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瀟瀟生來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從來沒有踏出過閨閣。

    她會女紅，會琴棋書畫。她懂字，她也會讀《女誡》。父親的心願就是把莫瀟瀟培養成一個世家小姐，他在朝為官，若是莫瀟瀟能夠嫁一品階更高的人家，無疑能讓父親的事業更上一步。

    大概是《女誡》讀多了，莫瀟瀟從小就不會和父親頂撞，父親讓莫瀟瀟幹什麽，莫瀟瀟便幹什麽。她也從來不覺得，嫁給一個有錢有地位的官家，實現父親的仕途，那是什麽不對的事情。

    後來，父親和丞相結識，丞相膝下一子，和莫瀟瀟年歲相仿。父親和丞相在酒肆把酒言歡之中，居然就把她的親事定下來。

    那日母親帶莫瀟瀟去郊外靈泉寺上香，感謝佛祖庇佑，給她找了戶好人家。莫瀟瀟少出閨閣，多是用馬車代步，顛顛簸簸到了靈泉寺，從馬車上下來，看到炫目的陽光，一時睜不開眼。

    她說，“佛祖，感謝您為了選了一門如意的親事，父親說司馬弘人品樣貌樣樣皆好，一定是我的良配。”

    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佛祖腳下傳來了嗤笑聲，“居然說司馬弘人品樣貌皆好，這是我今日裏聽到的最大的笑話。”

    那是莫瀟瀟第一次見到秦木。十七歲的少年，帶著滿滿的少年氣息。他一身粗布，不知為什麽，卻看得分外有英氣。

    他突然湊近莫瀟瀟，手指戳著她的額頭，“嫁給司馬弘，你一定會哭的很慘！”

    莫瀟瀟從來沒有和同齡的男生這樣接觸，他一靠近她，她就臉紅了，心撲通撲通直跳。但莫瀟瀟卻又不敢表現出來，隻能低著頭。

    這時身後傳來了官兵的吆喝聲，“秦木那個小子居然在這兒！”

    秦木縮了縮腦袋，“被發現啦！”他笑道，卻也不怕，而是扭頭就跑，他才跑了兩步，突然停止住，然後回身一下攬著莫瀟瀟的腰，“官府都看到我兩在一起啦！不跑你也要遭殃哦！”

    他拉著莫瀟瀟的手瘋狂逃竄起來，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他的手抓得太緊，莫瀟瀟根本沒辦法拒絕，隻能邊跑邊喘氣。閨閣的小姐，哪來的那麽多力氣？莫瀟瀟跑了沒兩步就累倒了，差點坐在地上喘氣。秦木一下子走過來，將她抱起，莫瀟瀟嚇得趕緊摟著秦木的脖子，兩人距離近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陽光從西山照過來，正好照在秦木的側麵上。秦木束著頭發，雖然穿著粗布衣，但衣服卻很幹淨。他抱著莫瀟瀟衝到馬廄，隨手就拉起一匹馬，兩人上了馬廄立刻往山下趕。

    風吹起莫瀟瀟的頭發，秦木把莫瀟瀟摟在懷中，他的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迅速駕著馬往山下趕。莫瀟瀟告訴自己這樣和他走不對，可她心裏又驚又喜。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這樣駕著馬往前奔，是多麽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其實這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莫瀟瀟和秦木下了山，他帶她去戲園子聽了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愛情故事說哭了一堆人。莫瀟瀟撐著下巴靠在扶欄上，心裏想的居然是祝英台這樣女扮男裝去學書合適嗎？

    秦木笑道，“有什麽不合適的？”

    很快，他就帶莫瀟瀟去衣鋪，給她換了一身男裝，“這樣倒是方便了，”秦木說。

    秦木帶著莫瀟瀟去了書塾，先生講四書五經，講人生大道，莫瀟瀟一次知道，原來《女誡》之外的世界是這樣子的，孔孟的仁德，老莊的無為，還有孫子之戰兵法，原來世界是很豐富的，遠遠不僅在於閨院內的一片天地。

    到了晚上，他們酒足飯飽，到湖邊泛舟。善男信女對著湖心的荷花燈許願，祈求百年好合。

    秦木說，“世界上哪來的百年，人活一世，開心就好。”

    莫瀟瀟放著荷花燈，卻不知道應該許什麽願。

    京兆尹的人趕來，一群人圍住了秦木，說事秦木盜走了某個大戶人家的珍寶，秦木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那些官兵看到莫瀟瀟，還瞧見了她身上的男裝，以為她是秦木的同夥，打算把她也帶走。

