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羽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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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了寒季,羽人島萬物生長。
參天的猴麵包樹鬱鬱蔥蔥,繁茂的根係汲取整個寒季的水養育著它們。這些壯實的樹掏空了腳下的土壤,擁擠的樹根取代泥土,成了新的道路。這些樹根之間偶有縫隙,據說至暗處有不可名狀的陰影從裏麵爬出來。
羽人煌孫蹲在樹上,看著兩棵樹的樹根之間形成的黑洞。它有多深呢?他想著,部族裏盛傳在寒季餓極了的羽人跑到猴麵包樹的密林中追逐爬行動物,結果被這些巨口吞噬,再也沒能出來。被稱為“小雞翅”的倚天輪也是,他在幾個月前失蹤,如今杳無音信,誰也沒見過他的屍體。
說來奇怪,倚天輪無聲無息的消失在聚落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年輕的羽人們一直在就這個畸形的小個子將來的死因爭論不休,不少人認為他會在第一次嚐試飛行時摔死,而基森則堅持他會死於謀殺——因為他實在是太礙眼了。隻有煌孫認為倚天輪沒那麽容易就死,他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雖然身體殘疾,卻總能弄到吃的,他知道人多時跟基森說話容易激起對方的怒火,也知道博希達雖然經常對他惡語相向,但隻要私下懇求,她總能施舍一些吃的。但煌孫沒傻到同別人分享他對倚天輪有限的好感的地步。
漂亮的大金蛇錫莎也不見了,這似乎讓菲鶯變得更加陰鬱。排隊接湯的時候,她老是畏縮在角落裏,戒備地看著每一個人,煌孫覺得她很可憐,所有關心她的人都離她遠去,圍繞這個曾經部落裏最可愛女羽人的傳聞越發離譜和下流。有時候,羽人身上失去了某些賴以生存的物件時會變成這樣。不過羽人一向靠著自己的身體狩獵、采集、生活,失去什麽會讓一個人淪落到如此地步呢?又是怎樣辨別他們是否失去了那奇特的物件呢?既然如此,他煌孫又如何確定自己不會有朝一日也失去那珍貴的東西,從而變為兩眼無神的行屍走肉呢?
他越想越害怕,索性離開了那顆猴麵包樹。他是到這兒來找鳥蛋的,熱季初期,猴麵包樹上經常會有大大小小的鳥巢,裏麵的蛋被羽人視為天賜的美味,用矽晶石一煎,就具備了能讓人變得活力十足的魔力。煌孫想著,如果他能找到幾個蛋,就能以做煎蛋為由頭找個女羽人的家好好地溫存一會兒,否則老像是底氣不足似的,要麽根本不許他進入,要麽快活之後就得趕緊離開。這些女羽人倒是看得明白,在天氣不好的時候,一個屋簷對於羽人的誘惑力要比她們所能提供的性技巧大得多。真是不公平。雄性羽人缺少靈巧的雙手,沒辦法像女羽人那樣把檾麻和燈芯草巧妙地揉製到一起編出麻繩,合理地利用杉樹現有的結構,在其上固定鵝卵石和柔韌的黃楊木芯材的獨特藝術他們也不得要領。他們能提供的隻有食物,而如今食物也短缺得要命,不少雄性羽人隻能在打瞌睡的時候席地而臥。
煌孫幾乎席地而臥了整個寒季,越是如此,身上就變得越邋遢,就越缺少一種總能找到住處的自信。雖然得益於猴麵包樹的繁茂生長,他自己從來不缺食物,和同伴們飛行追獵也是妙事一樁,可同大家分開後沒地方可去的感覺確實不那麽好受。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在三天內闖進一個女羽人的家裏,這些鳥蛋就是門票。
他在一棵杉樹的樹杈間發現了淩亂的鳥窩和鳥蛋,就在他覺得好運終於光顧自己,迫不及待地從猴麵包樹樹頂滑翔而下時,有什麽東西“嗖”地從他旁邊擦過,嚇得他大叫一聲,撲騰著翅膀狼狽地躲開。
那是一根木箭,此刻正牢牢釘在鳥巢下麵。
煌孫攀著一根相對粗壯的枝幹,到處尋找攻擊的來源,卻被從後麵捂住了嘴。
“原來是老朋友啊。”耳畔傳來一個暌違已久的聲音,煌孫驚恐地回過頭,看見了幽靈。
倚天輪以舒展的姿勢盤踞在枝丫間,翼爪展開,抓著上方的樹枝,一隻手捏著煌孫的臉,另一隻手拿著一張粗獷的硬弓——當然作為羽人島的原住民,煌孫從來沒見過弓,更不知這東西叫什麽。
煌孫搖了搖頭,他無法理解,不敢相信。於是倚天輪遞給他裝在竹筒裏的涼茶,花了些功夫安撫他受驚的心緒。
“我其實沒在等你的。”這個曾經是小雞翅的敏捷羽人告訴他,“那是個陷阱,若不是你,換做誰都已經死了。”
“你要殺死自己的族人?”
