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羽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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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康湖的水快幹了。
有幾年,菲鶯經常帶倚天輪來這片湖,暖季的日暮時分,成群的火烈鳥從西方來,成千上萬盤旋的鳥兒像一陣粉紅色颶風,蔚為壯觀。
然而那是羽人到來前的事。
短暫的絢爛過後,早就在高空覬覦已久、伺機待發的雄性羽人們像從天而降的灰色死神俯衝而下,撞擊與哀鳴響徹天際。捕食?戰鬥?亦或是屠殺?有些鳥兒在鉤叉撕扯中支離破碎,屍體就這麽丟棄在湖邊,像天空的霸主用畫筆在湖麵勾勒出的一幅血淋淋的塗鴉。
經過數年的氣候變遷,賽康湖幾近幹涸,每年一度的狩獵狂歡也成了往事。然而倚天輪依然記得母子倆正是為了這些破碎的殘骸而來。潘達偶爾會分給他們一些獵物,可那遠遠不夠支撐他們渡過難熬的寒季。有些晚上——比如現在,倚天輪會到賽康湖邊走走,看看能不能找些其他人剩下的魚或鳥類充饑。
倚天輪摸摸肩膀,高興地發現前些日子煌孫留下的抓傷已經快好了。倚天輪不怪他,煌孫算是個朋友,但是羽人經常會這樣莫名其妙地燃起爭鬥的欲望,倚天輪的孱弱使他經不起哪怕是最平常的打鬧。久而久之,他變成了整個部族不願接近的存在。
倚天輪數著步伐走在幾乎可以稱為沼澤的賽康湖邊,腳上全是泥巴,據說這樣能讓腿上的毛變粗,說不定很快就能飛了呢。菲鶯老是說他一定行,隻是時間問題,卻從來不讓他從天鷹崖跳下去試試。
幾乎每個羽人都是這樣學會飛行的,恐懼如風,致你死地的,亦是托舉你的力量。倚天輪知道,羽人自古相傳的口訣在真正的恐懼麵前無濟於事。帶著泥土味兒的狂風在淺綠色的巨草間嘶嘶作響,他剛開始想自己是否能乘著這股風飛起來,卻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麽可能呢?所有人都說我飛不起來。潘達說羽人從飛起來的那一刻起就與恐懼相伴,倚天輪也想飛,卻是為了逃離恐懼。黑暗的樹海和荒涼的曠野讓他害怕。
他害怕的時候,菲鶯讓他抱著錫莎,大蛇身軀的溫暖能給他片刻的安全感,醒來卻依然要麵對冷漠的同胞們。
翅膀的畸形是原罪。
“喂,小雞翅。”一塊石頭飛來,砸在他旁邊的地上。這是最近搬來沼澤的基森的聲音。基森是族長萬河最寵愛的孩子,平日以毆打倚天輪為樂。托他的福,幾乎所有年輕的羽人都參與過這種活動。
“扔偏了。”倚天輪咕噥一聲,頭也不抬。
翅膀扇動的聲音讓倚天輪心驚膽戰。巨大的身影從茂密的樹冠頂上撲下,倚天輪掙紮著被拽離地麵。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對比自己強的人說這種話。”這個叫做基森的粗魯羽人說,“看看你發育不全的樣子,小雜種。我不知道菲鶯跟誰生了你,她現在一定悔得掉毛。”
倚天輪掙開基森拎著他的手臂,揮拳朝他打去,換來了更凶狠的暴打。於是他隻得縮在地上,用翅膀把自己保護起來。
“雜種——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基森每用樹枝打他一下,嘴裏就蹦出一個詞,“我會殺了——你的!”
