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主之城 偷夢先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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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愛琴海之畔。
這裏曾是旅遊勝地,是土耳其旅遊業主要收入的來源之一,然而數年前的某些事情讓這堆曆史悠久的、為了旅遊業重建過無數次的廢墟進入了星際司法警署的視線。那是一個狹窄的海灣,兩邊的峭壁壁立千仞,珍稀的海鳥忽而像一陣風鵲起於某處,又忽而拖著尖利的長鳴自遠方電掣而來。略帶著腥甜的海風從西麵吹來,那海風掠過海灣時仿佛巨大風帆迎風舞動,獵獵作響,高速旋轉的黑色扇葉帶動著嵌在山體內部的巨大電機,那電機使崖壁上的供電係統迎著海風滿荷發電。這間風電廠本來可以為周圍的大片區域無償提供電力,而如今,它為星際司法警署以及他們的破壞性武器和令人畏懼的艦隊供電。遊客以及附近居民都在警署的操縱下被當地政府驅離,以便警方辦事。
自從彼得?張進入警署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星球上布下過如此大的陣勢:成千上萬的作戰機器人被列在廢墟對岸的礁石上,飛行器二十四小時在高空盤旋,警署的中央飛行器——“鰭”像一個碩大無朋的鋼鐵怪物般懸浮在海岸,環繞著數量眾多的地球警方的直升機群。雷達覆蓋著那座破爛的廢墟及其周遭二十公裏的區域,正是名副其實的天羅地網。
彼得站在飛行器的高台之上,越過波瀾不驚的海平線,眺望著若隱若現的海上沙洲與荒廢多時的古老燈塔。然而最吸引他目光的卻是海灣對岸那更加古老的煙色遺跡。那遺跡如同巍峨的城堡高高懸掛在百尺斷崖之上,旁邊隱約可見那匹黑褐色的、樹脂製成的巨大木馬。數百年的時間裏,這個地方一直是熙熙攘攘,然而那遺跡中此刻卻空無一人,仿佛此前的繁華終究隻是過客。愛琴海上的季風像準時來探望的老朋友吹拂著那些前人的後人、今人的前人製成的堡壘,同時安撫著這座城堡的還有百年如一日地炙烤著它的灼灼豔陽。有句老話說得好,無論這廢墟當初是出於什麽目的被豎立起來冒充遺跡,它現在是真正的遺跡。
旁邊與他一同眺望的還有星區司長,一個作風強硬的柯特星人,熔爐。
柯特人的形象代表了人類在此之前幾百年對外星人形象最離奇的幻想。他們難以忍受宇宙中冗雜的各種氣體,因身體極度退化而把自己浸泡在一種營養液之中,並通過這種營養液來操縱他們賴以行動的巨大機器。一般的機器約有兩米高,有時會附加各種特殊功能——至少,熔爐的這一台不亞於一輛小型坦克。此刻,熔爐那浸泡在藍綠色液體中的巨大頭顱正麵朝著特洛伊城的方向。
他什麽也看不見。彼得想道,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束手無策。
他的上司似乎從來就沒有情緒波動,自從彼得認識他以來,他一直在機械地下達各種命令,他們從星係外圍的紅港驛站以每天六個天文單位的速度航行至地球,熔爐從來不曾休息。彼得在司法警署的生涯裏經曆的這趟唯一旅程收獲的除磁自旋臂劃開星塵巨浪的科學浪漫外,還發現了柯特人都是工作狂。
另外,熔爐已經很老了,據另一位相對開朗的柯特人、彼得的同事雷錘說,他出生那年,熔爐就已經是司長了,而雷錘如今已度過了一百七十個公年。
“空氣是什麽味道的?”熔爐說起話來,機器嗡嗡作響,仿佛在向周圍侍立的幾個警員提問,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熔爐並沒有看彼得·張一眼,然而彼得環顧四周,發現在場的人除自己之外,都是像熔爐一樣被封在那種玻璃罐子裏的柯特人。“甜的。”他回答。
