動,仿佛熟睡,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她的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生活一如既往,仿佛什麽也沒改變。每天早上歐陽昊準時查房,若是孟羿不在,他們便多聊些關於她病情進展的題外話。
    她知道,一切事情都在進行,林經國正在替她追查一切真相,但她要做什麽,怎麽做,她全然不知,這種感覺怪異極了,好像她被分隔了開來,被絕緣體重重包住,有一種厚重的窒息感。她並不是一個好的演員,想不到台詞的時候隻有冷場,好在孟羿總也是深更半夜才來,一大早便走了,他們清醒地麵對麵的幾率甚微。
    直到她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孟羿沒有來,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窗外一切變得濕漉漉,遠處荷塘裏的荷花已經謝了,枯萎了的花瓣一搭一搭地漂浮在水麵上,花托上的蓮蓬像花灑一樣挺立於水麵。有些花謝了還能結果,一年一年地繁殖下去,然而有些花謝了便是謝了,像花瓶中的百合花,不管盛放的時候是多麽清雅美麗,謝了便得將它扔掉。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會兒,才到浴室去洗漱,病房外的長廊突然傳來幾聲腳步聲,她想著應該還沒到查房時間啊,會是誰呢?便順手打開門一看,歐陽昊已站在門前。
    她不禁問:“怎麽了?今天怎麽這樣早?”
    歐陽昊道:“怎麽想要提前出院?昨天也沒跟我提起過。”
    她一時懵了:“提前出院?不是明天才出院嗎?”
    歐陽昊道:“可是一大早便有人將你的出院手續辦好了,是不是孟羿的意思?”
    她微微有些吃驚:“孟羿?他沒有跟我說過要提前出院。”
    “對不起,顧小姐,你提前出院是少主的意思。”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歐陽昊身後傳來,顧天愛的視線越過歐陽昊的肩膀,那是一名完全陌生的麵孔,他又道:“我已經按少主的吩咐為你辦妥了出院手續,沒有事先通知你,是不想打擾你的休息。”
    這樣說來,她提前出院是孟羿臨時決定的了,她便問:“孟羿呢?”
    那名男子回答道:“少主他有事要忙,暫來不了。”
    “你是?”她重新打量他,他穿黑色西裝,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我叫陳龍,少主吩咐我來接顧小姐出院。”他淡淡地道。
    長廊裏床來急促的腳步聲,護士小跑過來,喘著氣道:“歐陽醫生,樓下有個病人病情突然加重……”
    歐陽昊道:“我馬上下去。”
    一麵對顧天愛與陳龍點點頭,轉身而去。
    他一麵走一麵回頭,在陳龍的背後對顧天愛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示意再聯係,她微微點頭,他匆匆離去。
    陳龍道:“請顧小姐跟我走。”
    “現在?”她忍不住皺眉,她的行李甚至好沒有收拾。
    “是。”陳龍仿佛能看出她的心事:“行李一會兒有人過來收拾。”
    顧天愛不動聲息地道:“那請允許我換身衣服。”
    “對不起。”陳龍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她心裏莫名地驚怕,眼皮不受控製地跳動著,已經,或將要發生什麽事嗎?太多的問題了,孟羿為什麽沒有來?她為什麽要提前出院?她要提前出院,她自己為什麽事先一點也不知曉?有見過病人出院連行李都沒時間收拾的嗎?
    一眼看到床頭櫃上的電話,拿起話筒迅速按下幾個號碼,她提前出院,太突如其來了,林經國必定是料不到的,她無論如何要跟他交代一聲。
    電話那邊竟是關機的,很快便轉到了留言信箱,她無法,隻得簡截地說了句:“我今天出院。”
    放下話筒,她迅速換了衣服,梳洗好自己,她已耽擱太久,外麵的人必定會懷疑的,跟在孟羿身邊的人,都不是等閑之人。
    轉身打開房門。
    門外除了陳龍,又多了四名保鏢。
    她上了陳龍預備的車,陳龍開車,她坐在後麵,倒後鏡還有另外一部車跟著。
    如線的細雨千絲萬縷地飄上擋風玻璃,模糊了人的視線,雨刮一掃,前麵又是清晰的街景,她看著那不斷來回掃動的雨刮,她突生警覺,質問的話語衝口而出:“這不是回去的路,你要載我去哪裏?”
    陳龍頭也沒回:“我載顧小姐到機場。”
    機場?她又一驚:“去機場幹什麽?”
    陳龍無聲地遞過一隻牛皮紙袋,沒有封口,一張機票滑出,十點半飛紐約的機票,時間地點清清楚楚地寫在那兒。
    她握著機票的手莫名地抖動:“我沒有說要去紐約。”
    陳龍淡然地道:“是少主的意思。”
    她顫抖著手打開牛皮紙袋,裏麵還有護照以及各種證件,她一樣一樣地查看著,臉色慢慢灰白。
    是孟羿,她知道,隻有他才有她的護照,以及這些東西。
    怎麽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她茫然抬頭,外麵已經是機場門口。
    陳龍下車為她打開車門,她木然地抬腿跨了出去,後麵車裏的四名保鏢又跟在她左右。
    她機械性地走著,大理石地麵明亮光滑,人踏在上麵,發出輕而空曠的聲音,她突然停下腳步,望著陳龍:“我想打電話給孟羿。”
    “可以。”陳龍指了指不遠處的vip候機室:“進去再打,這兒太吵。”
    顧天愛木然地跟著他進去,四名保鏢跟隨左右。
    陳龍為她拉開椅子,她坐下,拿著陳龍遞上的手機,默默地按下一串號碼,那邊已經接通,但是沒人接,長長久久沒有接。
    她握著手機的手指漸漸僵硬。
    廣播已經在播著航班的情況。
    候機室內的冷氣太強,仿佛嚴寒的深夜,寒冷漸漸包圍住她,她的身子抑不住微微顫鬥。
    她將手機交還到陳龍手中。
    陳龍道:“少主說那邊會有你所需的一切,你隻要安心過去……”
    “我要見孟羿。”她突然打斷他的話。
    陳龍道:“少主很忙,恐怕……
    “我等他。”她堅持:“見不到他我決不上機。”
    陳龍沒有一絲不耐:“顧小姐,請不要為難我們。”
    “我要見孟羿。”她重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陳龍不做聲,遠遠地朝那邊使了個眼色,在廣播裏不斷催促的登機聲中,服務小姐微笑端上一杯飲料,溫柔地道:“這是機場贈送的飲料,小姐請慢用。”
    服務小姐退開了。
    顧天愛看著那杯散發著淡淡果香的飲料,才感覺喉嚨幹渴得厲害,她一早起床到現在,還滴水未進。
    她端起那杯飲料,慢慢地從吸管吸進口腔,冰凍酸甜的液體由喉之胃,又好受又難受。
    她覺得冷,也許是飲料太冰的緣故,可是她又忍不住將它喝完。
    她覺得又累又困,全身軟綿綿的,仿佛血液裏也流淌著疲憊的聲音,她的眼皮沉重到了極點,耳邊還縈繞著廣播裏甜美的催促登機聲:“***班次的乘客,請登機……請登機……請登機……
    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裏,她的心中還默念著一句話:
    不,她不能登機,她還要等孟羿。
    黑暗的空間,煙霧彌漫。
    沉寂如夜。
    有人推門進來。
    輕微的腳步聲,忽然止住,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起“她已經離開。”
    他整個身子都陷入了沙發裏,仿佛沒有聽見。
    他一天一天地拖延著,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陳龍默默地站了半晌,張了張口,仿佛很艱難才說出一句:“我想告訴你一聲。”停一停,才說:“後天是青龍出殯的日子。”
    沒有任何聲響,隻有嗆鼻的煙味慢慢滲透。
    陳龍又站了一陣,輕輕地歎了一聲,悄然退了出去。
    門鎖“哢嚓”一聲,室內重新回複沉寂。
    他緩緩睜開眼睛,室內漆黑如夜。
    昨夜。
    那是最後一個夜晚。
    包圍著他的儀器全部停止運作,他的腦袋因為水腫,膨脹得比常人大了很多,頭上的白綿線網帽因為太緊,一格一格的嵌到了皮膚裏,左則有動手術留下的縫線,已經被血跡浸泡成黑色。手術嚴重損害了神經,他的左眼皮青紫腫脹,嘴巴裏一直插著一條深入到他氣管的插管,那原本是連接著呼吸機的。當護士將插管拔掉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的嘴唇已變得雪白,而且沒有辦法閉上。
    醫生表情沉重地將手中已成直線的心電圖給他看:“對不起,孟先生,我們已經盡力,這樣的情況,他還熬了這麽幾個月,已經是奇跡。”
    那天晚上一直下雨,空氣中有灰塵和雨水的濕氣。
    護士將白色的床單將他完完全全地蓋上。
    他慢慢閉上眼睛,眼前終於變成一片黑暗。
    他麵前站著四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身材與他體格相當,那凸出來的肌肉糾結在身上,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知道,那是父親在孤兒院精心挑選回來的養子,他們從小接受魔鬼式的訓練,他們將是幫會的繼承人。
    父親殘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們都是我的繼承人,但,你若順服他們,我給你繼承的資格,唯一的。而他們亦會對你誓死效忠。”
    那時候他身上的傷才剛剛好,以一對四,他心裏沒有底,可是年少輕狂。
    他們是學正統武道的,而他的招式完全沒有章法可言,可是招招致命,那是從小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練就的,那是生存的法則。
    當鮮血在他臉上蜿蜒而下的時候,他看見父親眼中那抹欣賞的神色。
    那四名少年當著父親的麵向他下跪,發下血誓,他們將會誓死輔助他成為孟家幫會的新一代繼承人,誓死效忠。
    從此以後,他們沒有名字,隻有代號,是以四靈獸來名名的:白虎,玄武,朱雀,青龍。
    寓意著孟家幫會被他們守護著,將長盛不衰。
    這麽多年,他們如影子般守護著他。
    他們是他的保鏢,可是他從不看輕他們,他們在幫會裏的地位亦僅次於他。
    作為幫會的繼承人,這十年來,他接受著種種殘酷的訓練,他們一路相伴。
    這些年來,他們的感情已如手足。
    可是他死了。最終。
    因為他的疏忽。
    因為保護他。
    他曾是這樣英俊的男人,死的時候卻麵目全非。
    他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他沒有辦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他的病情持續沒有進展,但也沒有進一步惡化,醫生說,也許可以考慮動第二次手術,但不擔保結果是一樣的。
    他同意了。他們也同意了。
    在他剛剛以為一切還可以再開始,他卻就這樣,離開。
    永遠,離開。
    亦斷了他曾認為唯一可以走的那條路。
    他已窮途末路。
    她必須離開。
    必須。
    在密閉的空間裏,顧天愛突然驚醒。
    莫名的恐懼由心底升起,她猛然睜開眼。
    當神誌逐漸清明。
    腦袋沉重而暈眩,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盡了,渾身虛脫無力。
    這種感覺——仿佛已不是第一次。
    電光火石間。
    她記得,那時候也是在飛機上。
    飛機?!
