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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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巨大的生物從半空中掠過,在地麵上投下一道寬闊的影子。
    一片鱗掉落在劉練臣的頭頂,劉練臣仰頭觀望,看見了一條龍。
    那是一條白色的龍,它身長不下千尺,潔白如玉的鱗片上閃爍著聖潔的光。它在空中盤旋著,冷漠且威嚴地看著地麵上的芸芸眾生。
    隻一眼,劉練臣就被那龍的威勢所壓倒,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一陣狂風刮來,那條龍忽地動了,它擺動長尾,瞬間鑽入了雲層之間。片刻後,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從雲中傳來,大地為之顫抖,海麵上激起了百丈的波濤。
    “龍神贖罪,龍神贖罪!”劉練臣意識到這條龍是來毀滅這片土地的。他如搗蒜般磕頭,不住地求饒。
    龍神並不回應,它的尖鳴在天地間回蕩。劉練臣看到,無數的人在這尖鳴的震蕩下吐出了鮮血,痛苦地死去。
    劉練臣肝膽俱裂,他不敢再看,閉著眼睛伏在地上,等待自己的死亡。
    片刻後,那龍卻忽然不叫了。劉練臣惶恐地睜開眼睛,卻看到龍首上站了一個人。他一隻手緊握著那碧玉般的龍角,另一隻手握著一柄迸發著萬丈光輝的劍。
    “喝啊!”那人咆哮一聲,將手中的劍狠狠地下刺。
    一陣耀眼地紫光閃過,長劍刺入了巨龍的頭顱。那龍痛苦地尖嘯起來,聲音之大讓劉練臣的耳朵為之轟鳴。它的身體劇烈地扭曲著,大片的鱗片如雪般飄落,刺眼的血汙濺滿了它聖潔的身體。
    “何以逆我!”巨龍不甘的咆哮,聲音如同千口巨鍾轟鳴。
    “為萬民!”那人拔出了劍,又一次朝著龍首刺出。
    長劍再次貫穿了巨龍的頭顱,斬斷了它最後的生命力。巨龍淒慘地鳴叫,龐大的身軀朝著地麵直墜而去。
    劉練臣仰起頭,忽然怔住了。他看到看到那踩著龍首逐漸下墜的男人,赫然就是左三思。
    他同時沐浴著血與光,像天神,又像是閻羅。
    “他難道是天命之人!”劉練臣驚呼。
    嘩地一聲,劉練臣睜開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熟悉的木床和被褥映入了他的眼睛,劉練臣呆坐片刻,緩緩舒出一口氣來。
    “原來是夢。”劉練臣用袖子去擦額角上的冷汗。
    還沒碰到額頭,那隻手卻在半空中滯住了。劉練臣難以置信地看著一旁的窗戶,那上麵是一片火光。
    喊殺聲忽然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
    劉練臣瞬間慌了,他手忙腳亂地下床,隨手披上了一件外衣,向門外走去。
    他的手剛觸到門,一陣大力卻正好從門外傳來。啪地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名親兵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劉練臣被撞得連退幾步,忍不住出聲斥責。
    “指揮使!軍情緊急,請恕在下深夜無禮!”那親兵也沒想到會撞到劉練臣,慌亂地跪倒在地。
    “快說,怎麽了。”劉練臣看著那渾身是血的親兵,心中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鎮海門新任總旗魏寧海趁夜叛亂,打開了鎮海門,賊眾大軍已然從鎮海門攻入了城內。順正門奉恩門守軍腹背受敵,接連崩潰,唯有建武門守軍還在苦苦掙紮,但也是維持不了多久了!”親兵大聲稟報。
