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老將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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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爹!”賀久也注意到了騎在馬上的父親,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賀久踉蹌著向前跑去,但他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沒走幾步就撲倒在地。
    “兒子。”賀鳳從馬上跳了下來,奔到賀久身邊,把他抱進懷中。
    “兒子,別怕,告訴爹怎麽了。”賀鳳望著賀久滿是傷痕的臉,幾乎要哭出聲來。
    “左三思……帶著五丈河的四千民夫反了……快去告訴饒知州……”賀久斷斷續續地說。
    “亂民有騎兵麽?”聽了賀久的話,賀鳳的臉上微露驚訝,但他卻並沒有問民變的原因和經過,反而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留在大堤的十幾匹馬可能被亂民奪走了,除此以外應該沒有了。”賀久勉強回答。
    “那……”賀鳳還要再問,卻看到懷中的賀久已然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沒有多餘的言語和動作,賀鳳隻是抱著傷痕累累的兒子,無聲地坐在地上。
    “百戶,對方有四千人,我們是不是先撤回城中告知饒知州。”良久的沉默後,騎兵隊伍中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
    “撤?”賀鳳並不回頭,說話的語氣中帶著輕蔑的笑聲。
    “可三百人如何敵得過四千人。”那名騎兵還想爭辯。
    “住口!”賀鳳抱著賀久,揚身而起。
    隨著站立,賀鳳的氣場忽然變了,他在一瞬之間從愛惜幼子的白發老人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大明將校。
    “老夫年輕時跟隨李如鬆將軍,在碧蹄館以三千寡兵鏖戰倭寇三萬,亦不曾後退一步!”賀鳳聲如洪鍾,“區區四千亂民,焉敢擋我刀鋒!”
    一眾騎兵都被他的氣勢所震驚,沒有一人能說得出話來。他們忽然想起和寧海衛諸多世襲軍官不同,眼前這老人的官銜是在朝鮮戰場上實打實的用刀槍拚出來的。
    “願效死力!”片刻後,騎兵們回過神來,一齊抱拳。
    “你,你。”賀鳳隨意指了指隊伍中的兩人,抱著賀久走到其中一人身邊,“你二人送我兒子回牟平,記得不要緩速慢行,不要顛到他。”
    “領命。”那騎兵點點頭,從賀鳳手中接過賀久,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策馬離去。
    “勳業就在眼前!”賀鳳走到自己的坐騎旁,翻身上馬,“賊子的人頭一顆可得恩賞三兩,想要的便隨我殺賊!”
    賀鳳一揮馬鞭,那戰馬高高躍起,向前飛馳而去。
    “殺賊建功!”老當益壯的賀鳳激發了官兵們的士氣,他們都高呼一聲,催動胯下的戰馬緊跟在賀鳳身後。
    賀鳳聽到了背後的馬蹄聲,不著痕跡地舒了口氣。
    他剛才沒有問賀久苦工們為何會叛亂,因為沒有問的必要。在五丈河督工的是賀久,隻要叛亂發生,賀家無論如何都會背上激起民變的罪名。拯救賀家的方法隻有一條,那就是在自己的指揮下擊垮這批亂民,以大功抵大過。
    所以賀鳳不可能接受部下撤回牟平的要求,那樣即便最後平定叛亂,他賀家也要在戰後被論罪。他現在隻能帶領這批騎兵向前衝鋒,讓平亂變成自己一人的功勞。
    不過賀鳳並不覺得自己在賭,對手隻不過是四千烏合之眾而已。昔日李提督能率領三千騎兵血戰三萬倭軍,他自信也能率領三百騎兵擊潰那四千手無寸鐵的亂民。
    “左三思是吧。”賀鳳低聲自語,“不好意思,得借你人頭一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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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丈河大堤旁,巨大的遮雨棚中菜香四溢,幾口大鍋裏燉著粗大的肉塊,數千衣衫不整的苦工正對著碗裏的肉大快朵頤。
    寧海州給監工的士兵們撥了足夠吃一個月的幹肉與精糧,此刻都成了這些亂民的戰利品。
    大堤上的破洞越來越大了,粗壯的水柱直刺地麵,濺起層層水霧。但苦工們都知道吃過這頓飯後隊伍就要向牟平城開拔,他們都悶頭吃飯,沒人理會那大堤上的石磚又掉了幾個。
