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病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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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的老伴看上去也有六十的樣子,但灰白的頭發還紮成了兩根頗有曆史年代的麻花辮,一邊一根從耳根處垂下來,一直垂到衰老幹癟了胸部。墨賢便想起自己的老伴周蓮花當年嫁入墨家時也紮有兩根差不多的麻花辮,卻記不起那代表著她們年輕時代又長又粗的辮子,究竟是在怎樣的時間、怎樣的地點和發生了怎樣的狀況下就突然沒有了的。
    周蓮花的麻花辮是在喝農藥被救回來之後,也就是在出院之後回家之前,路過鎮上的一間理發店時,果斷進去剪掉的。當時也不是突然心血來潮,而是在死過一次之後的某些感悟。本意是要剪掉萬千煩惱絲,讓生命從頭再來。後來才發現,短頭發的好處就是每天早上起來再也不用著急忙慌地梳理辮子,洗臉的時候,隨手沾點水抹上幾下就搞定,省時又省力。但同時也證實了另一個事實,一頭本該顯得剛毅果決不用勞心勞肺的短發,並未減少她絲毫的煩惱和惆悵。
    歪打正著的是,自周蓮花以一頭短發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墨家村後,與她年紀相仿的村婦們,全都有樣學樣地都剪掉了留了半輩子的長發,統統變成了齊耳的“一刀剪”,顯得幹淨利落。那些老婦人都說頭發短顯年輕,顯精神,可墨賢總覺得她們的話是在自欺欺人。那滿頭齊耳的短發,白的灰的,一根根的開著叉,一根根自顧自的散著,顯得特別刺眼。並且容易到處掉,饒是墨賢老眼昏花,有時候也會在灶頭上、洗臉盆裏、茶幾上、飯桌上,甚至是冰箱裏,反正到處都能看到蓮花的灰白頭發。看不到的,連飯菜吃進肚子也不會知道。
    ‘頭發長見識短’的古訓雖然是對長發女性的不尊重,但正如‘黃鶴一去不複返’,長發飄飄的成功女性隨處可見:手術室裏做手術的主刀醫生,木匠與泥瓦工的專業工匠,身寬尺度還沒方向盤大的拖掛車駕駛員,高聳入雲的塔吊司機,職業經理,商業精英,成功人士,霸道總裁等等,各行各業都有相當多的女性在本職工作中做得風生水起,‘巾幗不讓須眉’的真正時代早已來臨的事實證明,女性是否能創造出屬於個人或社會的偉業,跟頭發的長短並無多大關係。
    頭發短,容易打理,是小部分懶女人和女漢子的理由。頭發短,顯精神,也確實有點道理,但非要說頭發短會顯年輕,墨賢就不那麽看好,他還是喜歡看老李老伴這兩根“裝嫩”的辮子,那代表著他們這代人過去而記憶猶新的青春時代。如果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吃飽穿暖不受苦,就憑他們那代人的青春活力和麵對苦難生活的熱忱,以及對感情的忠誠和對社會的貢獻力度,再加上他們天生的藝術慧根,估計後來那首膾炙人口的《小芳》也輪不到李春波捷足先登了。
    墨賢在腦子裏回憶起也曾盛開過年輕之花的蓮花,以及她那兩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辮,同時,又側目偷偷仔細打量起老李的老伴的模樣。
    老李老伴的身子骨也和蓮花一般細瘦,頭發灰白而幹澀,獨自靜坐思考人生的時候,也是蓮花式的苦瓜臉,看上去就像誰欠她錢不還了一樣,仿佛全世界都在欺負她獨個人。她坐立的腰板比蓮花挺的直,但看什麽都是灰色的眼神也跟蓮花相似,看不到一點活著的光亮,感覺這世間上的人啊,唯獨她是活得最辛苦最悲催的那種,開口就是滿腹的憋屈而卑微,心裏想的和嘴上說得完全不在同一條線上都有可能。
    “要是我的兒子,老子病了也不來侍候照看,”比墨賢和老李兩個年紀都要小一些的2號床老馬,成天笑嘻嘻的,一向樂觀的樣子。老馬明天就要進手術室,精神依舊閃爍,他說:“我打不死他們,罵都罵死他們。哪有父母生病,兒子看也不看的道理。養兒防老,天經地義,是吧,老墨?”
