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至小島落水客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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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他說什麽?”孫妙卿轉過身,一臉不可置信。“孫行遠你看你帶回來個登徒子!”
    孫行遠卻好似沒聽到孫妙卿的話,他一臉興奮地抱住左三思的頭,叫嚷道“妹子你看,他醒了啊,他有救啊!”
    孫妙卿雙手捂臉,心想真是輸給這個沒心肺的哥哥了。
    “給他穿衣服!”孫妙卿甩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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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三思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還生活在21世紀那個海邊小城。那個世界沒有大明,沒有建虜,也沒有千千萬萬需要他拯救的人。他夢到自己大學畢業後,自己在求人市場四處碰壁。回家的路上他站在洶湧的人流中茫然四顧,左手緊握著,仿佛要把那一紙畢業證明書撕碎。
    這死前的走馬燈麽?他心想。
    左三思又夢到麵試官那輕蔑的話語,那一句“學曆史的沒什麽用,你連二手奧拓都不如,奧拓起碼能代步。百無一用,不如和你老爸學學賣鹽。”幾乎要擊碎他一生的驕傲。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和秦皇漢武神交,大夢破碎時卻發現自己隻是一個穿著廉價西裝在地鐵車廂裏被擠成沙丁魚罐頭的普通人。他又夢到,交往多年的女朋友毫無預兆地和他說了分手。酒店的床上,她趴在自己身上哭得梨花帶雨,眼淚落在自己的嘴裏。
    “眼淚,為什麽不能是甜的。”沒來由的,他突然說。
    左三思猛地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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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活著。”
    左三思張大了嘴大口呼吸。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唯有活著的念頭無比清晰。
    他伸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那顆心髒有力而規律的跳動著,狂喜瞬間湧上他的心頭。左三思想笑,虛弱的身體卻無法拉動他的聲帶,他隻能用力咧開嘴。他的嘴唇微微顫抖,死裏逃生的狂喜讓他的嘴唇發麻。
    “周老大我真是信了你的邪,那果然是塊陸地。”左三思心裏笑罵。他已記不太清跳船之後發生的事情,更不知自己漂流到了礁石上好運被人救起,還以為自己當真是浪裏白條,如周老大所說的那樣咬著牙遊到了陸地岸邊。
    一炷香後,左三思的心情終於平複了下來,粗重的呼吸變得平緩。左三思睜開眼睛向四周掃視,想分辨出自己現在身處何方。
    月光的照映下,左三思看到房間棚頂那根用料粗大且不施裝飾的直梁,看到不曾漆過的桌椅,以及桌椅上擺著的粗糙的碗筷。
    看來此地是個尋常農家,左三思如此判斷。
    “哥我白天也不是有意要朝你發火,我就是心疼你。你不讓我去田裏幫你耕種,平時隻準我做女紅和煮飯。你一個人又要打漁又要種田,家裏的每一粒粟不都是你的血汗。如今朝廷在征三餉,南村的那幫老東西隔三差五的還要叫你去白幹活,你養我一人已經是累極,我真不想家裏又多一張嘴加重你的負擔。”
    左三思正沉思間,窗外忽然傳來了好聽的女聲,像是在和什麽人說話。左三思無意偷聽,可私下靜謐,他想不聽也做不到。
    “妹子長大了心思多了啊。”窗外傳來男人爽朗的笑聲。“哥不累,哥的妹子怎麽能當農婦呢?再說人命關天,當初要有人救了爹娘的命,咱們兄妹倆也不至於這麽孤苦伶仃的。今天救下這人說不定也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如何能不救啊。”
    左三思在心中歎了口氣,心想這八成就是自己的恩公了,沒想到竟有如此坎坷身世。此番救自己這一命不知給這對兄妹添了多大的麻煩,身體能動了還是要早作打算,不能再給恩人添麻煩了。
    “不過妹子你也真是心口不一。”窗外男聲又說。“白天發那麽大火,晚上還不是煮了粥和魚湯這種流食,打算給人家喝。”
