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生之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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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星是土衛六,它有過許多個名字。它們或被簡單地遺忘,或沉睡於曆史的記憶中,今天它的名字是歐星。
此刻,位於歐星北半球的城市——摩爾拜,正沐浴在巨大母星灑下的黃金光芒中,燈火通明的城市上方隱約可見一道長長的、直通天際的弧光,那是夜色與星光在天際交融。在那些隨著歲月流逝漸漸變得模糊的記憶裏,即使在戰爭時代的南部保留區,也不曾有過這樣清澈的黎明:空氣清新,夜空晴朗,頭上的土星像一把閃亮的彎刀,土星環在這把彎刀的刀刃上投下清晰而絲縷分明的影子。
蘭楚瓦一向在二時區活動,但是會在一時區起床。這是從前他還是個士兵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如今他年近花甲,又退了休,於是每天比別人多出來的兩個小時就成了享受生活的歡愉時光。
摩爾拜人的退休終歸是太早。這種生活乍看似不再需要辛苦工作、清閑度日即可,實則是幾乎對這個世界宣告了從此以後沒有自己這個人也是無妨。這時候,同他一起生活的孩子就成了蘭楚瓦新的生活重心。他習慣於早早地醒來,到窗邊點上一根煙,遙遙望向一時區天幕上熱鬧的花火,一邊聽著輕柔的音樂一邊哼哼著為那孩子準備簡單的早餐,等到城市漸漸陷入沉寂,他又開始無所事事地在屋子裏左逛右逛。這種行為通常會引起鄰居們的反感:他們不明白這個古怪的老頭為什麽堅持每天爬起來用鏗鏘有力的腳步製造規律的噪音——這直接造成了他們脆弱的神經不由自主地跟隨老人的腳步一跳一跳。經過幾次帶著誤會和不耐煩的交涉之後,蘭楚瓦找到了一個更安靜也更有利於健康的打發時間的方式:他的老友月光?盧克生活在一時區,但年紀大了,自認為無法適應一時區驚心動魄的生活節奏。於是當蘭楚瓦找到他,提出去野外釣魚的主意時,兩人一拍即合。
蘭楚瓦走到雅各布的房間門口,腳步忽然輕了許多,近乎於躡手躡腳了。透過虛掩著的門縫,他能看見雅各布在床上縮成一團。孩子會做什麽夢呢?蘭楚瓦忍不住想。
據說紳月五號小區就是日月明公司為了月光而建的:月光年輕的時候身為摩爾拜市的市長,在城市裏幾乎隻手遮天。但退休之後,這個偉大的城市締造者也和普通的老人一樣,有些自己的小愛好,每天自己動手準備一日兩餐——那種虛無縹緲的偉人光環還在,但那些為世人敬畏的巨大權柄卻早已消隱無蹤。
盡管過去如此顯赫,月光的生活也並沒有像多數退休高官一樣豪奢。這也與從前的他大相徑庭——從前的月光·盧克從來不會被物質問題所束縛,工作之餘,他過的是極為紙醉金迷的生活:他不顧眾人的眼光,經常帶著不同的年輕女孩出入各種社交場合,有人把他稱作“高丘的唐·璜”。女人、奢侈品和政治,蘭楚瓦想起來了,月光熱愛這些。
他坐在月光門前花園裏的長椅上,一盞懸浮燈飄過來,像個小精靈一樣默默陪在他身邊。在柔和的燈光下,蘭楚瓦得以仔細看看這些他從來沒怎麽注意過的花草。疏影搖曳下,清香的薰衣草和金色鳶尾花錯落有致地沿著梯形花圃生長,其中點綴有不知名的綠草。蘭楚瓦不認識這種草,但他很清楚能夠在歐星生長的綠色植物都價值不菲。他知道種菜是月光退休生活的一大樂趣,但如今看見這些花,他忽然覺得月光大人做起什麽來都是有模有樣。或許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才是他打發時間的方式。
懸浮燈閃了幾下,月光扛著細長包裹大步走出來,漫不經心地推開懸浮燈,接著發現了坐在門口的蘭楚瓦。
短絨衣、蓬鬆的圍巾和為確保舒適而設計的寬鬆室內睡褲,這就是這位外交大師用來抵禦拂曉涼風的全部裝備。這些舒適的毛絨包裹著那具有些傴僂的身體,盡管他永遠試圖保持著驕傲與挺拔,奈何奪去他的挺拔的乃是歲月。他的精神仍在,但永遠失去了強健肉體的支撐。
有傳言稱,複仇者集團副總裁級別以上的官員在退休後不久都會被邀請到城外的軍事要塞“做客”,等到他們從那裏出來,往往就變了個人:他們不再談論有關集團上層秘密的事情,有人問起也經常以年老健忘為由強硬地回避。蘭楚瓦不知傳言中其他人的情況如何,但在他看來,月光·盧克對於很多事情的記憶是真的不存在了。扛著漁具包裹的他眼睛裏沒了過去那種陰鷙的精明,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安寧與平和。蘭楚瓦忍不住猜測複仇者集團用什麽魔法取代了這個老人從他的家族那裏繼承來的、根深蒂固的野心。
月光似乎興致盎然,他拍拍蘭楚瓦的肩膀:“喂,往那邊點。”緊接著坐在他身邊,遞過一支香煙替代來。
“你現在就抽這個?”蘭楚瓦難以置信。
“這個牌子味兒不錯,幾乎就像真正的雪茄煙。”月光告訴他,“換換口味。”
蘭楚瓦試探著抽了一口。“真正的雪茄?這明明是蘋果味兒的。”
月光拍拍蘭楚瓦的肩膀,哈哈大笑:“你還是一如既往地缺乏幽默感啊,阿蘭。無所謂啦,反正對我而言都沒差。”
蘭楚瓦哼一聲:“你的鼻子出了什麽問題?”