    秦木忽然勒著莫瀟瀟的脖子，將她架做人質，他嚷嚷著，“這位可是侍郎千金，我要是傷了她，看你們如何跟侍郎大人交代！”

    莫瀟瀟的心一下子變得冰冷，原來秦木帶她出來，隻不過是想要要挾她做人質。

    京兆尹的人不得不後退，秦木帶莫瀟瀟跑了幾步，忽然將她推開，然後跑進了夜幕中。

    莫瀟瀟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回到家，還沒進房門，父親就扇了莫瀟瀟一巴掌，“你怎麽能夠跟街上的小混混就這樣跑了？”

    京兆府尹立刻拉住父親，“侍郎大人，是小人上午誤報了，小姐怎麽可能跟著混混跑了？當然是那混混要挾了小姐呀！”

    這一陣阿諛，打消了父親的不滿。莫瀟瀟隻身回到閨房裏，洗漱換衣，一塊玉玨卻從她的腰間掉下來。

    這大概就是京兆府要捉拿秦木的原因，但這隻是一塊非常普通的玉，不值多少錢。

    後來莫瀟瀟才知道，那戶被秦木劫掠的人家，就是司馬家。

    但不重要了，一個月後，她便要嫁給司馬弘了。

    婚前的一天，秦木突然來找莫瀟瀟，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

    “世界很大，江湖很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江湖？”秦木笑著，仍然是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但我居然從其中看出了他的真誠。

    但莫瀟瀟卻說，“我和你走，你能給我什麽呢？我會從一個世家小姐變成落魄的混混夫人？我父親原本平步青雲的仕途也會因為我被毀，你會被侍郎府和丞相府追殺，這一切，值得麽？”

    秦木說，“值得。”

    “我很感謝你，帶我去看了這個我從未感受過的世界，但我和你不一樣，我不能和你走。”莫瀟瀟拒絕了他，然後關上了閨閣的門。她不知道他走了沒有，但她一個人在房間裏，靠著冰冷的牆，無聲地哭了。

    司馬弘用八抬大轎將莫瀟瀟迎娶進門，整個京城都知道丞相府和侍郎家喜結連理，絕對是近日京城裏的佳話。司馬弘長著一張謙謙公子的臉，他溫潤如玉，對莫瀟瀟的父母相當孝敬。

    莫瀟瀟想之前秦木說司馬弘人品相貌皆有問題的事，不過是嫉妒罷了。

    洞房花燭之夜，司馬弘挑開了莫瀟瀟的喜帕，上下瞧了她一眼。

    莫瀟瀟那時就想，“秦木，他是我人生遇到的一段插曲，他像是一隻繪筆，將我灰暗的人生繪上了斑斕的顏色，雖然隻有那麽短短的時間，但足夠了。”

    莫瀟瀟想，就此忘了他。

    可司馬弘看了莫瀟瀟的臉，居然冷笑了，“媒婆說的對，除了琴棋書畫好了點，這張臉，真是一般。”

    喜帕又被放下，司馬弘看都沒看莫瀟瀟，徑直出了門。

    花柳之地，一夜風情。風姿綽約的舞女在司馬弘麵前舞蹈，妖媚如狐的歌姬躺在司馬弘的懷中呢喃。這才是他原本的生活，或者說，他一直是這樣的。

    自拜堂之後，司馬弘便再也沒有來見莫瀟瀟。

    莫瀟瀟瞧見他在勾欄之地，揮金如土，言笑晏晏。冷笑了一下，然後把一杯酒潑在他臉上。

    司馬弘直接打了莫瀟瀟一巴掌，“誰知道你和秦木混了一天，到底還幹不幹淨？”

    莫瀟瀟冷哼了一聲，“我不幹淨了，難道你身邊的那些歌姬就是幹淨的？”

    夜裏，她捧著那塊玉玨，心中感慨萬千。秦木說過，任何時候，都可以去城裏西巷那邊找他。

    他原就是一個落魄子弟，除了祖上留的宅院，其他什麽都沒有。

    莫瀟瀟想，那也挺好的。京師裏有一座宅，平日裏還能遊蕩於江湖。

    但她去了那個宅邸，卻隻看到掛在牌匾上的蜘蛛網，落敗了太久的府宅，隻剩下一片蕭條。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從府宅裏出來，看到莫瀟瀟，愣了愣，“是侍郎家的小姐？您來遲了一步，少爺他，已經過世了。”

