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升起黑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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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左三思是被人搖醒的。
    刺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左三思的雙眼被眼光刺激,揉了好一會才稍稍減輕了些不適感。
    “怎麽了?”
    他仍然迷迷糊糊的,但看到自己麵前好像站了個人。
    “左裏長,海寇來了,有好多人,帶頭的指名要見你!”麵前那人劈頭蓋臉地說。
    “海寇?什麽海寇,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叫醒我。”左三思翻了個身接著睡。
    麵前那人嘖了一聲,伸出手想再去推左三思一次。但他的手還沒到,左三思卻騰地一聲自己從床上坐了起來。
    “現在什麽時辰了?”左三思雙掌揉著太陽穴,搖晃著頭。
    “都正午了。”
    “靠。”左三思罵了一聲,心想自己真是沒用。
    他來到養馬島後就一直住在孫行遠家這廂房,一個多月前才搬到了新房子裏。昨天他把自己的房子讓給王姝一家自己重回廂房,反而覺得這裏比自己的新房子還親切,加上他又已多日勞累,頭一沾枕就死死地睡到這正午。
    左三思又揉了一會眼睛,勉強看清那搖醒自己的人,卻是那叫孫六的島民。
    “多謝六哥了。”
    左三思說著就要翻身下床,但雙腳著地卻踉蹌了幾步幾乎摔倒,幸好被孫六扶住了。
    “裏長沒事吧。”孫六被嚇了一大跳。
    “沒事沒事。”左三思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心裏清楚這不過是積攢多日的勞累而已。
    “六哥,你知道難民們現在情況如何麽?”左三思被孫六扶到井水旁洗了把臉,邊洗邊問。
    “知道啊,他們大張旗鼓的,正在島北修房子呢。”孫六緊緊跟在左三思身後,生怕他掉進井裏。
    “修房子?”左三思有些疑惑。
    “那個叫王姝的姑娘早上來找過您,看您還在睡就走了。走的時候還說沒他姓左的一樣能修。”
    “娘的,真行。”左三思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臉。
    “那難民們早飯怎麽解決的?”左三思又問。
    “那王姑娘來的時候,把行遠也吵醒了。行遠知道您還在熟睡,就做主把孫常英老族長留下來的存糧拿給難民,還叫上了一夥青壯一起去修房子了。”
    “怎麽不叫醒我?”左三思一臉慚愧。
    “行遠特意囑咐的,說是左裏長累了多日,別來打擾。還讓我守到這,等您醒了再去通知他,別的人一概不準進廂房。我本來也不打算叫您,但剛剛有報信的村民說又來了海寇且隻見你一人,我隻能把您給喊醒了。”孫六道。
    左三思一聽這話都快哭了,心說孫行遠這主婦力也太強了。
    “六哥辛苦了,我們也去幹正事吧。”左三思向孫六抱一下拳,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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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晚了很久。”林半介站在海灘上,看到左三思姍姍來遲的身影,麵露不滿。此刻他帶了全部兵馬來,說話的底氣也足了一些。
    “實非有意,但俗話說好事不嫌晚嘛。”左三思雖然心中抱歉,但為了打壓林半介的氣勢,臉上還是嬉皮笑臉的。
    林半介也不想在這問題上多做糾纏,一言不發向海麵望去。
