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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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劉練臣一眾人酒足飯飽,又帶上村民們獻上的各種穀物與醃肉,滿足地乘船走了。
    左三思忍著腿傷的疼痛把劉練臣送到海邊,看著離去的船隊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到底該怎麽看待這位指揮使大人,他心裏清楚要是劉練臣今天不來,他和村民們是攔不住海寇們登船逃離的,他們逃回老巢必定向四方求援,過不了幾日會有更多的海寇前來尋仇。正是劉練臣的出現將海寇斬盡殺絕,才斷絕了海寇再來入侵的可能。
    可另一方麵……這人也太貪了吧,這一百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左三思揉揉太陽穴,向身後等著他的村民們走去。他知道,今晚還有一樁大事等著他去了結。
    村民們正在撲滅殘存的篝火,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扯著閑話,看到左三思來,都轉過頭去看他,臉上都帶著局促不安的神情。
    “左兄弟,你也知道這幾年收成不好世道又亂,我們也實在是掏不出錢啊。”有人搓著手向左三思說。
    左三思又何嚐不明白。
    他現在腳下踏著的一方土地在明末稱得上是多災多難。小冰河期的破壞力一年勝過一年,穀物的收成連連下跌,幾年前吳橋兵變讓登州一代幾成荒地,而數年之後多爾袞又會來洗劫山東一次,他清楚這些村民眼下的生活有多悲慘,也知道他們未來的生活隻會比現在更慘。
    他眼前的這些人就是明末這場亂局中最為悲慘的受害者,他們不是什麽史書中常見的大將名臣,他們是最普通的人,是在這艱難時局下僅僅為了活命就要拚盡全力的人。崇禎的愁緒,李自成的怒火,黃台吉的野心,都將在最後化成他們的血與淚。
    左三思看著這些人身上與海寇搏鬥留下的傷,突然就生不起任何氣來。
    自己穿越而來的目的不正是為了拯救這些平凡且可憐的人麽?一百兩而已,又不是賺不到。作為一個了解這段曆史的現代人,他有很多辦法搞錢。
    “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會讓各位操心這一百兩的。”左三思衝人群微笑道。
    眾人聽了這話,都露出了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但左三思鬥膽,還請各位兄弟隨我去一個地方。”左三思又和眾人說。
    “左大哥,夜都深了,不少人也都受了傷,改天不成麽?”孫行遠走到左三思旁邊,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提醒。
    官軍的瘡藥果然比島民自製的草藥好得多,孫行遠身上的傷口已經止住血了。
    “不是我要難為各位,但這件事非得今夜了結不可,請各位容我任性一次。”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後都哄笑起來。
    “左兄弟怎麽還這麽客氣啊,大家剛一起搏過命,你又為大夥扛下了那一百兩,去哪還不都是你一句話。”
    左三思一愣,他察覺到自己和這養馬島之間似乎已生出了些牢不可分的東西來。
    “那請各位跟我來吧。”左三思不再多言,邁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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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家莊南村,祠堂。
    這地方說是祠堂,但眼下隻能算是個破屋。牆皮寸寸剝落,露出裏麵的黃泥堆砌的土坯來。屋頂漏了個大洞,月光從洞裏漏進來,照在下麵的黑漆太師椅上。除了這張椅子外,整個屋子沒有任何家具,唯有正中的牆上掛著塊巨大的黑布。
    孫常英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月光把他的白發照的發亮。這破敗的祠堂是他的休憩之所,每當夜深人靜睡不著時,他都會來這裏坐坐。
    村外海寇的喊殺聲響了一個下午,卻在幾個時辰前驟然止歇。雖然南村整個村子的青壯都在孫常英的喝令下老實地待在村子裏,沒有和其餘幾個村子的人那樣出去迎戰海寇,但左三思這個異數的出現讓孫常英仍然無法判斷出是哪一方贏了。
    但他知道,無論誰勝誰負,他的命運都在今晚注定了。
    遠處圩子的方向響起了嘈雜的人聲,緊接著是巨物撞擊大門的聲音。圩子的異響驚醒了不少南村的村民,喝罵聲與抄家夥的聲音響成一片。
    孫常英靜靜的聽著這一切,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就這樣結束了麽?”他仰起頭看天。“如果沒有那異鄉人的話……”
    村口方向又響起了罵聲與打鬥聲,片刻後打罵聲止歇,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多時便到了祠堂門前。
    孫常英整了整道袍的領子,從容倚在靠背上。
    啪的一聲巨響,祠堂那本就不堅固的大門被踹開,數目眾多的村民闖了進來,把狹小的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深夜不知客來,還望恕老朽不迎之罪。”孫常英衝人群前方的左三思拱了拱手。
    “左大哥,這不是我叔祖父麽,你這是?”孫行遠跟在左三思身後不解道。
    左三思沒理孫行遠,他前踏一步,也不行禮,隻是直視著孫常英的眼睛。
    “那日海寇的襲擊和行遠兄弟父祖的亡故,都是你在背後做的吧?”