    墨賢點點頭,看看墨安,欲言又止。老李的老伴立即接上了老馬的話說:“你是兒子有錢又孝順,才會這麽說說的呀。像我們這等沒有錢的人家,養了也是白養。沒準還不如養幾個女兒,過年過節的,起碼也有幾斤豬肉送來吃吃,起碼也有一壺老酒送來喝喝。”
    墨賢聽了也隻有點頭的份。這麽多年,盡管墨婉家境不寬裕,墨蓉離婚後還沒有重新組成家庭,但出嫁了的女兒,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總少不了給他和蓮花送來豬肉和老酒,隻是量多量少的問題。他在病前沒戒煙的時候,兩女兒也會偶爾帶條煙給他抽抽。不吸煙的女婿馬誌康,就是人情禮送的或路上撿的零包散支,都不忘帶來孝敬他。兒子呢?兒媳呢?除了陳霞飛給他買過一件幫她建房子時穿的勞保服,就是周愛菊今晚的這一碗肉粥了,平時什麽都沒見有過。
    墨賢也想趕著老李老伴的話頭說些女兒的好,但又覺得不是什麽特別的好。別人家的女兒不也這麽在做嗎?那是鄉風,是曆來就有的傳統,不隻是自家的女兒會做,別人家的可能做的更多,送的更好,孝順的更為周到。墨賢也很想有個老馬那樣的兒子,錢多人孝順。可人家老馬自己就是村幹部,家底殷實,留給兒子的不止這幾個養病的錢,甚至連看病的所有花費都是免費的。而自己能留給兒子的,又有什麽呢?
    可回頭想想,比上不足,比下總還是有餘的吧。自己和兒子雖然比不上老馬和老馬的兒子,但通過多日相處,自己的兒子怎麽樣都比老李的兒子好吧。最起碼,小兒子天天都會陪著自己,也會去醫生那裏看一下,詢問一下情況,把醫院的各種麻煩手續也給辦的妥妥的,不勞自己一個人上下奔波。大兒子雖然沒來過,但也有電話經常關注著,最起碼他也會叫自己安心看病,不要擔心錢,不是麽?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些傷害是人為的一廂情願,要往高處攀比才導致的。墨賢剛拿老李對比讓自己的心情好受了些,可看到老馬那張分分鍾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笑臉,情緒就又低落下來,想著自己的兒子們為什麽就不能對自己再好一點呢?
    墨賢很想對低頭又看起了手機的墨安說些什麽,但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對於自己的這幾年,身體小病不斷,健康每況日下。好在自己懂得一點中醫,到山上采點草藥什麽的,熬到了現在。早在半年前,又是肝囊腫又是腎結石,動刀都動過兩次。但像這次需要住院動大手術的病況,他是不能自己弄點藥吃吃就能解決的。
    這半年下來,尿頻尿痛的症狀幾乎折磨著他生不如死。他現在還不想死,這些畢竟都是能熬過去的病,不至於讓自己有輕生的念頭。兒子們雖然不是很有錢,但自己若真病的不輕,他們就是賣田賣地,也應該先給他治病。自己畢生都在為他們而活,難道他們就不能為他擔當一點點嗎?