    “我我我,我那是給你喝的,好心當驢肝肺,以後不給你做了。”女孩支吾了好一陣,窗外男聲大笑。左三思想象得到窗外女孩臉紅揮手的樣子,也無聲微笑。
    “哥你剛才提到爹娘,我也就跟你直說了,我忘不了爹娘是怎麽死的,等他醒了你趕緊問他是打哪來的,如果是遼東人的話盡快轟走。我們家不養遼東豺,這不是說笑話。”一陣沉默後,女孩又說。
    “娘的遼東人哪裏不好了!”穿越前穿越後都是遼東人的左三思心中大罵,急火攻心,猛地大咳起來。
    “醒了醒了。”窗外傳來男人滿是喜悅的呼聲和他跑動的腳步聲。左三思掙紮著抬起頭來看向門口時,那人已經三步並兩步地到了他的身前。
    窗外的月光照不到來人的身上,左三思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隻能隱約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在下左三思,多謝恩、恩公。”左三思艱難地把雙手舉到胸前,做了個揖。
    “左兄弟哪裏人氏啊?”回答左三思的是急不可耐的疑問句。
    左三思差點被口水嗆死,心說你也不至於這麽直吧。
    “在下河間府靜海縣人。”片刻沉默後,左三思扯了個慌。
    “好,靜海縣好!河間府好!”恩人握住左三思的手,語氣真誠堅定。
    “還行我們那山美水美的啊哈哈。”左三思隻好尷尬地附和。
    “今晚做了魚湯,你也喝些吧。”恩人身後,方才和他對談的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也進了屋子,話語間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情緒。
    左三思聞聲向恩人身後看過去,那少女轉身出門正走到門口,門外清亮的月光灑在她的臉上。一瞬間,左三思好不容易恢複跳動的心髒又幾乎停跳。
    “不知恩人高姓大名?”左三思回過神來問。
    “鄙人孫行遠。”恩人回答。
    孫行遠,你就是我的大舅哥了。左三思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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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三思坐在黃昏的海灘上,麵朝大海發呆。
    一個月轉瞬即逝。這一個月來,雖然妹妹孫妙卿不怎麽和他說話,但孫家兄妹對他的照顧仍然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他也因此恢複得很快,一個月不到便已經能自由行走。這幾天左三思偶爾會去幫孫行遠耕幾下田,來學習下這個時代的農耕方式。每次長時間揮鋤後的伸腰,都能讓臥床多日的他舒服得說不出話來。但即使如此,大善人孫行遠每天日出日落時仍要關切地問他一句左兄弟傷勢如何,每次出海必然要帶條大魚來給左三思補補身子。若不是左三思瞧出孫行遠正和林家莊那個叫林昭汀的姑娘眉來眼去,八成就要以為這家夥對自己有非分之想。這些日子裏左三思也曾多次探聽那日和自己一同跳船的周老大的消息,但一月過去,縱使孫行遠日日出海,卻仍沒有半點消息。左三思心中擔憂,卻也無可奈何。
    左三思如今頗有些習慣於島上的生活,他有時候甚至覺得就在就這麽在這個小島上度過一生也沒什麽不好的。養馬島萬曆二十五年才有人上島開墾,如今島上還有大片荒地沒有開墾,就更談不上什麽土地兼並了,又兼有海漁之便,島上居民的生活雖說不上富貴,卻也能滿足溫飽。他可以和孫行遠學學打漁,再去島北的荒地裏開墾幾畝荒田,每天看著孫妙卿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喝過她熬的魚湯後便悶頭大睡。什麽天下蒼生,都跟他沒有關係。
    不過這也隻是想想,左三思也心知這絕無可能。
    現在已經是崇禎九年三月。
    一個月後,黃台吉就將擊敗林丹汗,降伏漠南蒙古,煊赫一時的黃金家族將向他屈膝俯首。黃台吉將在盛京手捧元人的傳國玉璽祭告天地,改國號為大清,向天下昭告他的赫赫武功昭彰天命。
    兩個月後,黃台吉的十二弟阿濟格將再次繞過寧錦防線入寇。他將克直隸十六城,擄人畜十八萬。是役後,“各官免送”四個字將成為大明官軍永遠的恥辱。
    一年後,被清軍圍困多日的朝鮮國王將會青衣下城,在南漢山城外的三田渡向黃台吉行三叩九拜之禮。從此以後,“有明朝鮮國”成了朝鮮士大夫們隻能在筆記日記中偷偷使用的曆史名詞。
    三年後,年輕的多爾袞又會再度入寇,擄走人畜四十六萬。皇皇神州,儼然成了滿洲新貴們鍛煉軍功的訓練場。
    六年後,鬆錦之戰將會以大明的慘敗告終,十萬遼西將士的血,宣告了大明氣數已盡。
    再過一年,崇禎天子將把自己吊在煤山的那根樹杈上,孤獨地死去。
    從今往後的每一天,都會是天地崩摧血浪翻天。
    如果自己不能拯救這千萬黎庶,那這場艱辛的穿越還有什麽意義?
