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回光返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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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蓮花早就警告過墨賢,他若在床上亂拉亂撒的話,她是沒那麽勤快給隨時更換衣物的,讓墨賢自己髒著臭著好了。
    墨賢也怕極了周蓮花這樣的態度,她是完全說得出做得到的那種人。所以,周蓮花在墨賢下不得床大便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有意無意地減少了他的食量。生怕墨賢吃得太多,一個來不及或控製不住,就拉在了床上,要煩著她換洗。
    其實,周蓮花根本沒必那麽早的去這樣設防控製墨賢的屎尿的。對於墨賢,他是情願憋死也不會亂拉亂撒的,除非他是意識模糊神誌不清了。
    而墨賢的意識一直清晰,神智也清明的很。他既曉得饑餓,也知道自己因消化不良而不能生吃硬吃。他清楚地意識到兒女們對自己的疏離,也十分明白周蓮花對自己這死不了活不好的厭煩。他感覺得到病痛,感覺得到悲涼,也感覺得到死亡的氣息正在朝自己一步步地逼近。
    但他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會在什麽時候才能感覺不到這一切。
    墨賢越來越膽寒這看不到人在他眼前跟他說話聊天的孤寂,也畏懼著一個人繼續躺在這逼仄狹小的房間裏,連呼吸都變得不那麽的順暢。他要下床,他要走出這房間,但他連把水腫的腳,提起來穩穩地放到地上的力氣都沒有,還沒站起,就要跌倒。
    他覺得燥熱,渾身都在發燙。不想蓋被子,不想穿衣服,但誰進來都會把他蓋地緊緊的,捂的嚴嚴實實。說是怕他著涼了會加重病情,不準他踢被子,不準他脫衣服。
    他厭惡,厭惡眼前的一切,而這一切,都是被迫的。他被迫躺在床上不得動彈,他被迫忍著饑餓無法吃喝,他被迫逼走了潛心照顧自己的墨蓉,他被迫趕走了有望依靠的墨善。
    他討厭自己的所謂“被迫”,他懷疑起自己所謂“萬物傳男不傳女”的信仰,他看透了想老來依靠的兒子們,他看夠了蓮花人前人後那不同的臉色。
    他憎恨,憎恨周蓮花控製著他的食量,以至他到此時仍心有不甘。不甘心自己孜孜矻矻了的一生,居然會落得個疾病纏身而三餐不繼的下場。他不甘心被這樣的病死,更不甘心被這樣的餓死。
    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挺過了多少的大風大浪,熬過了多少的深重苦難,這點病,又能算得上什麽?
    墨家村上曾經風光無限的英傑才俊,何至於落得如今這般癱瘓式的站不起身抬不起頭來做人呢?他要自己下床,他要靠著自己堂堂正正地重新站立起來。
    沒人幫他坐起身和下床,他就自己把身子挪到床邊,很是聰明地把雙腳先掛到床沿,然後,用手一撐,不需多少力氣就能坐到了床邊。但他腳不著地的掛在床沿上晃動著,夠不到拖鞋。水腫到近乎麻木的腳板,估計也是找不到觸地的感覺了。
    墨賢清晰地膽怯起自己會下床跌倒而撞破腦袋,原本要靠著自己站立起來的勇氣和意誌,似乎又在霎間潰敗。
    於是,他又“被迫”挪動到老位置躺下,躺地實在難受了,就又依樣畫葫蘆地坐起……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實在反複到無聊時就拚命地扯著被子,恨不得把它扯破來給一口吞了才消氣。
    墨賢開始要拚命下床,下不了床又要拚命扯被子的頻率越來越高,周蓮花則認為他一天到晚的一個人折騰個不停,無非也就是想自己把墨泰和墨安給叫回來、又送他去醫院檢查、想著再去住院而已。所以,她懶得理,繼續顧著自己到外麵玩個夠後,再回家看他是否安然無恙。
    如果看到墨賢靜靜地躺在床上,流著混濁不清的老淚時,她也會良心發現,同情心暴漲,給他熬碗稀粥和泡壺熱水來端給他喝。墨賢就也得以苟延殘喘一樣,感激起蓮花的施舍,挨著過著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跟死神抗衡著。