“甜味倒是不錯。”熔爐評論道,“雖然我沒嚐到過,但我想與秀麗的風景相匹配的地球空氣,想必會很甜美。”
彼得笑了笑。地球不是他的母星,但聽一個冷血嚴苛的外星人這樣稱讚卻還是由衷地自豪。
“張,跟我下去看看。”熔爐說,機甲移動起來地板微微發顫。他們迎著陽光走下升降梯,成百上千形態各異的柯特機甲在他們周圍忙碌著,彼得習慣了這個種族的冷漠,很早就戒掉了跟人打招呼的習慣——據說在一些柯特部族裏這是很無禮的行為。
“當地居民很反感我們這麽做吧?”熔爐問,“舒爾伯尼斯告訴我,地球人像我們一樣,對家園很有些感情。”
彼得沒吭聲。他懷疑熔爐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信不信由你。雖然我的家鄉物產貧瘠、環境嚴酷,但在我的族人眼中,那些深淵和海麵上拔起的巨石就像你們的森林陽光一樣可愛。”
“至少我知道了你們的星球上有海。”
熔爐沒再說話。彼得抬頭望著機甲核心溶液裏那顆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頭顱,覺得熔爐想跟自己說些什麽。
沿岸的丘陵綠草如茵,海風吹在臉上很舒服。彼得出生在是歐星摩爾拜鄉下的小鎮,那裏的海風可是會殺人的。地球似乎懷著某種慈祥的心庇護著人類,彼得比警署部隊早到一個星期,在達達尼爾海峽沿岸的所見所聞讓他深切地感到地球人的敦厚質樸。摩爾拜的綠色植物有時會炒到天價,而維護它們的費用也讓人望而卻步,可這裏到處都是綠色,彼得不認識那些絢麗的花草和參天的大樹,但他看得出純淨的土地上生活著善良的人們。
過木棧橋時,熔爐的機甲伸出細長的腿趟過橋下小溪,兩人從不到五百米的距離看著這座精致的古堡,彼得意識到那些古石青苔之下隱藏著的危險,警覺起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熔爐似乎是忽然想起似地問,“當地居民會反感我們把他們趕走嗎?”
“這些人中沒有多少是居民,其中大部分是遊客。”彼得回答,“但是大人,為什麽要實行這麽大範圍的隔離呢?”
“你覺得沒必要?”機械手在他旁邊抬起,粗獷可怖的手指指著那些看上去無甚威脅的石質建築:“告訴我,張,你相信奇異的力量嗎?”
“我不知道。”彼得謹慎地答道。
“這些石塊裏就藏著一個。莫不如說,這些石塊裏,藏著宇宙的王。”
彼得震驚了。他不知怎麽應對上司這句話。星際司法警署的鐵律是緘默寡言,少問多看,此刻一大串問題浮現在他腦海裏,他不知如何應答。
“在數百光年外的宇宙深處有那麽一個種族,是人類的遠親……然而他們所依靠的力量並非科技,而是魔力,真正的魔力,穿梭歲月,顛倒死生的魔力。他們可以在轉瞬間從宇宙的一頭旅行到那一頭,可以隨心所欲控製時光的流逝,甚至他隻需動動手指,我們這些堅船利炮就會化為烏有。別懷疑,張,我活了這麽久,見過這種事情。”彼得不知道心如鐵石的柯特人明不明白“恐懼”是什麽,但熔爐這種冷血的勇敢卻神奇地驅散他自己心底的恐懼。
“如果真像您說的那樣,他為什麽還不動手殺死我們?”
“是啊。”即使是機器發出的聲音,依然聽得出熔爐在歎氣,“為什麽呢?”
清晨的風拂動著河岸邊的矮灌木和青草,遠方傳來波濤拍岸的聲音。柔和的晨光照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扭曲了光線,像一層薄薄的玻璃,模糊了那些斷壁殘垣的輪廓。
“你也發現了吧?”熔爐問。
“那是什麽?”
“是一種類似雷達的東西。你可以攻擊它試試看,但千萬不要靠近。”
彼得舉起槍,想了想覺得不妥,於是又放了下來。
熔爐機甲的右肩上方甩出一根細長的炮筒,一枚飛彈呼嘯而出。
彼得等著看城樓被炸得土崩瓦解的景象,然而卻什麽也沒發生:飛彈在接觸透明保護層的瞬間被蒸發了。看似晶瑩剔透的弧形薄膜沒有形變也沒有撕裂,外星力量的最強武器對它全然無效。彼得不覺間出了一身冷汗。而不久之前,他還在為吃不到土耳其明豔的美食而可惜呢!