    左三思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向海麵,隻見海麵上浮著三艘船。幾艘船雖然都卸了帆,卻不靠岸,隻是靜靜地泊在不遠的海上。居中的那一艘船左三思曾在馬宸來襲時見過,就是林半介現行逃走時偷偷開走那條鳥船。剩下兩條船一大一小,小的不過是尋常可見的快船蒼山船,但那大的居然是條大型福船,不知是海寇們從哪一路官兵那裏搶來的。
    這福船實在是意外之喜,雖然這種福船誕生很早,在火器當道的明末已經很難和各種新式艦船相媲美,但這船吃水深且十分高大,作為運送貨物的商船顯然極為合適。左三思擔憂過煙草種植後自己可能無法跨越渤海將煙草運送到滿洲,此時這艘福船的到來無疑解決了他的一大問題。
    “兄弟們先下來吧,都在船上待得夠久了吧!”左三思心裏高興,衝船隊豪邁地揮了揮手。
    船隊上靜悄悄的,水手們聚到船舷邊,幾十雙眼睛帶著疑惑盯著左三思,看得他的有些尷尬。
    “怎麽,這是沒和兄弟們說?”左三思皺著眉頭望向林半介。
    “你不是也說好事不嫌晚麽。”林半介看左三思吃癟,不著痕跡地笑了一下。
    林半介向前一步,衝海麵上吹了聲口哨,三條船這才緩緩靠向岸邊。
    左三思心裏暗罵一聲,心想這老頭居然還在跟自己顯擺船隊隻聽他的,但他嘴上卻不多說,仍是滿麵微笑。他知道林半介一夥人的歸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日後自然有一萬種分化這夥海寇的方法,此刻便讓林半介最後囂張幾次,他沒有必要在這種小事上駁了林半介的麵子。
    方才船隊在遠處海麵左三思沒有看清,此刻駛近左三思才看到三艘船的船體上麵都覆蓋著一片青苔,空氣中也傳來一股難聞的黴味,一看就知道這船是很久沒保養了。
    不僅如此,船隻停穩後水手們魚貫下船,左三思這才看到這三十多個人幾乎個個帶傷,更有幾個傷勢嚴重的因為傷口發炎燒暈了過去,被輕傷者抬了下來。輕傷的也沒好到哪去,個個都麵色枯黃,嘴唇幹裂,想是有兩三天沒喝過水了。
    左三思知道這夥人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怪不得昨天林半介接受了自己所有的苛刻條件。他想到這又有些佩服林半介,換成別人帶著這幅模樣的隊伍估計昨晚已經求著自己收留了,這老家夥居然還能耐著性子和自己周旋,真不是個等閑之輩。
    “六哥,麻煩你去村裏叫幾個爺們,讓他們帶上幾桶淡水和一些草藥過來。”左三思趕緊對身後的孫六道。
    那孫六本就有些害怕海寇,聽了這話忙一溜煙地跑了。
    海寇們到了這步田地仍然十分凶悍,一上岸就齊刷刷的拔了刀,等著林半介一聲令下就亂刀砍死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都收起來!”林半介衝海寇們喊,“我們以後都要受這左裏長的照顧。”
    海寇們雖然對林半介的話感到茫然,但還是乖乖地收了武器。
    林半介看著自己手下這個樣子也沒心思和左三思搭話,在海灘上焦急地踱著步子,左三思也在思考怎麽安頓這幫海寇,一群人就這麽無聲地站在烈日下。
    過了一炷香左右,孫家莊方向忽然湧出了烏央烏央的一大幫青壯。這一行人接近百人,雖然帶了左三思要的淡水和藥草,但各個都扛著魚叉鋤頭,臉上凶神惡煞的。
    “裏長,別怕,我們來保護你了。”孫六帶著一隊人猛跑到左三思身前,氣喘籲籲地道。
    對麵的海寇們看這架勢,又紛紛把武器拔了出來。這更激怒了村民們,兩撥人氣勢洶洶,眼看就要開打。
    左三思一陣感動也一陣無語,心想不是這意思啊我的六哥。
    “都把手裏的家夥放下,自己人。”左三思趕緊從人群中鑽了出來,麵向島民揮舞雙臂喊道。
    村民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海寇什麽時候成了自己人。但左三思前一晚解決難民與島民間的矛盾時立下的威勢尚在,他們猶豫片刻後還是依言放下了武器。
    一旁海寇們見狀,也在林半介的催促聲中收起了,但都綠著眼睛盯著村民們帶來的淡水。
    “來來來,都來喝啊。”左三思見狀,撥開身後的人群喊了一聲。