    隻要周蓮花連著兩三天按時端給墨賢稀粥喝,墨賢的臉色就開始逐漸紅潤起來,氣色明顯會好許多。眼皮、腮幫的浮腫開始慢慢地消退,腳板的水腫也淡去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都精神了好多的樣子。
    都喝稀粥維持呼吸的墨賢,偶爾還會不斷得叫著蓮花要扶他下床大便,卻什麽都沒見拉出來。
    這個時候,周蓮花就覺得墨賢已經進入到了回光返照的時段,應該把五個兒女都叫回家,等著他閉眼離世了。
    聽到墨賢已經出現回光返照的現象,也得到了墨保等人的證實,遠在江蘇的墨泰和陳霞飛又一次急急地趕回了墨家村。
    先後回到家的還有墨蓉、墨善和墨婉,以及送墨婉過來的馬誌康。加上距家最近也最先到家的墨安和愛菊,墨賢的五個子女,總算是一個不落的全部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個接著一個的到他床前,叫應他,直到他笑著點頭叫出各自的名字,才放心的退出了房間。
    這個讓墨賢甚感欣慰的上午,墨賢還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幾個老朋友,那都是周蓮花輾轉托人從老遠的外地叫回來的,想讓墨賢死前了卻了見上最後一麵的心願。
    這個中午,墨賢在勞累了一個上午的看人、說話之後,終於安心的閉起眼睛,踏實地睡了過去。
    正當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聽到了老鄰居墨邦友的驚叫聲:“蓮花,墨泰,你們都去哪裏了,墨賢都已經走了,床前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蓮花……墨泰……”
    此時已到午飯時間。墨泰和霞飛回自己屋裏煮飯去了;墨安去了一個同學家修電腦;墨蓉正在屋外洗衣服;墨善在灶頭忙活給大家做飯;馬誌康陪著墨婉在樓上墨蓉原先睡覺的房間裏小憩。
    周愛菊則躲在她與墨安的婚房裏與女兒墨一一玩著遊戲。她不讓墨一一下樓看爺爺墨賢,總覺的讓一個孩子去看一個將死之人,多少有點不吉利,也會嚇到孩子。
    周蓮花攔住前來要看墨賢的墨保,站在門口說事。
    聽到墨邦友的驚叫聲,墨蓉第一個衝了進去,用濕漉漉的手摸了摸墨賢的腿,感覺不到體溫,頓時“哇”的一聲,哭將開來。
    墨保跑進來叫著:“天哪,大哥的新衣服都沒穿上,墨蓉,你別哭,趕緊拿來給他蓋上先。”
    周蓮花提了一口早已準備好的、要給墨賢死後燒千張和冥幣用的、鏽跡斑斑的鐵鍋進來放到墨賢的床邊。見墨蓉手忙腳亂的蓋著墨賢的衣服,就把墨蓉往旁邊一推,說:“衣服一定要穿上才能帶的走的……”
    墨婉和馬誌康奔下樓來,愣了一會,雙雙跪到墨賢床邊,垂頭做起了禱告。
    墨安接到周愛菊的電話,箭一般的拔腿就往家裏跑。
    村外不知誰家有喜,淘氣的放了一個鞭炮,村裏的人又看到墨安這麽沒命的跑著回家,都以為墨賢正在此刻過世,紛紛奔走相告,往墨賢家集合而來……
    墨賢覺得好吵,但他又提不起精神睜開眼來看。喉嚨裏的一口痰憋在那裏,連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呼吸。
    “難道,我真的已經靈魂出竅神遊太虛了嗎?”他這樣想著。
    墨泰和陳霞飛丟下飯碗趕了過來,卻看到墨善正坐在墨賢的身邊,神情凝重的把著墨賢的脈搏,房間裏的人,全都屏聲靜氣地等待著。仿佛,墨善就是那個主宰墨賢最後一次生命體征的神靈。
    “爸,你醒醒,我知道你沒睡好,你隻是沒力氣回應。”墨善放下墨賢的手,又去按墨賢脖子上的脈搏,說:“爸,你想跟我們說什麽就說出來吧,大哥他們都在,你所有的兒女都在身邊,這次,他們不會看你一眼就又走了的。不信,你睜開眼來看看。還有,保叔,邦友公都在這裏你身邊呢,你還認得不認得……”
    “我怎麽會不認得他們呢?”墨賢突然長長的咻了一口氣進去,隨後又咻出一團濃痰來,順著嘴角流到臉上。他睜開沉重的眼皮,牽動著垂著濃痰的嘴角,說:“我好餓,有沒有吃的?”
