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帆船覆左三思登州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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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浪,滔天的浪。
    船被狠狠拋起又墜下,瘦小的單桅船像是馬上要被下一波浪頭撕碎。左三思死死抱著船尾的桅杆,喘著粗氣。他環視四周,卻見不到人,能見到的隻有陰霾的天空與慘白的巨浪。
    “周老大!”左三思衝著船頭大喊。
    無人應答,雷聲和著巨浪翻湧的聲音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我他媽穿越過來可不是要死在這的啊!”左三思脫掉濕透的外衣,趴在地上,十指摳緊船板向船頭爬去。
    船中間那啟航時人擠人的船艙此刻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他們蜷縮在被風浪打得破爛的牆角,口中念叨著佛號道號。左三思搖了搖頭,四肢並用爬過船艙。船艙外,那船老大居然還如出發時一般站立在船頭,黑塔一樣,仿佛不曾移動過。
    “周老大。”左三思撐著船舷拚盡全力爬起來,拍了拍船老大的後背。
    “是左兄弟啊。”被稱為周老大的男人回過頭來,對左三思擠出一個笑容。“還以為你早就掉下去了。”
    “就沒別的辦法了嗎?”左三思氣急敗壞。
    “左兄弟真是好運氣,遼東十年不遇的大風浪,你第一次出海就能遇上。我們恐怕都要死在這船上。”周老大的又望回海麵,他的聲音毫無波瀾。
    左三思頹然坐到船板上,滿腦子都是我不想死在這,卻又說不出話。他不懂風浪與操船,周老大的話如同給他下了死刑宣判書。
    “不過啊。”周老大蹲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左三思的臉。“還有一個辦法,看左兄弟你有沒有這個膽識了。”
    “講!”左三思如蒙大赦。
    “跳下去。”周老大麵無表情。
    “什麽?”左三思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們的船現在正向西北漂,過不了幾時就要到渤海正中,那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真得喂了海底的大魚。但好在剛剛打雷的時候,我隱約看見南方有一塊陸地。可我分不清那是陸地還是礁石。現在跳船遊過去,如果那是陸地,我們就還有救。”周老大說著,開始脫去自己的上衣。
    “那是礁石豈不是要死在那裏,你這是拿命在賭!”左三思嘴上吼著,心中卻也驚駭。這種風浪和能見度下還分得清方向,這人真不是等閑之輩。
    “所以才問你有沒有膽!”周老大聲如驚雷,不等回話便一個猛子紮入了海中。
    左三思心一橫,爬上船舷,卻又想起什麽一樣扭頭看向船艙的方向。
    “周老大說了,跳下去才有活路,有沒有要跳的!”左三思朝周遭聲嘶力竭地喊。
    無人應答,三兩個人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頭縮回去念經。
    左三思歎了口氣,縱身一躍。
    海麵上,怒濤與閃電咆哮如龍。小小的帆船在浪頭上打了個轉,下一刻已成了齏粉。
    朝南遊。一個浪頭打來便又向西北漂了些許,但還是要向南遊。向西北漂了五尺的話就向東南再遊一丈。要向南。
    左三思不知自己遊了多久,他隻覺得身體越來越重,生命和活力正從他的四肢百骸流出。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察覺到自己可能要死了,但他不甘心。他好不容易從21世紀的遼東穿越來了這個時代,卻發現此時的遼東早已成了建虜的天下。他一路躲躲藏藏晝伏夜出,喝雪水吃草根,費盡心力終於坐上了開往京師的船,這一切的辛苦不是為了體驗在崇禎年間掉到渤海裏淹死的感覺的。
    我是來做帝師,來救蒼生,來阻止那場本已注定的悲劇的。我不能死在這!
    左三思這麽想著,可手卻漸漸使不上力氣。他舉目四望,卻根本看不到什麽南邊的陸地。四麵八方都是驚濤,他渺小的像是一隻螞蟻。恐懼和海水的寒氣一起沁進他的肌膚,湧入大腦,他停止了遊動。又一個大浪打來,大量的海水猛地灌進左三思的肺裏。左三思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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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九年二月七日,山東登州府寧海州,養馬島。
    二月的山東還沒能從寒冬中抽身。這幾年山東的冬天越來越冷,開春也越來越晚。二月中旬陰雨連天的幾天,冷雨混著朔風吹在人臉上,居然讓人有種錯覺,仿佛這即將開春的二月比臘月隆冬更冷。不過孤懸於登州府寧海州十裏海麵外的養馬島今天卻好像運勢不錯。雖然前一日還是風雨交作電閃雷鳴,海上的怒濤像是要把這個不大的島生吞了,但今日天亮時已經是個大晴天,天空幹淨的仿佛昨日的風雨是場幻覺。
    孫妙卿哼著前幾天從戲班子那裏學來的江南采菱歌,將洗淨的衣物一件件掛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泛起玉一般的光暈。