    她突然震動了下,打量四周。
    沒錯,她確實是在飛機上,這種環境,不是機艙是什麽?而且是隻有她一個人的機艙。
    她努力思索,可是完全沒有記憶自己上了飛機。
    那她為何會在飛機上?
    她最後的記憶是,她在機場的候機室,孟羿一直沒有來,她要等他,無論如何要見他,問清楚他為何要她去美國。可是後來她喝了一杯果汁,對了,是那杯果汁——然後完全失去了知覺。
    關鍵在那杯果汁。
    可是,為什麽這種感覺如此熟識?
    模糊的影像,在腦中慢慢回放。重疊。
    幾乎是一式一樣的場景,一式一樣的台詞,隻是換了演員,這一幕,是否在哪裏發生過?
    她慢慢閉起眼睛,努力回想。
    對了,蘇黎世,是蘇黎世!
    她猛然睜開眼睛。
    她不舒服,女傭給她喝藥,是了,是那碗藥。
    所以她昏睡了十三小時,並不完全是因為病,她早該疑心,水土不服,怎會昏睡了十三小時?怎會完全沒有知覺?
    她的心沉下去,一直沉下去,那無望的深淵。
    十三小時,那是完全空白的一段記憶。
    完全空白。
    孟羿說她病了,她信以為真。
    真的,她是真的相信他,而他卻在騙她,一直騙她。
    就像她,一直算計著他。
    她突然覺得可笑,什麽愛情?
    原來——
    不過是一場早已設定的預謀。
    她一直以為他已入了她的戲。
    到了最後,卻是她入戲太深,分不清台上台下。
    多麽可笑。
    可是他沒有拆穿她,一直沒有,而且千方百計地隱瞞她,完全沒有痕跡可尋——若不是林經國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但她知道,他們那種人,一向是恩怨分明的,她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她知道,仿佛她已經很了解他似的。
    即使他愛她,也不能抹殺一切。
    她輕輕撫摸著左手那道剛拆線的手術傷口,若是他要報恩,已如他所願,那怨呢?
    她等著。
    她沒有任何行李,出閘也是孑然一身,也沒有任何人跟隨,也許是故意讓她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自生自滅。
    但是才出閘,她便知道自己想錯了,數名穿著黑西裝的男子已然出現在她跟前,全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雖已知道是怎麽回事,可是這種陣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金發碧眼的高大男子中間忽然冒出一名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男人,微笑看著她,自稱姓羅,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顧小姐,請跟我走。”
    “去哪裏?”她無法不問。
    他隻是微笑:“顧小姐去到自然就知道了,在這裏說也是白說。”
    顧天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強勢的話語,語氣卻是這樣客氣,看來也不是等閑好相與的人與事,她隻得跟他走,她知道,即使她不肯,也不得不走,這是已有先例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還是坐直升機,她已然知道自己將去何方。
    直升機降落在草坪上,她已是第二次來這個地方,圍牆仿佛比上次更高了,望不見邊似的。
    遠遠已看到門邊,有四名穿著製服的女傭含笑站著,羅先生陪著她慢慢走近,她們便齊聲恭敬地:“歡迎顧小姐。”
    她沒有說話,羅先生吩咐道道:“帶顧小姐回寢室,以後她是此地的主人。”
    “我不需要這樣的房子。”她幾乎是立刻道,對羅先生的話也有點不知所措,她以後是此地的主人?
    “是孟先生的吩咐。”羅先生微笑說:“這是他最喜愛的一個住處。”
    她才張了張口,他已不由分說地繼續說下去:“遲些我會安排複鍵師,廚師,保鏢,園丁來見任小姐。”
    羅先生說完,女傭立刻走到顧天愛身邊,恭敬的道:“顧小姐,請。”
    “等一下。”顧天愛莫名不安:“羅先生,以後我獨自在這兒?孟羿呢?”
    “目前除了下人們,隻有顧小姐。孟先生沒有說過什麽時候會來。”他還是微笑:“若是接到消息,我會通知顧小姐。”
    “你呢?”她故意問。
    他還是同樣的表情:“我也是下人,不過我不能住在此地,顧小姐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吩咐她們,我亦每天來為顧小姐服務。”
    “那麽,我怎樣通知你?”她昂起頭,以主人的姿態:“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
    “對不起。”他把一個對講機拿出來交給她,微笑有一絲狡猾:“這裏沒有接收電話的信號,此地的人都是用對講機。”
    顧天愛呆怔一下,隻好隨女傭上樓。
    這樣一個環境,隔絕她與人接觸,算什麽?軟禁?若這便是他的懲罰,未免太輕了。
    她故意對女傭命令道:“讓羅先生等著,我有話問他。”
    還是原來那間房間,仿佛什麽都沒變。
    一直到天黑,她才下樓,羅先生果然還等在那裏,她是故意刁難他的。
    “我能外出嗎?”她語氣很差:“我怎麽與朋友聯係?”
    “對不起,沒有孟先生的命令,一切隻能維持原況。”羅先生說。
    她語氣冰冷:“他讓你來囚禁我?”
    “不不。”他垂下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語氣卑謙:“我聽任顧小姐的吩咐。”
    已經過了十天了。顧天愛每天對著偌大的花園發呆,完全沒有辦法與外界聯係,她又急又悶,她對女傭說:“我要看報紙。”
    第二天她床頭便出現兩份紐約時事報,與份美國出版的世界日報,她不滿:“我不懂英文,我要看中文報紙。”
    又過了一天,便有一份完全被翻譯成中文的世界日報出現在她床頭,一模一樣的印刷版式,明明還是美國出版的世界日報,她氣得要命,對著一名黑人女傭一字一字地厲聲道:“你們故意聽不懂是不是?我要的是在中國出版的中文報,不是翻譯成中文的英文報!”
