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登遼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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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一道白光閃過,緊接著響起了大得刺耳的雷聲,而後雨水如傾盆般傾瀉而下。
    正站在岸邊為林半介一行人餞行的左三思沒想到這雨這麽急這麽大,急急忙忙地躲到了一處茅屋的屋簷下。
    “老林,要不再等一天。”左三思擦去臉上的雨水,對身邊的林半介說。
    “我們等得了糧食等不了,再等一天就沒糧了。”林半介的聲音很大,但在雷聲中仍顯得模糊不清。
    “那船隊不會有事麽?”左三思也提高了聲音。
    “不會,隻要不起風浪就沒事。天黑正好遮住船隊的行蹤,讓滿洲人看不到我們。”
    “登遼海道你又不熟,還是別冒險了吧。”左三思曾在登遼海道上落水,此時心裏不免擔憂。他就這麽點家底,一個也不想折了。
    “從這裏出發,順風滿帆的話到旅順口隻需半日,即便觸礁或是戰況不利也能迅速返回。”但林半介仍然堅持。
    “那好。”左三思拍了拍林半介的肩膀,“都交給你了老林。我給你新調撥了三十五個船員,加上你原本的十五個手下,這五十個人你可得完好無損的給我帶回來!”
    “曉得了。”林半介雖然心想那三十五個累贅哪裏是稱得上是船員,但還是點了點頭。
    “還有,別忘了我和你要的東西,即便要繞道去朝鮮,也要給我拿回來。”左三思忽然加重了語氣道。
    “放心,忘不了。”林半介答應一聲,轉身走進雨幕之中。
    左三思在屋簷下想了一下,還是冒著雨走回岸邊。他要給那三十五個第一次出海的難民打打氣。
    雖然難民和海寇混在一起站在船上,但左三思還是一眼就分辨出了哪些是難民。這些難民都是些舉家逃難的青壯,在左三思昨日下午提出“不勞者不得食”的口號後,他們為了給父母兒女賺一口糧食才不情願地上了船。這三十多個人此刻個個麵露苦澀,在甲板上站得東倒西歪,和一旁那些一臉興奮的海寇們比起來可謂高下立判。
    任重道遠啊。左三思想到這些難民就是他以後的海上棟梁,心裏不由一陣疲勞。
    “兄弟們!為了你們的妻兒父母,搶他韃子的糧啊!”左三思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
    “明白。”回答左三思的大多都是海寇。
    左三思一時也說不出別的,便對已經走到福船船頭的林半介點了點頭。
    林半介也點頭回應,舉起了左手。
    “起錨!”林半介左手落下,大聲喊道。
    “嘿啊!”
    海寇們也不理身旁瑟瑟發抖的難民們。他們喊著整齊劃一的號子,一齊拉動手上的鐵鏈。
    一陣鐵鏈的摩擦聲過後,三條船緩緩離岸。
    “娘啊!兒不孝啊,不能給您送終啦!”
    福船忽然上響起一名難民的哀嚎,但很快就被海寇們的嘲笑淹沒了。
    左三思看到林半介又在船頭喊了聲什麽。但此時船已經離得有些遠了,天上雷聲大作,他聽不到林半介的喊聲,隻能看見三條船的桅杆上都垂下了幾麵風帆。
    海風將風帆吹得鼓起,三條艦船在海風的引領下快速駛離。左三思在岸邊隻張望了片刻,就已經看不到船的影子。
    但左三思還是冒著雨在岸站了好一會,這是屬於他的船隊第一次出海,他沒法不激動。
    回過神來時,左三思的全身已經濕透了。但他並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反而擔憂地望了一眼天空。
    今年的雨水實在太多了,遠遠超出了北方沿海一年間的正常降雨水平。光是雨水多些也就罷了,可左三思明明記得從崇禎九年開始山東就將連續三年大旱。他雖然不太相信神鬼之道,但心裏也不禁暗暗猜測,是不是自己的到來改變了天時。
    左三思沉思著往回走,驀然間看到了十幾個從茅屋裏探出頭來盯著他的海寇。
    “左裏長,今天不是要訓練?”見左三思注意到他們,有人問道。
    左三思這才記起自己還在島上留了一半海寇,準備從今天開始在島上訓練鄉勇。可現在大雨滂沱,即便這些海寇願意去訓練,隻怕村民們也不願意。左三思想到這一層,便擺了擺手,示意海寇們留在屋中不必出來。
    海寇們見狀都長舒一口氣,衝左三思拱了拱手,回到屋子裏各自談笑起來,把兀自站在雨中的左三思當成空氣。左三思本想趁此時林半介不在,進屋和海寇們拉拉感情,但看到他們這幅不想搭理自己的態度。也隻得作罷,沉默著向自己的家中走去。
    一路上,左三思都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場詭異的大雨似乎要改變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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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公子,我家老爺說了,暫時不見客。不是針對你,誰來他都不見。”寧海知州饒登的宅門外,一名小廝一臉無奈地將賀久從門前推開。
