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羽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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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白巨星照耀下的白天吟唱著催生生命的魔咒,暖季的羽人島欣欣向榮。沉睡著的樹木蘇醒了,野草從冬雪下麵探出頭來,重新點燃了漫山遍野的藍綠色火花,然而羽人聚落上空卻仿佛籠罩著深重的陰影。在倚天輪小隊的不懈努力下,幾乎每一個失蹤的羽人都有親人或朋友加入他們,由最初六個成員分別領導,倚天輪希望以此確保那六個人感受到足夠的權力。部族裏開始流傳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地下組織的傳說,這一組織與萬河針鋒相對,他們的領袖被稱為“蛇頭”。
    倚天輪喜歡這個名字。甚至有不滿於族群現狀的人開始主動打聽怎樣才能找到“蛇頭”。人心動搖將是萬河土崩瓦解的開始。
    菲鶯的日子變得好過了一些,雖然倚天輪還沒有露麵,但許許多多的消息口耳相傳,秘密經過虛虛實實的加工不脛而走,有傳言稱菲鶯與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有人說菲鶯就是蛇頭本人。倚天輪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遇險時牽連到她,於是一直沒在他想念的樹屋門前露麵。菲鶯受過的苦夠多了。
    倚天輪再也沒見過小黑人。甚至有時失蹤案就發生在他們身邊,不知為何依然不見那些懸浮著的怪異身影。難道他們並非造成失蹤案的罪魁禍首?有那麽幾個晚上,倚天輪望著銀色星球映在天穹上的霞光,曾有過如此的顧慮。如果最初就是羽人島居民內部的行為,或者他們真的如此前人們猜測的那樣,隻是失足落進了樹根之間的深坑呢?
    不無可能。但是事情絕不至於此等地步的預感在倚天輪腦際回響,他不相信羽人族群所知所見就是全世界。
    從密林之中,他遠遠地望見萬河族長,威武的細山羊胡和剛毅的麵部輪廓都昭示了這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但他何以對他們的行動和失蹤事件無動於衷呢?是他們鬧出的動靜還不夠大嗎?絕對不是。倚天輪知道,即使愚鈍如羽人,也早該發現了這些不安分的家夥把矛頭直直地對準了自己。
    有那麽一瞬間,萬河轉過頭,鷹一樣敏銳的灰眼睛直直地瞪著倚天輪藏身的角落。
    倚天輪握緊腰間的弓把,手心裏全是汗。
    然而族長很快就轉過頭去,繼續和另一個蓄著胡子的羽人交談。
    對倚天輪而言,最大的暴露風險來自托魯汗。他在部族裏日漸囂張跋扈,一部分原因來自於他原本高傲的性格,另一方麵則來自他自己結交並豢養的大批天空獵手。他告訴倚天輪,這些獵手中的一小部分已經被他爭取了過來,但倚天輪認為這個比例要大得多。日複一日。倚天輪能感覺到自己在變得強大,但處境也漸漸變得危險。他們需要盡快向萬河攤牌。
    他下定了決心,既然托魯汗的力量已經達到了如此強悍的程度,就不必繼續供養他的野心。在這個晚上,倚天輪決定下達全麵開始行動的指令,徹底推翻萬河。
    但托魯汗沒來。
    倚天輪躲在樹後,看著變得漸漸熟絡的眾人,卻始終不見大個子獵手。他覺得事情不太對,於是選擇繼續等待。
    樹影漸漸拉長,托魯汗依舊無影無蹤。倚天輪感覺不是很好,總覺得樹林中有什麽正蠢蠢欲動,也就一直半蹲在春天冒出的又高又密的草堆裏,沒著急露麵。就在樹下的五個人交換完信息準備離開時,一根鉤叉從倚天輪身旁不遠的什麽地方擲出,擊中了龐氏姐妹其中一位的肩膀。緊接著,獵手的影子一個接著一個從樹林中竄出,獵手的隊伍把他的五個朋友圍住,為首的正是萬河。這個部族中資曆最老的獵手麵容冷峻,眼睛裏閃爍著寒光,讓人不寒而栗。
    倚天輪幾乎被嚇呆了。混亂中他看見煌孫上前對他們說著什麽,倚天輪咬咬牙,明白這個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們,但究竟從何時開始?他不清楚,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去通知菲鶯,讓她趕快跑。
    但是能跑到哪裏呢?整個島幾乎是封閉的,外麵的世界羽人無法生存。
    他沒時間思考太多。他的朋友們正在遭受厄運,迪正打算展開翅膀,但距離倚天輪藏身處很近的一個獵手已經做出了投擲鉤叉的動作。
    來不及思考。倚天輪挽弓箭出,鉤叉應聲而落。
    尖利的哨聲刺破夜幕的寧靜,無數的黑色鳥兒從樹林的角落裏驚起,撲簌聲徹地連天。
    一場針對“蛇頭”的捕獵開始了。
    倚天輪在草叢中展開翅膀,用盡平生力氣猛地向上一躍,竄出森林,扶搖而上。
    他盡可能往獵手們看不見的地方飛,但這個打算顯然落空了:隨著一聲喊叫,數十名獵手朝他追來。倚天輪拚命地飛,風在他下麵呼嘯,時而有鉤叉擦過他的身體,但倚天輪知道他們追不上他。他驚喜地意識到,自己是部族裏最快的羽人。
    跑啊。他想,快跑啊,朋友們!