    女傭垂著雙手,誠惶誠恐地立在一邊,最後竟是她自己先泄了氣,揮了揮手讓她離開。這些天來她極易怒,她知道,不管是女傭,園丁,或是櫥子,都極力避開她。複健師隻是沒有辦法不每天麵對她,她拒絕做任何複鍵,複健師卻還是每天來見她。她其實也知道他們是無辜的,聽令行事而已,她隻是沒有辦法,這樣大的一個空間,她心裏堵得慌,她沒有辦法。
    有一天,她終於徒步走到了圍牆邊,還看到了一道高大的鏤花大鐵門,大門沒有鎖,一下子便打開了,有幾聲鳥叫衝入耳際,她心裏突然顫栗著,充滿了希望。對於她,那是外麵廣大的世界裏來的聲音。
    隻是一回頭,便看見兩名穿著黑衣服的保鏢,發現她瞪著他們,他們用生澀的中文禮貌地道:“我們來保護顧小姐。”
    顧天愛沒有說話,她再沒有力氣,她知道結果是一樣的,在孟家的勢力下,孟羿的命令是誰也不能違反的。
    外麵叢林密布,雜草叢生,根本沒有任何路可走,她隻好轉身沿著原路往回走。
    華麗的堡壘又出現在眼前。
    猶如華麗的墳墓。
    她一陣淒惶。
    她懷疑,她到底可以在這樣死寂的環境中生活多久?或者是慢慢寂寞憂鬱地死去。也許這就是孟羿的目的,又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
    她回到房間,將自己反鎖於房內,又拒絕晚餐。廚師已變著花樣做菜,不管是中菜還是西菜,她隻是沒有食欲,近來,她迅速瘦了下去。
    羅先生將一切都看在眼內,隻是不動聲息。
    直到有一天,那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
    羅先生站在一架直升機旁,微笑對她道:“顧小姐,我送你到機場。”
    她已然是孑然一身地上機,與來時一樣的裝束,這兒的一切都不屬於她。
    她對羅先生露出了這些日子唯一的一抹微笑:“謝謝你,再見。”
    她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機。
    尾聲彼岸花,此岸淚
    陽光已經收起了銳利的輪廓,入秋了。
    早晨的陽光如琉璃般透明,顧天愛微微眯起眼睛,抬起頭,教堂上的白色十字架被亦陽光照得仿若透明。
    教堂的門外是一對潔白的天使雕像,他們臉上是聖潔而安詳的微笑。
    顧天愛站在馬路旁,對麵便是聖約翰大教堂,這曾是她最熟識的一個地方,“聖約翰女中”便是附屬於聖約翰大教堂的其中一所教會學校,學校就連著教堂,再過去便是修道院。這所教堂也是她小時候唯一的娛樂場所,她每個星期都會來這裏做禮拜,她曾經是最忠誠的教徒,那時候她父母還在世,那是多麽奢侈的一段時光。也是在對麵的巷子裏,第一次遇到孟羿。人家說教堂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然而天堂與地獄,也不過是一線之隔。
    她的麵容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詫異自己對於從前的一切,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可以從容麵對了。
    她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她不知道接她機的人為什麽將她送到這兒來,她問他,他隻是說,這是孟羿的吩咐。
    孟羿,他到底要想要做什麽?
    風很大,初秋的風狂烈而清涼,大路兩旁的紫荊樹被風吹得淅瀝沙拉,粉色的而細長的花瓣夾雜著少量枯黃的樹葉,如飛絮般在半空中盤旋,寂寂落了一地,亦落了她一身,她輕輕拂開,花瓣落地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
    街道的轉角處,金色的勞斯萊斯房車在陽光中緩緩駛來。
    陽光照在車身上微微反光,明媚而刺眼。
    鮮紅的紅玫瑰花環將車身裝飾得錯落有致。
    在勞斯萊斯房車後麵,有數輛名貴的汽車跟著。
    漫天的落花,安靜的道路,龐大的車隊。
    勞斯萊斯房車在教堂前停了下來,跟在後麵的車亦相繼停下。
    枝葉在她頭頂劇烈地搖晃著,數格黑暗的車窗,將陽光反射出刺目而暈眩的光芒。
    光與影在她眼中重疊。
    勞斯萊斯房車靜靜地停在那裏。
    後麵的汽車車門被相繼打開,車上的人相繼下車,一,二,三……數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在教堂門前排列成兩行,然後是緊跟在勞斯萊斯房車後麵的一輛汽車車門被打開,三名高大的身影在數名黑衣男子中間仿佛鶴立雞群。
    她的心髒突然狂跳起來!
    立在勞斯萊斯房車旁的,是玄武,白虎與朱雀,那麽,勞斯萊斯裏的人,必定是——
    朱雀伸出手去拉開車門。
    陽光澄澈。
    修長的雙腿。
    英挺俊美的側臉。
    黑色筆挺的禮服。
    精致的白金袖扣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光芒。
    他站在車旁,突然像感覺到什麽,抬眼望去。
    他遠遠地站在那裏,對她微笑,隻不過是隔了一條馬路,她卻恍惚覺得隔了萬水千山。
    朱雀合上將車門合上,他轉身,在漫天落花中,微笑著向她走去。
    有種隱約的恐懼,從心底升起。
    他緩慢走向她,就像電影的慢鏡頭,燦爛陽光中的俊美新郎,在鋪滿落花的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如同即將與她走向婚姻的聖殿。
    他立在她麵前,陽光中,他的瞳仁漆黑如夜,鏤花的指環,在她的無名指發出令人眩暈的光芒。
    他微笑著說:“誠邀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在強烈的白光中,他的麵容模糊起來。
    他說,誠邀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陽光從搖曳的樹葉間穿透而下,他的話語縹緲得如同幻影。
    她的嘴唇忽然變得是十分幹燥,兩片唇瓣仿佛極力粘住了,她完全沒有辦法說出一個字。
    勞斯萊斯的另一側車門突然開了。
    在燦爛的陽光中,白色的婚紗,純潔的新娘。
    雪白的頭紗,如白霧般籠罩著她的臉。
    她捧著鮮紅如血的玫瑰花,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來。
    迎麵而來的風將她的麵紗沸沸揚揚地吹起來,那是一張清新如玫瑰花般嬌豔欲滴的臉龐。
    他伸出手去,她輕輕地將帶著雪白雪紡長手套的手放進他的手心。
    她的臉色如婚紗般蒼白,她的身子仿佛斷線的風箏,突然在狂風中,簌簌發抖起來。
    她在紐約不過才兩個多月,外麵經換了個世界了麽?眼前的人,是孟羿麽?
    她手中捧著的玫瑰花束,被狂風一片一片吹落花瓣,鮮紅如血的花瓣,一片一片,如血滴落在風中。
    她輕輕地脫下一隻手套,微笑朝她伸出手:“嗨,歡迎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她看著揚在半空中那隻雪白的手,她的手指尖尖翹起,搽滿蔻丹的指甲,仿佛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珠綴在上麵,在欲墜未墜。
    右手前臂上已經痊愈的傷口,突然發出尖銳的疼痛,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伸出手。
    孟羿抬起手,微微揚了揚手腕上精致的白金袖扣,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嘲弄:“謝謝你送給我的結婚禮物,我很喜歡。”
    她的耳膜轟的一聲,仿佛有暗湧的鮮血在全身每一根細微的血管迸射而出,在隱約的白光中,隻是看著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是她一直藏在手袋暗格裏的那對白金袖扣。
    她輕輕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她聽到自己的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
    無邊的恐懼緊緊地虜獲著她,就好像一場噩夢,正緩慢展現在她的眼前。
    教堂頂部的天穹,布滿了各種美麗的圖案與浮雕,一束陽光從天穹射進教堂,仿若是來自天堂的神秘光芒,天穹原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聖約翰大教堂裏肅穆而寂靜。
    十幾麵描繪著彩色的玻璃窗,使陽光變得聖潔而瑰麗。紅色沒人腳裸的地毯從門外一直鋪到聖壇前。無數的燭光如同星星閃亮。
    窗外,一群潔白的鴿子煽動著翅膀,緩慢起飛。
    結婚進行曲悠揚地奏起。
    數名花童挽著花圈,童稚地微笑,仿佛浮雕上的小天使。
    一切都安詳美滿得如同天堂。
    穿著巧究長袍的神父站在聖壇上,交響曲忽然止住了。
    他穿著黑色的禮服,她穿著聖潔的婚紗,麵紗在她臉上飄忽不定。
    微笑一直在他的嘴角。
    神父臉上是莊嚴地神色:“孟羿先生,你願意娶陸茗媚小姐為妻……”
    他說,如果可以,我想娶你為妻。
    他說,我們先訂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結婚。
    他說,我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娶你為妻。
    他說:“我願意。”
    他說,天愛,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說:“我願意。”
    仿佛有什麽轟然倒塌,眼前是一片廢墟,一片殘恒敗瓦。
    她如浮雕般立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自己掉進萬丈深淵,血肉模糊。
    他輕輕地執起她的手,碩大的鑽石戒指,在陽光中發耀眼的光芒,耀眼得讓人暈眩。
    他說,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一定會定製一隻特大的鑽戒,好不好?
    他輕輕挽起她的麵紗,在她臉上印下一吻。
    她遠遠地看著她,臉上是勝利的微笑。
    他橫抱起她,在各種祝福聲中,由賓客歡呼擁簇而去。
    賓客漸漸散去,教堂裏空曠而死寂。
    一陣天旋地轉。
    她伸手扶著牆壁,手指深深地陷進牆上凹凸不平的浮雕中,她已沒有力氣站穩,全身的力量已被掏空,她顫抖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上。
    孟羿並沒有殺了她,可是他對她做的卻比殺了她更殘忍,他一刀一刀地將她淩遲,卻不願意讓她死——這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報複。
    她愛他,他不過是仗著她愛她。
    “顧小姐。”她的身後響起一道沉穩的男聲。
    她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
    “顧小姐。”那人的身影移到了她的眼前,她被動地抬起頭,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兩鬢斑白的高大男子,她木然地看著他。
    他微笑自我介紹:“我是孟岩。”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隻是靠著本能在想事情。
    孟岩?這名字她聽過。
    她緩慢地想著,神誌漸漸清晰,對了,孟岩,便是孟羿的父親!