    “左大哥你在說什麽,我祖父是……”
    孫行遠衝了上來,但不等他說完左三思就把他推開了。
    左三思這輕聲一語在人群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跟著左三思而來的村民們交頭接耳,臉上都寫著難以置信。
    他們跟著左三思來南村時隻以為是南村不幫忙抵禦海寇惹惱了左三思,他們本就對南村這種孬種行為不滿,就順勢砸了南村圩子的大門,可不想左三思此刻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如果不是海盜風波後他們對左三思的信任達到了,恐怕此刻已經盡數離去。
    “這位小兄弟說的什麽話,老朽是絲毫不明白啊。”孫常英仍倚在椅子上,不為所動。
    “老爺子,還裝就沒意思了。”左三思緩步走到孫常英身後,看著那塊巨大的黑布。
    “需要我把他扯下來麽?”左三思又道。
    孫常英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瀾,他看向左三思,伸出手又緩緩放下。
    左三思見孫常英沒有反應,便一把扯下那塊黑布。祠堂內眾人看過去,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
    黑布下是一塊塊孫家的排位,和破敗的祠堂房屋不同,幾塊排位看得出來都被小心打理過,上麵沒有一絲浮灰。
    奇怪的是排位的最下方,依次放著孫行遠三代的排位,每一塊排位上都帖著一道符,塗著一層朱砂,那朱砂遠遠看去居然像淋著的鮮血。
    “叔祖,這是?”孫行遠的眼神裏滿是驚恐。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孫常英沒有回答孫行遠,他看著左三思問道。
    “那天圩子裏我問你要不要開門的時候,你隻是扶著牆哭。可明明一瞬前你還在圩牆上在中氣十足地指揮海灘上的人逃進圩子,前後不過一炷香而你的舉動反差太大了,而且平常聽孫行遠說你的故事,你也不像是會被這種小事嚇哭的人。”
    “看來是我演得太過了。”孫常英點點頭,“還有呢?”
    “本來我隻是覺得你的舉動有些反常而已。那天獨眼海寇離開時和我說有人雇他殺孫行遠,我雖然知道這島上隻有你和海寇的聯係頗深,但仍覺得孫行遠尊敬的叔祖父不會是這種人。可你太急躁了,所以你犯了個最大的錯誤。”
    左三思走到太師椅旁,學著孫常英的樣子看了看上方的星空。
    “你看到自己仔細謀劃過的雇凶謀殺被我破壞,當然氣壞了。你恨得咬牙切齒,急不可耐地要把心中的憤怒發泄出來。於是兩天後的晚上,你趁著下雨,掘開了孫行遠家的祖墳。”
    “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準備的太周全了,下了那麽多天的雨,你居然帶來了幹土。還有你記得你在墓地和我碰麵時說過的話麽?‘別把我哥哥泡爛了。’你那時本該沒見過屍體,為什麽會覺得一個死去了二十多年的人還有能被雨水泡爛的皮肉?因為你早就見過那具屍體了,是你親手把他的墳挖開的。”
    “那你又為什麽判斷是我殺的人?”孫常英臉色變了變,但還是在努力維持著鎮定。
    “所以我說挖墳是你最大的錯誤,你控製住自己不去發泄的話,我就看不見那屍體,也就永遠都不會懷疑你。可你到底挖開了那座墳墓,讓我看到了那具不腐的屍體。試問一個下葬了二十多年的人怎麽還不腐爛?他身上為什麽還泛著一層銀光?因為他的身上存在著大量的水銀,那可以防腐也可以殺人的水銀!”
