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寧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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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雨勢絲毫不見小,密布的烏雲遮住了星月的光輝,天地仿佛都融化成了墨水。
    左三思抖落蓑衣上的雨水,把門推攏,插上了門閂。
    “今天的事情,謝謝了。”孫妙卿站在他身後的庭院中,咬著嘴唇輕聲說。
    左三思回頭時庭院裏已經沒有人了,綿延的足跡告訴他孫妙卿正在檢查他哥哥的傷勢。
    這小妮子還會說謝謝呢?左三思笑了笑。
    他鏟了一天的土,早就已經餓壞了,掛起蓑衣鬥笠後徑直走入了廚房。灶台上那碗魚湯已經變得冰涼,左三思也不嫌棄,張開嘴喝了起來。
    昏迷不醒的孫行遠,莫名其妙被衝垮的祖墳,奇怪的孫常英,還有那最為要緊的海寇的複仇。左三思按著太陽穴,在腦海裏過著最近發生的這一幢幢事。
    海寇會來複仇的事他還沒有和任何人講,除他之外知道此事的隻有當時在場的孫行遠。這是關係到全島七百條人命的大事,他本該告訴所有人,然後在島上組織團練準備抵抗。可該怎麽開口呢?把全島的人召集到一起,和他們說因為我捅死了一個海寇,所以大家馬上要一起玩完了?左三思想想就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恐怕是自己和孫家兄妹被憤怒的島民砍下頭,拿去給海盜賠罪。
    那不然又能怎麽樣呢,左三思頭痛起來,手裏孫妙卿做的魚湯也不香了。他想自己要是孫悟空就好了,闖了什麽禍都能去天上叫個神仙下來當外援。
    外援?左三思腦中靈光一閃。
    對啊,寧海衛幾千人馬就在十裏之外的牟平城中,乘船片刻就到,自己為什麽不去寧海衛搬救兵呢?
    左三思想通此節,憂愁的情緒一下變得舒暢,撈起塊魚肉大嚼起來。
    “明日我要去趟牟平城,快的話當天就回。你哥哥敷傷口的草藥我這兩天都已經找林家莊的老郎中置辦好了,你早中晚給他各換一次藥就行。”左三思斜倚灶台喝著魚湯,含混不清地衝孫行遠的房間說。
    “你會駕船嗎?”孫妙卿聞聲出了房間,向廚房走來。不長的時間裏她已經洗過了臉,換了幹淨的上衣。
    左三思想孫妙卿最多隻會在房間裏回他一聲,因此也沒太注意吃相。他見孫妙卿走來,趕忙用袖子去擦灑在嘴邊的魚湯。
    “這湯都冷了。”孫妙卿看他狼狽,不著痕跡地笑了笑。
    “不礙事不礙事,我在遼東樹皮都啃過呢。”左三思尷尬笑笑。
    “我們家又不是女真人。”孫妙卿蹲下,往灶裏添柴升起了火。
    “你不問問我去做什麽?”