    孟岩?!她看著眼前的男子,突然驚跳起來!
    她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麵對他。
    “您好。”她慢慢地說,喉嚨沙啞。
    孟岩笑道:“顧小姐,算起來,也算是我的世侄女,不需要這樣客套。”
    她一怔,世侄女?
    她不動聲息:“這話,從何說起?”
    他解釋道:“我與先父顧明誠,曾是交好。”
    她又一怔。
    林警官說她父親的死是他在背後一手操縱,而他現在卻上前與她相認,究竟意欲為何?既然他上前交好,她何不順水推舟?在這一秒鍾之內,她突然決定了,她決定孤注一擲,反正她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一條命——她輸得起。
    “哦。”她笑,她竟然還可以笑,也許她的演技,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孟叔叔,天愛失敬了。”
    他也笑:“你與孟羿的事,我也曾略有聽聞,不過,年輕人,分分合合,原是常事,你不必過於介懷。”
    他的話像刀一樣剜在她的心上,她舌頭發硬,可是不能不順從地回應他:“是的,我明白。”
    他道:“顧小姐沒有車吧?我送你一程如何?”
    她沒有退路,又笑了一笑:“那麻煩孟叔叔了。”
    四周的黑影,迅速撤離。
    上了孟岩那部加長的林肯,他已經親切地喚她“天愛”,問她:“要去哪兒?”
    “去……”她隻說了一個字,突然語塞,去哪兒呢?孟羿哪兒是不能再去的,她原是無家可歸的,她茫然,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她已是身心俱疲。
    而孟岩是一眼看穿了她,觀言察色,對於他是與生俱來的本事,他一見她的臉色,便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嫌棄,可是到我那裏暫住,本來就是自己人,你父親不在,我本該替他好好照顧你的,隻是後來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
    她突然一驚,他說“你們”。
    她也許不該吃驚的,孟岩熟知她家的情況,本是應該了,他不是說他與父親生前是好朋友嗎?可是事關涉及天賜的安全,她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他:“我那時候在醫院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弟弟被送到了孤兒院,等到我出了院,他已經被人收養了,聽說對方是一對外國夫婦,他們帶著弟弟已經到了國外,那時候我自己已是自身難保,便沒有再去查問。”
    其實她的謊話,隻要到孤兒院一查,便會被拆穿,因為原就沒有這麽一回事。可是瞞得一時是一時。
    “那麽。”孟岩好意道:“需不需要我幫你把弟弟找回來,等你們姐弟團聚,以慰你父母在天之靈?”
    “不……”她幾乎脫口而出:“不用了,他也許在另一個家庭過得很好,起碼有一個完整的家,而不像現在。”她難為情地道:“而我,也沒有臉麵再見他。”
    隔了半晌,孟岩才說:“也好。”
    他又笑了一笑:“那麽,你可願意到我哪裏暫住?”
    她道:“那麻煩孟叔叔了。”
    他道:“你願意陪我這個孤老頭,我求之不得。”
    她突然記起她還有東西在孟羿那裏,就是父親留給她的那隻檀香匣子,她必須找個時間去取回,那畢竟是她的東西,她隻盼望他不要像垃圾一樣扔掉。還有隱藏在她襯衣下的那條項鏈,也該還給他了。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無端又難過起來。
    事情忽然來了個大轉彎,全都是顧天愛始料未及的,但人還未到死那一天,無論如何總要活下去。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來了,八點鍾便梳洗下樓,宅子裏靜悄悄的,經過他書房的時候煙霧繚繞,人在裏麵,仿佛如墜仙境,再凝神一看,孟岩正盤膝坐在酸枝木煙榻上,對著棋盤正凝神思索,自有一股隱隱的王者之風。
    她原是早起慣了的,他卻比她更早,他對著棋盤,小巧玉製香爐上點著檀香,繞霧嫋嫋。
    她正想悄悄走開,誰知孟岩會突然叫住她:“可是天愛?”
    她不得已,隻好應聲道:“哎,是我。”
    她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去,他並沒有抬頭,隻是問:“昨夜睡的好麽?這麽早?”
    她的口氣盡量淡然:“我原是早起慣了的,孟叔叔您不是更早嗎?”
    “你們年輕人怎可與我們這些老頭子比。”他終於抬頭,畢竟是上了幾歲年紀,兩鬢已經斑白了。
    他突然問:“會下棋麽?”
    她怔了下,看著黑白格子上的圍棋棋盤,道:“從前跟著父親學過一點,不過下得並不好。”
    他道:“陪我下一盤,如何?”
    事已至此,難道她還能說不嗎?隻好點頭,與他麵對麵坐在塌上。
    “你執黑子。”他的語氣仿佛毋庸置疑。
    “不。”她輕輕地道:“我一向執白子。”
    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笑了,道:“好。”
    孟岩的棋格跟他的人一樣沉穩,卻又有攻城掠池,相當淩厲的王者之風,而顧天愛相對隨性得多,完全不按理出牌,又不慌不忙,仿佛輸贏於她,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開始的時候,她已經慢了一步,仿佛一直都處於被動的狀態,縱觀整體,黑子的優勢已不可動搖,眼看白子就要潰不成軍,隻見她將一枚白子輕輕放下,突然就變成了一局殘局。
    孟岩看她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不愧是顧明誠的女兒,連風格都一式一樣!好!我對收拾殘局最感興趣!”
    顧天愛問:“孟叔叔從前也與我父親下過棋?”
    孟岩道:“嗯,從前我們經常下圍棋,這是他慣用的招式,總是先留了一手,當他知道自己已無路可走時,便用這招來和棋。可是到最後他都不明白,棋局如戰場,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顧天愛說:“孟叔叔教導得極是。父親也教導過我,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隻要還沒有完全輸,總還有翻身的希望。”
    他仿佛歎息:“你父親是一個人才,可惜,他做錯了事,要不然即使他後來出了意外,你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顧天愛微微一笑,接下去說:“沒有什麽可惜的,父親雖然已經不在了,可是我身上流著他的血液,我便是他生命的延續。是我父親做錯了事,報應在我身上原是應該的,父債女償嘛。若是有誰欠了他的,我也會全部為他討回來。”
    孟岩大笑:“好!好!有誌氣!”
    她看著他誇張的笑臉,紙總是有包不住火的一天,她等著他露出狐狸尾巴。他既然接近她,那麽說明她還有利用價值,她想知道她到底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又過了兩天她終於又與林經國聯係上了,他的日子更難過了,從前開罪的人太多了,沒有了警官的身份,在黑白兩道,他現在是落水狗,人人都要打上一棍,就怕他不沉。
    林經國對孟岩反常的舉動也很懷疑,他認為這其中的原因肯定是與顧明誠的死有關。
    林經國還告知了她一個消息:青龍病逝了,就在她去紐約的那一天。t
    這個消息對她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無怪孟羿要這樣待她,她原是該死。
    有一天,她在孟岩的傭人口中打探到孟羿已攜夫人出國度蜜月了,第二天一早,她便叫了部計程車直奔孟羿半山的豪宅,門口的保鏢已經認得了她,她便直接說了要回來拿些東西,很快就走,請求他們放她進去。
    她還想著必會有一番糾纏的,沒想到他們竟輕易放她進去了。
    大宅裏很靜,竟然連一個傭人都看不見,也許是主人去度假,他們也自去休假了。
    她走進大廳,一眼便看見大廳的正中掛了幅巨幅的婚紗照,她匆匆別開臉,她不能看,對於她,那是一種折磨。
    她快步上樓,準確地找到了那扇門,四下裏都是寂靜無聲,她輕輕扭轉門鎖,室內一片沉黑,天鵝絨窗簾幾乎遮蓋了所有光線,可是她不敢開燈,憑著方向感去翻找那隻匣子,仿佛她做的事是不見得光似的。
    她打開衣櫥,衣櫥有著紫檀木特有的香氣,衣櫥裏黑沉沉地,她伸手摸索著衣櫥裏麵的照明燈,滿滿的一櫃衣服,全是她的,竟還是從前的樣子,她將頭抵在門側,一顆大大的眼淚,便順著眼角,慢慢滑落下來。
    她下意識地舉起手背一揩,結果淚水越湧越多,她也不知為什麽,無端地覺得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默默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深深地吸了口氣,拿了放在衣櫥角落的那隻匣子,默默關上衣櫥,滿滿一櫃衣服,全都不再屬於她。
    她轉過身,像是突然之間,她的汗毛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門邊倚著的那個人,黑暗中熟識的輪廓,是他!他怎會在這兒?不是說他出國度蜜月了嗎?可是是他!