    “憑什麽不見我!你有沒有和饒知州說我有要事稟報!”賀久猛地往前撲了一步,結果又招來了兩名身材高大的奴仆,他們各拿一把掃帚,將賀久擋開。
    “瞧您說的,我一個下人哪敢不給您賀少爺通報。我家老爺說了,什麽事情都沒有都沒有他現在處理的大。”方才那小廝又對賀久說。
    “那信呢!知州他看過信沒有?他要是看過了絕不會說出這種話來!”賀久在養馬島被打的傷還沒好,此時被兩個奴仆用掃帚架著,他也不再向前頂撞,但言語間仍然透著股凶狠。
    “我家老爺看沒看呢,我是不知道。但是我家老爺說了,他現在處理的事可是關乎寧海千萬百姓的大事,其他的閑雜人等提出來的無關緊要之事啊,都得閃一邊去。”
    那饒府小廝的聲音中透著股陰陽怪氣。他雖說隻是個家奴,但畢竟是知州的家人,見賀久區區一個百戶的兒子說話如此放肆,也就不留情麵地回敬。
    賀久聞言不再說話,隻是用陰狠的眼神看著那小廝。那小廝被他盯得起了雞皮疙瘩,隻好轉身回到宅中,關緊了大門。
    “嘿,進了饒家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麽沒有眼力價的下屬。”
    大門後,那小廝搖著頭,對身邊那兩個拎著掃帚的奴仆道。那兩個奴仆憨笑幾聲,也點頭稱是。
    “狗奴!”門外,賀久壓著嗓子,惡狠狠地罵了一聲,轉身走了。
    賀久很憤怒,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在幫左三思。自己未過門的妻子要幫他,那片刻前還和自己推杯換盞聊得暢快的大舅哥也要幫他,此刻甚至連讓寧海饒知州都在幫他。
    賀久從養馬島回來後,不敢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賀鳳。他花錢叫了幾個地痞流氓,堵住了幾個來寧海州買東西的養馬島民,又是威逼又是利誘,把攢了小半輩子的私房錢用光了才探聽出左三思招納海盜私扣難民的把柄。他本來滿心歡喜,把這些罪狀添油加醋的寫在紙上,在昨天清晨投到了寧海知州饒登的府邸裏。之後的一整天他都在等饒登下令,好光明正大地帶領軍隊去養馬島將左三思捉了活剮。他甚至都想好了在剮左三思時要帶著孫妙卿觀刑了。
    可他左等右等,一天過去了,饒登居然還不下令。他還以為饒登是在懷疑信的內容,便親自過來求見,沒想到吃了閉門羹。
    賀久想到這裏,忍不住跺起腳來。從他周圍路過的幾位路人吃了一驚,小跑著逃開了。
    “一個下賤的漁民,憑什麽所有人都在幫你,憑什麽!”
    賀久低聲自言自語,眼睛中充滿了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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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登自然不知道及自宅外不遠處正有這麽號人在腹誹自己,他正望著眼前的案牘,愁眉不展。
    他倒不是要包庇左三思,他連左三思是誰都不知道,更談不上包庇了。他是真的太忙,還沒來得及看賀久的那封檢舉信。
    在大明圖謀不軌是重罪,地方官知情不報或者管控不力一樣要受罰。不管賀久所報是否為真,饒登隻要看過那信的文麵,就必須要抓住左三思審審。但賀久並未在信封上寫明所奏之事,投信時也隻說有大事稟報。饒登此刻的心頭上壓著一樁更為重要的大事,他不得不把心思都放在那上麵,而且他也不覺得一個百戶家的紈絝子弟會給他上報什麽有價值的消息,便忽略了賀久的信。
    “樓爺,趕走流。”
    方才那趕走賀久那小廝走進書房,恭敬地稟報。
    他其實是想說“老爺,趕走了”,但話說出口後卻成了似是而非的廣東口音。
    饒登是廣東人,這小廝雖然是饒登到了寧海之後在當地招的家人,但是他為了討主子歡心,還是偷偷學了幾句廣東話,但因為是自學,所以說得極其不好。饒登平日念他一片忠心,也不想糾正,他反而以為自己的廣東話已經說得夠好,每日都堅持用蹩腳的廣東話和饒登對話,此時已成了習慣。
    “知道了,下去吧。”饒登冷著臉說。
    他心情鬱悶,平日裏聽了小廝的廣東話還頗覺有趣,但此刻心中隻有煩躁。
    “啊,係。”小廝知道主子心情不好,跪地磕頭之後趕緊退了出去。
    “等一下。”小廝剛退到書房的門邊,卻又被饒登叫住了。
    “樓爺豁係?”小廝走到饒登身邊諂媚一笑,絲毫沒有剛剛嗬退賀久的威風。
    “去吧寧海衛指揮使劉練臣給我找來。”饒登刻意說了官話,想讓小廝明白自己並不喜歡他的廣東話。
    到饒登顯然高估了小廝的情商,隻見他跪地一拜,嘴裏清脆的說了聲“係跌,樓爺。”
    饒登目視小廝離去的身影,麵無表情。
    “丟雷樓某啊!”
    待到小廝退出書房後,饒登才對著空氣狠狠地罵了一聲。罵完後他還不解氣,又把桌角放著的那封信丟到一旁。那信封上寫著“要務急秉”的信飄落在地,落款處赫然寫著賀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