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長煙落日孤城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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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明!
“報!東門建武門被圍,敵眾逾千過萬!”
“報!西門奉恩門被圍,亂民黑壓壓一片,數不清人數!”
“報!北門鎮海門被圍,賊人打出‘吊民伐罪’的旗號,正在城下叫罵!”
“報!南門順正門被圍,賊人已經開始攻城,我軍箭矢交加,斃敵無數!”
四名軍士接連闖入寧海衛的衙署,給劉練臣帶來了城池被圍的消息。
“書生誤事!”等報信的士兵退出衙署,劉練臣怒吼一聲,把手中的茶杯丟了出去。那精致的青花瓷杯在地磚上磕了一下,摔得粉碎。
城池被圍,就意味著再也派不出信使求援,劉練臣沒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
“指揮使息怒,事已至此,還是想想怎麽解決事端吧。”唐繼盛彎著腰撿起地上的碎片,出聲勸解。
“他媽的南蠻子!不是他三番四次的攔老子的信使,現在登州和文登已經發兵來剿賊了,我何至於在這孤城裏困守。”劉練臣餘怒未消,仍不住地罵著饒登。
“指揮使,小心隔牆有耳。”唐繼盛將茶杯的碎渣放到一邊,輕拍劉練臣的後背。
“屁的隔牆有耳!”劉練臣勃然作色,“讓他饒登聽見又怎麽樣,守不住這城大家都要死,僥幸活下來也要都去遼西充軍,我還怕他作甚!”
“是是是,指揮使自然是不怕,可現在城外聚著幾萬亂民,指揮使重任在肩,可不能被那等肖小擾亂心神啊。”
“還用你說。”劉練臣的語氣微微平和了點,唐繼盛的這句馬屁讓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一些。
“眼下援軍是指望不成了,這城接下來怎麽守,還請指揮使給個指令。”唐繼盛恭敬地問。
“先等我去城牆上看看再說吧,我總得知道圍城的是群什麽人。”劉練臣從椅子上起身,向衙署外走去,“對方領頭的把陣勢設在哪兒了?”
“東西南三門的亂民都沒有打旗號,隻有北門打了一杆吊民伐罪的旗,卑職推測亂民的頭領就在北門外。”
“嗯。”劉練臣點點頭,“知道那頭領的名字麽?”
“據逃入城內的敗兵說,好像是叫左三思。”
“左三思?”劉練臣忽然想起了那個再養馬島上力戰海寇的年輕人,不由得有些驚詫。
“此人是養馬島人麽?”劉練臣問。
“沒錯,指揮使怎得知道?”唐繼盛不解地抬起頭。
“沒什麽,這人還欠我一百兩銀子呢。”劉練臣擺了擺手,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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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使馬上就到,都給我站直了!”夕陽西下,鎮海門的城牆上,一名百戶聲嘶力竭地喊。
“是!”近千守軍齊聲回答。眼下亂民壓城,這些平日裏散漫成性的兵油子也打起了些精神。
百戶的話音剛落,城中便響起了幾聲鑼鼓,一支打著各色旗號的隊伍在鑼鼓聲中逶迤而來。守城的軍士們一齊看去,那隊伍的正中赫然就是高高胖胖的劉練臣。
“參見指揮使!”遠遠望見劉練臣的旗號,守軍全都齊聲跪倒。
“都起來!守城為要!”劉練臣人還沒到,吼聲卻已經傳到了城牆之上。