    她該怎麽辦?逃走?然而他整個身子堵在唯一的出口,她怎麽辦?
    她立在原地,隻是無法挪動一步。
    他突然伸手打開電燈開關,強烈的日光燈冷冷地照著,所有的一切都無可遁形,她不能不麵對他,她隻好心一橫,道:“對不起孟先生,打擾你了,我隻是來取回我的東西,馬上就走。”
    他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微笑:“你的東西?”
    他一步一步走近。
    她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退一步,背脊已抵住鑲在衣櫥上的試衣鏡,鏡子又冰又冷,烙得她背心一陣顫栗。
    他已逼在眼前,他又笑了下,喃喃重複:“你的東西!”
    他突然抓住她的雙臂,強迫她轉過身來,與他麵對鏡子,鏡子裏有他們的身影,人還是原來的人,可是已經再回不去了。
    他還是那抹微笑,他的聲音輕柔無害:“你看看,你自己在鏡子裏麵認真看看,你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是孟家的?你好有本事,我不要你了,你就纏上我父親?可惜他已經老了,孟家幫會現在是我的了。”
    她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他說,我永遠不會恨你,因為我愛你。
    然而到了最後,愛情終究是勝不過仇恨的。
    鏡中的臉龐漸漸模糊了,不管是他的,還是她的。
    他以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笑得輕佻:“如果你表現得好一點,也許我可以考慮讓你做我的情婦。”
    她的頭突然一揚,下巴掙脫他的挾製,猛然轉身,揚起左手“啪——”一聲,他的右臉被打得側過去,她的掌心火辣辣地疼痛,他的嘴角滲出了血絲,而她揚在半空的左手無名指上,第二指節下,白金的鏤花指環,深深地嵌在皮膚裏。
    她用力地退下指環,用力擲在他身上,越過他,往門口走去。
    白金的鏤花指環,從他身上滾落地上,輕微的“叮”一聲,刺耳而驚心。
    他從後頭趕上抓住她,他的手指如鐵絲,她連一絲一毫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她被逼回過身來麵對他,她知道她越掙紮他越抓得緊,所以隻冷冷地看著他,流著淚,冷冷地看著他,左手準確地摸索到脖項上的吊墜,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狠狠地一扯,有些事情也許早就注定,從前千方百計也解不開的項鏈,在這一瞬,突然斷裂,直直地從她身上滑落,以決絕的姿態,跌落在地上。
    而他隻是不肯放手。
    他伸出舌頭輕添著嘴角的血絲,露出一抹俊美邪魅得驚心動魄的微笑:“真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當初你與警方勾結,不就是為了錢麽?現在那位警官已經是落水狗,人人都恨不得打他一棍,也許他死了,你也不知道。而我呢,要錢有錢,要權有權,完全可以滿足你的虛榮心……”
    “孟羿。”她的聲音是千年寒冰,彷如是在胸腔裏迸出來的:“不要讓我恨你。”
    她與他冷冷地對持著,最後他終於放手,像是無奈地聳聳肩:“好吧,不必勉強,不過,你可不要後悔哦!”
    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最後看他一眼,拿著那隻匣子,終於消失在門口。
    他慢慢地蹲下身,拾起被她丟棄的那枚白金鏤花指環,以及那驟然斷裂的項鏈,慢慢地握在手心,走到窗邊,下麵是懸崖峭壁,那墨黑的,不見底的深淵。他把手伸出去,手輕輕一鬆,手心的指環與項鏈無聲無息地往下墜,往下墜……
    他突然又後悔了,可是已經抓不會來了,底下是黑沉沉的深淵,什麽都沒有了,那深淵一樣的絕望……
    他的手猛地捶碎了旁邊的一扇玻璃,血順著血肉模糊的碎紋往下滴,他也不覺得痛,往前傾一傾身,那深淵更近了,沉沉地誘惑著他。
    顧天愛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那部計程車早已離開,她隻好一個人走下山去,心髒順著急促的步伐,一牽一牽地痛著。
    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冷冷的白色。秋深了,風沙啦沙啦地吹著山上枯黃了的樹葉,很有些寒意了,過不了多久,就是寒冷的冬天了,那無窮無盡的寒冷,無邊的恐怖,她才想著,竟激靈靈地就打了個冷顫。
    好不容易到了山腳,她早累出了一身汗,遠遠地看到路邊的站牌下停著一輛公共汽車,上了車就發現乘客隻有她一個。公車一站一站地停,乘客逐漸便多了起來,到最後已經是人滿為患,摩肩接踵地擠,她夾在洶湧的人潮中,隻顧著與人擠來擠去,終於可以什麽都不想。
    後來人實在太多了,她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車。
    下車後她有點茫然,抬起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仁和醫院的大門口,路上的車流熙攘不絕,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站在那裏,隻是無所適從。
    她走進去找歐陽昊,護士小姐以為她是來看病的,便告訴她說:“歐陽醫生這幾天去了北京開研討會,您找其他醫生看也是一樣的。”
    護士站裏另一名護士正在看早報,背麵是一大版的社會新聞,一行大大的標題逼在眉睫,旁邊還附上了一張的黑白單人照,在那幾寸照片之上,那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看著她,仿佛死不瞑目那樣,一直向她逼過來,壓上了心口,她喘不過氣,隻是眼睜睜地看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小姐?”護士小姐奇怪地看著似乎完全沒有反應的她。
    她移開眼,向護士道了一聲謝,轉身走了出去。
    她沿著馬路向前走,旁邊的一家什麽商場大概是在搞促銷,熱鬧到不得了,一名穿著製服的店員走到她跟前,她被逼立住了腳步,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店員拿著一款手機熱心地向她推銷:“小姐看一看我們店裏這款在搞促銷的手機,是3g智能手機,有五百萬像素旋轉攝象功能,超大屏幕……還有gps全球定位係統,即使丟失了,也能找回來哦,這款手機現在正在搞促銷,是前所未有的最低價哦……”
    科技是如此昌明,可是她曾失去的東西,是永遠也沒有辦法再找回來。
    她立著那裏,看著店員手中握著的手機,突然泣不成聲。
    店員傻了眼,像看瘋子一樣看著她,小心地道:“對不起小姐,若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我很抱歉……”
    周圍已經有路人側目,店員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店裏。
    他們一定將她當成了瘋子,她自己也疑惑,也許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她機械性地向前走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茫然地走著,本來已熟識如掌紋的道路,她忽然就迷失了方向。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這一刻,她的腿已無法再抬起,她的腿發軟,她抱著那隻匣子,慢慢蹲下來。
    城市的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來,旁邊的路燈一盞一盞地相繼亮起,她蹲在那裏,視線一點一點模糊了。她就是蜘蛛網裏的蚊子,每一次的掙紮,都會有更多的束縛纏上來,她眼睜睜地看著,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是無能為力的,這個網是一早就織好了的,早就算計好了一切,疏而不漏,是她不自量力地撞了進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她已經什麽也沒有了,唯有手上的這個匣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夜慢慢深了,絕望的寒冷與空虛令她一直發抖。
    她蹲在那裏,隻是簌簌發抖。
    她已沒有辦法,再沒有辦法。
    她將頭抵在那隻小匣子上:
    “爸爸,求求你幫幫我,我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是不是做錯了?”
    “求求你教我怎麽做,他們都恨我,他們死了,都是因為我,我該怎麽辦?”
    ……
    ……
    “小姐?你沒事吧?”
    她慢慢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襲考究的修女長袍,她才發現,原來她竟蹲在了聖約翰大教堂門口,而眼前這名修女,大約是從旁邊的修道院裏出來的。
    修女的臉隱在黑夜的陰影裏,她沒有辦法看清她的臉。
    她慢慢仰起頭,教堂上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在黑暗的天色下,依舊高高在上地矗立在那裏,高貴純潔得不容侵犯,那是主宰著一切的上帝。
    她的視線慢慢向下移到修女袍上:“修女,您能不能告訴我,在這個社會裏,為什麽犯法,殺人的人,法律都奈何不了他,製裁不了他?而且他們還能活得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螻蟻。”
    修女微微一笑,聲音永遠祥和:“法律若是製裁不了卑鄙與邪惡罪行,但是,總有一天,在上帝的審判台前,他是逃不過的,公平的上帝,永遠不會眷顧他們。”
    她突然記起聖經詩篇裏德一句話,她從前念過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突然記起了: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
    修女走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若你還是沒有信心,就仰望並倚靠為你安排一切的上帝吧。”
    她微微仰頭看她,修女的臉在昏暗的路燈下顯現出全部的輪廓,熟識的感覺慢慢湧上來,她幾乎是衝口而出:“梅尼老師,是你嗎?”
