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往生之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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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各布在學校成了備受矚目的人物。
    這一代人多數在培育中心長大,出錢培育他們的父親或母親偶爾會來看看他們,極少有父母一起來的。而像雅各布這樣有一個類似父親的角色長年陪伴,對他們而言好奇多過羨慕。於是很自然地,沒人知道怎麽和失去親人的家夥打交道。雅各布從巴士上下來,就被若有若無的目光刺得渾身不自在。一個星期下來,雅各布走到哪裏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看。
    他的隔間與一星期前的樣子別無二致。自由格鬥運動員的海報貼在單人床對麵,擋住了他的學分表。想也知道它現在一定閃著耀眼的紅色。雅各布有點兒心煩意亂,他不知道學分表有什麽用,就算他的學分表綠得冒油,蘭爺爺也一樣躺在泥土下麵,被城市掩埋和遺忘。
    雅各布叫了一杯汽水,他的學監立刻跳出來提醒他注意營養均衡。雅各布真想給它一腳,但想起任何違抗學監的行為都導致他的燈變得更紅,隻好作罷。營養均衡?李林說學監的標準實際上是“快感均衡”,它能根據你大腦注意力集中的時間分配“階梯快感”,如果你的燈是紅的,說明學習電腦語言的某些最關鍵素質沒能達到學校要求的標準,在學校裏輾轉好多年無法畢業的也大有人在。所幸雅各布尚且能勉強跟上課程,有時候也模模糊糊地考慮過是否想按時畢業。被那些盛氣淩人的學生會成員嘲笑的時候,雅各布甚至想在腦子裏安幾條線路,當個半賽博格去算了。
    “你適合把老二改造了,去牛郎店,保準生意火爆。”長著雀斑的彭貝斯說,他是個和雅各布一樣的紅燈少年,常年徘徊在留級邊緣,有點兒文字天賦,隻不過耽溺於恐怖小說,既不利於找女友,也沒法幫助他寫出更好的程序。然而無論如何,學監對文字的好感讓他每次都能僥幸過關。
    “你懂不懂啊?”李林覺得彭貝斯有點蠢,“改造器官是被禁止的。他要是不想手臂爆炸,就不能改造老二。他隻能植入芯片,然後戴上人造老二。”
    雅各布急於結束這個老二的話題:“你們看,高遠來了。”
    急促的恐懼讓彭貝斯扭了脖子。學生會成員高遠比他們大三級,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成績優異,總是帶著令人尷尬的優越感。他是雅各布用海報蓋住學分表的主要原因。
    雅各布冷汗直冒。因為他越過彭貝斯縮起來的肩膀看見高遠邁著迅捷的步伐朝他來了。
    高遠有點羅圈的短腿走起路來總是活力十足。他走路的姿勢好像個陀螺啊。雅各布想著,但我今天可沒打算被他欺負,我在黑子胡同揍了個人呢。他忽然想起還沒跟人吹噓這件事,更希望高遠趕緊走開了。
    “你們不去聽聽摩爾拜公司招人的標準嗎?”高遠摟住雅各布的肩膀,浮誇地說,“跟我來吧,蘭,對你有好處。”
    “饒了我吧,我們才六年級。”
    “是啊,我們知道你要進摩爾拜工作了,遠哥。”李林說,仿佛在告訴高遠沒必要逢人就賣弄一下。
    然而高遠力氣比他大,雅各布沒法掙脫,最後,雅各布生氣地把他甩開。
    高遠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詫異。“我靠,小子你被什麽咬了?”