    “我沒有管你的理由。”
    左三思不再說話,此刻他正站在爐灶旁邊,小腿幾乎要碰到正在生火的孫妙卿。他低頭看去,孫妙卿正弓著背,緊繃的衣服勾勒出她後背好看的曲線,褻衣的條痕若隱若現。
    左三思猛地抬頭,往旁邊移了幾步。
    “你要是不會操船,就去找村東的孫六大哥,他操船的水平在孫家莊隻比我哥哥差。”孫妙卿沒有看到左三思的動作,專注地生著火。
    “知…知道了。”左三思結結巴巴的。
    “你在遼東是怎麽逃出來的啊?沒被女真人抓到過麽?”孫妙卿往灶裏添柴,又問道。
    “啊,就是往山裏跑,晝伏夜出唄。女真人也是人,太荒僻的地方他們也是不會去的。比起女真人,遼東山裏的野獸才可怕。那兒的長蟲有雙臂展開這麽長,入夜之後的狼嚎聽著讓人心裏發毛。”
    “那你遇到過狼麽?”孫妙卿不由得同情起左三思來,她想象不出一個人是怎麽在這種環境下活下來的。
    “我運氣好沒遇到過狼群。遇到獨狼的話就我就站著和它對視,狼是不太願意和比自己大的活物起衝突的,最後都會自己走掉。”
    ……
    ……
    左三思和孫妙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鐵鍋裏的魚湯咕嘟咕嘟地響了起來。
    魚湯燒開的聲音驚醒了孫妙卿,她突然想起自己不該和一個無親無故的男人同處一室這麽久。
    “我…我去看看我哥。”孫妙卿耳根通紅,不等左三思說話便慌慌張張地跑了。
    左三思傻笑幾聲,舀了幾勺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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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孫六哥了。”左三思從船上跳下來,衝船上那叫做孫六的船夫道。
    早上他找這孫六說明來意,卻發現他就是那天從海寇手裏救下的孩子的父親,孫六自然滿口答應,不多時便把他送到了到了牟平城外的岸邊。
    “我們家娃子的命是你救的,這點小事我老六哪有不幫的道理。”孫六拍拍胸脯道。
    “六哥回去的時候還請務必小心。”左三思衝孫六抱拳,轉身向牟平城走去。
    牟平城是寧海州的州治,位於五丈河與清水河之間,距離海岸不遠,左三思不多時便走到了該城的北門前。
    站在護城河外,左三思望著城牆有些挪不動步子。那高度在三丈以上綿延九裏的城牆外覆青磚,城牆外環繞著寬度同樣在三丈以上的護城河。城門上掛著“鎮海”二字匾額,其上聳立著雙層的城樓,城樓兩側又各有一座敵台。這一切都給了左三思很大的壓迫力,讓他不禁咋舌。穿越以後他不是在遼東的荒野上吃雪,就是在小島上耕地,這還是他第一次直觀的體會到古代城池的雄壯。
    牟平城在明代以前不過是座土城,但洪武十年寧海衛指揮陳徳以磚石裹牆,牟平才成了現在規模不下於登州府城的大城。建成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牟平城的城門上方並無城樓。萬曆年間豐臣秀吉入寇朝鮮,萬曆皇帝下旨令各沿海州府增設防備。當時的寧海知州張以接令後整飭城防,在城門上修建城樓,又在城樓兩側修建敵台,這才形成了左三思如今看到的牟平城。
    “張哥,你看那小子賊眉鼠眼望什麽呢,不會是個女真人的探子吧?”城門前,一名長著一張稚臉的守城卒推了推他身旁的士兵,指著左三思對一臉緊張地說。
    “探!探你媽的探!你知道女真人離這有多遠麽你就探。”被叫做張哥的士兵正倚著城牆打瞌睡,被他這一陣搖晃吵了清夢,睜眼抄起一旁的長槍,用槍杆向他劈頭蓋臉地打去。
    “張哥別打,我娘看到我鼻青臉腫的又得罵我。”年幼的士兵雙手交在頭上,擋著不斷打來的槍杆。
    張哥卻不停手,槍杆仍如雨點般打來。
    “張哥別打了,那小子過來了。”被毆打的士兵又帶著哭腔說。
    張哥聞言放下槍杆,回頭看去,左三思果然已經到了他身後一步外的地方。
    “你誰啊,幹嘛的。”張哥不耐煩地說。
    “在下想問問這城中的寧海衛怎麽走。”左三思恭敬的說。
    “哪兒?”張哥懷疑聽錯了。
    “寧海衛。”左三思又重複了一遍。
    “你看我就說他是探子吧。”剛剛被毆打的小卒小聲嘟囔著。
    “那兄弟我帶你去寧海衛如何啊。”張哥臉上堆著笑說。
    “那敢情好啊。”
    左三思話音剛落,便被一槍杆敲到後腦勺上。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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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海衛指揮使劉練臣今天心情不錯,他坐在官衙的椅子上,哼著小曲抿了一口茶。