    梅尼修女隻是微笑,說:“是的,我是梅尼。”
    她道:“我是顧天愛,你還記得嗎?在十年前,我是你的學生。”
    梅尼修女的表情一片祥和:“哦,原來是顧同學。”
    從梅尼的表情她可以看出,她還是記得她的,當年在學校,她的一手鋼琴,曾為學校贏過不少榮譽。梅尼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做了個祈禱的動作:“好孩子,願主保佑你,阿門。”
    這句話,這個動作,曾是她的惡夢,每次想起來隻覺得心驚膽顫,可是此時此刻,她的內心一片平靜,那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以後的路要怎樣走。
    “她進了修道院。”一道聲音劃破黑暗。
    “我知道了。”倚在窗邊那個人的輪廓淹沒在黑暗中。
    淡淡的陽光在教堂高高的天穹照射進來,連教堂上空飛舞的灰塵都清晰可見。
    聖約翰大教堂裏肅穆而靜寂。
    一個高大的身影背著大門,立在聖壇前,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白色十字架。
    在教堂的入口處,一名身穿白色長袍的修女緩步走來。
    他緩緩轉身,看著朝他走來的人。
    她的臉一片平和,白色的修女袍襯得她聖潔無比,如琉璃般的陽光從大門射進來,鍍了她一身,仿佛在上帝的慈光下,得以洗淨了世間所有的痛苦,還諸全然的平靜。
    她在他麵前立定,微微一笑,道:“歐陽,你找我?”
    歐陽昊看著她,眉心微蹙,仿佛不敢置信:“你,為什麽?”
    她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呢?”
    他直直看著她:“有人告知我的。”
    “是他?”她的臉一片平和,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不說話,等於是默認了,隔了半晌才道:“真的決定了嗎?沒有轉彎的餘地?”他懇切的:“無論怎樣,你該為天賜想想,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那什麽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呢?”她說:“天賜會尊重我的選擇。”
    他無法置信地搖搖頭:“我無法理解,為什麽,不過是短短幾個月,他竟與別人結了婚,而你進了修道院,到底是為什麽?你們,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她隻淡淡的:“一切都過去了。”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還是不能相信。告訴我,你隻是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自己的感情,是嗎?”
    “或許吧。”她輕輕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不。”他還是搖頭,:“不應該是這樣的,即使不是他,你還是有機會的,我……”
    她反握住他的手,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是她已枯竭,她平靜地道:“歐陽,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選擇一條路去走,可是從前我走錯了路,我不能一錯再錯,你有更好的前途,我不能連累你。”
    “為什麽說會連累我呢?”他不能明白。
    “沒什麽。”她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你該有更好的選擇,而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不。”他看著她,不肯放棄:“作為一個女人,你難道就沒有幻想過?你應該有另一種生活,比如一對可愛的兒女,比如婚姻,比如家庭。”
    她眼中的溫馨一閃而過,沒有駐足,也沒有人發覺,她輕輕將手從他手中抽出:“歐陽,你回去吧,我們從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你完全沒有理由,告訴我為什麽!”他堅持。
    “歐陽。”她輕喚他的名字,她的理由,他永遠都不會明白,他是太好的人,她已沒有資格。“我現在過得很平靜,你放心。”
    他看著她,他其實知道,他是不可能改變她的,他重新握起她的手,隻是無法言語。
    她強忍胸中的淚意,道:“我有一樣東西,請你幫我交給天賜。”
    他點點頭,她轉身走出去,回到房間,將那隻匣子捧出來,交到他手上:“這是我父親唯一的遺物,請他好好保存。”
    “好。”他看著她:“答應我,要讓自己快樂。”
    她微笑點頭,道:“歐陽,我送你出去。”
    兩人無言向教堂大門走去。
    她在教堂的大門站定,道:“三個月後是我發誓願的日子,那時候希望你能來。”
    他無言點頭,眼中有淚光。
    她目送他走到馬路邊,然後轉身。
    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刹車聲,夾雜著鈍物撞擊的聲音,她回過頭去,地麵是一道長長地刹車痕跡,一輛大貨車橫在路中間,車輪下,是那隻熟識的完好無損的匣子,以及那張瞬間血肉模糊的臉,車輪下緩緩流出來的血,在幹燥的地上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
    像是馬路中央剛綻開的,一朵最豔麗的血蓮花。
    那完全不是真的,隻是電影中的某個鏡頭。
    有什麽啪嗒啪嗒地滴下來,她捂住嘴巴的手太用力,手指都嵌到牙齒裏去了,那凹陷的肌肉,硬生生地疼痛起來。
    時間轉眼過去了。
    三個月後。
    他已是墓碑上的一幁照片。
    天氣已經冷了起來,天色灰蒙蒙的,還夾著雨,簡直寒氣逼人。
    她將手中的花放上去,隻是默默祈禱。
    今天是她發誓願的日子,可是他已不能再來。
    她的臉哀戚而平靜,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慢慢站起身,在如絲細雨中,穿過一排排墓碑,走了出去。
    莊嚴肅穆的教堂,黑白琴鍵上有修長的手指在躍動,在神父的祈禱念經裏,在小修生的唱頌裏,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緲如仙,彷佛已遠隔塵寰。
    教堂裏一排一排的椅子上全部坐滿了人,儀式順利地進行著,她的臉莊嚴而虔誠,直到禮成,自始至終,都沒有朝觀眾席上看過一眼,所以她不知道,那裏有一名一身黑衣的女子一直坐在那裏。
    教堂裏的人逐漸散去,她白色的身影亦即將從教堂裏消失。
    “顧天愛!”
    尖銳而嘶啞的聲音,在教堂裏回蕩,仿佛來自地獄裏,魔鬼的聲音。
    她回過頭去,一身黑衣的女子在椅子上立起來。
    她朝梅尼修女看了一眼,梅尼修女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做了個祈禱的動作:“去吧,願主保佑你,阿門!”
    梅尼修女帶領著所有的修女走了出去,教堂裏的人流已然散盡。
    她看著黑衣女子,緩緩走過去。
    她穿一身的黑,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帽簷上垂下黑色的麵網,麵網上扣著一隻指甲大小的黑寶石蜘蛛,在教堂天穹射下來的陽光中,閃閃爍爍,爬在她的腮上,仿佛欲墜未墜的淚珠。那麵網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看到她唇瓣,那是一抹紫黑色的胭脂。
    她慢慢走近,之間黑衣女子突然把麵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那是一張白膩中透著青蒼的臉,那是記憶中嬌豔欲滴的,新娘子的臉。
    她的心裏微微一震,仿佛一顆石子投進了湖麵,濺起了幾顆水花,隻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湖底。
    黑衣女子的嘴角微微一掀,唇邊露出了一個誇張的笑容:“看看我們最純潔的修女,恭喜你成為上帝的仆人。”
    她一臉平靜:“陸小姐,從前的事都已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陸茗媚說得詭異。
    她做了個祈禱的動作:“那麽,祝你幸福。”
    陸茗媚微微一笑,眼中卻並無笑意:“謝謝你啊,愛蘭修女。”
    陸茗媚的神色一變,突然惡毒地道:“那麽多人因你而死,你手上沾滿了鮮血,你以為一身白袍就能洗淨你的罪孽?顧天愛,你別太天真!”
    “你說什麽?”她的聲音莫名沙啞,巨大的恐懼從心底升起,在修道院的這些日子,她以為對於從前的事,她已可以平靜麵對,可是眼前的陸茗媚讓她害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她是全然不知的?
    陸茗媚惡毒地詛咒:“顧天愛,你應該下地獄!”
    “你說什麽?”她連聲音都在發抖:“你……你胡說什麽?。”
    陸茗媚咬著唇,咬得那麽深,那麽狠,仿佛一點也不覺得痛,她的眼睛出現了可怕的血紅,臉色是鐵青的,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唇邊卻在微笑,整個畫麵可怖到了極點,她的聲音自齒縫裏逼出來:“別怪我不告訴你,明天是最後一天了!”
    “什麽………最後一天?”
    “不知道是嗎?”陸茗媚一把扯住她,逼她與她一起麵對聖壇上的十字架:“那麽,就讓我在上帝麵前將你的罪狀一條一條講出來,看看你的上帝,能不能幫你洗清你的罪孽!”她的聲音輕柔卻殘酷:“你的好朋友,就是那名醫生,他死了,你以為是意外嗎?若不是因為你,他不會死!還有青龍!”
    顧天愛全身都跌進了冰窯裏,每一根寒毛,每一個細胞都結冰了。
    “青龍死了,我以為孟羿一定恨透了你!所以才會選擇跟我結婚來報複你,可是原來我想錯了!他就連跟我結婚,也是因為想要保住你!他不過是想平複軍心,他想拉攏我父親,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成為幫會裏至高無上的領袖,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保住你!”
    “以青龍在幫會裏的名望,若不是他處處掩蓋,你死十次都不夠!可是紙還是包不住火的,消息還是走漏了,為了保住你,他已經四麵楚歌,自身難保了,他隻好將你送走,選擇與我結婚,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重振他這個少主在幫會裏的聲威,他樣樣都算到盡了,可是到了最後孟叔叔都不肯答應讓你活著,因為孟叔認為你手上握有足已將孟家幫會毀滅的證據!”
