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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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殘火仍在燒著,鬆木製的船板在火中劈裏啪啦。
    海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十多具無頭的屍體,血液從屍體的脖子上滲出來,染紅了附近一片的海水。
    不遠處土堆上升起了一團篝火,篝火的火光下,四五個士兵正小心地把一個個人頭裹上石灰,丟進麻袋。
    “六十五,六十六。”
    劉練臣看不下去這畫麵,在一邊背著身子數人頭掉入麻袋的聲音。聽到最後一個人頭落進麻袋後,他滿意地拍了拍肚皮,向前走去。
    近二十個海寇被綁著手,一字排開跪在他麵前的岸邊。同樣人數的官兵站在海寇身後,腰刀出鞘,做好了劈砍的架勢。
    “這邊也動手吧。”劉練臣懶洋洋地擺了擺手,遮住了眼睛。
    一片銀光閃過,腰刀齊刷刷地落下。一片骨肉切斷的聲音過後,等候在一旁的小卒麻利地拾起被砍落的人頭,撒上石灰裝入麻袋。
    “六十六,六十七……”劉練臣又在數數。
    左三思被人扶著站在一旁,看著這處刑的畫麵,胃裏不禁翻江倒海。他雖然無力製止這一切,但並不妨礙他在心裏用現代人的道德水平把明代這首級換軍功的製度批判一番。
    “阿彌陀佛可算完了,本指揮最見不得這種場麵了。”
    劉練臣數到八十三後,最後一顆首級終於入袋。他裝模作樣地比了個佛號,向綁在別處的馬宸走去。
    馬宸看著自己的部下們一個個人頭落地,身上抖了起來。
    這養馬島真是邪門,不僅老百姓敢抄家夥,連官兵都挪得動窩了。如果現在能選的話,就是再死八個兒子他也不會來這個破島。
    他覺得自己可能把臉皮看得太重了,之前在南洋見過的綠毛傳教士咋說的來著,有人打你左臉,你就把右臉伸出去給他打嘛。自己心氣還是太重了,什麽剝皮實草,一點佛性都沒有。他想自己下輩子要是還能做人,一定要當個和尚。
    不。他覺得自己又想錯了,從一開始他就應該該當個和尚。如果當和尚他就不會生兒子,如果不生兒子他的兒子就不會死,他的兒子不死他也不會來這麽個爛島,要是不來這個爛島他也……他想到這,竟然生起之前那些恩愛過的妓女的氣來。
    說到底那死了的兒子到底是不是我的種啊!他仰頭問蒼天。
    “這位官爺,能留個全屍麽?”馬宸聽到腳步聲,扭頭看向朝他走來的劉練臣。怕到極致,他的聲音反而平靜了下來。
    “說什麽呢老弟,當然不能啊,你那人頭可是老哥我的軍功啊。”劉練臣道。
    劉練臣使了個臉色,侍立一旁的士兵立刻揮刀,橫行江浙多年的魚山島馬宸,就這樣在這個偏僻小島結束了他的人生。
    “八十四。”劉練臣數著這最後一個首級。
    老劉心情太好了,他這次出海用賺翻了形容都不為過。
    下午有士兵向他匯報說有海盜從他的防區的海麵經過,他知道是那天左三思向他說的海寇來了,可他沒拿到開拔費心中老大的不樂意,根本沒理這一消息。
    可不一會,在寧海衛另外兩個指揮使告密下,寧海知州饒登居然也得知了海寇通過的消息。那饒登是廣東舉人,到任寧海後親自監工,增補了寧海州境內大大小小的各個城池,是個非常熱衷於海防的人。饒登知他壓下軍情,跑到寧海衛來用廣東方言罵得他耳鳴。不得已,劉練臣隻好叫上四個心腹百戶,點上人馬直奔養馬島來。
    他知道南方海寇悍勇,一路上都在盤算得死傷多少人才能拿下這批海寇。他越算越虧,越虧越心疼,加上又沒拿到開拔費,行至養馬島岸邊時劉練臣肉痛得都快哭了。可正當他在海麵上琢磨著從哪裏登陸能在接戰不利時最快撤回船上的時候,卻發現不遠處有一隊海寇正從岸上退到船上,丟下兩條空船揚帆跑了。
    他老劉也是當了多年指揮使的人,深知這裏麵有貓膩,趕緊令人去兩條空船撒上火油。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就有大量海寇潰逃到了岸邊,身後追逐的居然是一幫百姓。饒是劉練臣身居高位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老鷹被雞群追的場景,看得他嘖嘖稱奇,親兵搖了他兩下他才反應過來,趕忙下令在海寇的船上點火,又讓麾下官兵放箭衝鋒。那些海寇後有追兵前有堵截,完全沒了士氣,不多時就紛紛倒伏在水裏,沒死的二十多個也全都放下武器當了俘虜。這批本來預計要耗上一百多官兵性命才能拿下的海寇,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地殲滅了。
