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清晨，白霜掛滿了冬熊領的每一個角落。
    被秋日的陽光一照，田間掛著霜的作物葉子，便亮晶晶的……像是小姑娘的眼淚。
    原本還未收完的灰稻，在一夜之後，便徹底被凍壞掉。
    今年冬季的饑荒，看樣子要比以往更加的殘酷。
    到底該怎麽辦？這該死的鬼天氣，是真的不給人一點活路嗎？
    卡焚·博爾特看著自己的田地被一片白霜覆蓋，心裏頓時涼透了。
    這是他自己的田地，是那個沒落貴族老澤讓在世時，分給領民的。他運氣好，恰好分到了自己的一塊田地，從此就不用再給貴族姥爺種田交糧，他本以為從此自己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但每一年，每一年的收成總是會被冬熊領嚴苛的天氣影響。
    他心情低落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今天是領主府發放種子的日子。和他一起的，是周圍鄉間的其他農戶們。看著他們一個個如喪考妣的樣子，卡焚也知道他們的田地肯定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卡焚，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這該死的霜凍，我的稻子全壞了！”
    “唉，家裏存糧本來就不多，這下冬天更難過了。難道真的隻能去青鷹領要飯吃了嗎？”
    最後一位農夫的一句話，徹底讓原本就有些壓抑的氛圍，徹底死寂了下來。
    卡焚還記得兩年前的時候，他和妻子在錯誤的時間懷上了孩子。那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卡焚給他取名叫迪卡，希望他能健康的長大。
    但很不湊巧，迪卡出生在秋季，還是缺糧的秋季。
    家裏沒有餘糧，嚴酷的冬季又即將到來。卡焚隻能和冬熊領大多數缺糧的人一樣，給老婆和孩子留下家裏的糧食，自己獨自離開冬熊領，前往青鷹領就食。
    那是一條極其危險的道路，秋冬的天氣變幻無常，饑餓的冬熊四處搜尋著過冬的食物，性情極其的凶殘。從冬熊領前往青鷹領的道路，會穿越起碼三片林間，每一片都是死神的陷阱，埋葬了許許多饑餓的人。
    他運氣好，逃過了冬熊的捕食，成功的來到了青鷹領，不僅討到了飯吃，還打了份短工，掙了些小錢。
    等到開春時，他拒絕了青鷹領領主府的招募，沒有前往礦山工作。而是花光了打工賺來的所有錢，在青鷹領為妻子孩子買了幾件衣服，還有金貴的奶粉，歡天喜地的返回了冬熊領。
    他很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的心情，雀躍、思念、激動，又帶著忐忑和坎坷。
    他甚至打算等孩子大一些，就帶上一家，移居去青鷹領的。
    然而推開門的一瞬間，妻子和孩子餓的幹癟的屍體，就躺在床上。
    未來所有的夢都破碎了。
    到死，自己的妻子都緊緊的把孩子抱在了胸口，自己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含著母親的，想要從幹癟的胸膛裏吸到一滴奶水。
    就算卡焚把家裏所有的糧食都留給了妻子和孩子，他們還是沒能撐過那個冬天。
    事後，他聽說有人來家裏借糧，而妻子迫於無奈，借出了糧食。
    他也聽說老澤讓發了一批救濟糧，杯水車薪。
    還聽說領主府聚積了大批糧食售賣，因為沒人買都放爛掉了，也不願意救濟一下快要死掉的百姓。
    那些都和他沒有關係了，死去的妻子和孩子沒有辦法複活了。
    或許，今年的冬天，自己就該去陪他們了吧？
    卡焚有些麻木的走到了領主府前。
    前來領取種子的人已經排成了一條長龍，那位年輕的書記官正坐在一張木質桌子後，上半身挺得筆直，整個人看上去威嚴又幹練。
    呸，惺惺作態的貴族走狗！
    卡焚在心裏啐了一口，心裏極端不喜這些壓根不關心普通人的貴族們。
    但身體還是老實的排在了隊伍的後麵。
    兩年前，在離開冬熊領前的夜晚，他答應過老婆孩子，不管怎麽樣自己都要努力活下去。
    為了遵守這個誓言，他才麻木的活到了現在。不然的話，在看到妻子和孩子屍體的那一刻，他可能就選擇去死了吧。
    隊伍很快排到了他。
    書記官小姐身邊的一名衛兵，將一口袋種子遞給了他。
    他接了過來，下意識的掂量了一下，大概有半斤重，足夠自己一個人吃上好久。
    “姓名，年齡，是否參加秋種計劃？”很快的，書記官小姐那冷冷的語氣就讓他回過了神。
    “卡焚·博爾特，37……我……”
    等到要回答是否參加秋種計劃的時候，他突然頓住了。
    手裏的沉甸甸的灰稻種子有些壓手，這份量是如此的真實。
    自己真的要種下去嗎？
    今年的冬天如此的嚴酷，自己家的存糧本就不多。
    要是種下去後，顆粒無收，自己豈不是什麽都沒得到？
    “書記官小姐，請問參加秋種的人有多少？”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書記官小姐手頭的紙張。紙張上隻有上端寫了一些文字，卡焚不認識，但這並不妨礙他覺得這些字精致好看，充滿了神秘。
    書記官小姐看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卡焚知道了，看來昨晚的這場霜凍，讓大家夥都和自己一樣，有著同樣的顧慮。
    自己留著，這些種子省著點吃，還是能吃很久的。
    如果種下去，顆粒無收，那這個冬天肯定就熬不過去了。
    他身後的其他人也豎起了耳朵，等待著書記官的回答。
    “唉……”書記官小姐歎了口氣，她似乎對眼下的情況早有預料，“如你所見，並沒有。”
    卡焚雖然看不懂字，但他知道那空白的紙片上肯定是沒有多少名字的。