一眾軍士聞言抬頭,看到劉練臣已經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城牆。
“指揮使親至,我軍士氣大振,擊敗亂民是早晚的事。”見劉練臣登城,方才喊話的那名百戶急忙湊到他的身邊,諂媚地說。
“既然如此,你今晚帶兵下去劫營如何。”劉練臣並不接受這句恭維,冷著臉看那百戶。
“這,卑職恐怕難以勝任……”這百戶並不明白拍馬屁也不能越級的道理,被劉練臣冷眼注視一番後低下了頭,回答的聲音幾不可聞。
“少拍馬屁,多做實事。”劉練臣甩下這麽一句話,邁步向垛牆走去。
“這……”向下眺望了一番後,劉練臣倒吸了一口冷氣。
城牆下是無數的人,他們或在站或坐,或走或跑,在城上看去就好像是一片拂動著的波濤。人群的正中,那麵白底的旗反射著陽光,刺痛了劉練臣的眼睛。
“五丈河的苦工不是隻有四千多人麽?這下麵怎麽有這麽多人”劉練臣把頭縮了回來,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同時見過這麽多人。
“五丈河潰堤後,有不少百姓的田地和房屋被淹,被賊人蠱惑,都摻在這些亂民之中。”那百戶又湊了過來,他當了好幾年兵才見過一次指揮使,拚命地想把握住機會。
“你閉嘴!”劉練臣揮手示意百戶滾蛋。他現在心裏滿是火氣,剛好都發泄到了這百戶身上。
“我看看誰能……”劉練臣舉頭四顧,片刻後指了指一旁的一個年輕士兵,“就你了,你過來,給我講講亂民的情況。”
“啊?我?”魏寧海絲毫沒想到劉練臣居然會在千餘士兵裏點中他,不禁驚呼了一聲。
“小海,指揮使叫你就快去,不能有二話。”一旁的老兵低聲提醒。
“拜見指揮使。”魏寧海聞言立刻走到了劉練臣身前,彎腰跪拜了下去。
“行了,別多禮了。”劉練臣比了個起來的手勢,“你年輕,沒有這幫兵油子的爛秉性,你來給我講講敵我的情況。”
“是。”魏寧海恭敬地站起,“方才的百戶所說不錯,城下的亂民大多都是無家可歸的難民,人數雖多,卻沒什麽戰鬥力。他們到城下已半日有餘,卻隻是盤踞在城外,截住想要進城的商人和百姓,卻沒有任何攻城的意思,這足以說明他們沒有攻城的本事。”
“哦?”劉練臣沒想到著年輕的小卒還有這番鞭辟入裏的見解,讚許地點了點頭。
“照你這麽說,他們是沒法攻城了?”劉練臣又問。
“是,可我們也……”魏寧海說到這停了下來,朝周圍的守城士兵們擔憂地看了一眼。
“不要害怕,有本指揮給你撐腰呢,有什麽說什麽。”劉練臣見狀,出言安撫。
“秉指揮使,恕小人直言,寧海衛的官兵多年間疏於戰陣,各個千戶百戶克扣糧餉虛報丁額的情況極為普遍,眼下寧海衛也無戰力可言。雖然賊人不能進城,我軍亦不能出城。”魏寧海豁了出去,他向劉練臣叩拜下去,大聲訴說。
“黃毛小子好大的膽,竟敢在指揮使麵前胡言亂語,敗我軍的名聲!”方才那百戶大喝一聲,衝到魏寧海麵前,拎著領子把他拽了起來。
“好了好了。”劉練臣看著百戶的行為,既不高興也不生氣。他的聲音中滿是疲倦與後悔,魏寧海的一番話像是抽走了他的一些力氣。
“說兩句實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劉練臣走到百戶身邊,輕輕撥開了他拽著魏寧海的手。
“小家夥,你繼續說。”劉練臣理了理魏寧海的衣領。
“牟平城中雖然有幾座糧倉,但已失修多年,經年的雨水衝泡讓其中的大部分糧食腐壞,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不知道能夠夠全城軍民吃多久,但好在城下的亂民遭遇洪水,攜帶的糧食必然也不多,說不定比我軍糧盡的更早。”魏寧海道。
“換句話說,這是比誰的糧食多了?”