直到打得過癮了,倚天輪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基森才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大蛇錫莎發現了他。
汙泥把倚天輪的翅膀黏成一團,走起路來本就不多的羽毛耷拉著,想那樣子一定夠狼狽的。倚天輪在泥裏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發現是一整根長脊魚的魚刺,這種魚除一條貫穿頭尾的脊骨之外,剩下的骨頭又密又硬,不適合進食方式粗獷的羽人吃,但倚天輪在這一方麵天賦異稟,他總能想辦法吃到長脊魚脊骨內側鮮美的肉,所以有時候他餓極了也會找其他人吃剩的這種魚來充饑。倚天輪聞了聞這條魚的殘骸,坐在一棵樹下認真地把肉用細長的魚刺剔出來,大部分給了錫莎,自己就著裝在竹筒裏的涼茶吃。
最近菲鶯也不願理睬他了。倚天輪知道這是因為他拖累了她。但錫莎還是老喜歡陪在他旁邊,多年來一直如此。倚天輪琢磨這條蛇一定是喜歡吃這種魚肉,因為除此之外他幾乎一無所有,也沒有什麽足以保護自己免於凍餓的能耐。
樹影搖曳,土星環灑下顆粒狀的星光在大蛇身上躍動著,倚天輪捧著肉邊吃邊看著那些遠在天際的、閃耀的銀色粉塵,如果他能飛,他想到那上麵去看看。有一次基森和人打賭說他不是真正的羽人,扛著一根倚天輪手臂那麽粗的樹幹用力揍他,打得他當場暈厥,醒來後看見的景象便是眼前這樣,大蛇錫莎和土星環。倚天輪覺得,世間從沒有過這麽美的星光——他本來是要死的啊。
倚天輪想到這裏,摸摸頭上挨打的地方,覺得最近似乎沒再受過那麽嚴重的傷,還挺高興。他看了看手裏剩下的肉,掰成兩塊。
“你想要這塊?”他看見大蛇朝著比較大塊的肉吐信子,趕緊把手藏在背後,也顧不上蹭到了泥巴,“你吃的可夠多了,別貪心不足。”
大蛇哼哼著去咬較小的那塊肉,倚天輪摸摸它應該是脖子的地方,鱗片光滑溫暖,雖然過了蛻皮的季節了,可錫莎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一年樹林裏的日子不好過,大家都吃不飽。倚天輪慶幸自己個子小,不用吃太多東西。否則菲鶯可不會高興。
他的媽媽弄到的食物僅僅夠自己充饑,隻是些橡果和蘑菇。他們已經許多天沒見過鳥肉了,這讓菲鶯的情緒很壞——至少倚天輪認為如此。他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常會開心地哄他,把他抱在懷裏高高拋起再接住,那是倚天輪有過最後的“飛行”經驗。倚天輪記事很早,有一次他在半睡半醒中聽看見媽媽輕聲對他說:“你將要有一首歌呢。”
歌是神聖的東西,山頂冷光深處有時會傳來令人振奮的歌聲。先知說那是象征著神界的音樂,那時,所有的羽人都會望向海岸,不可逾越的大海彼岸便是神的國。
我會有一首歌呢。倚天輪和小小的自己一起揉著眼睛。
樹屋的門扉爬滿青苔,倚天輪豎起耳朵輕輕聽著,確認屋裏安靜之後他帶著錫莎進了屋。
一股並不多麽好聞的氣味在屋子裏彌漫著,菲鶯沒有表示出任何看見倚天輪的樣子。此刻她正兩眼無神地嚼著酸草葉,紫色嘴唇和被染紅的牙齒之間時不時吐出幾個嗝,肥胖的身軀一經挪動,整個樹屋便開始搖晃。倚天輪找了一個相對幹燥些的角落坐下,有點忐忑地望著媽媽——多年的煎熬已經讓她放棄了自己和兒子的人生。
那是倚天輪帶給她的煎熬。他知道,她為他放棄了所有這個年紀應該充分享受的一切,卻換來了更多的敵視、辱罵和欺淩。
“我吃了一整條魚呢。”倚天輪鼓起勇氣說道,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沒底氣,他確實吃了魚呀!
“嗯。”菲鶯回答,“好吃嗎?”
“特別好吃!”倚天輪放鬆下來,甚至還站了起來。看來媽媽今天心情還不錯。“很香很甜……”他很想再說出幾個形容魚肉的詞,可實在不知道吃下一整條魚是什麽滋味。
“還有嗎?我也想嚐嚐呢。”菲鶯咧嘴笑了,露出一溜有點兒泛紅的牙。
“對不起,實在太好吃了,所以……”倚天輪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忽然覺得很愧疚,幾乎像真的獨吞了一整條魚那樣愧疚。是啊,他怎麽沒給媽媽帶一點回來呢!
菲鶯不說話了,倚天輪退回到角落裏蜷縮起來,用小小的翅膀盡量蓋住自己的肚子準備睡覺。板結的泥巴讓他很不舒服,但他不敢出去找水清洗。就這麽將就一晚吧。他想道。
緊接著他聽到啜泣聲。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
他提心吊膽地等著第三聲啜泣,可等了許久終於沒來。他稍稍放下心來。
我會有一首歌呢。他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