    墨賢想起自己花在墨泰身上的心血,比起小兒子,似乎多了一些。但小兒子有老伴蓮花疼著寵著,實地也花了不少父母的錢。相對比起三個女兒,可以說是存有天上地下之別的。但這些百姓家的事情,大家不都是這樣在做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別人家的媳婦,自己是不去指望的。
    墨賢這時的思緒雖然有點亂,但對活著的要求也不算過高的習慣性思維,倒是能讓他很快的轉過彎來,不至於一味地想進死胡同而無法回頭,這也是他的優點。
    此時,墨賢又想到自己有兩個兒子,有的是活頭。特別是墨安,他向來都沒有看好過這個小兒子,在前後的他幾次住院時間裏,都是他不計前嫌地在身邊照顧著,更別說他一直偏愛的大兒子墨泰了。他對墨泰,可是寄予著自己日後全部的生活希望。他很相信大兒子的能力。既然能把賭給戒了,還回家蓋了那一棟金碧輝煌的、富貴的像宮殿似得房子,給墨家掙回了多少顏麵。那麽,以後,他就不會不顧自己的顏麵,不來給老頭子看病養老的了。
    墨泰至今沒來醫院看望父親,一是因為農忙,實在也脫不開身。二是,他與墨賢想法一樣,並不相信父親有什麽緊要到無藥可治的大病,隻以為還是早年遺留下的那些小毛病和常見病。這一點,墨賢早就理解,所以,也沒多少委屈要向病友們宣泄。
    墨賢本就不是個多閑話的人,對於老李和老馬的話題,他也確定不了誰是誰非。不過,他討厭老李的老伴,有蓮花一樣的囉嗦。好好互動著說著聊著的幾個人,到最後,她總會成為唯一說個不停的主角,其餘的,都是聽眾。聽她說陳年往事的諸多生活苦難,聽她說兒女不孝不忠的種種因果,聽她說著人間悲劇,聽她說的淚眼飛花,哪還有好心情養病。許多時間,墨賢都不會像老馬一樣去應付或反對她幾句,他情願低頭裝熟睡。
    若墨安在旁,他也會借話題避開那喋喋不休的“悲慘故事”。眼下,就是他轉移話題的最佳時機,於是,他低聲問墨安:“你哥怎麽說?”
    還沒進入手機小說角色的墨安抬頭回道:“他讓我們等醫生決定,該怎樣就怎樣,叫你不要擔心錢。”
    “哦,”墨賢似乎欣慰了許多,但同時又擔心自己的病情:“醫生到底怎麽說的呢?天天說觀察觀察,天天吊針,隔三差五的抽血化驗,難道根本查不出是什麽毛病嗎?”
    “你別這麽著急嘛,”墨安說:“他們要等ct出來,還要等專家會診後才能確診,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我的病是不是很嚴重?”墨賢思忖著自言自語說:“按理說,不應該有啥大毛病的,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就是嘛,”墨安安慰道:“你懂中醫,應該知道自己並無大礙。但現在的醫院,隻要住院進來了,無論大病小病,有病無病,都會有極多的這樣那樣的麻煩程序。我們除了等待,還是等待,寬心安心地等著就好。”
    墨賢又很是不滿的轉過頭,對2號床的老馬說:“這醫院裏不是有主治醫生嗎?我這點小病也要等什麽專家會診?這明擺著糊弄咱老百姓的錢嘛。”
    老馬在自己村上好歹做過村官的人,滿是見識地來一番科普說:“人啊,有什麽都不要有病。有點啥小毛病的,隻要一進這大醫院,準成大毛病。最大醫院也不如古代的病坊,大醫院裏的醫生也不是以前的醫生終身都抱著懸壺濟世的原則不變。如今的醫院動不動就來個血化驗、小便化驗、大便化驗、b超、ct,我們哪裏是在找醫生看病啊?我們全是在找機器看病。醫生如果沒有專家頭銜,就像我們農民跟公務員一樣,區別大著呢。”
    老馬見大家聽得認真,便又繪聲繪色地娓娓道來:“現代醫院正是利用了現代人誰都不想死、誰都隻信師傅不信徒弟的念頭,弄出些噱頭的專家門診、專家會診,讓病人更是相信這就叫權威。不把你的小毛病整出個步驟複雜的程序來,醫院又上哪兒賺錢去?所以,小安,你不能當著醫生的麵說,也要交代一下你到時候過來的大哥,不要對醫生說什麽‘隻要能治好病,花多少錢都沒關係’的話。他們如果知道你們舍得花錢,就會把很小的毛病描繪成很要緊的大毛病,到最後,本來就沒什麽大毛病,被他們折騰一番後,自然就成了大毛病,甚至是忽悠人的絕症。然後,他們又是一番殫精竭慮的忙乎,治好你的大病,救了你的老命。我們還要回頭感謝他們醫術高明,治愈出院。你看醫務室牆上掛的那些什麽‘妙手回春’、‘仁心仁德’、‘醫術高明’、‘華佗再世’的牌匾,肯定都是那些冤大頭病人送的。搞不好,那些醫生對著牌匾還在笑話我們這些病糊塗了的傻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