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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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上的一朵玫瑰!
這是初三上學期散學典禮後的第一個星期一,離過年還有大約二十天的時間。外麵氣溫驟降,是讓人想在被窩裏躺一天的時節。夜鈞寰覺得眼睛是冷的,鼻子是冷的,耳朵也是冷的,隻有嘴裏還冒著熱氣,於是把頭藏進被子裏,企圖獲得更多的溫暖。
整間屋子靜悄悄的,隻聽得見呼吸聲。如今夜鈞寰把頭藏進被子裏,更貼近胸口,心跳的聲音也更明顯了,兩股聲音交雜,夜鈞寰不能好好睡下,於是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漫無目的地上下劃動。
房間的門把手被悄悄地轉動,要是豎起耳朵仔細聽,能聽見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夜鈞寰的耳朵掩蓋在被子底下,沒注意到這些動靜。
“幹嘛睡覺要把頭蓋在被子下麵?”
這是夜鈞寰聽見夜母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看你是想死了,起來!”
夜母掀開被子,被子底下是穿著長袖睡衣,手上正拿著手機的夜鈞寰。周圍的環境忽然由暗轉明,明的盡頭是怒發衝冠的夜母,還有無休止的罵聲。夜鈞寰此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躺在床上不動,任由夜母如扯牲口般將自己從床上扯起來。
“要中考了,你知不知道?我看你是,想死了,還玩手機,啊?我讓你玩。”
每一個夜母說話的斷句之處,都伴隨著打在夜鈞寰臉上的一巴掌。連打好十幾個巴掌以後,夜母揪住夜鈞寰的衣領,將夜鈞寰的頭往衣櫃門上撞。
“我怎麽生了你這種人,你還要不要讀書的,啊?”
夜鈞寰雙手抓著衣櫃門的把手,一方麵是為了維持身體的平衡,一方麵是為了讓自己正在撞擊衣櫃門的頭,不要再撞擊到更為堅硬的衣櫃門把手。夜母似乎注意到了這點,用蠻勁,將夜鈞寰的手從把手上挪開,隨後便把夜鈞寰的頭往衣櫃門把手上撞。
“你還擋?我讓你擋,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反正,反正生你也是個沒用的東西。”
夜母突然停下,離開房間,往廚房的方向走。夜鈞寰得以從地上爬起來,癱軟在床上喘息。夜母再進來時,手裏多了一個能夠反射太陽光的物件,那是家裏做飯時會用到的菜刀。菜刀離夜鈞寰的臉極其近,或者可能是直接抵在上麵,夜鈞寰感受得到自己的皮膚正經受著一種鋒利的壓迫感。
“我問你,要不要好好讀書?要不要做人?啊?問你要不要做人?”
麵對著夜母的嘶吼,夜鈞寰的喉頭打結,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好,你不說話,我讓你不說話。”
夜母將菜刀翻了個麵,像伐木工砍樹時的動作,用刀背向夜鈞寰的右肩連連砍了好幾刀,衣服布料上留下好幾道深深的痕跡。如若剛剛砍過來的是刀刃那麵,夜鈞寰的右手此時一定已經伶仃將斷,鮮血噴張。
“啊?我問你話啊,要不要做人?”
