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八月圍城

字數:5298   加入書籤

A+A-




    寇明!
    八月二十日,五丈河決堤與苦工叛亂的消息隨著潰退的士兵一起到達了牟平城。
    牟平城的城門緊閉,護城河上的吊橋也被吊起。城內流傳著逾千過萬的亂民正向牟平城逼近的謠言,這讓百姓間人心惶惶。商鋪和民宅都關緊了門,偶有幾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敲門乞討,立刻就被趕走了。散在城外的幾個千戶所已經全部入城,穿著甲胄手握刀槍的官兵在街麵上來回巡視,整個城市空氣仿佛都驟然冷了下來。
    諾大的寧海州衙顯得十分空蕩,饒登和劉練臣相對而坐,彼此都冷著臉默不作聲。
    “饒知州,我說你能別跟個小媳婦似的生悶氣麽,你大小也是個知州。”良久後,劉練臣終於受不了這沉默,主動開了腔。
    “劉指揮!你搞清楚,是你的餿主意把事情搞成這樣的!”饒登聽到劉練臣的話瞬間怒了,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得得得,一說你就生氣。”劉練臣走到饒登身邊,輕手輕腳地把他扶回椅子,“主意雖然是我老劉出的,可是饒知州你也同意了不是。”
    “哼。”饒登無法反駁,翻了個白眼沒有說話。
    “饒知州,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再生氣也沒用,眼下你我還是通力合作,努力解決事端吧。”劉練臣也坐回椅子。
    “你想怎麽解決。”饒登雖然已經不相信劉練臣,但眼下也隻能找這個共犯商量。
    “也沒別的辦法,隻能趁著亂民還沒到,趕緊派出信使去登州和文登縣求救。亂民雖然人多,但應該沒有攻城器具,眼下城中還有三千餘守軍,支撐十天半個月的綽綽有餘。等到登州文登援軍一到,我們即刻從城內出擊,定能叫這群亂民有來無回。”劉練臣說得鏗鏘有力。
    然而麵對劉練臣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說,饒登卻一言不發。他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饒知州?”見饒登遲遲不說話,劉練臣輕聲詢問。
    “不成。”饒登忽地抬頭,毫不猶豫地說。
    “為什麽?”劉練臣絲毫沒有想到饒登會唱反調,一下子懵了。
    “不成。”饒登也不解釋,隻是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
    “饒大知州,你要是有別的主意你就說行不?別讓我老劉一個人想。”劉練臣泄了勁,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說。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不靠外地援軍擊敗這股亂民?”饒登忽然湊到劉練臣的身邊,輕聲問。
    “我跟知州你說句實話,我老劉手底下還有戰鬥力的就那三百騎兵,都在您的命令下送了命。眼下城中不過是些疏於訓練的弱卒,還提什麽擊敗亂民。”劉練臣皺著眉頭說。
    “劉指揮,再想想吧。”饒登似乎並不打算放棄。
    “沒轍。”劉練臣看著饒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說饒知州,你究竟為什麽這麽執著不想讓外地的兵馬……”
    劉練臣說到一半,眼睛轉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猛地拂袖而起。
    “好你個饒大知州,你不會還想著壓下事態保你的烏紗帽吧!”
    “我……”饒登試圖爭辯,但又說不出什麽,隻能頹然坐會自己的椅子上。
    “饒知州饒知州饒知州啊!”劉練臣指著饒登的鼻子,臉上表情介於悲哀和憤怒之間,“眼下寧海全州都被大水淹沒,逃去別縣的難民不計其數,隻怕此刻寧海州大河決堤激起民變的消息已經傳入登州知府耳中了。我老劉就算想幫你也沒那個本事!”
    “不需攔下消息,隻要我們能獨自蕩平亂民,以功抵過就不會有大事。劉指揮,算我饒登求你。”饒登看著劉練臣,聲音幾乎哀求。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不求援軍此城必破,饒知州怎麽不明事理呢?比起烏紗帽我老劉更想要命一些,一會兒我回了寧海衛衙署我就派信使出城,你說什麽都沒用。”麵對眼前這固執的人,劉練臣已經生不出氣了。他戴上放在桌子上的大帽,轉身走了。
    “劉指揮,劉指揮!”饒登伸出手,徒勞地喊了兩聲。
    ————————————
    八月二十三日
    “信使又被攔下來了?”
    “是啊,又是州衙的衙役攔的,真不知道上麵在幹什麽。”
    牟平城北門下,四五個士兵聚在一起,小聲地談論著剛才發生的事情。
    “這才幾天啊,都發生三次了,你說知州是不是和指揮使鬧掰了啊。”
