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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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心伊意!
    第六章中秋
    時間過得真快,後天又是一年中秋,又將是隻屬於娘親、我、西巧的冷淡的中秋。
    不知何故,這天的白日打破綱常突然變得那麽炎熱,傍晚的風帶走了白天暴曬後散落各處的燥熱,天色寧靜安詳。西邊的天空中長條長條地鋪連著灰白色的雲層,血紅的夕陽在條雲的間隙中露出驕傲卻滿布倦怠的臉。落日一點一點看似緩慢地下垂,在擠出最後一點笑意把雲朵染成不正經的暗紅以後,終於沉沒在黛青的山頭背後。那兩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蒼鷹,六年來都在黃昏這個時刻飛過修竹苑上空,此時一如既往雄壯地飛向日頭墜落的地方。又一個我鍾愛的修竹苑的黃昏即將過去。
    西巧這時敲門進來,輕聲叫了叫在窗邊注視著漸漸浮起晚星的天空的我。“小姐,老爺吩咐讓我們明天去醉陽居過中秋。”西巧溫順地低頭細聲說。
    自從十歲那年家中出了事,我和娘被暴怒的父親趕到這座房子以後,西巧就跟了我,服侍我和娘親的生活起居。六年來的人世浮華韜光邵影風雲變化,而她溫良至到卑賤的脾性不肯改變或是難以改變,似乎是與生俱來。她有別於歐陽府中其他下人的卑躬屈膝與小心翼翼,讓我既心疼又憤恨。在我狂躁不安的成長中,她卻如一汪湖水,在女孩怒放的流年裏愈積澱愈美麗而沉靜。
    我別過了頭沒做聲。西巧走過來。突然,我回轉身,捏住西巧粉嫩的尖下巴抬起她的臉說,“西巧,你長得這麽漂亮,真的就甘心一輩子低著頭或是孤芳自賞嗎?你告訴我啊,你真的甘心?!”
    我不知道為什麽一瞬間自己那麽憤怒,捏著她下巴的手不自禁地加強了力道,我看到西巧眼睛裏的恐慌和全身紅光縮小了的自己。我說“人都不忍心對不起自己的長相,一分的姿色恨不得讓它看起來像十分,你可是十分的姿色啊,就甘心呆在修竹苑,讓它自生自滅嗎?”
    “小姐,小姐,您弄疼我了。”她眼裏滾出大顆溫熱的淚珠,帶著臉上脂粉的香味流到我的指尖。我卻死盯著她固執地問“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甘心嗎?!”西巧抽噎著說“我不甘心又能怎樣,我注定了是丫頭的命,我怎麽能和小姐比?這是命啊,命啊。”
    仿佛有匹絲滑的綢布輕柔地裹住我胸腔中跳動的東西,突然被人用力拉扯,擠出一滴一滴鮮紅的液體。我癱軟似的鬆了手,麵無表情地向大廳走去,身後是西巧嚶嚶的啜泣,命啊,命啊……
    我當然不會去,但是我看到娘親眼中燃燒起欣喜和渴盼,這樣的神情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了。娘親看了看我冷漠的眼色,終於還是什麽也沒說。
    最終,中秋節前夜,修竹苑的竹樓大廳,第一次出現了歐陽誌的身影。這一座我生活了六年的房屋,他從未涉足。
    歐陽誌站在大廳門口,已經點好的燭火在他背上截出閃動的暗影,粗壯的輪廓霸氣十足,一股滄桑中析出的戾氣灌入我的肺腑。我走過去徑自坐到娘親旁邊。
    他回過身看了看我們,開口道“明天,你們娘倆兒來醉陽居過中秋吧。”
    我瞟了瞟歐陽誌布滿風霜的臉,驚訝並警覺於他也能說出這麽溫情的話。他的眼神有些許躲閃,顯出我從未見過的貌似羞澀般的不自在。
    “不管如何,還是,還是希望你們來吧。”
    歐陽誌在初升的皓然圓月下離開修竹苑,流動的月光傾灑在娘親半生的哀怨裏,融成長長的憂思。
    娘親倚門而望,聲音抖動著重複似在問又似在自言自語“洵兒,你說,你說你爹爹是不是,是不是想通了?要接我們回去了?”
    我看著娘親依舊有些浮腫的眼睛問“娘親,歐陽誌記恨我們這麽多年了,怎麽可能一朝之間就改變心意。您不覺得其中有蹊蹺嗎?”
    娘親摸著我的頭說,“洵兒,你跟娘親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認為當年是娘親下毒害了你大娘?”
    我想娘親真的是高興過了頭,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又不忍心打擊她的熱情,於是撫慰她說“那六年前,我和姐姐出去玩,暴曬後她就失明。大家都說是我害的,娘親您相信?您是我的娘親,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最信任的人,您覺得我會相信那些謠言麽?”
    娘親露出欣慰的表情,馬上又歎了口氣說“可是你爹爹相信。他忍心把我們置在這偏遠荒涼的修竹苑,不管不顧你的成長,甚至不讓你見你姐姐。現在要把我們接回去過節,娘親自然是很高興,但心裏其實也免不了擔憂。隻是,我不願意去想其中有什麽內情。洵兒,你是不是很恨娘親的無能?”
    我很早就已經厭倦了關於大娘的死和姐姐的眼瞎是誰的過錯的話題,也厭倦了娘親對歐陽誌卑賤的愛戀。我隻知道,我和娘親已經為此在這裏消耗了長久的韶華。
    我滿不在乎地說“隨遇而安吧。都過了這麽多年無聊的日子,生不如死,還怕什麽蹊蹺什麽內情?您想去我就陪您去吧。”
    娘親轉過頭,淡淡的目光升華在溶溶月光中,幽幽說道“洵兒,你不要怪你爹,要怪就怪我吧,是娘親連累你受苦了。”
    我突然覺得無比地悲傷,有些東西,漫長時光裏我已經自己參透,隻是不願提起。歐陽誌,我的爹爹,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不假思索不顧一切地告訴自己去相信,相信他是愛我的,隻是愛得太深沉太不動聲色。而其實心中僅有的虛幻的安慰早就破裂。
    我和娘親以不同的方式愛著他,愛得過於傷痛,至而懷疑那已然不是愛,隻是成為了習慣或者出於道義。
    我很明白,如果有一天我離開,我永遠不會想念他,正如他永遠不會掛念我一般。
    第二天,我們一行三人還是帶著各自的心情離開了收養我們六年的修竹苑,在馬車揚起的淡淡塵灰中駛向記憶中迷失多年的醉陽居。我無法說明這於我們,究竟是一種勝利還是再一次的妥協。
    車夫放下馬鞭,長長的“籲”聲之後,我們重新回到歐陽家的大宅。而此時,我卻有種生死相隔的迷蒙之感。
    歐陽誌在鏢局做事還未歸來,姐姐帶著下人來迎接我們,她竭力安排到完美,不讓我和娘親感到冷落。然而其實我和娘親一樣,並不覺得蒼涼,因為我們早已經不再把這裏當成所謂的家。我們隻有一個家,雖然讓人無比悲傷,頹然,依然隻能是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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