“正是,亂軍糧盡,必然急於攻城。而他們缺少攻城的兵器,冒然攻城必定死傷慘重,我軍以逸待勞,擊退賊人的進攻後出城追擊,必然能將其徹底擊敗。”魏寧海直直地看著劉練臣的眼睛,“到那時,指揮使將成就不世之功。”
劉練臣怔了一下,他看到魏寧海漆黑的眸子中閃著光,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什麽不世之功,能活著就是萬幸了。不過你很好啊,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見識,實在是不錯。”劉練臣回過神來,訕笑幾聲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態,又拍了拍魏寧海的肩。
“多謝指揮使誇獎。”魏寧海趕緊抱拳躬身。
“這孩子現在是什麽身份?”劉練臣轉頭看向那退在一旁的百戶,出言問道。
“還隻是個普通的軍人。”百戶抱拳回答。
“屈才了。”劉練臣搖了搖頭,“先給他個總旗幹幹吧,打退了這波亂民再升。”
“指揮使仁德!”百戶聞言大聲地喊。即使剛遭到冷遇,能奉承的他還是要奉承。
“指揮使仁德!”近千守城士兵也隨之一同呼喊。
“小兄弟。”劉練臣又看向魏寧海,“以後百戶千戶不在時,你就統領這城門。遇事直接和我奏報,我以後也會不經上級軍官直接給你指令,知道了麽?”
寧海衛中派係林立,劉練臣也不是很相信下麵的各級軍官,此刻他剛好能趁機在鎮海門安插一個眼線。
“必為指揮使效死。”魏寧海再次跪倒。
“什麽死不死的,要活著,為我效活。”劉練臣看著魏寧海,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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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魏寧海睜著眼睛,看著星空。
這一天無事發生,城外亂民果然如他所料沒敢攻城。神經緊繃了一天,守城的千戶百戶都回到了自宅中,抱著妻妾沉沉睡去。按照劉練臣所說的,這鎮海門此刻由魏寧海管轄。
“小海,真有你的,以後發達了,別忘了哥哥!”一名老兵躺在魏寧海身邊,打了個酒嗝,輕聲說著夢話。
他的突然高升驚動了整個鎮海門的守軍,雖然城下滿是亂民,還是有不少和他相熟的軍人帶著珍藏的老酒來和他碰杯。魏寧海以要務在身為由婉拒了這些人的敬酒,但老兵油子們也隻是找個由頭喝酒而已,到最後來祝賀魏寧海升遷的人都醉得癱倒,他本人卻依然神誌清醒。
“升遷了,以後就能少跪幾個人吧。”魏寧海看著天空,低聲呢喃。
幾顆星星閃爍,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擊敗亂民,就能繼續升遷,我們這次要當敵人了。”魏寧海又自言自語。
“什麽敵人,沒有敵人,都是假的。人啊都該坐在一起喝酒,打什麽打。”身旁那醉酒的老兵聽到了魏寧海的呢喃,揮舞起雙手,胡亂地說。
“老哥,你說我們這種低賤的人,生來就該給別人下跪麽?”魏寧海對著那醉倒的人說,也不知是問他還是問自己。
“什麽跪,都是爹生媽養的,憑啥給人跪。”那老兵嘴裏依舊含混不清。
魏寧海沒有繼續說話,風吹動了城頭的軍旗,響起了單調的獵獵之聲。
“媽的!”良久後,魏寧海忽地跳起。
“不跪!”魏寧海惡狠狠地說了一聲,轉身向城下奔去。
“劉指揮使急令,開城門!劉指揮使急令,開城門!”魏寧海邊跑邊喊。
魏寧海的聲音驚醒了幾個守城的老卒,他們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魏小哥啊,這是怎麽了?”一名老卒看著魏寧海,認出他就是下午剛升了官的小年輕。
“指揮使剛剛的命令,打開城門。”魏寧海的聲音堅定。
“這……”幾名老卒對視了一番。
“指揮使下午說會直接傳令給我,你們都忘了?”魏寧海的聲音難得的威嚴,“指揮使要趁夜襲營,速開城門!”
“可……”幾個老卒都記起了下午劉練臣的話,但還是有些猶豫。
“什麽可不可,指揮使的大軍片刻就到,延誤了戰機你們都要掉腦袋!”魏寧海模仿著平時常能聽到的那千戶百戶訓話的語氣,向老卒們怒斥。
“是是是,但下回啊還是要正式的書麵命令才好啊……”被魏寧海這一番威脅,老卒們不情願地開始推動門閂。
嘩啦一聲,鎮海門的大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