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碎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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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位師兄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前幾日回寺裏的時候去看了看他的命牌,已經四分五裂,隻差最後一點就會碎掉。”唐君墨說道:“不過慶幸還未完全碎裂,終究留著一線生機,我回來的時候師傅便已經重病在床,隻匆匆見了我一眼谘詢了幾句就睡去,想必也是因為師兄失蹤這件事的原因。”

    “著急也沒用,如果道藏大師西去了,對於我們來說是最大的不幸。”唐家主歎了一口氣,說道。

    唐君墨苦笑,說道:“道理誰都懂,師傅傷心在所難免,也是人之常情。”

    唐家主頷首,停頓了一會,突然說道:“服用過聖藥沒有?若是寺裏缺少,家族裏還有兩株,我和老太爺說一聲應該能拿過來。”

    唐君墨搖頭,說道:“您不知道,恐怕全天地下的聖藥加在一起,都沒有大長老那園子裏種的多。師傅乃凡人之軀,能活到現在肯定有不少聖藥的功勞,今日清晨我還看見大長老逼迫著他老人家服用了一小截,沒什麽效果,我猜測應當是...壽元將盡。”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

    唐家主歎了一口氣,半響後說道:“都會有這一天,隻希望來的越慢越好。”

    唐君墨無奈的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將父親送去了休息的去處,然後告辭。

    在內寺眾多的茅草屋中,其中有一座位置頗偏,在屋外長著一顆不知道幾百年的巨大槐樹,樹下有許多蟬受不了夏天的炎熱,在聒噪的鳴著,表示抗議。

    樹蔭遮住了陽光,使得陳設簡陋的屋中更加的黑暗。

    屋中隻有一床,一桌,一方用來打坐的蒲團。

    桌上燃燒著燭光,燈光微弱昏黃,偶爾被不知從何處起的風吹的微微晃動。

    床上躺著一名年邁的老僧,他身上裹著薄被,雙手伸出放在小腹處,可以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塊布滿如蛛網般裂紋的木牌。

    牌子上刻著兩個字。

    一字為:賢。

    另一字,為:一。

    木牌似乎隨時要裂開,老僧的呼吸平緩而微弱,幾乎不可聞。

    咯吱...

    腐朽的木門被推開,發出難聽刺耳的聲音,唐君墨走了進來,雙膝跪拜在地麵上。

    “徒兒回來晚了,還請師傅責罰。”

    老僧睜開眼睛,將頭朝著門外的方向偏了偏,有些吃力。

    “起來,這幾個月,辛苦你們二人了。”

    唐君墨除了是個和尚,還是唐家的公子,並且是在確定了為下任家主的情況下,身份非同一般,尋常的人哪能受的起他一句師傅,更何況是跪拜?

    床上的那人受得。

    因為他是當今道明寺的方丈,受無數的信徒敬仰,因熟讀經書和三千道藏,故而被尊稱為道藏大師。

    唐君墨起身,緊接著又躬身,朝著蒲團的方向合十行禮。

    原來在那還坐著一人,不知道是在盤腿打坐還是睡著了,正是道明寺大長老王河山。

    “雪原上派去搜尋二師兄的有唐家一千人,國教一萬三百餘人,如今已經搜尋了近十分之一的地方,暫時還沒有消息。”

    “事實上徒兒猜測,陛下在暗中同樣派了人去搜索,隻是我們不知情。或許天秦人也知曉了這一事,他們雖說聲稱師兄已經死在了那位叫七長老的人的手下,但死要見屍,說不定也在尋找。”唐君墨頓了頓,眼神的餘光朝著道藏手中的木牌看了一眼,接著說道:“其實我認為無論是哪一方找到了師兄都是好事,哪怕是在天秦的大牢中,隻要活著便有希望,我擔心師兄無法再支撐太久。”

    ...

    道藏的眼半眯著,看著頭頂上方漆黑的房梁,沒有說話。

    唐君墨的聲音一直在屋中回響著,將這幾個月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事實上事情很少,因為雪原是一片枯燥的白色,看久了隻會雙眼疲倦,而很難再生出壯闊的情懷。

    搜尋的工作也是枯燥的。

    最重要的是,他們什麽都沒有發現。至於那些打鬥的跡象,早被新添的冰雪所掩埋。

    “你師兄對於整個人類族群來說,十分的重要。”王河山突然說道。

    身為大南的國師,受無數信徒的敬仰,其重要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唐君墨這樣想著,卻忽略了王河山說的是整個人類,而不是一個國家。