    “難說難說。”
    “不管他們怎麽鬧掰,該求援兵還是得早點去啊。亂民就要在這幾天過來了,不求援兵大家都要死在城裏。”
    “誰說不是呢,上麵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小鬼遭殃啊。”
    “幾位大哥,這是怎麽了啊。”幾個人聊得正歡,魏寧海忽然從一旁探頭過來,小心翼翼地問。
    “呦,小海來啦。”人群中,一名老兵對魏寧海打招呼,“還是那回事唄,饒知州派人把劉指揮的信使攔下來了。”
    “又?”魏寧海不解。
    “這幾天都好幾次了,小海你不知道?”那老兵又說。
    “我老娘這幾天感了風寒,告了幾天的假,今天剛回來。”魏寧海陪笑道。
    “怪不得這幾天沒見著你小子。”老兵伸手拍了拍魏寧海的肩膀,“快去當值吧。亂民就快來了,凡事機靈點,你還有個老娘要養活,別死了。”
    “會死很多人麽?”
    “本來不會的,但上麵這麽搞,那就要死很多了。”
    “饒知州為什麽攔劉指揮的信使啊?”
    “上麵的事少問,這是為你好。”那老兵微笑,“當值去吧,你將來大了就懂了。”
    魏寧海沉默地點點頭,轉身走上城牆。
    自從那一晚張譚在城外破廟裏死去後,魏寧海就感覺得到自己的生活發生了變化。
    再沒人會搶他的餉錢了,拜這所賜她年邁的母親終於能喝得上湯藥,身體漸漸有些好轉。他偶爾也能用兩個閑錢陪老兵們喝幾口酒,袍澤間的關係也因此變得融洽了不少,有幾個老兵甚至還給他說了一門親事。
    他的生活越來越好,這一切都要感謝那個奇怪的人。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魏寧海在心裏說。
    他又想起了那個來自養馬島的男人。那人就像是上天看不過他的苦難而賜下來的禮物,流星般劃過,驅散了在他的人生中揮之不去的黑暗。可到最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叫什麽。
    “不許跪……”魏寧海回想著在破廟中和那個男人的對話,“真的有人不想要別人的跪拜麽?”
    他並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不想要別人的跪拜。作為一個大頭兵他這一生跪拜過的人太多了,從天老爺到小和尚,從指揮使到比他早入伍幾年的老兵,人數多到讓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要跪拜別人的。
    “不許跪”這句話超脫了他的認知範圍,所以在第一次聽到時,他覺得很詫異。可當他回到牟平城中,看到那些跪在地上迎來送往的妓女時,看到那些跪在地上討要殘羹剩飯的乞丐時,卻忽然間有些期待那個不用向別人下跪的世界來。
    “有人造反了,造反就不用跪了麽?”魏寧海站在城頭,看著遠方的地平線,輕聲說。
    魏寧海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看見遠處的荒野上忽然揚起了一片煙塵。
    那煙塵中,立著一麵碩大的白旗。
    那麵白底的大旗上隱約有幾個黑色的大字,魏寧海睜大了眼仔細去看,那旗上赫然寫著“吊民伐罪”!
    煙塵逐漸散去,無數張人臉從中浮現。這是一群步行的人,他們的姿態介於囚徒與難民之間,都穿著簡陋的衣服,手握木棍或者竹竿。白發的老人和帶著稚氣的少年混雜在一起,臉上都掛著無比堅毅的表情。
    籠罩在這座城市上空許久的烏雲居然逐漸散開了。槍戟般的陽光穿透烏雲,投射向那群逐漸逼近城市的人。
    魏寧海呆住了,他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大聲呼喊給自己的兄弟示警。可眼前的景象卻像是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說不出話來。
    龐大的人群忽然停了下來,他們的陣勢橫列在城外的原野上,鋪天蓋地,無邊無際。
    穿著布甲的男人擎著那麵吊民伐罪的旗,從人群中緩緩走出。從城頭上看去他是那麽的渺小,可無數的光照耀在他身上,卻又讓他巍峨仿佛山嶽。
    “爾等助紂為虐,何不早降!”擎旗的男人朝城頭大喊,聲如驚雷。
    一陣風吹起,城外的野草紛紛倒伏,仿佛被那男人的氣勢壓倒。
    “是你?”魏寧海看著那舉旗的人,喃喃自語。
    他認出來了,他就是那破廟中的流星。
    “敵襲!敵襲!”魏寧海還在呆滯,身邊卻已經有人喊了起來。
    烽火燃起,警鍾轟鳴,無數官兵對著城牆爬上爬下,凝固著的城市轉動了起來。
    “吊民伐罪!”魏寧海聽見城下那男人也吼了一聲。
    “吊民伐罪!”應和的聲音如排山倒海,潮水一般的人群再度向城牆迫近。
    “山動了。”魏寧海看著行進著的亂民,輕聲說。
    崇禎九年八月二十三日,牟平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