    海寇一顆首級可得恩賞五兩,自己指揮有方從中扣下六成根本不過分,這麽一算就是二百多兩紋銀的收入,即使朝廷兵餉不夠打個對折他老劉也賺翻了,劉練臣現在甚至在心裏感謝起左三思和饒登來。
    “喲,小兄弟。”劉練臣想到這,揮著手朝站在一旁的左三思走去。
    左三思身旁的養馬島眾人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官,嘩啦啦跪倒了一片。
    左三思腿上有傷,隻能搖搖晃晃地彎下膝蓋。
    劉練臣看左三思這副樣子,急忙趕了幾步扶住了他。
    “小兄弟,怎麽傷成這樣。”
    劉練臣看著左三思的小腿還在不斷滲血,不由得生出些惻隱之心,喊來兩個親兵,讓他們去戰船上取了傷藥來。
    扶著左三思坐在地上敷了傷藥,換上幹淨的裹傷布,兩個親兵又在劉練臣的指示下去給孫行遠等受了傷的養馬島百姓上藥。原地休息許久後左三思煞白的臉才有了些許血色,趕忙向劉練臣道謝。
    “小兄弟給我通報敵情,又能組織鄉勇抵抗,實在是本州不可多得的人才。”劉練臣走到左三思身前,撫著他的手說。
    劉練臣不是傻子,看得出來把這一夥鬆散的鄉民扭成一股繩有多困難,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年輕人或許值得拉攏一番。
    “劉指揮剿匪撫民,對我島恩同再造,改日左三思必寫狀一份投入寧海州衙,將劉指揮勇戰之英姿告予知州大人。”左三思看劉練臣言辭懇切,也跟著他商業互吹起來。
    “小兄弟還會寫字呢?”劉練臣驚奇。
    “略懂略懂。”
    左三思和劉練臣聊得火熱,一旁的養馬島諸人看得尷尬,走也不是,聽也不是,個個跪得腰酸腿疼。
    許久後左劉二人才想起身後還烏泱烏泱跪了一大幫人,劉練臣急忙招呼眾人起來。他看自己帶來的軍人也都餓了,就又下令生火造飯,留下養馬島百姓一起,想過一把軍民魚水的癮。
    養馬島眾人聞言各自回家搬肉拿魚,半個時辰後,海邊飄起了飯香。
    左三思喝著碗裏的魚湯,不禁有些恍惚。海灘上的屍體在開飯前就被官兵們全都丟到了海裏,此刻海灘上風平浪靜,星光搖晃在海麵上,如果不是那海水還漂浮著一絲血色,他幾乎要懷疑剛剛的大戰是他的一場夢。
    “沒妙卿做的好吃。”左三思把碗裏的魚湯一飲而盡,小聲嘀咕。
    老劉心情好,吃到一半又讓親兵從船上搬下酒水。眾人喝得酒酣耳熱之時,老劉站了起來,端著酒杯走向養馬島的村民。
    “本指揮今日能酣暢剿匪,實離不開養馬島諸位父老的鼎力相助。”劉練臣向養馬島村民舉杯道,“諸位義民為了剿滅這股海賊,居然願意寧海衛捐上足足二百兩紋銀的開拔費。雖然現下這筆錢還沒有繳上來,但老劉我深感各位大義,心想絕不能收各位這麽多血汗錢,因此,特減為一百兩。”
    養馬島眾人聞言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沉默許久後,有人壯著膽子站了起來
    “不知大人這二百兩從何而來?”
    “這位左小兄弟沒和你們說麽?那天他去寧海衛求援的時候說得好好的啊?”劉練臣撓頭,佯裝困惑道。
    眾人憤怒的視線迅速指向左三思。
    左三思撂下筷子心裏罵開了娘,心說這人真的貪得要命,砍下的海寇首級已經有那麽多了,居然還想著開拔費。
    “說過,說過,左兄弟怎麽沒說過。”村民中有人反應了過來,“劉大人有所不知啊,左兄弟和我等說的清清楚楚,這二百兩是左兄弟大仁大義,自掏腰包給寧海衛捐上的。我等升鬥小民,隻能給大人捐上點穀物醃肉而已。”
    “左兄弟豪氣啊。”
    “比不得比不得,左兄弟真是好人。”
    “劉大人也是真仁義。”
    “是啊是啊,左兄弟也是真有錢。”
    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片刻間就把開拔費的關係撇得幹幹淨淨。左三思聽著村民們的對話,合力抗敵時心中生出的感動被衝擊得蕩然無存,心想都是幫老狐狸了。
    “那就是左兄弟一個人捐?老劉我佩服。”劉練臣身為指揮使,居然向左三思抱了抱拳。
    左三思心想這老劉行事怎麽不合禮數,趕忙回了個禮。禮畢之後他才明白壞了,這一百兩被坐實了。
    “那左小兄弟,還望你把這一百兩早日遞送我衛,本指揮在衛裏靜候你的佳音。”劉練臣打了個嗝,拍拍肚皮咧著嘴走了。
    他的背後,左三思嘬著牙花,狠狠剜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