夜母把菜刀一橫,代替巴掌,重重拍在夜鈞寰的臉上。夜鈞寰此時是想開口也不敢開口了,生怕自己臉上的任何一寸肌膚會觸碰到菜刀的刀刃。與此同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夜母把菜刀扔在夜鈞寰的書桌上,拿起床上夜鈞寰的手機,出去客廳接電話。菜刀碰撞桌麵所發出的金屬聲響,讓夜鈞寰膽戰心驚,甚至不敢用正眼去看那把已經沒有被人拿在手上的菜刀。
“喂?哦,好,我馬上來……看到沒有,大冬天我還要出去做事……你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收拾自己,怎麽個收拾法。夜鈞寰終於敢直視那把菜刀,但此時他已經無法正常思考了,他害怕到時候,夜母真的會用刀刃那麵砍自己。不管是誰打來的電話,夜鈞寰已在心中謝過一遍救命之恩了。怎麽辦,走吧,應該說是逃吧,夜鈞寰現在隻想到“逃”這一種方法。至於往哪逃,逃到哪,不知道,也來不及知道。對於此時此刻的夜鈞寰來說,能走出這個家門,就算是“逃”的第一步了。
再次反應過來的時候,夜鈞寰已經站在大街上。上身還是睡覺時的那件睡衣,外麵胡亂套了一件拉鏈壞了的外套。下身是校服的長褲,腳上穿著藍色的拖鞋,出來的太急,忘記要穿襪子,換上運動鞋了。右手的手指不斷地向大腦發送疼痛的信息,本以為是天氣太冷,凍得手指脹痛。真正用眼睛看了,才發現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都滲著血跡,其中部分已經結痂。夜鈞寰沒有什麽好的解決方法,隻能放任右手自然垂下,裸露在朔風中。
走出家門,這是第一步,已經完成了,似乎還完成的相當不錯。可接下來的問題是,去哪,很簡單,但也很現實。事情剛開始做都是熱情高漲,等到做了才知道事情的艱辛。不過去哪是不知道,但是夜鈞寰知道要先離開家樓下的小區範圍,萬一碰上夜父夜母回家,那就麻煩了。結果估計不亞於被抓到的逃兵或者逃犯那樣悲慘。
下身校服長褲的左邊口袋有一個鼓鼓的東西,一摸,摸到的是一個錢包,好像是昨晚睡前忘記拿出來的。夜鈞寰感歎健忘有時候也是一件好事,感歎歸感歎,好事歸好事,都先放在一邊。現如今有一個去處——夜鈞寰以前所住的那個小區,錢包裏還有一張那個小區的住戶卡,自由進出不成問題。錢包裏剩下的其它物品,隻有一張菜幹般皺的五十元,一張嶄新的五元,再加上好幾枚硬幣。硬幣混在一塊,分不清哪些是一元錢的,哪些是一角錢的。
兩個小區之間距離很近,稍微走一會兒就到了。進了小區,夜鈞寰瞎晃悠了好幾圈,才走進原來自己住的那棟樓。由於是刷住戶卡進出,保安並沒有多加盤問,甚至還微笑著向人問好,弄得夜鈞寰很不自在。小區裏會賣綠豆沙的那家店,也換成了一間包子鋪,夜鈞寰看見蒸籠冒出的蒸汽就餓了,還十分後悔。後悔自己要是沒走到包子鋪,沒聞見包子的香味,也許就一直不會餓了。
“小朋友,要吃點什麽嗎?我們家饅頭包子都剛蒸好,不會拿早上剩下的給你。”
早上那時候,意思是現在已經中午了嗎?包子鋪的老奶奶熱情招待了夜鈞寰,用手想撥散麵前的蒸汽。夜鈞寰隔著一層蒸汽,隻聽得見老奶奶的聲音,卻看不清老奶奶的臉。頭上的價目表寫著饅頭一元錢一個,菜餡包子一元五角錢一個,肉餡包子兩元五角錢兩個。夜鈞寰拿出那張嶄新的五元錢,手伸進蒸汽裏遞過去,買回來五個饅頭揣在懷裏,盡可能地想將饅頭的溫度轉化自己身體的溫度。
也許是不願意看到保安笑著向自己打招呼,夜鈞寰瞅了個保安不在的時機,坐電梯上樓,上到自己曾經住的那一層樓。夜鈞寰原意是躲進這棟樓的防火通道,所以坐電梯到哪層樓都一樣,甚至在一樓就可以躲進防火通道。但不知怎的,就是想上樓看看,畢竟現在自己最缺的就是錢,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門口的鞋櫃,還是夜鈞寰住這時,夜家所用的鞋櫃,就是鞋櫃裏的鞋沒一雙認識的。夜鈞寰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掀開門口地麵上的地毯,很遺憾,地毯下麵並沒有藏著備用鑰匙。防火通道裏密不透風,因此很溫暖。通道裏的燈是聲音感應式的,長時間沒檢測到聲音就會關閉。燈滅時通道裏一片漆黑,隻有防火門縫那能透入一絲絲光線。