    墨善忙抽了幾張餐巾紙來把墨賢臉上和嘴邊濃痰擦淨後,讓墨賢再使勁把喉嚨裏的、嘴裏的,都一塊啐了出來。
    墨婉反應迅速,端了一碗熱水過來,墨賢像見了仙藥一樣,坐了起來,三兩下就給喝光了,舔著嘴唇還想喝。
    墨蓉就去墨善車裏拿了一塊她隨車帶來的蛋糕,墨賢也一口給吞了下去。墨泰反身去自己灶上盛了小半碗滾燙的菜糊湯,墨賢照樣喝的精光。若不是墨婉製止,他還是想要吃下許多東西,才不至於感到饑餓。
    看看沒有人再送東西給他吃,墨賢就又叫累地躺下睡了過去。同樣是等了足足有兩分鍾的樣子,才聽到他一聲長長的呼吸。
    墨保懷疑地問蓮花:“我哥早上沒吃東西嗎?”
    “吃了,吃了一點點,這幾天都是這樣,”周蓮花解釋道:“這幾個月下來,他是越來越吃不了東西了,早上連小半碗的稀粥都沒喝完,現在又什麽都吃了。一下好,一下不好的,我就說他是回光返照了,一刻都是離不開人了的,所以要把你們全叫回來,能陪幾日算幾日了。就像剛才,我出去還沒幾分鍾,叔公你來了,看到他連呼吸都不通了。”
    “蓮花說的是啊,”墨邦友說:“我進來看他的時候,叫他也不應,呼吸也沒有,摸他的腿,也是冰冷的,我就以為……”
    墨泰說:“我說呢,我回去也沒幾久,怎麽就……”
    周愛菊驚魂未定地說:“阿公這麽一叫,把我都給嚇壞了,就趕緊打電話去叫墨安……”
    有個老鄰居說:“我看墨安這樣沒命的跑,還以為他爸真去了呢。”
    另一個說:“我也是啊,我還聽到了鞭炮的響聲,以為墨泰在放……”
    ……大家七嘴八舌的,虛驚一場後,就都又散了回去。
    “我說呢,我出去跟保數也沒說幾久的話啊,”還在床邊的周蓮花對墨蓉說:“我還納悶著,怎麽有這麽快呢?我看還是把他的壽衣壽褲都穿好了先,免得到時候又穿不進去。”
    墨蓉擦去眼淚,把周蓮花還要給墨賢穿上卻隻套進一個褲腿的新褲子給退了下來,說:“不要這麽急……”
    周蓮花撒開手,轉身又慪氣地嘀咕起來:“我是他的老太婆,連穿衣服的權力都沒有了嗎?隨便你們也好,反正他一時三刻不會死的話,有你們在邊上守著,我也落得個輕鬆自在。”
    馬誌康把那隻鐵鏽跡斑駁的鐵鍋一腳踢出了房間,說:“要這些迷信幹嘛,墨婉,我們還是叫些教友過來,為老爸祈禱祝福吧。”
    墨婉上前貼近墨賢的耳邊叫:“爸,你聽得出我是誰嗎?”
    “你是婉兒,我知道。”墨賢最怕這些床前的人,會誤會他意識不清,當他沒了多長時間可活,不給他吃,不給他睡了。於是,他豎起耳朵回應著墨婉的問話。
    “爸,你信耶穌好不好?”
    “好,”
    “你跟著我禱告好不好?”
    “好,”
    “聖母瑪利亞,”
    “聖母瑪利亞,”
    “我們要讚美主,”
    “我們要讚美主,”
    ……
    墨婉說一句,墨賢就跟一句,墨婉教一句,他就學一句。並且表情嚴肅,虔誠至極。
    墨婉見墨賢學的這麽認真,又憨態可掬的樣子,禁不住就笑著跟墨蓉和墨善說:“你們看,爸學的很高興呢。你們也要跟著相信耶穌,相信主的力量,神愛你們。你們看,爸又笑了。”
    墨賢果然翕動著嘴巴,像個小學生受到了老師難得的嘉獎和鼓勵,開心的笑了起來。馬誌康毫不猶豫地出去找村裏的教友來為墨賢做禱告。
    墨蓉則把墨善叫出門外,說:“大哥他們都不信這個的,墨婉這樣做,他們會高興麽?”
    “眼前哪管得他們高興不高興的,”墨善說:“這跟他們信不信上帝無關,現在,隻要老爸自己高興,管他學什麽相信什麽。難得姐她能把老爸給逗笑了,讓他們去吧。反正現在又不是給老爸辦喪事,管不了這麽多了。”
    墨蓉說:“老爸現在就是個沒記性沒意識了的病人,墨婉教什麽其實都是沒用的,救不了他。”
    墨善說:“上帝救不了他,佛祖也一樣。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他安靜開心的過上幾天,不折騰,不痛苦地走了就更好。不過,我看老爸的臉色,並不像你們所說的那樣糟糕,也沒有像你們所說的時日不多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