“不正常?”
因自己曾經善待過對方,倚天輪如今才沒有痛下殺手。煌孫出了點汗,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心軟這一弱點救了一命。
“你經曆了什麽?”煌孫多喝了點涼茶,覺得平靜多了,卻還是沒從驚訝中緩過神來。
“在底下。”
“地底下?”
“嗯。”
“我聽說你像他們一樣掉進去了。”
“我是掉進去的,但別人一定不是。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談。”
倚天輪脫胎換骨。這是煌孫的第一感覺,雖然他未必真的知道“脫胎換骨”這個詞。
“我的翅膀在寒季骨折了,隻得躲進地下養傷。你知道部落裏是怎麽處理殘廢的。”他冷漠地說起“殘廢”這個詞,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我不想拖累別人,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這一睡就是一個冬天。地下的黴菌和苔蘚覆蓋了我的身體,蜘蛛和螞蟻在我身上安了家。但無論如何,寒季過去時,我發現自己還活著,錫莎纏繞在我身上,使我免於被凍死。”
“好一條忠誠的蛇。”
“我長出了新的翅膀。”倚天輪不必要地解釋道,煌孫看得出以他不可思議的翼展,配上原本就瘦長的身材,想必如今成了個飛行好手。但是他的翅膀何以如此瘦削呢?他又何苦非披著一件泛黃的翼袍呢?
“翼袍挺漂亮。”
“這可不是翼袍。”倚天輪嚴肅地說,“你摸摸看。”
煌孫的手一碰到表麵,怪異的手感就讓他縮了回來。“這是什麽動物的皮。”
“蛇皮。出於某些特殊的原因,那時候我失血過多了,就把錫莎蛻下來的皮敷在傷口上。等到我醒來,這些皮就長在了我身上。”
“可真像個神話。”
倚天輪搖搖頭,從樹枝上彈起,滑翔到鳥窩旁邊,抓起那顆鳥蛋。蛇皮讓他擁有了不可思議的滑翔速度,飛行姿勢相當優雅,煌孫羨慕不來。然而當倚天輪停在樹上之後卻拉開弓搭上箭,瞄準了他。
煌孫張開翅膀,做了一個羽人出於本能的威嚇動作。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不許和任何人說。”
他居然敢威脅我?煌孫生氣地向對方撲去,那根箭“嗖”地射出,肩膀上的羽毛應聲而落。
“我想射哪裏就射哪裏。”倚天輪冷冷地說,“在地底,我練了一萬次。”
煌孫不甘心地收回翅膀,蹲在樹上戒備地盯著對方。
“我到地上來的第一件事,是回到我母親菲鶯的家。可那時候大家已經睡了,我看不清樹屋裏有沒有別人,於是打算在旁邊待著,等到菲鶯醒來再進去。結果我看見了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某種異常的東西,沒有翅膀的黑影。它悄無聲息地飄在我家的樹屋旁邊,有那麽一會兒,我以為它要傷害菲鶯,但它隻是待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就慢慢悠悠地飛走了。從那以後我一直躲在這一帶,想再看看那天飄在天上的是什麽。”
煌孫沒吭聲。倚天輪在等著他的回答,是什麽回答呢?他不清楚,隻是覺得自己正在陷入被對方輕易控製的境地。
“朋友,我需要你的幫助。”倚天輪終於說道,“我認為,消失的族人與那個影子有關。”
“我能幫你什麽?既然你變得如此的……勇武,哪裏還用得上我呢?”
“我還沒有在部族裏現身的打算。我總覺得,‘那東西’似乎跟族裏的什麽人有聯係,隻有大家認為已經死去的羽人才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這時候出現不是明智的選擇。”
他低聲說出了要求煌孫做的事情。
雲開霧散,樹影映在倚天輪披肩的長發上,星辰照耀著羽人島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