打開書包,書包裏共有一個筆袋和兩本書。一本是《西遊記》,一本是《我的大學》。夜鈞寰打算用看書來打發時間,《西遊記》早就看完了,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把它放在書包,可又不太願意去翻那本《我的大學》。
夜鈞寰想了個方法,將《西遊記》從頭到尾看一遍。看可不是簡單的看,要用筆袋裏的筆和尺子,凡是書上的人名,都在下麵畫一條橫線。如看見“孫悟空”三字,便在“孫悟空”三個字下畫一條橫線。這樣做既可以逼著夜鈞寰一行字一行字地看書,也能有效地打發時間。看書的同時還大聲自言自語,不是瘋了,是為了觸發聲音感應燈,防止它關閉。
再看完這次《西遊記》,防火門縫那隻透入一絲絲黯淡的黃光,這是外麵走廊的燈光,時間似乎已經不早了。夜鈞寰吃下懷中塑料袋裏的最後一個饅頭,就算吃完了晚飯,剛好驗證一下“晚飯不能吃太飽”的理論。《西遊記》看完了,夜鈞寰卻還是不想去翻開那本《我的大學》。睡覺吧,睡著了,時間就會很快過去。
屁股坐在瓷磚地板上時,沒感覺到多大涼意。可當整個人一躺下,三塊瓷磚像是在使勁剝奪夜鈞寰身上的熱量,夜鈞寰感覺自己的體溫可能下降了整整一攝氏度。但沒辦法,就當作是睡覺前的暖床工作。夜鈞寰以書包作枕頭,外套作被子,躺在瓷磚地板上,閉上眼睛,準備進入夢鄉。此時也不去想離家出走的做法對不對等問題,首先就是睡著了,睡醒了再說。
夜鈞寰腦海裏湧現一耳光打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頭撞到衣櫃上的感覺,肩膀碰到茶幾角的感覺,菜刀刀背砍在自己手臂上的感覺,最後是菜刀刀刃割開自己喉嚨的感覺。到這裏,夜鈞寰立刻睜開眼睛,自己並不知道喉嚨被割開是什麽感覺,也就是說剛剛在做夢嗎?可自己完全沒有睡著的感覺,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脖子上有因為枕著書包,壓著書包拉鏈產生的印子。
推開防火門,防火通道裏實在是太暗了,走廊極其昏黃黯淡的燈光,此時也十分刺眼。花了好些時間,夜鈞寰的眼睛才適應了燈光。手機被夜母收走了,周邊又沒有鍾或者表,外麵的天空一望無際的黑,除了知道現在是晚上,夜鈞寰其它什麽都不知道。
“繼續睡吧,白天再說。”
夜鈞寰自己對自己說話,邊說邊回到防火通道裏。此時不知哪一層的防火通道傳來腳步聲,原音加上回音,根本弄不清楚是從哪層樓傳來的。夜鈞寰怕被人看見,趕緊把兩本書裝進書包,拿上書包坐電梯,一直坐到這層樓的頂層。頂層再往上是天台,一定要走防火通道才能上去。嚐試去開通往天台的門,推不開,也拉不開,看來是上了鎖。夜鈞寰於是背靠著門坐下,終於開始翻看那本《我的大學》。
剛翻看了幾頁,防火通道裏又傳來腳步聲,聲音還愈發的接近。整個有懸疑片或者恐怖片的氣氛。夜鈞寰又是趕緊拿好東西走出防火通道,站在電梯前裝作等電梯。突然防火門打開,走出來的是負責打掃衛生的保潔阿姨,手裏拿著拖把和水桶,拖把還正往地上滴著水。保潔阿姨走後,這一層防火通道地麵上都沾上水,還要在上麵睡覺或是坐著不太現實。夜鈞寰幹脆席地而坐於電梯門前,繼續翻看那本《我的大學》。
書看到一半,電梯處傳來“叮”的一聲,嚇得夜鈞寰瞬間從地上站起來。看了看電梯按鍵,原來是停在下一層,“叮”的一聲也是從樓下傳來的。夜鈞寰精神高度緊張,電梯的提示聲,防火通道的走路聲,還有住戶的說話聲,都像是被放大了幾倍。夜鈞寰很納悶,怎麽以前住的時候聽不到這一係列的聲音。
電梯再次傳來“叮”的聲音,這回是真的在夜鈞寰所處頂層停下,走出來的是白天在樓下的那個保安,保安用疑惑的神情看著夜鈞寰。
“呃,我家裏人帶我去開檔口,我先出來等他們。”
“開檔口,這麽早去開。”