“鼻子?”月光笑道,“不,不是鼻子,老朋友。上星期三醫生說我患了肺癌,每天早晨和晚上要用半小時碳聚合水霧。還要我在一個月之內不能接觸尼古丁。”
“那可是夠難受的。”
“你說的容易,豈止難受啊。”月光做了個鬼臉:“簡直要了我的命啦。”
蘭楚瓦又抽了一口,覺得這東西實在難抽得很,於是站起來隨手扔在一邊,懸浮燈急忙飄過去收拾。
“今天怎麽這麽急?不像你呀。”月光仿佛若有所思,“孫子的東西準備好了?”
“今天不用我準備。”蘭楚瓦不高興地說,“他被停課了。”
“哈哈哈,對了,讓蘭楚瓦大人一籌莫展的‘青春小惡作劇’。你看,這就是上學的壞處。”月光剛要站起來,一聽這話又鄭重其事地坐回去,仿佛要傳授重要的經驗之談。“會被停課。我上學的時候整天被停課,結果弄得大家都很尷尬。”
“總要有人來告訴他怎麽遵守規則。我的意思是,雅各布說他自己沒有在打生殖疫苗時開小差,但那女孩總不可能自己懷孕吧?”
月光看上去仿佛想笑。“哦,得了吧。‘及時行樂吧,孩子們。’我們這樣對他們唱,是我們鼓勵他們服用那些有益身心的藍色小藥丸,我們還讓他們像末日臨頭那樣尋歡作樂——怎麽,到你自己的孫子這兒就不作數了麽?”
“學校生活並不好過,按說兩個孩子在學校裏的電影間或者遊戲室情之所至,也屬正常。可是孩子們入學的時候被接種了生殖疫苗,小姑娘怎麽可能會懷孕呢?難道這兩個孩子的疫苗同時失效了嗎?”
“哦?有意思。”月光雖年事已高,但對這種事的興趣還是一如既往。“但絕不至於到聳人聽聞的程度。你總不能責怪孩子吧。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按規定簽了合約……”
“別管合約了,你年輕時候情人那麽多,有幾個是簽了合約的?”