    “弟子明白。”唐君墨身子微微前傾,恭敬的說道。

    王河山搖了搖頭,說道:“他比你要知道的,更加重要百倍。”

    唐君墨麵露疑惑,心中卻是猛然一驚,不停的思考著大長老這句話所隱藏的含義,卻沒有結果。

    他張了張嘴想要問些什麽,道藏緩緩抬起手搖了搖,表示製止。

    “於情...於大義,他都不能死。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先下去休息吧。”

    唐君墨再行了一禮,隨後退下。明亮的光從被他推開的門縫中照射進來,顯得格外的刺眼,很快又重新被黑暗吞噬。

    道藏伸出枯燥的五指,從那塊木牌上拂過,感受著上麵一道道的裂紋。

    他的動作無比的溫柔,就好像捧著一個用美玉鑄成的瓶,價值連城,小心翼翼。

    “這孩子受苦了。”他沙啞著聲音說道。

    王河山同樣看著那塊木牌,麵無表情的臉上罕見的出現了幾分柔情。

    “他從小就被帶離了道明寺,我與他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終歸還是惦記著他。”王河山語氣一頓,接著說道:“可是這些都不算什麽,都應該背負的,躲不掉也不能躲,因為他以後必將還要承受更多。”

    “應該背負的...老師您覺得什麽是應該?他是可憐的,而將來那些能預見會發生的,他注定更加可憐,所以我想一想...就覺得難受。”

    道藏歎了一口氣,歎氣中蘊藏了無數的情緒,卻無法吐出一絲。

    “我也希望有以後,哪怕以後總是受罪,也總比死了要好。”

    “時間是永恒的存在,強大,不可戰勝。”王河山開口說道:“死了就是死了,永遠的沉眠。隻有死亡才能和時間相提並論,因為它們同樣的可怕。”

    道藏躺在床上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有些熱,將被角揭開了一些,就欲坐起身。

    “可怕不代表必須懼怕,就像時間珍貴,人一輩子總不能都忙活著,也要偷幾分閑。”

    王河山伸出手按在道藏的肩上,朝著他搖頭表示不允許。

    “您也不能這樣管著我,不過受了些風寒,有必要如此慎重?”道藏看著自己的師尊,笑著問道。

    王河山修道大成,一百餘年的時間過去他還是那副中年男子的模樣,好似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

    而修行一事乃天注定,道藏一介凡人,能活一百五十多歲全憑食用的珍貴藥材的功勞,已經是極其幸運。

    他抬頭看著王河山,微笑的時候臉上鬆弛的皺紋擠成了一堆堆的,十分的難看。

    “受風寒也是天大的事。”

    王河山神色嚴肅,此時正值八月,在長安城裏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家家戶戶恨不得脫去衣物泡在水井裏兩月才肯罷休,道明山上雖說山風清涼一些,卻怎麽也沒有到會被吹凍的這一步。

    他不用看,不用猜測,甚至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王河山將薄被替道藏蓋好,再交代了幾句話,就朝著門外走去。

    推開門,陽光萬丈。

    哢嚓。

    王河山走至門處,想要說什麽,剛張嘴便停下來。

    主宰境的強者,被世人尊為超凡脫俗的聖人一類的存在,目明耳清,自然第一時間聽到了那道比針落地上還要細微的哢嚓身。

    那是有什麽東西完全裂開了。

    他的嘴就這樣張開著,忘記了合攏,也說不出話。

    門外空氣新鮮,氣溫適宜,適合做舒適的一個午睡。

    他的脖子就像被鑲嵌在堅固的岩石內,轉動的極為艱難。那是緩慢的,有很多次停頓,甚至快要放棄。

    ...

    道藏的手中捧著一團成了碎塊的木屑,他躺在床上艱難的彎著脖子,癡癡的看著。

    命牌係生死,若是破碎了,就是已經死了。

    王河山無言,走會到道藏的床邊,伸出一隻手,覆蓋在了道藏的胸口上。

    無數精純而強大的元力,轉變為溫和的暖流,被拉的極細極長,像一捆很長的細線,慢慢流入了道藏的體內。

    這一過程是安靜的,無比的肅穆。

    讓一具快如死灰的身體,重新擁有了生機和支撐著存活下去的力量。

    淚目,渾濁的雙眼變得更加渾濁,看世間的一些都變得模糊起來。

    “...”

    沙啞難聽的聲音像是一麵破鼓,像是街頭的潑婦在罵街時的嘶聲竭底,道藏說了一個字,剛出口就被風吹散的七零八落,沒有人聽清。

    於是,所有人認為他什麽話都沒有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