    “你父親顧明誠曾是幫會的律師,關於他的事,我曾在我父親口中略有聽聞,他一直想要脫離孟家幫會的勢力,可是他知道得太多,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他必須死!可是他死了,他們還不放心,他們懷疑他將重要的證據藏了起來,而那些證據,現在就在你手上!孟叔叔接近你,就是為了試探你!”
    “可是後來那位警官也死了,你已無後援。你進了修道院,他們也以為你也不知道你父親曾藏起證據這回事,加上孟羿一直的堅持,本來是打算放過你的,但孟叔叔並不放心,他一直將線眼安插在你四周。那天你的朋友來找你,你將你父親留給你的那隻匣子交給了他,他們認為那隻匣子裏一定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你是想找你的朋友幫忙將證據帶走去報案,你進修道院也隻是煙霧彈,所以他們便先下手為強,將他殺害,而下一個就是你!”
    “可是,在最後的關頭,孟羿,竟然,他竟然——”陸茗媚喘著氣,身子也不可抑製地抖動,她連續吸了幾口氣,才能接著說下去:“從來不沾毒品的他,竟然從泰國毒梟那裏販賣大量的毒品,他是故意的,故意放出風聲,好讓警方在交易所在地潛伏,而他親自出麵交易,故意讓警方人贓並獲,一網打盡,被逮捕後,他故意拒不認罪,卻處處不著痕跡地透露把柄讓警方去查,還安排了陳龍去做汙點證人——
    “而這一切,我竟然到最後才知道,可是已經太遲,太遲了——他竟親手,瓦解了孟家幫會——”陸茗媚的聲音暗啞無力。
    不,她不能置信,簡直不能置信——她所聽到的這一切,一定隻是個陰謀,狠毒的陰謀,預謀著對付她的陰謀,她不能相信!或者,隻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青龍死了,我父親也死了,他是在監獄裏自殺的。嚴叔叔被判了無期徒刑。孟叔叔瘋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兒子會這樣待他。三大護法不知所蹤,孟家幫會,完了。而孟羿——他現在正在監獄裏,就是屏東那所監獄……
    屏東那所監獄,她知道,那是一所專門關重犯的監獄。
    陸茗媚的聲音還在繼續:“而孟羿,他最後認了罪,並且完全放棄了上訴的機會!他現在是死囚!你知道嗎?明天,就是他赴刑場的日子!”
    她的聲音像尖刀,一刀一刀劃過她的身體,劃過她的心,每一刀都帶著一個寒栗,每一刀,都血肉模糊!
    她閉上眼睛,眼前巨大的十字架消失了,她的心一下子沉到地獄,她的靈魂被地獄的魔鬼撕地四分五裂,沒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她整個人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她完了,她知道她完了,她再沒有一處可以攀援的地方,她不停地沉,隻能往下沉,沉下萬丈深淵……
    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救她,包括上帝。
    她再站不住,滑跌到地上。
    他曾說過,我永遠不會恨你,因為我愛你。
    可是這愛,卻毀滅了他。
    “顧天愛,你是魔鬼的化身!”陸茗媚伸出手去抓住她頭巾下的長發,她的臉被扯得仰了起來:“你的雙手沾滿可卑的鮮血,還妄想成為上帝的仆人,但上帝是永遠不會讓魔鬼得逞的!”
    陸茗媚咬牙切齒地道:“孟羿,他以為自己真的可以隻手遮天,直到死,他都以為可以不讓你知道,他要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是他錯了,他完全錯了,上帝是公平的,審判總是來得及時,你真以為自己發了誓願就可以成為修女了嗎?!”
    陸茗媚瞪著她,她的眼睛仿佛要突出來了,神色依然是那麽可怕,那麽憤怒!
    “那又怎樣呢?”一刹那,她竟奇異地平靜起來,也許她真的是一個魔鬼的化身,若是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怎能平靜下來?“你告訴了我一切,又能怎樣呢?我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我應該慶幸的,不是嗎?”
    陸茗媚呆了下,突然大笑,不可抑製地大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顧天愛,你狠!”
    陸茗媚走了,她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走了,她充滿恨意的的聲音,還在教堂裏回蕩:“顧天愛,你狠!你狠!你狠!”
    她全身虛脫地跪坐在聖壇前,她想要站起來,可是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再沒有任何支撐,再任何沒有辦法。她知道,這次是真的完了,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即使是歐陽昊的死,即使是在十年前,她也沒有這種感覺,那時候她還可以哭,可是現在她連哭也哭不出,她一心一意地算計著孟羿,而孟羿卻為她報了仇,他親手將自己父親置於死地。
    上帝用血洗淨了世人的罪,而他要用自己的鮮血為她洗去所有罪孽。
    而她竟不知道,他為她做的這些事,他從來不告訴她,他為她做過什麽事,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她從來都不知道。
    在最後的選擇麵前,她甚至動搖。她一直以為他恨她,他當然應該是恨她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但是,遲了,真的遲了——是她,一手導演出這出無法遏止的悲劇——
    但——她要見他,不管是否來得及,無論如何要見他,她要問清楚他——
    雨已經停了,天氣還是很冷,冷空嗆進鼻子裏,又酸又冷,冷得讓人絕望。
    高高的圍牆,高得讓人絕望。
    她一身白色的修女袍讓人側目,她還沒有走近,已有站崗的警衛上來攔她:“小姐,你有什麽事?這裏是警戒線,不能再走近了。”
    “我要見孟羿。”
    “孟羿?”那名警衛眼神頓生異樣:“你是他什麽人?他是重犯,不能輕易見人。”
    “我要見孟羿。”她木然重複,眼睛幹澀而疼痛。
    “小姐你要見他必須出示身份證明向上級申請。”警衛解釋道:“但是我想,他已沒有足夠的時間等你來見他——”
    “我說了,讓我見他。”她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那名警衛退後一步,怪異地看著她。
    遠處傳來輕微的刹車聲。
    身後有人穩步走過來,警衛已經認得他是孟羿的律師,便道:“韓先生,你來得正好,這位小姐說要見孟羿。”
    韓宇看見她仿佛很驚訝:“顧小姐?”
    她的眼神絕望而空洞:“讓我見他。”
    韓宇盯著她半晌,才道:“我想想辦法。”
    她被警衛帶進了休息室,她知道,那是韓宇的麵子。
    韓宇隨著獄警去了大牢,隔了良久才出來,對她道:“顧小姐,他不願意見你。”
    韓宇歎了口氣,又說:“你還是回去吧。”
    看著他們走到現在這一步,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麽。
    她喉嚨疼得喘不過氣來,孟羿,他怎麽這樣殘忍,連見最後一麵的機會都不給她,她幾近失態,連聲音也走了調,她控製不住自己:“不,我要見他!”
    韓宇道:“回去吧,見到他,也不能改變什麽,倒不如不見。”
    她的眼淚突然就往外湧,她用力咬住下唇,牙齒深深地陷了進去,可是她根本沒有辦法控製自己,隻是抑不住地嗚咽,她的腿發軟,不可支撐地蹲了下去,本能地環抱住自己,就像受了傷的蝸牛,妄想著可以卷縮到她自以為堅硬的外殼裏,她一直以為還可以,可是韓宇是那樣殘忍,命運是這樣殘忍,一腳踩碎她的外殼,要她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氣中,要她生不如死。
    她蹲在那裏,久久地蹲在那裏,隻是不肯走,無論如何不肯走。
    韓宇與獄警不知說了些什麽,最後轉身走掉了,也沒有人來幹涉她,她隻是蹲在那裏,如同化石。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皮鞋影入她模糊的視線中,頭頂是韓宇的聲音,仿佛無可奈何:“走吧。”他停了停,才說:“去見他。”
    她慢慢站起來,可是雙腿已經麻痹了,不得不讓韓宇扶住她,他們跟在獄警的後麵,迷宮似的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越來越深曠的空間讓她越來越恐懼,她緊緊地攥著韓宇的手臂,手指扭曲,難以抑製地顫栗。
    不知走了多久,獄警打開了鐵門,那是由一根一根鐵欄柵圍出來的空間,那是一個密閉幽暗的空間,隻有一扇窄小的窗戶,開在牆邊的最高處,微微透進一點光亮,顧天愛隻覺的冷,冷得像地窯。
    她背對著大門坐在一張椅子上,又過了一陣,身後終於傳來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她回過頭去,在大門的開合處,獄警正在解開他帶著的手銬。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來,在桌子的另一端慢慢坐了下來,韓宇走了出去,獄警鎖上了門,在門外站著。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整個身子仿佛陷進了椅子裏,他瘦了很多,頭發被剪得很短,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楚。
    她就這樣看著他,久久不能開口,她害怕自己一開口,眼淚便會肆虐。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開口:“你有什麽事嗎?”