月光哈哈大笑。謝天謝地,他看上去終於準備要走了。
無人機讓他們等了一會兒,好在最終在月光開始抱怨之前讓他們吃上了早餐。抱怨是月光·盧克特有的語言藝術,他能把慘淡的歲月、糟糕的困境和艱難的選擇抱怨得雲淡風輕,蘭楚瓦挺喜歡聽他抱怨。月光入主市政廳那會兒蘭楚瓦給他當過十八個月的幕僚,所有人都想來一時區和他一起工作,盧克市長的妙語連珠、唧唧歪歪是人與人之間緊張關係的潤滑劑。
“陸桀這個蠢材,他把錢都花在了酒店和電視節目上,害我們每次出來都吃得不好。”月光盯著麵前的觸摸板猶豫著,看上去沒找到自己想吃的。
“我覺得還可以。”蘭楚瓦看看自己左邊盤子裏放著的一份煎魚、奶酪和土豆泥,麵包是從牆壁上彈出來的。
“你的魚肉都煎糊了。”月光指出,“我猜他們削減了無人機的開支,沒人維護這些做飯的機器。”
“我們回來吃自己釣的魚。”蘭楚瓦提議。
大霧忽然彌漫在窗外,這是飛往郊區的征兆。他們的無人機迎著土星的輝光穿行,有那麽幾分鍾,他們似乎就要擁抱宇宙。
然而這片霧後麵等待著他們的是鑲嵌在藍色森丘之間的濕地,林林總總的樓台石橋連接著眾多精致的小島,這裏曾是月光大人的專屬釣魚台。有一年月光覺得沒意思,於是就把這座湖當公園開放了,四毛錢的門票就可以呆上一整個時區。有那麽幾個月還出現了一股釣魚熱,就在月光猶豫該不該對魚兒收費的時候,大家卻又忽然沒了熱情,隻剩下為數不多的死忠,於是月光就把公園委托給其中最年輕的人看管。
蘭楚瓦記得,那個叫做嘉裏·葉蘭的小子在得知自己的這項重大使命時差點尿出來。這些年來,葉蘭把月光的湖管理得不錯,月光甚至曾動過把它當不動產贈予這個孤苦無依的小夥子的念頭,蘭楚瓦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的這一衝動。
如今嘉裏·葉蘭長成了個三十歲的人,見到月光也不再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穿著褲腿長短不一的破舊牛仔褲,睡眼惺忪地揉著頭發。
“哎呀,兩位先生來的真早。”他說著,上半身象征性地傾斜了一下。他沒戴帽子,但不知為何在蘭楚瓦看來,他似乎總是戴著一頂髒髒的大簷帽。許是釣魚的時候看習慣了。
“不早不早,打魚正好。”月光笑道,“你不懂,這湖裏的魚已經進化出了一種跟咱們鬥智的能耐,想收獲多就得趁它們不注意。”
葉蘭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您說得對,說的對……哎呀,我想起來啦,最近客人們釣上來的魚好像確實不太多。”
“生意不好就說生意不好。”月光拍拍葉蘭的肩膀:“錢是給你自己賺的,又不是給我。天天琢磨怎麽拍馬屁,累不累啊?”
月光大人性情直率,如今更是變得喜怒無常。於是葉蘭聳聳肩:“還是老樣子,手工假餌加上山青蟲?”
“我懷疑你的假餌到底有沒有效果。”月光懶洋洋地說,“我在網上看見那種磷蝦好像挺好用的。”
“網上的東西可沒什麽真話,蟲子好用我們大家都知道。”
“隨你怎麽說,我自己帶了磷蝦。”
葉蘭跌跌撞撞地搬動吧台後麵裝蟲子的大桶的時候驚動了熟睡的小狗“多多”,它站著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開始興奮地繞著蘭楚瓦和月光跑來跑去,因為他們倆一來就意味著主人必須帶它出去玩——嘉裏·葉蘭是個宅男,每天隻做數個小時生意,剩下的時間一直沉溺於虛擬世界“羅生”,他的狗最經常見到主人的形象是躺在vr膠囊裏睡覺,早就學會了自己添置狗糧,對外麵的世界自然比較陌生。
“你看它多開心。”
月光哼了一聲。“它這明顯是憋的。”緊接著卻皺起了眉頭。
蘭楚瓦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當看到月光注意力聚焦處的東西時,心頭也是一驚。
那是個敞開的快遞箱,裏麵裝的倒是一堆無關緊要的雜物,重點在於箱子上畫著一顆五芒星,五個角被人塗上了黑色。
這乃是西斯·擎天的標記,代表著星球的一部分人希望回歸地球文明最深切的渴望。西斯曾經是守護者夏雨·擎天年輕的弟弟,被視為帶領歐星崛起的希望,卻走上了錯誤的道路——這是他一生罪惡的來源。有人說西斯為了達成政治目的動用了某種非自然的力量,一手導致了那個不可提起的事件,他也因此被放逐乃至誅殺。
多年來,摩爾拜一直流傳著一個聳人聽聞的傳說:西斯·擎天的力量將在“回歸日”歸來,清洗星球,並帶著它回家。
“斑馬星……”蘭楚瓦輕聲道,“月光大人,這個你有多久沒見過了?”