    “你說誰叛亂?”劉練臣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沒聽過這個名字。
    “魏寧海,您下午去城牆上巡視的時候才把他升為總旗。”親兵回答。
    “媽的。”劉練臣抽了自己一耳光,罵自己識人不明。
    “敢問指揮使,我軍該當如何!”親兵問道。
    “傳令下去,讓城內還能動彈的兵都退到衛城裏去!”劉練臣揮手下令。
    “遵命!”那親兵喊了一聲,轉身奔出門去。
    “是劫數嗎?”劉練臣一陣頭暈,他虛弱地倚著牆,對著空蕩的房間輕歎一口氣。
    ————————————
    “降者不殺,降者不殺!”左三思拎著刀,登上一座土台,對著下麵被包圍著的一隊官兵呼喊道。
    那一隊官兵不過數十人,正被成千上百的亂民圍攻著。聽到左三思的話,立刻有人拋下了刀,大喊“降了降了”,跪倒在地。
    剩下的幾十人猶豫了一陣,也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幾十柄刀掉在地上,劈裏啪啦響成一片。
    “蹲下,雙手抱頭!”左三思又喊。
    幾十個官兵麵麵相覷,片刻後隻得如左三思所說的一般抱頭蹲了下去。
    “天亮為止,爾等不得……”左三思還想在說些什麽,身旁卻突然響起了一聲怒吼。
    “直娘賊,平時不把俺們當人看,現在放下刀就能活,憑什麽!”一名農民模樣的人向前狂奔,揮舞著手中的扁擔朝蹲在地上的官兵打去。
    “做什麽!”左三思已來不及出手阻攔,他迅速將腰間的刀鞘解下,向農民擲了出去。
    刀鞘帶著大力,砸在那農民的小腿上,那人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這些軍戶平日裏被扒皮吸血,跟你們一樣受著官吏的苦。你不去找當官的報仇,卻對這些放下武器的人抖威風,哪有這種道理!”左三思小跑過去,怒喝道。
    “俺不曉得這許多!俺隻知道這些畜生欺負過俺!”那農民的腳踝腫脹,但還是大聲對左三思叫喊著,“左裏長,你從洪水中把俺們救出來的時候,可告訴過俺們,攻進城內,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現在俺要報的仇就在眼前,你憑什麽攔著俺!”
    左三思聞言一怔,一下子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語言回複。他環顧四周,發現身邊的造反的人們都有著同樣的表情。他們疑惑地看著左三思,覺得自己遇到了背叛。
    左三思心裏有一萬句話可以反駁那農民的話,但他沒說出來。他知道眼前這些不識字的農民是聽不懂的,地主和官僚多年的壓迫和不作為讓他們無法接受教育,他們不懂什麽是階級矛盾,不明白誰是真正的敵人,他門隻明白要向欺負過自己的人複仇。
    道路何其漫長,左三思歎了口氣,在心裏說。
    “你們是不是傻,在這耽誤什麽時間,饒登的府邸有金銀萬兩,去晚了都被別人搶了!”片刻沉默後,左三思裝出了一副焦急的樣子,大聲喊道。
    這一句話驚醒了這些如在夢中的人,他們都愣了一下,然後都露出狂熱的表情。
    “多謝左裏長提醒!”亂民們紛亂地朝左三思躬身,而後抄起家夥朝城內狂奔而去。那剛才被左三思用刀鞘打了的農民也掙紮著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跟在人群後麵。
    “搶了銀子,我也要娶兩房老婆!”
    “你那點出息,我要娶四房,最好還有一個是饒登的女兒!”
    “八個八個,我要娶八個!”