“你看,張。”熔爐似乎有點兒哀傷地說,“宇宙這麽大,但這東西我卻見過四次,每次都會引發深重的災難。我甚至擔心隔離的範圍不夠大,無法保護那些居民。”
無辜的人為罪惡買單嗎?彼得忽然想起海邊民宿的女主人得知將要被疏散時的表情,她似乎不理解何為危險,隻是一個勁兒地念叨學校、房子和保險。當時負責執行命令的彼得也對命令本身不以為然,現在他明白了,他不止不理解何為危險,也不理解何為力量。
“真是奇妙。”
彼得一驚,飛快地拔槍瞄準,卻發覺一個人從旁邊窪地裏站起身來。
“動不動就拔槍可體現不出星際警員強大的心態。”來人撿起一叢油橄欖葉掃了掃身上的灰塵。彼得覺得他身上的黑色製服和徽章無比麵熟。
“摩爾拜警備隊。”熔爐嗡嗡的聲音傳來,機械手高高舉起,在機甲上方握拳敬了個星際警察的禮。
那人還了禮,朝他們友好地伸出手:“在下阿格利安,摩爾拜警備隊員。”
“彼得·張。”彼得說,一邊琢磨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這位柯特人是——”
“星區司長,冷血熔爐。”阿格利安說道,“我聽過您的傳說。”
“我很榮幸。”熔爐說,不出意外地沒聽出這個稱謂裏的諷刺。
那個歐星人大步朝他們走來。彼得心中警覺,畢竟複仇者集團在警署眼裏也不是什麽守紀公民。
“淡定,拔槍哥。”阿格利安舉起雙手:“我隻有一個人,作為複仇者集團及倚天輪總裁的使者而來。”
熔爐沒動,也沒說話。似乎在思考複仇者集團和此次危機之間的聯係。
“我的使命是促成警署和集團的一次合作。”
彼得高聲道:“警署不會跟財閥合作——”然而熔爐舉起一隻鐵手:“請說下去。”
“星區司長坐擁不遜於任何獨裁者的專斷權,您能來就說明了您個人對倚天輪總裁的提議有興趣。”
彼得恍然大悟。熔爐大人是來赴約的。
“西斯·擎天是身背重罪的逃犯,更是我的仇敵。如果特洛伊城中古人真的複活了西斯,我願意相信倚天輪總裁和複仇者集團能以他們的方式解決此事。”
“想必這位彼得·張就是您的代表了。”
“張,你需要跟這位警官走,我們要對複仇者集團接下來的行動提供支持。”接著熔爐轉向阿格利安:“在這次行動中,你們可以把他當做是我本人。”
彼得有些感動。盡管他不明白罪惡滔天的西斯·擎天與這有什麽關係,但像大多數司法警署的探員一樣,他養成了一個習慣:不問問題。在警署裏,長官的命令就是法律。
三人站在丘陵上望著對岸的星際司法警署裝甲集群。地中海岸風景如畫,連這些重裝機甲和柯特人那些帶著點兒蒸汽朋克風格的武器看上去也顯得不那麽殘忍無情。
“你們打算從海上進攻?”阿格利安問。
熔爐沒回答,而是轉向彼得:“回家去看看吧,張。別忘記用手表。”
阿格利安不動聲色地跟著彼得來到他的艙室。“看來他們沒怎麽考慮過人類的居住感受。”他評論道,“還是星際司法警署就像某些軍官一樣,認為過度的安逸會使人喪失意誌?”
“或許吧。”彼得頭都沒抬,他正在尋找一雙暖和些的襪子,摩爾拜的天氣可不像這邊這麽友好。
“你見過飛碟嗎?”阿格利安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多餘,接著跟彼得搭茬。
“沒見過。”
阿格利安自討沒趣地“籲”一聲,以示自己做了足夠的嚐試。然而此時,彼得把三雙襪子認真地卷進旅行箱附帶的微型卷洗機裏,“啪”地一聲蓋上蓋子。
“我知道他們說柯特星有飛碟,但我看見的所有會飛的東西都是這種飛行器的形狀,這些飛機是他們在太陽係中轉基地造的。”
“我的天,那是鐵板嗎?”阿格利安驚歎,“他們究竟是用什麽動力讓這些沉重的家夥飛起來的?”