葉蘭連忙跑來,一看那箱子,嚇得臉都白了:“月光大人,這……這真不是我搬來的,這是一個客人歸還的工具,他來的時候我快睡了,這些東西一直是多多負責照看的……沒想到——”
“你什麽德行我還不知道?”月光打斷了他虛弱的辯解,“讓你看個場子可以,但你像這條狗一樣沒這個魄力幹這事。”
“咱們得追查這事。”蘭楚瓦當警備隊長的時候專門負責這種思想罪,對這個標記有著難以磨滅的刻骨仇恨。“‘回歸日’臨近了,地下黑幫的小崽子們開始不安分了。”
“有沒有可能是哪家小孩無心幹的?”
“我看不太可能。”蘭楚瓦說,“那人叫什麽名字?”
葉蘭看起來更手足無措了。“我真沒記住,但是那家夥個子真高啊,像個小巨人。”
“你都退休了,阿蘭。”月光懶洋洋地提醒他,“況且隻有我們三個看見,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你敢說嗎?”他問葉蘭。
對方連連擺手:“您別拿我開心了,說出去別說生意沒得做,連命都可能保不住,我哪兒敢?”
“你看。”月光對蘭楚瓦一攤手,好像問題就這麽解決了。“何苦為難一個破箱子呢?”
“這可是你的漁場,你的生意啊。”蘭楚瓦提醒他,“就不怕你自己晚節不保?”
月光笑了。“別這麽悲觀嘛,阿蘭。”他說,“夏雨·擎天活了一百七十歲,就算我隻能活一百歲還有的是時間。西斯的事已經過去多久了,有一個世紀了吧?當年專門管理思想罪的機構早就解散了,既然是前塵往事,何苦抓住不放呢?”
“這是漏洞。”蘭楚瓦說,“如果這種行為不受追究,那麽很快,許許多多這種標記將從星球的各個角落冒出來。”
月光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要查隨你。”他拎起東西要走,“用你自己的人,可別搞到警備隊那裏去。”
“你去哪?”
“釣魚啊,你這個老傻瓜,忘了我們來這兒是幹啥的?”蘭楚瓦正要說什麽,月光卻站定了衝他擺擺手:“先釣魚,再說別的。”
他們穿著靴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倒映著金黃晨光的淺塘,月光的褲腳塞在靴子裏,這讓他鼓鼓囊囊的睡衣看上去仿佛填滿了他實際上並不具備的強壯肌肉。月光當政客的時候喜歡表演,喜歡讓所有事充滿戲劇性,這一點與他父親別無二致。隻不過蘭楚瓦很難想象掠奪·盧克那個魔頭般的人物會心平氣和地放過剛才那樣的事。月光的許多想法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這算是某種洗腦的後果嗎?
他們坐下後,月光見蘭楚瓦還是繃著臉,便湊過來問道:“喂,你怕不是有職業病吧?”
蘭楚瓦以為月光借此揶揄自己從前蓋世太保的身份,便尷尬地一笑。可是月光竟伸出手來,蘭楚瓦剛開始以為他是要安慰自己,隨即反應過來月光是想給他看手腕上的東西。
一枚腕表,鏤空的機械裝置組成一枚精致的豹頭,豹子的眼睛隨著鍾表的走動來回轉動。
“真漂亮。”蘭楚瓦深知月光行事乖張,在這當口忽然討論起手表來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這是‘春宮三問’戈裏特·韋林的作品。”
蘭楚瓦一愣。韋林這個名字對他而言無異於一個咒語,隻需提起便足以使他陷入深沉朦朧的往事。這人表麵上的身份是一家鍾表店老板、最精湛的鍾表匠之一。他發明了在機械手表上安裝星盤,從而把土星和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用齒輪和木偶圖像精確地顯示出來的技術,從而聲名鵲起。他的作品輕輕鬆鬆就能拍到數千新幣的高價,然而他真正的身份卻是掠奪·盧克聯合西斯·擎天向集團發動戰爭時安插在摩爾拜的一個間諜。再加上為人忠厚、說話風趣幽默,上流社會的紳士名媛乃至摩爾拜的一些高級官員都成了他的固定客戶。他左右逢源,通過龐大的社交網絡竊取了大量情報。蘭楚瓦回想起來,在他如此熱衷於把地球元素加入手表設計之中時,他就應該知道,最遲在那個代號為“春宮三問”的間諜將落夜城情報網連根拔起之後他也應該懷疑到戈裏特·韋林的頭上。事實上,正是因為這個代號所指過於明顯,蘭楚瓦從來沒想過將目光投向鍾表業的最顯赫處。直到戰爭結束,他才將韋林關進“天狗之牙”高塔。
此刻,月光手腕上的豹頭像極了韋林被捕時嘲弄的神情。
“您這是什麽意思?”蘭楚瓦略有不快地問。
“別多心,阿蘭……我隻是想說,韋林的被捕讓他的手工機械表成為絕版,價格更是飆升,這反而成就了他的鍾表事業。你知道嗎,政治是浪潮,是搖擺的,你隻能行春秋事,而無法永遠堅持同樣的行事原則。你無法撒一張大網,把星球上所有在家默默畫著這個標記的人抓起來……同樣,你更無法把那些心裏深深刻著這個標記的人抓起來。”
“是嗎?”蘭楚瓦思忖,他有他自己的原則,也有自己誓要帶進墳墓的秘密,月光這番話是一種解脫,還是又一次考驗?他不確定。
“你孫子那件棘手的事打算怎麽辦?”月光再一次轉移了話題。
“還能怎麽辦?”蘭楚瓦有點兒頭疼,“雖說是學校藥品的過失,處在我這種位置道歉和聲明自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得賣掉我在尖北區的一個售貨車了。總不能說不是雅各布幹的吧?”