    這個回答似乎也給了身後其他人選擇不參加計劃的理由，於是大家的目光便都隻集中在了那些種子上。
    “那我也……”卡焚想要說不參加來著。
    畢竟他答應過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孩子，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有了這些種子，自己或許不能撐過這個冬天，但至少能多活一些時日，不是嗎？
    他回想起自己看見自己妻子和孩子屍體的那一幕。
    幹癟的身體，相互抱在一起的樣子，身體裏沒有任何養分，餓的如同幹枯的樹枝。
    原本說了一半的話，停了下來。
    安娜也暗自歎了口氣，她就知道，這個秋種計劃是不可能這麽簡單的實施的。
    這個裏德，並不適合作為治理官。
    就在她準備揮手，讓卡焚離開時。
    “書記官小姐!”卡焚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
    “裏德先生說過，大棚種植技術可以讓種子在秋天發芽，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如果是霜凍之前，他還會抱著試試的形態去種一種，但眼下的情況，這個答案無疑是他、還有所有人都最關心的。
    這直接關係到有沒有人參加秋種計劃！
    安娜被嚇了一跳。這個一開始唯唯諾諾，和其他平民一樣，對自己敬畏的農戶，竟然突然爆發出了這麽大的音量？
    她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對方，粗糙的雙手，單薄的衣物，凍得發紅的鼻頭，亂糟糟的頭發下，是一張因為寒冷和幹燥，讓皮膚有些龜裂的臉。
    然後就是讓她印象深刻的，像是做好了某種覺悟的雙眼。
    被這雙眼睛看著，安娜有些難以說謊。
    她是想和之前一樣，告訴這幫人要相信領主府的。畢竟提出這個計劃的人是裏德，她隻是作為書記官輔助罷了，而且眼前的這幫平民是死是活，她也並不是很在乎。
    在這個世界，哪次饑荒不會死人的？
    早在王都的時候，她就見過、聽過了不少饑荒時的死傷，不過就是一些冷冰冰的數字罷了。
    可是現在……
    感受到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自己。
    安娜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魔杖，仿佛那才能給自己帶來一絲安全感。
    “……我不知道。”
    她還是選擇搖了搖頭，下意識的說出了心裏話。
    “不知道？”
    人群傳來了喧嘩聲，某種躁動越來越大。
    卡焚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他用力捏緊了拳頭。
    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這幫貴族老爺們就是尋他們開心！根本沒想過管他們死活！
    “你們是在戲弄我們嗎！”他忍不住大聲的嚷嚷了起來，“什麽叫你不知道！”
    人群開始騷亂了起來，再這樣下去，隻怕會和兩天前的廣場一樣，引發民變的吧？
    這幫人已經被逼上了絕路，為了活下去他們可什麽都做得出來！
    安娜幾乎的是下意識的就抽出了腰間的魔杖。
    “她當然不知道。”
    就在人群的喧嘩聲越來越大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沉靜男性聲音從領主府裏傳了出來。
    卡焚抬頭看去，隻見裏德，不，現在該叫他該死的治理官大人，走出了領主府。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兩隻眼睛掛著黑眼圈，眼袋重重的，像是一晚上沒睡好。
    “那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大棚溫室種植技術，到底有沒有用！”
    裏德打了個哈欠，然後轉身，從身後抱起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房子模型。
    “當然，你們看這個，這個就是我提出的大棚溫室的模型。”
    他抱著模型走到了人群之中，然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光是模型而已，根本沒辦法證明有沒有用！”
    “就是，少拿花架子糊弄我們！”
    “到底行不行，給個準話！”
    ……
    聽著周圍嘈雜的聲音，裏德笑了笑，然後把模型遞到了卡焚的眼前。
    “你自己看。”
    在卡焚的眼中，透過薄薄的薄膜，在漆黑的土壤裏，一點點綠色的嫩芽，是那麽的顯眼。
    以至於到了耀眼的地步。
    當了快三十年的農戶，灰稻的芽他早就看得膩煩。
    可現在，他第一次覺得，灰稻的嫩芽是如此的美麗。
    他鼻頭一皺，眼睛不知道怎麽的就酸澀了起來，或許是冷風吹到了眼睛，或許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孩子。
    卡焚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是有一些沙啞的哭腔。
    “太好了，我願意……參加……秋種計劃。”
    那一年的秋天，要是有這樣的技術就好了。
    你們或許就可以活下來了吧？
    卡焚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然後用力對書記官安娜說道。
    “書記官小姐，麻煩寫上我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