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羽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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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輪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從地上拽起來,粗暴地扔出樹屋。倚天輪皺著眉頭摸摸被摔傷的半邊翅膀,好像有一根骨頭斷了,他想。頭上的樹屋正在微微晃動,裏麵傳來他不喜歡聽的呻吟和咆哮聲。錫莎朝他吐著信子,眼睛在樹下的黑暗中發著綠光。
倚天輪搖搖頭,準備臥在樹根下再睡一覺——他老是覺得躺下會讓他的翅膀發育更加緩慢,於是十分不喜歡躺著睡。然而右邊翅膀上方骨骼的劇痛讓他再難以入眠。他忍著疼痛活動了兩下,幾乎疼得喊出聲來。他可不想打擾那個大塊頭羽人的好事,會被打死的。
倚天輪站起身,光著腳在樹林裏走著,腳趾縫間的泥軟軟的很舒服。值得慶幸的是他終於可以找一條小溪清洗翅膀了。溪水很涼,但羽毛變得柔順,思維變得清晰。倚天輪從水裏費力地爬上來,跪在草地上,把臉埋進草叢中,貪婪地呼吸著清甜的草香。
山頂泛白的光看起來似乎比平時要亮。迎著那光,一條陡峭的山路隱隱然浮現出來,蒼鬆翠柏列隊攀上千仞高崖。倚天輪有點好奇,它似乎從來沒這麽亮過。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他打算朝那個方向走,看看那光後麵究竟是什麽。然而沒走多遠,翅膀的傷勢就讓他疼得齜牙咧嘴。這是怎麽了?疼痛幾乎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感覺,他在流血。一滴接著一滴,殷紅的血浸染著泥土。
我要死了嗎?倚天輪饒有興致地想。
攀上那些層疊的岩梯時,倚天輪找到一些白蘑菇。他在一片狹窄的空地停下來,把蘑菇周圍的裙邊揉搓掉,囫圇吞下肚中。翅膀撕裂的傷口早已在寒風中凍結了。倚天輪吃了蘑菇之後,驚奇地發覺自己已經爬了很久,散落的積雪覆蓋在艱難生長的樹苗和枯草上,這裏海拔很高,幾乎接近天鷹崖。何不去試試飛行呢?據說很多膽小的羽人都是這樣學會飛行的——就連潘達也是。倚天輪懷念地想。潘達對他一向很好,可惜的是他在一年前失蹤了,大概就是菲鶯開始變得喜怒無常那時候。
近年來部族裏經常有羽人失蹤,倚天輪雖朋友不多也有所耳聞。他試著想象那些人的臉,卻似乎隻記得奚落、嘲笑和攻擊。他盡心盡力地討好他們,卻發現這些同胞反感的並不是他的行為,而是他的存在,他畸形的翅膀被視為使日子變得艱難的煞星,倚天輪比他們更痛恨這對翅膀,他常常幻想自己某一天醒來,變得像煌孫一樣高大強壯,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掰斷樹木。那該多好啊,要是他能自己保護自己,就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乞求一點吃的,不用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不用時時擔心自己可能會被打死了。
然而每次醒來,他的翅膀還是短小畸形,像一個寫在他臉上的笑話。
想到這裏,倚天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翅膀的傷口。血已經凝固,疼痛變得鈍滯而麻木。倚天輪用左手撫摸著右邊翅膀的傷口,發覺傷口處有一塊羽毛脫落了,他忍不住撓了撓,表麵結下的血痂掉落,倚天輪這才發覺並不是羽毛脫落,而是兩節骨頭之間的血肉撕裂了,筋膜中間有什麽東西在岌岌可危地連著斷掉的翅膀。他忍住劇痛把翅膀彎折過來,不祥的聲音在耳際響起,倚天輪痛得幾乎昏厥,隻見翅膀已經重新撕裂開來,血把腳下的雪地染成深紅。他知道他的翅膀斷了。
失血讓倚天輪周身發冷,意識模糊。他對自己的翅膀已不抱希望,內心卻燃燒著某種決絕的怒火。他看著自己的翅膀一點點撕裂,黑色血液噴湧而出。或許不久後會有人在去往天鷹崖的路上發現他已經涼掉的屍體,但他不在乎。卑微的一生就此走到盡頭或許也不錯,這個世界對他並不好。
但是發現他的是錫莎,一如往常。
大蛇從陡峭的山崖攀上來,腹部的鱗片被岩巒刮得傷痕累累。它舔了舔倚天輪腳下那灘血水,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你在等我死嗎?”倚天輪虛弱地問,“快了,老朋友,別著急……”
然而錫莎繞著他爬了一圈,忽然鑽到他身下,以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托起了他。大蛇的肌肉如此發達,倚天輪無法反抗。他躺在錫莎背上看著雪山,天空之下,紫色亮雲翻湧著,天際的景觀如同命運一樣無常。
倚天輪知道他們正離開懸崖,寒冷被他們拋在身後。自然給大山蓋上了凍土,但從不為人所知的入口進去,冰冷的虛土之下流水潺潺,腐爛的根莖遮掩著蛇的國度。
大蛇背著倚天輪,在山路上留下一行觸目的血跡,這條痛苦之路的盡頭是人跡罕至老猴麵包樹林,這是一條隻有伏地而行的錫莎才能發現的路,千萬條黑蛇一樣的根係組成了錯綜複雜的地下迷宮,這些猴麵包樹的樹根掙紮著競相滲入更深的地層,倚天輪看得出他們滑過的空間曾被一根粗大無比的樹根占據,但它很可能早在數十年前便開始腐爛,僅存的養分被其餘根莖瓜分,同時養活了大量的白色蛛網草。大蛇就這麽順理成章地帶著倚天輪滑了進來。
洞很深,大蛇越走越快,洞越來越寬敞,直到地麵變成頭頂的一個小亮點,四下一片昏黑。
這是我的葬身之地嗎?倚天輪想,黑暗如同無法逃避的命運向他壓來,四周濕滑的泥水包裹著他,讓他行動起來多有不便。
大蛇在黑暗中搖了搖尾巴,一些泥被甩到了他身上,倚天輪沒力氣閃躲,隻能聽之任之。
大蛇又搖了搖尾巴。
倚天輪明白了,錫莎正往自己的傷口上抹那種泥水。它莫非想要救自己?倚天輪隻聽說過寵物蛇吃掉瀕死的主人,卻從沒有聽過蛇救人的故事呢。
過了不知多久,傷口的疼痛有所減輕,倚天輪嚐試著摸索,驚喜地發覺斷裂的翅膀底端依然有知覺,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右邊的翅膀好像更寬闊了。
倚天輪的左手沿著尺骨向上摸,忽然發現此前斷裂的尺骨與肱骨之間似乎長出了新的結構,下麵連著另一根新的骨頭。而此前上麵覆蓋著的皮膚此刻已經支離破碎,那才是疼痛的來源。
倚天輪抖開右邊翅膀,劇痛和狂喜同時洶湧襲來。他明白了自己並非先天畸形,隻是翅膀缺失的結構被一層皮膚裹住了。如今他已擁有一邊完好的翅膀,隻不過中間是光禿禿的骨頭。他抬起右手,撫摸著左邊翅膀的尺骨,看著錫莎黑暗中發亮的眼睛。
他笑了一下,右手用力一扯。
尖利的喊叫聲回蕩在深冬的山穀,在這聲音裏,不屈的傲骨與生命的狂熱相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