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往生之殿(五)
字數:5093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繁星彼岸之歌 !
在電視上看見茶茶的時間比他們相處的時間還要多。財政總監日理萬機,從第三時區下班後又有不同的約會,所以雅各布看見的茶茶總是穿著睡衣從連接飛行車的互通門走出來,而那間鑲嵌著瑪莎拉蒂的屋子大多數時候都是空的。雅各布最初幾天對車子和住宅合為一體的壯觀景象感到著迷,但後來他的注意力則轉向了茶茶的行蹤不定上。如果她老是這樣不露麵,又怎麽能幫自己找到謀殺蘭爺爺的凶手呢?
一天下午二時區即將結束時,雅各布回到家裏,發現茶茶正沒精打采地坐在餐廳,嘴裏塞滿了紅薯麵包,襯衫胡亂披在肩頭,裏麵隻穿一件背心。
“你每天都在外麵忙什麽?”雅各布忍不住問。
“開會!我的老天,你都不看新聞的嗎?”茶茶抱怨。
“我隻看《旅行家》和籃球聯賽。”
“是啊。”茶茶想起來,“像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把時間浪費在打架和戀愛上。”
雅各布臉上發燒。“我沒有——”他結巴起來,不知道自己要否認什麽,還好茶茶及時打斷了他。
“最近似乎有種街頭潮流,有人在公共場所留下西斯·擎天的斑馬星。媒體的渲染讓事情變得更糟。三個時區的人都認為不是自己幹的,無論這事是惡作劇還是恐怖主義,都對市場產生了極壞的影響。沈真這個傻逼居然還公開指責我——”她忽然住了嘴,仿佛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他們為什麽害怕一個符號呢?”
“符號?他們害怕的可不隻是符號,兄弟。那是對一個時代的記憶。那個蕭條的時代裏,人們依賴著這個標記,星球獨立和回歸地球是決定曆史的岔路口。他們崇拜西斯就像崇拜神一樣。其實要是西斯真能在回歸日複活,我不介意跟他來一發。”
“要是真複活了估計能把你吃了。”
“要是那樣,被他吃了之前我得先吃了你。”茶茶自作多情地對他抖抖肩膀:“薇兒懷了孕,是不是沒人跟你做了啊?要不我大發慈悲幫幫你?”
雅各布落荒而逃。
對雅各布而言,西斯·擎天的一生幾乎是個迷:有人將其奉若神明,有人說他遺臭萬年。總而言之,西斯是個做大事的人——說到底,做大事的人跟他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和茶茶不同,茶茶的曾祖父是掠奪·盧克,西斯發動兵變時的幕後推手。可他雅各布·蘭沒這麽厚重的曆史責任感,他隻想著自己的遊戲賬號,自己變成紅色的燈和自己的孩子。自己是他生活的坐標原點。
雅各布猜想自己就要度過這樣的人生了:沉浸在虛擬現實和藥品帶來的極樂之中,畢竟“真實”隻是一小撮貴族才能擁有的奢侈品。而茶茶的真實則源於她決定著許多上一種人的命運——握有權勢的人即使褪去了權勢,精神依舊比普通人要豐滿。雅各布忽然覺得,即使如今的生活安定無憂,快樂廉價易得,但人與人的不平等已然深入靈魂。
窗外懸浮著城市裏隨處可見的大標語,每個全息字都閃閃發亮:
二元平衡?有序運轉
活在兩個世界裏已經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擎天家族發跡於軟件和電子遊戲行業,他們創造了風靡星球的虛擬現實遊戲——《羅生》,而隨著遊戲裝具和周邊設備的極速擴張,羅生世界漸漸侵入人們的生活,把將近七成的公民拖入了那個虛擬的世界,從此這些人柴米無味,在每天屬於自己的八小時時區裏工作以維持生存成本,卻把剩下的全部十六個小時以及人生所有的快樂與夢想寄托於這個遊戲中。於是擎天和複仇者集團成了星球實質上的統治者,他們販賣虛擬的情感、生活和價值,收割走大批貨真價實的新幣和選票。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把七成人民養成了隻能支持他們的廢物。
雅各布吸了一口有觸覺剝奪作用的水煙,戴上麵具準備欣然踏入廢物的行列。
整個世界都在轉瞬之間顛覆,麵具後麵的幻境滿溢著數據時代的精彩。即使雅各布明知道羅生世界就像一個爛蘋果,充斥著腐朽與膨化的假象,但還是被醉人的果香所吸引,傾心於每次戴上麵具之後呈現在眼前的綠野,還有那變幻莫測的陽光。
雅各布忽然意識到,自己頭上的是一輪摩爾拜永遠也不會有的太陽。他從十歲開始進入羅生世界,司空見慣的太陽原來隻是一串由某個人隨手編寫的代碼。而真正的太陽他卻從來都沒見過。
“寫太陽代碼的那個人肯定很了解地球吧。”他一隻手擋住羅生世界炫目的陽光,一邊說道。
茶茶出現在他身邊,她的遊戲角色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大叔,頭發夾雜著一縷銀絲,滿是使用痕跡的皮夾克讓他顯得風塵仆仆,與現實中精致玲瓏的女孩完全不搭調。然而正因為如此,“羅生”世界人人都知道這是茶茶——所有的人都希望虛擬世界裏的自己高大漂亮,隻有茶茶覺得“這樣也很酷”,她一直想當個男孩。
“你在哪?”雅各布問。
“我正趕去公司,現在已經在車上了。”茶茶用中年人渾厚的嗓音答道,“我吩咐管家把在我爺爺的花園裏抓的蝸牛燉了給你當晚餐,你可以喝點威士忌。對了,那個太陽,”她指著他們頭上閃耀的天體,“是吉先生造的。”
“吉?這代碼是他寫的?”