    漁船破水的聲音傳來,將左三思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將愁緒丟到腦後。
    “都說了左兄你躺著就行,何必要出來走動。”孫行遠看見左三思,趕忙撐漿靠岸,從船上跳了下來。
    “我倒是樂得讓賢弟繼續把我養下去,可隻怕有天會被令妹轟出去啊。”左三思笑笑,走到船邊順手拎起一桶魚。自從知道孫行遠隻有二十一歲後,他已經很自然的把稱呼換成了賢弟。
    “我那妹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左兄見諒。”孫行遠也笑,把漁網漁具裝進背簍,背到背上。
    “賢弟你可不知,自從我在你家住了這一個月,島上的青壯們恨我恨得槽牙都快磨碎了,個個都在盤算著怎麽把自己扮成外地的海難客。現在每天都有人趴在東廟灘上裝浮屍,等著賢弟你把他們扛回家呢。”左三思和孫行遠並肩走著。身體的康複讓他的筋骨顯得比以前輕快,這讓左三思的心情格外的好。
    “這幫兔崽子,得好好收拾收拾。”孫行遠咧著嘴,朝家的方向走去。
    左三思想要繼續搭話,卻想不出什麽話題。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下去,氣氛沉悶而尷尬。
    “左兄在這島上呆了這麽久定然悶了吧,明日有南方海商來易貨,賣的都是江浙閩粵的貨物,連寧海州城裏都不多見,兩月才隻一次,左兄要是有興趣,不妨同去。”像是要打破這尷尬的氛圍,孫行遠開腔說。
    “海商?”左三思心中驚詫,心想這偏遠小島居然也有海商。
    “說是海商,其實都是幫腰間橫著刀的大爺,聽在南方幹的都是殺人越貨的事業,橫行海上連官軍都要退避三舍。但他們在這登萊地界尚無什麽根基,所以每次往來養馬島大都隻是易貨而已。”
    左三思一聽就明白了,這所謂海商八成是鄭一官十八芝那一掛的。
    “大都的意思就是有例外了?”左三思問。
    “左兄說得不錯。”孫行遠點點頭。“這十幾年間確實有那麽兩場鬧出人命的亂子來。”
    “亂事因何而起?”
    “無非想搶東西。”
    左三思心中疑惑,心想這幫海盜大爺們都是在南方看慣了紅毛洋人帶來的洋物件的人物,這小小島嶼上有什麽值得這幫人不顧後果地動刀動槍的。
    “搶女人。”孫行遠看出左三思心中疑惑,淡淡回答。
    左三思點了點頭,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海商們帶來的東西都是島上人絕無可能自產的東西,因此雖然鬧出了人命,也沒人想過拒絕海商來易貨。隻是從那之後各家各戶都隻讓男丁去易貨,絕不讓女眷去湊這個熱鬧了。”孫行遠道。
    “明白了賢弟,明日我定要同你去見這個市麵。”左三回答道。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家門前。那不大的院落菜香彌漫,孫妙卿已做好了晚飯。二人相視一笑,推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