    “左裏長,別愁眉苦臉的,你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這幾千人的士氣。”梁奇端著飯碗,走到左三思身邊,對他挑起一塊排骨,“吃一口,開心點。”
    左三思聞言,將擰著的眉頭微微展開,但還是擺擺手拒絕了梁奇。
    梁奇也不見怪,把那塊排骨送進了自己嘴裏。
    “左裏長,你穿這身,還挺像那麽回事的。”梁奇啃著排骨,含糊不清地說。
    此刻左三思穿上了一身官兵遺留下來的布麵甲。他不著盔,用網巾綰起了一頭亂發,那張汙濁多日的臉經過清洗也露出了原本的白淨,遠遠看去像是某個來軍隊裏混資曆的富家子弟。
    “你就一點不擔心官軍會來襲擊麽?”左三思已經知道梁奇之前的瘋癲是裝出來的了,但他仍然不理解這人為何在大戰之前仍這麽神經大條。
    “擔心也沒用,就這四千烏合之眾,他現在來也是打,明天我們到了牟平城下也是打。”梁奇撕下排骨上的最後一塊肉,嚼了幾下咽了下去,“你也別太擔心,我們剛打敗監工的官軍不久,眼下敗兵還沒逃到牟平城裏,饒登老賊連我們造反的事情都不知道,更別提出兵襲擊了。”
    “你究竟是什麽人。”左三思上下打量梁奇一番,實在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個激得自己造反的男人。
    “你要是問我的營生呢,那可就多了去了。農夫、獵戶、戲子、道士,這些我都做過,要不要我給你卜一卦啊。”梁奇抹抹嘴說。
    “那你現在是做什麽的?”左三思問。
    “現在?”梁奇挑起嘴角,“現在主要在從事反賊這一前途無量的行業啊。”
    左三思不禁一笑,正要張嘴說點什麽,卻被陶碗碎裂的聲音打斷了。
    那是梁奇的碗,但梁奇並沒有管那一地碎渣,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眼睛裏滿是驚駭。
    “左裏長,我好像錯了。”梁奇的聲音微微顫抖。
    左三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遠方的地平線上,赫然出現了一隊殺氣騰騰的騎兵。
    “起來!列陣!”左三思大聲喊。
    苦工們對得起烏合之眾的名號,他們聽到聲音後茫然四顧,看到騎兵來襲都是一臉驚恐,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禦敵。
    “都站起來啊!”左三思拔刀咆哮。
    終於有幾個苦工回過神站了起來,但已經遲了。戰馬踏風,騎兵瞬間就衝到了苦工眼前,明晃晃的鋼刀不由分說地朝苦工們的頭顱砍去。
    骨肉分離的聲音響起,數個苦工的人頭被起齊刷刷地斬斷,在刀勢的帶動下飛到了半空之中。
    騎兵奔勢不停,苦工殘存的軀體也被戰馬撞飛出去,落在不遠處的同伴身旁。動脈裏湧出的血濺了同伴一身。
    “左三思何在!”賀鳳一刀劈開眼前的苦工,仰天怒吼。
    左三思並沒有答話,他躲在一塊岩石之後,挽弓搭箭,瞄準了賀鳳的咽喉。
    “左三思!不要做縮頭烏龜,讓別人代你去死!”賀鳳見左三思沒有露麵,又大喊了一聲。
    嘣的一聲,左三思鬆開了弓弦,羽箭帶著尖嘯射向賀鳳。
    “鼠輩!”賀鳳瞥見飛來的箭支,長刀一揮,竟把那箭一斷為二。
    “那放冷箭的賊子就是左三思吧!”賀鳳看見了放箭的左三思,長刀指向他的心髒,怒喝一聲。
    “替我抵擋一下。”左三思沒有回應,他一把抓過自己身後那正準備逃跑的梁奇,貓著腰跑開了。
    “什麽就我抵擋?”梁奇看著向著自己疾馳而來的賀鳳,滿臉懵。
    賀鳳片刻就到,梁奇在地上打了個滾,躲開了那帶著狂風的刀。
    “來追我啊,我就是左三思!”梁奇脫下上衣,對賀鳳晃了晃自己幹癟的胸。
    “媽的!”賀鳳策馬朝梁奇衝來。
    梁奇轉身就跑,方向與左三思的奔跑的方向正反。
    他其實並不想給左三思當擋箭牌,但在左三思跑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左三思那無比堅定的眼神。他沒來由的有些相信左三思,覺得他能創造些奇跡。
    梁奇猛跑,艱難躲避著身後不斷砍來的長刀和朝著踏來的馬蹄,氣喘籲籲地扭頭看向左三思。
    左三思手裏提著個籃子,朝著那漏著水的大堤也是一陣猛跑。
    梁奇忽然明白左三思要做什麽了。
    “真有你的啊。”梁奇低著頭,微微一笑。
    這一愣神的功夫,賀鳳已經追了上來,鋒銳的長刀斬向梁奇的後背。
    梁奇見狀趕緊將身體低伏,但已躲閃不及,還是被砍中了肩膀。他腦袋一陣眩暈,砰的一聲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