“不知道……磁力吧?”彼得說著整理一下衣領,摘掉脖子上的監測環,“啪”地一聲粘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以示證明——他的天花板早已粘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
“真酷。”
彼得緊緊領帶,看了看表。“還剩下十二分鍾。”
“還有時間抽支煙?”阿格利安猜想。
“請便。或者你也可以簡單和我談談那些你不想告訴我的情況。”
“真是不好意思。”然而阿格利安似乎並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如果你理解的話,我不想說的原因其實不是因為機密或者輕視你什麽的——我不清楚柯特人的行事風格,但其實那個消息聽上去會讓人覺得我這個人很莫名其妙,所以——”
“不說就算了。”彼得心情不好地說,坐下一半的身體又站了起來。
“你會知道的,我保證,在我們能夠確認的時候。”
彼得明白,就算阿格利安三緘其口,自己也絕無理由一直追問。這位摩爾拜警察已經把歐星人溫軟紳士的作風發揚到極致。
“你來這裏用了多久?”彼得問。
“我是一年前被派到地球來的。當時飛了大概一百天吧。”
“倚天輪總裁沒提我們怎麽回去嗎?”
“沒有。但我們歐星做下屬的理當會揣測老板的心思,也許警署為我們提供了更快捷的旅行方式。”
“你們可真是討巧。不僅要求我們的幫助,還要我們主動幫你們。西斯·擎天?”彼得想起熔爐麵對城外不可知力量時的驚懼,“熔爐大人見過宇宙裏奇怪的事,所以容易被危言聳聽唬住。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寧可相信西斯會永生,也不會相信複活一說。”
阿格利安沒說話。彼得敏銳地感覺到他對這件事本身也存在疑慮。
“張警官,我請求你動用警署的交通工具載我們回歐星,我知道熔爐大人並沒有命令你,但你自己難道不希望節省些時間嗎?”
彼得很想讓這個摩爾拜警察再為難一會兒,可這沒有意義。“實際上,熔爐大人對我下了命令。”
“我們見麵之前嗎?”阿格利安絲毫沒感到驚訝。
“他說‘別忘記用手表’。”彼得摘下那塊外形樸素的黑色手表,進行定位操作之後按下一個鍵,然後飛快地朝海岸扔了出去。
手表掉在海裏,在阿格利安驚詫的眼神中飛快地展開,變戲法一樣投射出一個布滿尖刺、形似水雷的怪異金屬塊,難以置信的熱浪撲麵而來,周圍的海水仿佛著了火。兩人不由得退後了好幾步。
“這就是警署的飛船?”阿格利安將信將疑,“不會是投影吧?”
“這是真的。但是我不建議你碰它,這東西叫‘錒船’,從手表裏卷曲著的維度展開出來,需要釋放些能量。”
“哇——天哪。”阿格利安讚歎道,“這得有幾百度?海水好像都沸騰了。”
“一千四百度。這些家夥晚上有海鮮吃了。”彼得向遠處歡呼著的星際司法警署人類同事們揮手致意。“它的外形不講究空氣動力學原理,一切隻為了折疊方便。”
“這個到歐星要多久?”
“我們很幸運,地球和土星目前處於同側,坐錒船隻需要七天。”
“我的天。”
彼得想知道阿格利安此刻在想些什麽:複仇者集團很有些野心,一直排斥柯特人任何形式的幹預,其本質或許是對外星科技缺乏敬畏。讓警備隊員直觀感受一下技術的差距未嚐不是好事。
地麵又開始震顫。彼得扭頭發現同事雷錘正沿著海岸走來。
“我看見了蒸汽。”這位性格比較活潑的柯特人用同樣呆板的聲音說,“你要走了嗎?”
“是啊,一個小任務。”
機甲裏的小人兒敲敲玻璃,朝他伸出手:“要和大家道個別嗎?”
“不必了吧。”彼得輕鬆地說,把手放在雷錘的核心外麵,“除你之外似乎沒人願意這樣。而且我很可能是白跑一趟——總之很快就會回來。”
潮聲滾滾,海浪拍打著雷錘的機甲和彼得的警靴,汩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