    “少爺在您婚前去找了司馬弘，非要從他手中搶過你，卻給司馬弘打殘了。回來也沒有錢及時醫治，一個月前，他就已經歿了。”風吹起秦木墳前的細草，莫瀟瀟單薄的身姿站在墓前，覺得此生煢煢孑立，了無所依。

    那晚，莫瀟瀟將一條白綾懸掛在梁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之後，又過了很多年，時間漫長到讓人完全記不住歲月。莫瀟瀟一直在睡，一直睡，好像永遠睡不飽。

    她睡在一個玉玨裏。一塊普通到不能普通的玉玨，轉手了太多人。不值得幾個錢，扔到地攤上都沒人要。

    那一日，又是一個新的買家把她驚醒了，莫瀟瀟在玉玨裏伸了個懶腰，卻就看到了他。

    莫瀟瀟又看到了秦木。在一堆不值錢的玉玨中，他把她給拎起來了。可是莫瀟瀟實力還不夠，還不能算是完全的鬼怪，隻能棲身於玉玨當中。但莫瀟瀟一直看著秦木，看著他劍眉星目的樣子。

    秦木老了，剛毅了，不再是過去那副少年的樣子。這一世莫瀟瀟遇到二十五歲的秦木，他是一個副將，他說他一定要成為一個將軍，那樣才能夠迎娶尚書家的小姐。

    原來，這一世，他已經有了愛人了。

    莫瀟瀟孤獨地窩在玉玨裏，雖然難過，但他也希望他能和那個女孩，百年好合。

    秦木將玉玨送給了那位小姐，他一下將玉玨掰成兩半，莫瀟瀟心中撕裂一樣的痛，但她沒死，幸存於小姐的玉玨中。莫瀟瀟和小姐都在等秦木，她知道他會回來的，他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莫瀟瀟又在玉玨裏睡了好多年，直到外頭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尚書府的小姐要嫁人了。

    你看，你真幸運，他真的來娶你了。

    可來的人卻不是秦木。

    莫瀟瀟突然從玉玨裏出來，拉著小姐大聲質問他，“秦木呢？你怎麽可以和別人成親？”

    “秦木是誰？”小姐愣愣地看著莫瀟瀟。

    莫瀟瀟低聲說，“我說的是將軍……你和將軍的誓言呢？將軍明明給了你半塊玉玨！”

    “他死了，”小姐說，“他都死在戰場上了，又怎麽叫我遵守誓言呢？”

    莫瀟瀟驚呆了，如雷劈一般。

    她已經成了鬼怪，她能夠脫離玉玨……可是，他死了。

    莫瀟瀟瘋了一樣的跑到戰場。血流如柱的亂葬崗，屍橫遍野，她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天，可是她找不到秦木的屍體。莫瀟瀟哭喊著，用了她所有的能力，可什麽都沒有。

    後來，莫瀟瀟看到了另外半塊玉玨。

    一縷孤獨的野鬼徘徊在玉玨上，一直在囔囔低語，“我答應過她，我會去找她……我會帶著他，一起走江湖……”

    莫瀟瀟說，“我知道，我會陪著你，一起走江湖，走天涯。你去哪，我就跟到哪兒。”

    莫瀟瀟將秦木引入了另外半塊玉玨，每日養著他，要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他才能變成鬼怪，但他願意等他。

    莫瀟瀟等了百年，看到他變成了鬼怪，她站在他麵前，告訴他，“我終於等到了你。”

    可是秦木卻略過了莫瀟瀟，他說，“我在找我的未過門的妻子，我答應過她，我打贏了仗，我就會回去娶她。”

    幾百年來，莫瀟瀟一直跟著秦木，但秦木卻一直在找……那個小姐。

    然後，在一個深宅大院中，秦木又遇到了那個小姐，可是小姐命薄，秦木剛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快死了。莫瀟瀟受不住秦木傷心，於是就附到那個小姐身上。

    這麽多年，秦木一直在尋找小姐的後世，可是奇怪的是，幾乎每一世，每當秦木找到了她，卻又是她命數到頭的時候，所以莫瀟瀟隻好每次都進入小姐的身體。

    女星莫瀟瀟這一世，已經是第三世。每次秦木看著莫瀟瀟的眼，他都會告訴莫瀟瀟，他終於找到了她，他願意陪她一起變老，一起滿頭白發，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

    可是莫瀟瀟從來不知道，秦木愛的到底是她，還是那個從來沒能和他在一起的小姐。

    到了這麽久，莫瀟瀟也不知道，究竟她是小姐的替身，還是小姐是她的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