    他帶著獵手部隊在天空中繞著圈子,緊接著有一些獵手從空中攔截,倚天輪飛快地射出幾枚箭,雖難以在這種苛刻的條件下命中目標,卻起到了威懾作用,追擊的隊伍遲疑了。他一直向上飛,朝著山間幽穀和神眼所在的方向拚命地扇動翅膀,狂亂的風紮進翅膀間的縫隙,倚天輪神經質地奔逃。
    春風凜冽,鋪天蓋地的影子滑翔著掠過平原。
    不消別人提醒,倚天輪看得出這些迅捷的追兵隻有一個目的,隻要他進入他們的攻擊範圍內,數十把鉤叉隨時可能將他釘穿。所幸視野最開闊也是最危險的平原將盡,倚天輪和追兵的距離越來越遠,而眼前是巍峨的山川。
    倚天輪振翅高飛,山間的風雪撲麵而來,星空在它們後麵。
    倚天輪發覺自己已經飛了相當的高度,他朝下看,當年自己帶著翅膀的傷吃白蘑菇的寬闊平台隻有指尖大小。
    最快的幾個獵手跟著他飛向第一座雪山的山脊,倚天輪飛快地射出幾根箭,巨大的相對速度擊落了一個獵手,倚天輪來不及慶賀,轉身繼續奔命,在寒風凜冽的山穀裏穿梭,他已體力不支,而山穀裏塵封的原始鬆林是最好的藏身之地。於是他轉過一個銳利的彎,一頭朝黑暗的鬆林紮下去。
    降落並不從容,雪地上拖著長長的滑行痕跡。他癱倒在山上終年的雪層裏,星光閃耀,天朗氣清。
    追兵被雪山中傳說的神之力震懾,沒有跟來。
    倚天輪屏住呼吸。如果這時一個獵手落在他麵前,他將束手就擒。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隻有銀河在樹間閃耀著流動,靜謐而甜美。
    “我還活著。”倚天輪輕聲說,虛弱的聲音意味著蓬勃的生命。這種快樂前所未有。
    我他媽還活著!
    他不能回去了。想必山腳會有衛兵把守,他隻能向上,也許到族人永遠也不敢去的地方。樹林的寂靜和清冷讓人害怕。到了晚上,倚天輪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羽人族群向來見慣了殺戮和死亡,但剽悍的族人為何不敢到這地方來?
    倚天輪打了個冷戰。
    死一般的寂靜裏,連思考的聲音都變得令人無法忍受。山風從穀口灌入,然後分散在窪地裏。鬆油的香氣濃鬱而綿綢,這種味道和同樣綿軟的寂靜填充著夜晚,讓倚天輪無從思索未來的出路——或許根本不存在一條可行的出路也未可知。
    最初對於生命的珍視和狂喜過後滋生的是要人命的孤獨。寂靜和孤獨如同死亡一般相伴左右,在這絕對的空寂中,連危險都是奢望。
    我得做點兒什麽。倚天輪暗自想道。
    翅膀激起的塵埃讓倚天輪對這濃鬱的寂靜和黑暗心生愧疚,他應該在此靜坐,享受孤獨,傾聽死亡在雪地上滑行的聲音。
    鬆樹的樹幹因鬆油而變得粘稠,倚天輪爬上樹梢,扒開濃密的鬆針從狹縫中窺視著峽穀。
    看起來他所在的位置尚處於宏大的山穀的入口處,細密的鬆樹綿延至穀地的最中央,那裏不知為何有一塊荒地,從他的角度,倚天輪看不清那塊土地為什麽沒有被鬆樹填充滿,於是他打算從樹林裏朝著大概的方向走過去,同時聊以緩解翅膀酸疼的肌肉。不知為何,他篤定地覺得飛起來並不是個好注意。
    他走錯了好幾次方向,花的時間也比預計要長得多,中途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爬上樹梢,觀察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確,最終快要到達目的地時,天已經大亮,土星在他頭頂閃爍著奪目的輝光。一絲涼爽的風滲過無邊的寂靜,從樹間吹來。
    倚天輪舔了舔嘴唇,風濕潤而甜美,裏麵有生命的香味。
    一個波瀾不驚的湖猶如一塊碧玉般鑲嵌在峽穀的最中間,猶如鬆林中珍貴的處女地,或許在這大片鬆林長出來之前,整個山穀也隻是一座湖而已。誠然沒有確切的根據,但和剛才一樣,倚天輪有種感覺,恐怕正是如此。雲層同星海翻湧著天空的潮汐,寧靜的水麵倒映著雪山和鬆林,神眼閃爍著懶洋洋的輝光。
    倚天輪自出生以來,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受到從內而外徹底的平靜。他席地而坐,感受著幹癟的細胞漸漸豐沛,源源不斷的生命能量從他疲憊的身軀裏升騰。
    他的感官由於恢複了活力而變得異常敏銳,緊接著,倚天輪聽見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
    一種規律的滋滋聲,什麽東西正在有節奏地摩擦著,但倚天輪與自然親密共存多年,他不知道有任何東西可以發出這種尖利而清脆的響聲。
    他躲了起來,那響聲隨即轉化為轟鳴。
    倚天輪有點害怕,但少年羽人特有的好奇心仍然促使他朝著他認為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接下來的場景讓他震驚得險些從樹上掉下來。
    五個小黑人正懸浮在天空中,頭頂藍白相間的柔光呈環狀閃爍著,極為優雅平滑地朝著雲頂山飛去。其中兩個抬著一句軟綿綿的、帶翅膀的軀體,應該已經死了。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小黑人不知為何鬆開了手,羽人的身體被頭朝下吊了起來。
    映著皎潔的天光,倚天輪認出了那張臉。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