    左三思低頭看向孫常英,眼神悲戚。
    “而這個小島上誰會有水銀呢?那唯有財大氣粗還樂於修道的你孫常英啊。那年你毒死你哥哥後,為了避免自己每日的舉動被人看出異常,幹脆在當年遷居登州,這不可謂不妙。可惜,二十年後你已沒了當年的謹慎。”
    “那孫行遠他爹的事情,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孫常英怒極,反而笑了起來。
    “那就是一樁巧事了,我想那是孫家夫婦在天之靈不願冤死而給我的暗示吧。我去牟平城裏討救兵時居然遇到了五年前你雇凶殺孫家夫婦的凶手。你很聰明,雇凶殺人時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可你沒料到孫家夫婦死前居然把你以修建祠堂為借口,將他們二人叫到登州城裏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那凶手,而那凶手又告訴了我。”
    “你借口中的修建祠堂,應該就是此地吧。”左三思打量了下四周,“為什麽不把它繼續建完呢?是因為愧疚麽,還是恐懼?”
    “如果不是你要謀殺孫家夫婦,你為何要在孔有德叛亂的時候叫上他們來登州呢?你難道不知道叛軍即刻就到,孫家夫婦必有危險麽?”
    左三思連珠炮般的話語讓孫常英啞口無言,半晌後,他居然拊掌笑了起來。
    “好好好,你真是上天派來克我的。我孫常英認了,沒想到縱橫登萊半生,居然栽在你這毛頭小子手裏。”
    “你就輸在這縱橫登萊半生上。你闖了半輩子才終於能在這小島上隻手遮天,你放不下這拚搏半生得來的名聲和地位。你無論做什麽都在考慮名聲,你怕自己身敗名裂,又想讓別人身敗名裂。”
    左三思說到這,擔憂地看了看孫行遠。孫行遠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呆坐在了地上。左三思心有不忍,但還是硬著心腸說了下去。
    “你本來可以雇凶趁孫行遠孤身出海時殺了他,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可偏要付錢給海寇,要他們在貿易那天動手,甚至還要在那天找人把林昭汀騙到貿易場上。繞著這麽一大圈,你無非是想告訴世人,孫行遠是因為把女人帶到了貿易場上才招致殺身之禍,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你不僅要他死,還要毀掉他的名聲。”
    “孫家夫婦的死也是一樣,同樣雇凶殺人就可以解決,你卻偏要把他們叫到登州,偽造它們死於亂軍之中的假象。你哥哥的死也是一樣,你明明有更快殺了他的方法,卻選擇長年累月在他的飲食裏投水銀,讓他慢慢死去,造成他因為年邁身體不好而死去的假象。”
    左三思看著孫常英的眼睛,聲如洪鍾。
    “你做這些事情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撇清你的關係,維護你的名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平日裏看似和藹溫和的孫常英此刻卻發出了夜梟般的笑聲。他低下頭,笑得越發肆意,越發大聲,到最後猛地咳嗽了起來。
    劇烈的咳嗽讓孫常英的上身大幅地抖動,那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白發居然被搖得掉了下來,露出下麵禿的僅剩下一小圈的亂發來。
    左三思沒想到他的頭發居然是假的,也吃了一驚。
    “你他媽的懂個屁,你他媽的懂個屁!”孫常英抬起頭,惡毒地看向左三思。
    他的表情猙獰,眼睛裏血絲密布,白發淩亂地垂在他的腦側,活像地獄裏逃出來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