    海寇們一動不動,仍然隻是遠遠地看著水。
    “哦哦哦。”左三思拍了拍腦門,轉身從水桶裏舀起一瓢水灌進了自己的肚子裏。
    “沒毒,沒毒。”左三思又喊。
    海寇們這才放心,他們也不等林半介的指令,所有人都一擁而上撲到水桶旁邊,瓢舀手盛的牛飲起來。
    “六哥,你帶幾個人把那邊躺著的幾個海寇也救治一下。”左三思看那幾個傷重暈倒的海寇被丟在海邊無人打理,便對孫六說。
    孫六不太情願,但看到那幾個海寇一動不動躺著似乎沒什麽危險,他身上的傷勢又讓他有些同情。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叫上幾個膽大體壯的村民,攜帶草藥和淡水走了過去。
    “左裏長,這船隊我帶來了。你答應幫我出兵複國,可一定要做到。”林半介走到左三思身邊說。
    左三思沒想到林半介會當著這麽多人說起此事,他心裏一驚,趕緊拉著林半介向人群外走了幾步。他此刻還沒有完全掌控養馬島,不想讓村民知道那晚的密談。
    走出幾步左三思回頭看去,隻見人群亂成一團,似乎沒人注意到林半介的話。
    “雖說現在這天下紛亂,但我現在不過是一介平民,未必就能如你所願地成為一方諸侯。”左三思確認過此地四下無人,輕聲說。
    “做不做得到另說,我會幫你做到,但我需要一個承諾。”林半介的語氣十分堅定。
    “你為何對我如此有信心?”左三思皺眉,他實在不知道這日本人為何這麽相信自己。
    林半介怔了一下,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心裏是知道答案的,他沒來由地覺得左三思有些像自己的舊主石田三成,但他不想說出來。
    “你要是相信我,我也可以答應你。如果能在一方割據,我便幫你複國。”左三思見林半介半天不說話,隻得繼續說。
    “你說的割據一方是指多大的地盤?”林半介問。
    “嗯……”左三思略作思索,“起碼要占據黃河以北吧。”
    “不!”林半介斬釘截鐵,“我不等了,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我已年過半百,活不了太久了。我要在活著的時候看到石田的旗幟插回日本,你打下山東就要助我,不然我寧肯帶著這船隊葬身大海!”
    左三思本想拒絕,但看著林半介那老邁的臉上浮現出礁石般的堅定,他忽然有些動容。
    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像他這樣將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堅持三十多年吧,左三思心中自言自語。
    “好,我答應你。”左三思向林半介伸出手。
    林半介看著左三思伸出來的手,愣了一下。片刻後他反應過來,也將自己的手伸出,與左三思交握。兩個人也不說話,屬於男人的契約就在這無言中締結。
    這一天是崇禎九年七月十五日,許多年後,它將作為一個改變中日兩國曆史的日子被傳頌,後世的史學家們稱這一日為“養馬島會盟”。盡管此刻這場事件兩個主角都各懷鬼胎,所謂會盟也不過是一夥走投無路的海盜來到了一處小島落腳。
    “這支船隊,你打算如何使用?”握過了手,林半介又道。
    “接著做你們的老本行,這裏就是根據地。”
    “你是說打家劫舍?”林半介有些不解。
    “對,但也要做些商貿,而且不能再打劫大明的百姓了,去滿洲或者日本去做。日本此刻是德川老賊當政,想必你也不會有什麽負擔。”
    “我可以劫掠幕府的運糧船,但不會驚擾日本的平民,他們都是無罪的。”林半介搖頭。
    “那你劫掠大明的百姓時可曾想過他們也是無罪的?”左三思雖然知道此刻應該拉攏林半介幾句,但聽到他這話還是忍不住出言譏諷。
    林半介雖然心裏不以為然,但人在屋簷下,他猶豫片刻後還是沒有還嘴。
    “船隊的旗號也要改掉。”左三思又道。
    “改成什麽?”林半介問。
    “黑旗,一麵碩大的黑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