月光露出帶著些諒解的壞笑。“是啊,雅各布那種黑白混血兒的外貌最近可挺吃香,有時候連我都嫉妒那種人呐。不知那姑娘長什麽樣——?”
蘭楚瓦還沒來得及回答,月光忽然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無論如何她是個幸運的小家夥。隻是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奉行獨身主義的蘭楚瓦居然老來撿了個孫子?這是你年輕時候欠下的哪一筆風流帳?還是……”他壞笑著壓低聲音,“他根本是你的兒子?”
蘭楚瓦沒回答。好在有條魚恰逢其時地咬了鉤,他用力一拉,一條看起來足有四十厘米長的黑魚倏地騰躍出水麵,蘭楚瓦把魚線收回來仔細觀察,發覺這東西通體烏黑油亮。歐星水質和地球上不同,魚的腹部常常會出現皮膚鈣化形成的白斑,而這條魚根本沒有。
“這可是稀罕。”他歎道。
“沒什麽。”月光仿佛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神神秘秘地說,“我最近弄了點實驗室培育出來的魚,這些魚可是擁有最純正的地球基因。我甚至還弄了幾條巨型黃鯛魚呢,現在在這湖裏遊泳可不是特別安全。”
“地球魚?”蘭楚瓦目瞪口呆。“可是限製生物技術出入關是您自己定下的政策呀!”
“是嗎?我不記得了。”月光想了想,“對了,限製,限製溝通,光榮孤立。這話是我說的。我們這個星球是要獨立的啊。”
過了一個小時,土星表麵的金光融入深沉的宇宙,湖麵一片昏黑。就在耀眼的銀色球形燈在他們頭頂遙遙亮起時,月光收拾起漁具,掂量著不算豐厚的收獲同他道別。
一時區澄澈的天空翻湧著妖媚的紫色亮雲,雲的影子像遷徙的野馬在湖麵上奔騰而去,仿佛要將月光大人淹沒。蘭楚瓦看著清瘦的、略微有些傴僂的身影沿著泥濘的堤岸往回走,不禁好奇權力的本質到底是什麽?它能讓一個人擁有通天徹地之能,可當他剝去了那些外衣,看起來又是如此老邁而無力。
那男子從背後襲來的時候,他毫無察覺。
後腰突然好像被鈍器打了一下,蘭楚瓦本能地就地翻滾,名喚“十四紅蓮”的日本刀瞬間出現在他的手中,然而腰部的劇痛讓他難以維持平衡。
對方發起新一輪攻擊,他的動作快得可怕,讓蘭楚瓦想起了一個同樣恐怖的人。
這不可能啊,老家夥早就死了,就算他活著也得九十歲了,不可能有這般身手啊。
他出刀的空間不大,一招“浮舟”,刀刃當時見血。
然而隨後的下劈“唐竹”卻斬空了。陰影閃過,蘭楚瓦脊背發涼。電光火石間,他不得不轉身將對手的武器格開,火星四濺。
那是一把匕首。
而匕首的主人再次融入陰影之中。
他試著用武士的本能辨認對方再次襲來的方向,這種本領在數十年的刀光劍影裏駕輕就熟,感知,煉氣,斬向黑暗中的空白。
袈裟斬。
陰影消散,砂礫落在刀尖上,蘭楚瓦心頭一顫:黑暗中有兩個陰影,其中一個散去,而另一個比白晝更白。
致命的武士對決,生死隻在一刀之間。
苦寒的刀刃貼上他的脖子。
“不,別來……”他低聲祈求道。
溫熱的液體噴湧而出,已經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