    一個月前他抽簽贏了寧海衛裏兩名同樣掛著指揮使銜的軍官,成了寧海衛今年的實際控製者。上次他手握實權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重握權柄的感覺讓他有些飄飄然。他想象這一年可以吃到的空額和可以冒領的軍功,心情激動幹脆把一杯茶水都灌進肚子。他有時候也想,如果這一個衛隻有他一個指揮使,那豈不是可以一直吃空餉。可他轉念又想這是皇明定例,天底下哪個衛所沒個四五個指揮使的,便釋然了。
    門外突然一陣吵鬧的,劉練臣被攪了心情,皺起眉頭。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所為何事啊?”劉練臣抖抖將軍肚,官威十足地衝門外喊到。
    “大人,城北鎮海門守卒上報說抓了名女真探子,求問大人是否直接處死。”門外士兵推門進來回報說。
    “探子?”劉練臣來了興趣。寧海衛自從倭寇平息後就沒經曆過什麽戰陣,五年前的吳橋兵變雖然一時鬧得山東不得安寧,卻也沒波及到寧海衛。承平日久,劉練臣也想體會下戰場兵戈。
    “先不忙,帶與本指揮審過後再斬。”劉練臣道。
    不多時,被五花大綁的奸細被帶了上來,正是方才在城門前被打暈的左三思。劉練臣盯著左三思左看右看,心說韃子就長這模樣?不是說要留金錢鼠尾麽。
    “說吧,你從何處來,由何人指使來探我寧海城防!若有一句虛言,本指揮的刀可不留情麵。”劉練臣回過神,中氣十足地說。
    回答他的是不停地嗚嗚嗚,劉練臣這才發現左三思嘴裏塞著布團,趕緊讓左右士兵給他取下來。
    “大人,這恐怕不好。”士兵一臉為難。
    “有什麽不好的!讓你摘就摘。”劉練臣心想這幾年不掌實權,下麵士兵都不聽話了。
    兩個士兵聞言,無可奈何的摘了左三思嘴裏的布團。
    “操你媽的王八蛋,你們這幫殺良冒功,草菅人命,魚肉百姓,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左三思今天要把你媽的頭都給打爆……”左三思還沒罵完,劉練臣已經親自過來把布團塞回了他口中。
    “掌嘴,掌嘴。”劉練臣皺著眉,衝左右士兵吩咐。
    “是。”士兵聞言也不多說什麽,劈裏啪啦的朝左三思的臉上扇去,片刻後,左三思的臉頰已經高聳起來。
    “停。”劉練臣衝士兵擺了擺手,又看向左三思。“老爺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一個髒字,一個耳光,明白沒有?”
    左三思點了點頭。
    劉練臣滿意地笑笑,取下了左三思嘴裏的布。
    “你從何處來,為何刺探我衛軍情?”劉練臣坐回椅子上,擺足了官威。
    “小人乃養馬島人,並非什麽探子,此番來到寧海衛,隻是有一樁大功勞要獻予指揮使大人!”左三思吐了吐嘴裏的血絲,說道。
    “是麽,我不信。”劉練臣道。
    “魯豫?”左三思蒙了。
    “什麽魯豫,是他指使你的麽?”劉練臣雙眼冒光。
    “不是大人,我什麽都沒說,剛剛隻是打了個嗝。”
    “還打嗝,吃的很好嘛。”劉練臣冷笑一聲“那你說說你有什麽大功要獻給我吧。”
    “是這樣的大人,幾日前有南方海寇來犯我島,小人幾乎死在他們手上…”
    “那後來你死了麽?”劉練臣打岔。
    左三思差點噎死,心說我在上魯豫有約麽?
    “小人沒死。那時全島混亂,小人壯著膽子摸到海寇頭目身邊,偷聽到七日後他要再率百名海寇來洗劫我島,因此特來報知大人。大人若是早日去島上設伏,這百名海寇的人頭就是大人的大功勞啊。”左三思說。
    “什麽摸到身邊,你定是被海寇捉住後才偷聽到的。”劉練臣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不是。”左三思無話可說。
    “我覺得是。”
    “真不是。”
    “肯定是。”
    “懇請大人出兵護島!”左三思已經懶得吐槽這個明朝版陳魯豫了,隻想把這事趕緊解決。
    “這個嘛…”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劉練臣突然低下頭去,摳起了指甲。“你島要是願意出開拔費,本指揮就出兵。”
    “大人要多少?”左三思氣得聲音都在抖。
    “紋銀一…”劉練臣轉了轉眼珠。“紋銀二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