“靠,你在學校學的是什麽?”茶茶的遊戲角色難以置信地問,臉上帶著飽經滄桑的叔叔看向傻侄子的表情。“半個羅生世界都是吉先生寫的,他是星球的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解碼員。他創造了羅生世界,當他帶著他的遊戲去見合美·擎天時,兩人一拍即合。”
“他成了合美最重要的智囊。”雅各布想起來了,因為他們走過鵝卵石鋪就的小巷,小巷的盡頭就有一尊吉先生遊戲賬號的雕像,按照吉先生自己的遺願,在他死後,他的賬號成了羅生世界王城的npc“越國公”,半年前雅各布還去找他接過任務。那雕像金冠蟒袍,無一處不彰顯著無上的尊榮。雕像下麵依然是那兩句話:二元平衡,有序運轉。
路邊一個鐵匠鋪裏有人認出了茶茶,狂熱的粉絲們隨之而來——幸好雅各布記得雕像後麵有一扇傳送門,他們傳送去了別的城鎮,出來時茶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戴著個破破爛爛的兜帽。
“你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嗎?”雅各布忍不住問。
“你還小,不懂什麽是故事感。”茶茶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因為旁邊有人正好奇地盯著他看。
羅生世界賦予人們最大的自由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前提是能夠生存下去。野外遊蕩著種類繁多的怪物,而每次死亡都將使角色陷入漫長的重生cd,這期間你將喪失訪問羅生世界的權利。
在這個新區域,他們可以飛翔。兩人背後安裝著薄如蟬翼的竹子製成的翅膀,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急促的氣流,每過數百米,他們就停在連接著迷霧重重的斷崖的吊橋上,那是羽人國專門給飛行者設置的落腳點,從遠處看,細密的吊橋就像一道一道縫補著這些破碎大陸的線腳。雅各布一向不喜歡羽人國,很大原因是因為這些吊橋懸空的感覺做得過於逼真,讓他有種暈船的感覺。他上一次重生cd就是在這裏一不小心掉下去的,朋友們為此嘲笑了他整整三個月。
這些迷霧背後,雅各布能看見曈曈的暗影輪廓,那是羽人崇拜的神靈,他們把它做成懸浮在空中的巨大雕像,俯視著這些貧瘠的斷裂土地。這是海與光之主,羽人的創造者,傳說中被稱為“聖主”的神。
“這家夥腦袋為什麽那麽大?”雅各布忍不住問。
“因為羽人們腦袋很小。”茶茶指著自己的腦袋:“他們知道自己不是很正常,卻不知道頭部正常的大小是什麽樣的,他們智力上都有些問題。”
“你叔叔可就是個羽人呢。”
“是啊。”茶茶露出淘氣的笑容:“他是他們中最聰明的一個呢。”
“這東西大得真讓人害怕。”霧氣散去一些後,雅各布抬頭看著那些模糊的五官輪廓,“我們走吧。”
“你怕什麽?”茶茶笑道,“說不定你現在正看著天花板呢。”
然而他們看見了真正令人慌神的景象:體型碩大的羽人正從迷霧裏飛出來,一個,兩個,然後是第三個。他們的身影像三個“t”字形懸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但雅各布明白,這意味著他們正向著這座危險的吊橋極速靠近。
三個羽人魯莽地撞在吊橋上,震得雅各布麵色慘白。帶頭的羽人指著他們哈哈大笑:“怎麽樣?”他快活地說,“你覺得自己很會飛嗎?”
“我不會飛。”雅各布想退出遊戲,但那樣顯得太慫了,於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要是想飛我就做個羽人了。”
茶茶在一邊吃吃地笑著。這時候三個羽人卻又爭論起來,起因是其中兩個宣稱另一個的飛行技術很差。於是被質疑的羽人縱身一躍,在俯衝至難以置信的高度時碩大的羽翼破空而開。當他重新拍打著翅膀升至高空時,兩個蹲在橋上的羽人臉上現出了令人膽寒的爭鬥欲望。
“我好像也帶上了點羽人血統,無論做什麽老是想著贏。”其中一個羽人說道。
“當你有這想法的時候你就已經輸了。”雅各布堅持。
羽人還想爭辯些什麽,然而這時候他的同伴忽然說道:“嘿,你看那邊,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
雅各布朝他指著的方向望去,看見懸浮在空中的“聖主”似乎變得有點兒臃腫,緊接著,仿佛整個世界沉入了水底一般,空氣裏開始泛起粼粼的波紋。那個飛在天上的羽人仿佛受到了什麽阻力,翅膀的揮動變得愈發艱難。
雅各布愣住了。他眼睜睜看著吊橋周圍的空間被扭曲,他忽然想起無聊時候想過的一個場景:遇到生命危險時,第一反應是什麽?至少在羅生世界裏,雅各布的反應是發呆。
他被震驚吞沒,以至於沒能聽到茶茶近在耳邊的喊聲。
吊橋斷裂,雅各布和他在羅生世界裏的角色一起墜入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