    孫妙卿是養馬島上出了名的美人,這養馬島雖是個麵積不過十餘頃的小島,但自從萬曆年間遷民開墾以來島上竟也繁衍了七百多的人口。這七百多人中可能會有人不認識真武大帝,不知道如來佛祖,但沒有一個人不曾聽過島東孫家孫妙卿的芳名。她生來膚白,她的兄長又從不讓她務農,這使得她與島上尋常農家少女不同,有著白皙纖長的雙腿和頸項。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眼角卻又有一絲恰到好處的嫵媚,三千青絲垂下時筆直如瀑。每年夏天島上的青壯出海打漁歸來時,孫妙卿都會去海邊迎接歸來的兄長。她穿著素衣,挽著袖子,站在海灘上向歸來的船隊用力揮手,那雙沾了海水的雙臂在陽光下泛著光。這皓腕的一抹素白,成了養馬島每個少年心底裏永遠的白月光。
    今年十九歲的孫妙卿已是島上媒婆的重點關注對象,甚至連島外寧海州的媒婆都願意大老遠地冒著風浪乘船前來提親。可孫妙卿一來是島東大族孫家長房唯一的女兒,孫家雖隻是個比島上其他家族稍富些人稍多些的農家,可這貧苦的島上卻也少有門當戶對的適齡男子。二來因年幼時父母橫死亂軍手中,孫妙卿從小便少了雙親的約束,如今已是散慢成性,不少媒婆都是她趁著兄長出海轟出去的。因此到了十九的大齡孫妙卿卻仍未出嫁。
    然而即便孫妙卿強烈反對,但他的兄長還是在幾日前強行做主了一門親事,對象是島外寧海衛百戶賀鳳之子賀久,今年之內便要成婚。對於孫家這種偏僻島民而言,百戶之子已經是能接觸到的最好的選擇了。孫小姐雖然嘴上嘟囔著不想嫁人,心裏卻也不免暗自想象那素未謀麵的未來夫君的模樣。
    “秋心殊不那,春思亂如麻。”孫妙卿哼著歌,抖開最後一件衣服,把它丟在繩子上。
    “妙卿姐姐,行遠大哥回來了。”門外響起稚童的呼聲。
    “那你行遠大哥有沒有網到很多大魚啊。”孫妙卿笑著向大門走去。
    “不光有很多大魚,還網到個人呢!”牆外的稚子又說。
    正在笑盈盈推門的孫妙卿頓時沉下了臉。
    正午的海麵反射著刺眼的陽光。養馬島的海灘上,近百人正圍在一處,圍觀一個閉著眼,赤條條地臥在沙灘上的男人。
    左三思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穿越後第一次被人圍觀居然會是這種尷尬的情景,好在他現在昏迷不醒,也用不著害羞了
    “行遠大哥,這人還活著麽?”人群中一個約莫十五六的男孩問道。
    “我說孫行遠,你可不能再把死人帶上島了,你不嫌晦氣我老人家還嫌呢!”開腔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
    “他應該還活著吧。”人群外,被稱為孫行遠的男人邊說邊從停靠在岸邊的漁船上搬下一桶一桶的魚。他沒穿上衣,被曬成古銅色的上身肌肉虯結。雖然臉上仍是二十歲左右少年的臉,卻沒有人能否認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孫行遠,我老人家再不濟也是你本家叔叔,哪有你這種背著身子答話的晚輩。莫要以為你是長房長子就可以放肆,現在的族長可不是你們長房的人了!”老人嘴上嚷著,手中卻不著痕跡地拎起一桶魚。
    “是是是,晚輩給叔叔賠禮了。”孫行遠惡狠狠的在心裏罵了一聲娘,轉過頭後卻是笑臉燦爛。他走到老者身前,給老者行了個禮。
    “哼。這人哪來的啊?”老者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問道。
    “晚輩今日出海時在一處礁石上遇到的,不知是何處人氏,想來是乘船出海遭了昨日的大風浪,掉進了海裏。晚輩見到他時已半死不活,於是就用力按了幾下他的胸口,這人吐出幾升水來。晚輩見他心跳尚存,想著多半有救,便做主把他救了回來。”
    “這人活著你自己養著,死了自己埋了,可別讓我老人家沾著晦氣。”老者嘟囔著,拎著魚轉身離開。
    走不幾步,老者回過頭來喊“昨日大風雨,把我家房頂瓦片吹掉不少。叔家就是你家,一會記得去幫叔補上。”說罷又轉身走了。
    孫行遠歎口氣,轟開了圍觀的人群,伸手扶起了地上昏迷的左三思。“兄弟,算你遇上好人了。你孫大哥帶你回家。”
    孫行遠一手扛著左三思,一手拎著一桶魚,居然絲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快到家門。他遠遠地便看到有人站在門前,猜到必是妹妹孫妙卿出門迎他來了,於是大聲喊道
    “妹子,哥回來了!”
    “孫行遠!你還有臉回來!”
    迎接孫行遠的並不是他想象的捶背捏肩,這一聲怒嗔不異於一道驚雷。孫行遠腳步一頓,心知大事不好。
    “孫行遠你知不知道現在一粒粟有多貴重,我們家本來久沒多少存糧,你還帶個人回來,你是不是怕我出嫁前餓不死啊!”
    “妹子,你別……”孫行遠張嘴想要反駁,立馬被排山倒海的罵聲壓倒了。
    “閉嘴!孫行遠,你也不數數你這是第幾次從海上救人回來了。貼錢買藥請大夫也救不回來的都算好的了,救回來的哪個不是白吃白喝一兩個月,能動彈後立馬就跑了,有些還是偷船跑的,別說回報了,你連個好都撈不到,還要自己去找半個月的船!你去年救回來的那個人能稍動彈後立馬就想非禮我。你都忘了嗎!”孫妙卿說到痛處,眼眶裏已噙了一層淚花。
    “妹子,你別,你別哭。”孫行遠放下左三思和魚,伸出雙手笨拙往前走了幾步。
    “孫行遠我告訴你你別靠近我。這人在這附近落水多半是個遼東人,爹娘的血仇我不說你也清楚,我也和你說過我們家絕不能出現遼東人。今天你要是要帶這人進家門你就沒有我這個妹子!”孫妙卿轉身離去,幾滴眼淚從眼角甩了出去。
    一滴淚水恰好滴到左三思的唇邊,本該昏迷著的左三思突然輕聲呢喃。
    “眼淚,為什麽不能是甜的?”
    孫妙卿匆匆離去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