    “別碰我。”雅各布陰沉著臉說。
    高遠對他做了個威脅的手勢:“希望你看到我在學級報告裏即將寫下的東西時不要太難過。”
    “你愛怎麽寫怎麽寫。”雅各布咬著牙說,彭貝斯在一旁敬佩地看著他。
    “小鬼,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你敏感的小腦袋經曆了多少複雜的活動,但麵對學長時最好還是放尊重些,不然有你的虧吃。”
    “那就用你的隱形眼鏡看看我經曆了什麽吧。”雅各布反唇相譏,如果說高遠有什麽真正的成就的話,那就是他為自己的隱形眼鏡編寫了一套作弊程序,他用這套程序騙過了所有的監考係統,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係統語言學校最出色的學生們往往也是最無視法紀的黑客。
    盡管如此,高遠還是很忌諱別人公然提起這個。他住了嘴,仿佛害怕學校有人忽然決定收回他的學位似地瞧了瞧周圍。走著瞧。他用口型告訴雅各布。
    “你怎麽做到的?”彭貝斯和李林簡直五體投地,“你今天站起來了,雅各!”
    雅各布沒回答。他們難道不明白失去親人意味著什麽嗎?哦,他們當然不明白,正如從前的自己對此也是漠然。生與死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幕布,上麵寫滿了不被理解的酸楚。
    薇兒在三時區來了,她抓住雅各布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他不記得摸過她多少次了,偏偏是這一次充斥著驚奇和畏懼雜糅著的複雜感情。
    他不喜歡薇兒了嗎?雅各布驚覺這個問題是愚蠢的,在被這個星球主動拋棄許久的繁衍力量麵前,喜不喜歡實在是次要的事。
    “好玩兒吧?”薇兒有點兒興奮地問。
    雅各布覺得實在難稱得上是好玩兒。薇兒從前瘦小的身體似乎變得更豐潤迷人了,他搞不清這種變化究竟意味著什麽,薇兒身體裏似乎有一個漩渦,非把創造它的兩個人吸到一塊兒不可。雅各布清楚地感受到這種古老契約的力量,大致理解了先祖們封印這種繁衍方式的緣由。這力量過於沉重、幾近失控,人類絕對無法駕馭。
    薇兒起初覺得這是一件妙事,直到被告知身材將會逐漸誇張走樣,且如此出生的孩子將會存在怎樣的“誤差”,她被嚇壞了,隻得前來找雅各布。
    “我知道你會手足無措,因為對這種事,你比我還要無知。但我隻是不想獨自麵對罷了。”
    對於這種事,怕是整個星球也沒有充足的經驗來應付吧。“想怎麽辦?”
    “學校的醫生建議我墮胎。”
    “墮胎?那是什麽意思?”
    “古代詞,意思是殺死腹中的胎兒。”說到“殺死”一詞的時候,她抖了一下。“但我決定等等看。”
    “‘等等看’?”雅各布不能理解。
    “我有種感覺,這個孩子的誕生絕不是巧合,而是命運,雅各。你和我的命運。”
    雅各布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意識到薇兒懷孕這件事或多或少也將影響他自己的生活,忽然沒法保持平靜了。回憶的波濤洶湧襲來,他忽然想起薇兒感興趣的書《人類為什麽總是走向不幸》,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宿命論者。雅各布驚覺除了肉體接觸之外,他對薇兒的了解竟然如此之少。畢竟,心思細膩的女孩子能指望從神經大條的黑白混血兒身上得到什麽呢?