那保安打了個哈欠,走進防火通道去了,隨後傳來通往天台大門關閉的聲音。剛剛提到“這麽早”,既然保安這麽說,現在的時間大約是淩晨的某點鍾。坐電梯下到3a樓,3a樓往下是架空層,一直要到一樓才有門。夜鈞寰靠在牆角處,也沒有拿出書來看,燈滅了,也懶得開口說話,讓燈再次點著,就這樣簡單地靠著發呆。發著發著呆,也就自然而然地睡著了。
“啊。”
好冷,早上是被冷醒的,夜鈞寰的外套隻套住了兩條胳膊,前麵卻因為沒有拉鏈,而在睡著時門戶大開。這一層樓沒有防火門,夜鈞寰下到一樓,出去看時,天已經亮了,不管是蒙蒙亮,還是怎麽個亮法,總之天就是亮了。
今天是否應該出去走走呢,總待在防火通道,說不定會得幽閉恐懼症。或者坐公車地鐵,一口氣坐到終點站,有座位的話,還能在車上好好睡一覺。這個主意不錯,車上暖和,睡得也舒服些。上車想投兩個一元硬幣時,突然發現錢包裏的硬幣都不見了,無論是一元錢的硬幣,還是一角錢的硬幣,都沒了,夜鈞寰隻好把公車的前門當作後門,灰溜溜地下車。
既然這樣,還是選擇步行吧。夜鈞寰專門揀陌生的道路走,一直走,走到快感覺不到自己雙腳的存在。低頭一看,原來踩在拖鞋上的雙腳早被朔風吹了個通紅,蹲下用手一摸,腳趾頭比冰塊還冰。想著再走一段距離,就找個地方坐下,把腳捂熱了再繼續走。
兩側商店門前多有“最後三天,按斤清倉”的廣告牌。順著這兩排商店走,能看見一個大公園。公園的中央有一棵大榕樹,公園裏,有一群正在耍太極的老年人,為了保暖,身上穿了許多件白色的衣服。公園入口的石凳石椅上,有兩個正在下棋的老爺爺,身上都裹著厚重的深綠色棉大衣。其中一人手裏牽著一條狗繩,狗繩末端拴著一隻臘腸犬。另一人手裏捧著個紫砂茶壺,直接對著壺嘴,喝壺裏的液體,不知裝的是水是茶。
“謔,不下了不下了,我遛狗去了。”
“怎麽這樣的,贏了就跑,再來一盤再來一盤。”
“不來不來不來,遛完狗,等等我孫子回家,我還得給他做飯。”
“噢——那你快去快去,別把孩子餓著。”
端著茶壺的老人正準備收拾棋子,看見了站在一邊,正往他那張望的夜鈞寰。
“嘿,小鬼!”
“我嗎?”
小鬼這個詞不像是用來形容自己的,夜鈞寰左顧右盼一番,才用手指指著自己,求證小鬼是何人。
“是你是你,哎喲,你手怎麽流血了。”
“沒事。”
“那哪能沒事,我看看……嘖嘖嘖嘖,哎喲,我這有紙巾,來,你拿著擦擦。”
夜鈞寰結果紙巾,小心擦拭掉手指上的血痂碎片。
“謝謝。”
“怎麽的,你會這個啊?”
老人把剛剛收進盒子的“將”“帥”二子重新擺放在棋盤上。
“會一點點。”
“會不就行了,你要謝謝我,來陪我老頭子下棋。”
反正沒有其它事情好幹,為報答老人送紙之恩,陪他下幾盤棋吧。
“你小孩子,我讓你用紅棋。”
“那我中炮。”
“跳馬。”
“拱兵。”
……
“我跟你講,你這個馬再不跳走,就被我車吃掉了。”
“……”
“我吃,哈哈哈。”
“誒,別急,將軍抽車。”
“怎麽這樣,那那那,那我起將吧。”
“好,絕殺。”
“……不行不行,重來重來,你可不許跑啊。”
“不跑不跑,我沒其它事幹。”
於是夜鈞寰同老人下了一下午的象棋,夜鈞寰的棋藝並不高超,第一局全憑小聰明取勝,老人輕敵也是原因之一。接下來的棋局,夜鈞寰輸多贏少,不過輸贏無所謂,靠著下棋,打發了許多時間。
“誒,我得走了,謝謝你啊小鬼,陪我這老頭子下了一下午的棋。”
“不下了嗎?”
“老了,天一黑,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您回去吧。”
“你要不要,上我家吃飯去啊,家裏就我一個人。”
“不用不用,不好意思打擾您。”
“哈哈哈,小鬼還挺客氣,行吧,再見了啊。”
夜鈞寰揮揮手,代替口頭的道別。公園的夜晚,氣溫低了不少,夜鈞寰坐在冰塊般的石凳上,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發抖。手裏的紙巾,被夜鈞寰無處安放的手撕成碎片,公園裏混雜著泥土氣息的風,帶碎紙片到路燈底下。不久,一隻腳正好踩在那堆碎紙片上,伴隨而來的,是一把熟悉的聲音。
“我的天,你怎麽這副鬼樣在這裏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