    人群邊跑邊喊,粗鄙的話語不斷湧進左三思的耳朵。
    “左裏長,這些人奪權後的新世道,會更好麽?”人潮褪去,正剩下魏寧海還站在原地。他看著左三思,皺著眉頭說。
    左三思轉頭看向這個給自己打開了城門的孩子,眼神複雜。自進城後魏寧海就緊跟在他的身邊,陪著他經曆了數場血戰,任憑手上肩上多了數道傷口,卻始終不發一言。左三思還不知道魏寧海為什麽要叛亂給自己開門,但他知道這孩子一定是對自己有所期冀。
    “小海,他們確實自私又愚昧,但你要知道是達官顯貴們的盤剝把他們變成這樣的。”左三思走到魏寧海身邊,輕輕拍了下他的肩,“一切都會變好的,我答應你。”
    “還不知道左裏長的姓名。”沉默片刻後,魏寧海問道。他的眉頭舒展開來,顯然是相信了左三思的話。
    “左三思,三思而後行的三思。”左三思微笑說。
    “左三思……”魏寧海輕聲重複著這個略顯普通的名字。
    “小海,你受傷了,留下來看著這些投降的官兵,順便好好休養吧。”左三思用刀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伸手去裹魏寧海手臂上的傷口。
    “左裏長,你別……”魏寧海當兵多年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一下子有些受寵若驚。
    “行了,養著吧,哥走了。”左三思將裹傷布打了個結,摸了摸魏寧海的頭,而後提起長刀,向城內衝去。
    “可……”魏寧海還要說什麽,但左三思已經混在了人群之中,看不見了。
    城中,火光衝天,喊殺聲不絕於耳。
    ———————————————
    東方已經出現了一絲曙光。
    破曉的微光下,近萬的叛亂者齊聚在寧海州衙前,看著那雄壯的建築。這些叛亂者們大多都帶著傷,但卻都站得昂首挺胸。他們生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能在這州衙前麵站直了身體。這棟意味著朝廷權威的建築,終於向這些卑賤的人低下了高昂的頭。
    左三思站在州衙的門前,也向州衙裏麵張望。那麵吊民伐罪的旗被魏寧海擎著,在他身後獵獵作響。
    州衙裏官府的人已經跑光了,黑洞洞的廳堂此刻顯得十分空蕩。幾個人拎著木桶的人,正彎著腰朝州衙中四處拋灑著某種液體。
    一陣風吹過,火油的味道從州衙內飄來,讓人皺眉。
    “裏長,灑好了!”片刻後,那幾個拎著木桶的人退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對左三思說。
    “那就點火吧。”左三思點頭,揮了揮手。
    “得令!”身旁早有人準備好了火把,聽到左三思下令紛紛將手中的火把丟了出去。
    騰的一下,大火在寧海州衙中猛地燃起,火焰瞬間升騰到半空之中。
    左三思看著那閃爍的火焰,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舊的權威將在這片大火中被燒成灰燼,新的秩序也將在這片大火中誕生。
    “將軍!”人群中,梁奇忽然上前一步,向著左三思躬身。大戰過後,他已經自覺地把稱呼從裏長換成了將軍。
    “何事?”左三思也轉身看著梁奇。
    “大業將始,今日起我軍不再是為了求口飯吃而造反的烏合之眾。為振奮士氣,還請將軍給我軍賜名。”梁奇中氣十足的說。
    “賜名?”左三思一怔,他沒想到梁奇會來這麽一出。
    梁奇沒有回話,隻是維持著抱拳躬身的姿勢。
    “明白了。”左三思立刻意識到這意味著他的權力,梁奇是想讓他通過這種方式確立對這支隊伍的掌控。
    但左三思從沒有想過名字的事情,眼下實在是有些迷茫。他不得不朝四周張望,想找些靈感。
    一絲痛楚從肩頭傳來,左三思轉頭的動作牽動了肩膀上的箭傷。那傷口滲出血來,把裹傷布染得更紅了。
    左三思看著那塊布,心中忽然一動,伸手把那塊裹傷布解了下來。而後他轉身麵向上萬的叛軍,緩慢莊重地把那塊血染的布係在了額頭上。
    “從今天起,我們就叫紅巾軍!”左三思振臂高呼。
    “紅天當立!”梁奇抬頭,也高呼了一聲。
    “紅天當立!”有人回過神來,跟著梁奇喊。
    “紅天當立!”更多的人並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們被周圍狂熱的氣氛所鼓舞,也跟著大喊了起來。
    崇禎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曾在元朝末年讓蒙古人顫栗的紅巾軍,終於在中華大地上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