    “和另一個生命有著如此的親近是多有趣的體驗啊!”薇兒摸著自己的小腹歎道,“你別多想,但我知道你爺爺想怎麽對付我們,而他就在這時發生不幸,很難讓人相信不是命運的安排。”
    薇兒從小在培育中心長大,對於為人父母沒什麽概念,他不知道這種情況需不需要同薇兒結婚——這個星球已經一個世紀鮮有婚姻了,他所知道的婚姻幾乎都是政治聯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即是茶茶的父親槍琪·盧克和因紮克執政官千金茵碧萱的結合,而兩個人在婚姻中不合時宜的相愛卻帶給整個家庭長久的陣痛。雅各布覺得巨大的恐懼迎麵撲來。
    我不是什麽大人物,這也並非政治聯姻。他試圖說服自己。盡管薇兒顯然沒有在他這裏得到想要的回應,但她看上去並不難過。薇兒沒見過自己的母親,隻有父親每年出現兩次,詢問她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和平安夜禮物。可這女孩對成為母親卻有著奇妙的熱忱,這讓雅各布覺得不可思議。
    “喝酒嗎?”雅各布想起薇兒愛喝帶苦味的預調酒。
    “你不知道懷孕是怎麽回事,是嗎?”薇兒嗔怪道。
    雅各布覺得自己手忙腳亂。他本打算表現得更酷一點,結果卻像個青澀的小男孩。
    “我們——我們才十六歲。”
    “我十七歲了。”薇兒說,在這一刻她像個姐姐,是雅各布一直渴望擁有的那種姐姐。他有點想起來當初為什麽要跟薇兒在一起了。他入學的時候是一個強勢女政客的時代,奧爾多·酥糖的巧言機變、薑薇的精明老辣和“暮星”的權傾一時,這些令人傾心的特點在女孩子們模仿下的變得富有侵略性。她們給男生們取外號(雅各布的叫“焦糖娃娃”),強迫他和他的朋友們做各種丟臉的事。那是雅各布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來自女孩的惡意有多麽避無可避。在這種奇異的女權氛圍中,他度過了三個年頭。直到倚天輪幹掉“暮星”強勢崛起的那一年,他們這一級最初的性啟蒙來臨,這一時期的到來讓學級裏的形勢陡然反轉。男生們變得強壯有力,甚至有人開始和同級女生約會,他們試圖通過這種行為來彌補年少時形成的對女性的恐懼。
    即使在這時,也沒人願意跟“焦糖娃娃”雅各布·蘭在一起。在一次腦科學課上,老師讓他們做一個兩人一組的小實驗:把兩人的腦細胞結合在一起,做出一個最初級的生命。那是薇兒和雅各布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她不厭其煩地拉著他跑到無菌室裏看那個小小的、顯微鏡下的單細胞生物,他們一起看著它探求培養皿裏的每一個微小的信號,而他們共同製作的新生命則拘束卻勇敢地進行著短暫生命裏的每個冒險。七個月後它死了,薇兒哭得很傷心。
    至於和薇兒開始偷偷親熱則是五年級以後的事了。雅各布在一個熱季裏長了十厘米,這讓人刮目相看。在學校的一次泳池派對結束後,雅各布讓薇兒見識了他成長的可不隻是身高。他一直覺得薇兒挺可愛的,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可以從這個角度欣賞她。在學校專為高年級學生準備的情侶房間裏,雅各布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感覺了。
    誰能想到這一世界之最這麽快就被後來者居上了呢?
    雅各布有時覺得自己有點倒黴,憑什麽是他?有時又感到極度幸運:為什麽是他?無數奇妙但不成型的念頭盤旋在他的腦海,生孩子需要退學嗎?他要對此負怎樣的責任?雅各布知道許許多多生物學上的父親從來不管他們的孩子,但直覺告訴他這麽做並不合適。
    他和薇兒沿著學校的半開放式走廊散步,旁邊就是紅河,河岸上連成一片的景觀燈點綴著浪漫的夜晚。雅各布跟在薇兒後麵走著,他不知自己應該做什麽,隻覺得當下唯一的選擇就是跟著她。一段時間之後,薇兒輕盈的腳步出乎意料地讓他緊繃到疲憊的神經放鬆了下來。她朝他伸出手的時候,雅各布意識到她不是他糟糕的人生中的另一個麻煩,而是他的救贖。一個曾擁有愛的人總是需要人來愛的。
    然後他吃驚地意識到,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也需要愛。就像蘭爺爺曾經給他的一樣。
    他們路過啤酒館和經常一起吃關東煮的小店,三時區陌生的麵孔坐在狹窄的用餐間吃熱氣騰騰的壽喜鍋。隔著一個時區,所有的一切開始變得魔幻,仿佛未來迫不及待地闖進了他們的人生。
    “生活在三時區的都是些什麽人啊?”薇兒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忽然想起來,好像從來沒有跟這一時區的人說過話呢。”
    “你是不是太用功了?”