    他的語氣竟然很平淡,仿佛她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有一股溫熱的液體一直往上湧,她努力抑製住它,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為什麽?”
    他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必向你解釋,你回去吧。”
    她的眼淚突然就簌簌往下掉:“孟羿,你騙我,你竟讓我相信……而你一直在騙我,你把我騙到這種地步,你卻要撇下我,你………你怎麽可以這樣騙我……”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著,隻是一直低著頭,深深地低著頭,不肯讓他看見臉上的淚痕。
    他忽然笑了下:“你也一直在騙我,天愛。”
    “那時候我在泰國受了傷,你來看我,我就知道是你將我的行蹤泄露了出去,我故意試探你,但你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演員,你不適合演這個角色。我知道,剛開始的時候你並不愛我,你隻是假裝自己愛上了我,我知道你隻是利用我,對付我。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再次遇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原來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不僅僅是覺得虧欠了你的,原來我愛你,原來在十年前你就根植在我心中。所以我想要照顧你,寵愛你,讓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想和你結婚,我想保護你,做任何能讓你高興地事,這十年你曾經生活得這樣辛苦,天愛,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曾經曆的一切,我想讓你不必再鬥爭,我想替你去鬥爭,我想你可以像孩子一樣活得開心,但你卻像孩子一樣固執,一樣感覺遲鈍。那時候我真傻,那時候我以為我能讓你愛上我,可以不管從前的人從前的事。”
    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我愛你,我隻好試試自己的運氣,我用盡一切辦法,可是命運是這樣殘忍,原來很多東西不是我想,便可以擁有的——不過現在一切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不再愛你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幫會裏尊貴的少主,仿佛高高在上,覆手為雨翻手為雲。但其實,我隻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十歲那年生日,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在我的麵前,她滿臉鮮血地倒在我的麵前,她的頭就像那隻跌落在地的生日蛋糕那樣破碎。那天她哄我到樓下的蛋糕店拿蛋糕,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那時候我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她死後,我便被送到了孤兒院,孤兒院的生活是很殘酷的,那裏陰暗,潮濕,髒亂,孩子之間相互勾心鬥角。”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六年,我漸漸長成一名叛逆憤世妒俗又暴力的少年,這期間也有人收養過我,可是每次不出三個月,我就又被送會孤兒院,因為我的心早已冰冷得不再相信任何溫情,別人對我再好,我都是不屑一顧。十六歲以前,警察局是我的私人度假中心。當我以為我的日子會無限延伸下去的時候,我的人生卻發生了重大的轉折,那一年,我十六歲。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措手不及,可是我恨他,那個自稱是我父親的男人,我恨他的權勢,地位,恨他高高在上地樣子,恨他逼死了我母親。我母親是自殺的,她是一名紅星,所以她必須將我匿藏起來,對外,她要維持形象,對內,又要盡最大的努力讓我幸福,多年來的壓抑,讓她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
    “可是表麵上,我是那樣溫順,他讓我幹什麽我都配合,因為那時候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再親手將這一切毀滅。”
    “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了,現在的局麵,是我一早就算計好了的,是我自編自導的一出戲,而你的出現是一個意外,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意外,但仍不能改變我的初衷。”他看著她:“現在我處心積慮的一切已經成功了,對這世上的一切我已再無牽掛,我也不再愛你了,所以,請你回去吧。”
    這樣長的一篇話,仿佛做夢一樣,她覺得淒涼,到了現在這一步,他才說這樣的話,可是她已經不相信他,她已無法再相信他。
    “可是我愛你,孟羿。”她的聲音很輕,仿佛夢囈:“我已經愛上了你,即使我已沒有資格,不管你是否不再愛我,哪怕是我一廂情願,我想陪著你,一直到最後,可以嗎?”
    “不可以。”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是冰冷而堅決:“你走吧。”
    她看著他,抑不住心中那種疼痛,不能言語,無法控製。
    時間已經到了,她眼睜睜的看著他站起來,身後的鐵門已被打開,兩名獄警大步走進來,重新為他戴上手銬,挾持著他向門口走去。一步一步離開。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沒有流淚,仿佛完全失了了知覺,整個人仿佛被掏空的軀殼,甚至連痛苦都暫時離開,麻木不仁。
    他們完了,就這麽完了。
    他要這樣離開,永遠離開,連最後的一分企盼都不肯留給她。
    她不能接受,她沒有辦法。
    整個人就像是噩夢裏,隻是掙不開,隻是拚命地想,這是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夢境總是相反的,隻要醒來,隻要醒來,她隻是被魘住了,但這隻是暫時的。
    有人在她肩上輕輕地拍了拍:“回去吧,顧小姐。”
    她如夢初醒,她清晰地聽到他一步一步離開她的腳步聲,她突然像站了起來,像發了瘋般拚命朝孟羿離去的方向跑去,有獄警上來製止她,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背影,隻是拚命掙紮,像是一個垂死的人,絕望地掙紮:
    “孟羿!你等等!孟羿!你等等!……你不能走……孟羿……”
    她嘶啞地喊著,可是已經沒有辦法回頭,前麵是巨大的黑洞,她與他都將被吞噬。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了,但是她無法控製自己,這是第一次,她的靈魂仿佛是從肉身分離了出來,懸浮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瘋狂的自己,看著這樣悲哀的自己,沒有任何辦法,隻默默垂淚。
    這個世界早已摒棄了她,他也摒棄了她,她將永永遠遠地失去這一切。
    她不能接受,她無法控製,她已經失去了那樣多,那樣重要的一切。
    她已經下定決心割舍掉一切,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忘記,隻做一對全然陌生得路人,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
    可是命運是這樣殘忍,在最後那一刻,才將一切真相鮮血淋漓地剖析在她眼前。
    她知道一切都已經遲了,她知道,她絕望地掙紮著,嘶喊著,隻想著,讓她再好好看看他,好好的說話,哪怕隻剩一天,也是好的,那些她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幸福。
    她淒厲而無助的叫聲,像一把刀,狠狠****他的胸口。
    一把遲鈍的冰冷的倒,插入的時候沒有任何猶豫,隻是瞬間血花飛濺。
    前麵的身影突然停住了,他慢慢地回過頭來,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裏,他的眼睛刺痛而暈眩,隻看著她:“回去吧。”
    她突然停止掙紮,靜了下來,絕望地對抓住她的獄警道:“求求你們,我隻說一句話,求求你們讓我跟他說最後的一句話,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句話。”
    韓宇很快地走上前來,手中多了一張支票,對獄警道:“請讓他們再說幾句話,有什麽後果我負責。”
    獄警們互看一眼,抓住顧天愛的其中一名獄警接了他手中的支票,以眼神示意另外幾名獄警放開她。
    獄警道:“就在這裏,有什麽話快說。”
    獄警已經放開她了,而她像是跌進了另一個噩夢裏,隻是掙不開,無論如何掙不開。
    她沒有哭泣,慢慢地走到他麵前,一字一字地慢慢說:“如果有來生,我可不可以嫁給你?”
    他輕輕別開頭,說:“不可以。”
    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她的眼淚。
    水一樣傾瀉的眼淚。
    是他殘忍如斯,還是她活該悲涼如此。
    “天愛。”他最後喚她的名字,輕謐得好似當時,他進入心房時,春風與春草的輕微觸碰。?
    那時侯,春草重生。
    而命運如同一場棋局,到了最後,每一顆棋子都彈動不得,都千羈萬絆,都生不如死。
    他知道,這是一局死棋,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你走吧。”
    他很快地轉過身去,獄警挾持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一刻,她恍惚看見在他所經之處,仿佛有一痕血稠,劃破暗黑地獄,那是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紅,仿佛他給自己種植的彼岸花,那一隻隻在向天堂祈禱的手掌,像是邂逅一場盛景後,擺出的美麗蒼涼的手勢。
    繁華的盡頭,皆是破碎。
    她閉上眼睛,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在他身上,她可以看透生死,可是她永遠不能獲得重生的安寧。
    “孟羿……”她用盡最後的聲音喚他,但她知道他,永遠不能再回來。
    誰知道他竟然回頭,慢慢開口:“我是說,如果有來生,我不可以再放手。”
    她跌坐在地上的身影,是如此寂寞,如此蒼涼。
    此刻他站在長廊的盡頭,黑暗淹沒了他的容顏。
    她怔怔地看著他,終於微笑,用最嫵媚的姿態,在她的嘴角漾開去,久久不退散的妖嬈。
    彼岸花空前怒放,是凋落後的再一次盛開,於永久安息後的最後一場盛宴。
    今生,她在此岸,他在彼岸。
    相約來生。
    明明知道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明明知道,所有的愛與恨,也不及命運的一昔轉變。
    明明知道,所有能遇見的劇情,終將被棄去。
    所有的所有,皆於一朝靜止。
    終究是繁錦成花,散落成雨。
    彼岸花,此岸淚。
    散場,落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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