    “用功?”薇兒似乎在很費力地思考,“可能吧,在學校裏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他們又沒有話說了。雅各布想弄清薇兒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一呼一吸的微妙氣氛之間似乎少了些從前的親近,兩人既要共同麵對眼前的困境,也要在意彼此之間的關係。他們沒有合約,甚至從來沒有確定過任何關係,他們隻是在一起而已。而現在一切都變了。他們成了土星之下關係最密切的兩人,在孤獨的時代,似乎有堅不可摧的紐帶把他們綁在了一起。
    “我在想能不能把他取出來,送到培育中心去。”他們望見女生公寓樓下湖藍色花園的時候,薇兒對他說,“但那需要巨大的費用,我無法負擔。”
    “我——我可以給你錢。”雅各布傻乎乎地說,“別誤會,薇兒,我不是那個意思,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有一些錢。當然了,也許你不需要——”
    “我需要!”薇兒打斷了他,雅各布驚恐地發現她的眼眶紅了。“你不懂嗎?這個星球上除了我,沒人會在乎他!你瞧不起我吧,雅各,我真的需要錢!”
    雅各布覺得自己並不很讚同薇兒關於孩子的話,但他不敢爭辯。眼淚這東西就像核武器,掉下來之後要人命,沒掉下來時更是威力無窮。
    “你這是在賭氣。”他說,“我怎麽可能瞧不起你呢?”他覺得自己的嘴好笨啊,連句安慰的話都不會說。
    薇兒真的哭了。
    雅各布手忙腳亂地想擦去她的眼淚,卻被薇兒甩開。
    這是問題的最佳解決方式嗎?是錢?雅各布疑惑地目送薇兒上了樓,忍不住注意到她連頭也沒回。他琢磨了一會兒,決定把蘭爺爺遺產的一部分贈送給薇兒。用銀行管家操作完畢之後坐在河邊,閉上眼睛思索自己是否已經和薇兒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可以乘車去茶茶家裏,就像這些天一樣。但有什麽讓他覺得很別扭,一筆費用和一個孩子。這麽簡單的事情為什麽會讓他這麽在意呢?他喜歡跟李林和彭貝斯在一起,但現在隻想一個人把事情理清。
    紅河上空天幕中的滾動新聞用戲謔的口吻說著地球上發生的糟糕事情。好像地球上老是在發生糟糕的事情,而歐星則是一方避世綠洲。雅各布納悶,地球上的大國為什麽要勞神爭奪邊遠地區的荒漠呢?歐星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區都是絕對無人的保留區,集團不建議人們去保留區,也沒人願意去——在城際旅行中,一旦儲備的氧氣耗盡往往意味著九死一生。
    半開放式走廊旁邊的街區稀稀落落地停著幾輛售貨車,其中一輛藍色的車子用黃色的噴漆塗鴉著幾個大大的字母“gaaap”,旁邊還畫了一個香蕉船。是個風靡整個星球的gap快餐店,同時供應早餐和簡單的宵夜。雅各布在這個小店叫了一份烤芝士薯塔,從旁邊的龍頭自己打了點棕色的蘑菇醬,回到河邊台階上邊看土星邊吃。土星表麵的氣旋千變萬化,有人相信這些氣旋可以指引歐星上人們的命運,雅各布對此半信半疑,他倒是相信有什麽東西可以指引命運,但實在很難想象那些半徑動輒數千公裏的颶風會有閑工夫照顧他們這些小小的人類。
    他試圖相信一個正在幹淨體麵的土星表麵遊走的斑點代表著他未出世的孩子,卻驚詫地發覺自己其實一直在想那個孩子:他是男是女?他的皮膚是黑是白?他十三歲時會選擇哪所學校?他吃薯塔時會喜歡哪種醬汁?他想要知道這些,不知為什麽,他恐懼卻盼望著一個生命。雅各布盤算著,如果薇兒取出了胚胎,他可要自己去培育中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