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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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善表麵上是不信上帝不信佛祖,但並不代表她沒有信仰。她始終認為,信教和信佛都是個人行為,並非思想。一個活著行屍走肉的人,也隻是披著一張人皮而已,內心終究不是常人所能猜透或具有標準規範。
    “人就是人,本質上,跟信什麽沒關係,而是跟內心的信仰有關係。”墨善覺得墨蓉不一定能理解,就說:“裏外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的,比比皆是,我們沒必要去深究,順其自然就好。”
    “我昨晚到的時候,看到他的眼堂都陷的嚇人呢,”墨蓉低頭想了想,依舊納悶不解地說:“保叔他們說他熬得過昨晚,就熬不過今晚。熬得住今晚,也熬不過三天。邦友公又說他熬得過三天的話,就會熬過這個星期,或整個小水潮汐的……不過,這種毛病到了這個時候,說擴散就擴散的,也是誰說不準的了。早上都還挺嚇人的,但剛才看起來,又好像挺好的。不像會這麽快離開的人。隻待等過幾天再看了。”
    “我敢肯定,隻要有人陪著他,好好地煮給他吃,老爸還能活許久的日子。”墨善見墨蓉還是疑惑地看著她,她臉露怨恨之不滿,說:“我懷疑,老爸的這個擴散,完全是被餓出來的。不然,短短的兩個月,怎麽會嚴重到這個地步。何況,一個月前來看他時,他都還會自己下床走路燒飯,吃葡萄。我上個星期來看他,他的臉色都還好得很。我來一次就給他一次錢買菜,他都還高興的接了過去的。老媽肯定又不給他買菜,把錢拿走了。”
    “這也有可能,她上次就打電話問過我,你給老爸的錢是放在哪裏的?”墨蓉又流出了眼淚,抽噎著說:“想起他以前的行為,可恨,看他現在的樣子,又可憐死了,唉……”
    墨蓉一聲歎氣還沒落地,就聽到房間裏傳來一聲咒罵:“你這個畜生養得,你也讓我臨死還來遭受這天下人恥笑嗎?叫我信耶穌?畜生,你不知道我根本不信的嗎?畜生,你給我滾出去,畜生養得東西……”隨即,就聽到墨婉沉悶地叫出一聲“啊喲”,並連著咳了幾聲。
    墨善一個箭步衝進房裏,隻見墨婉彎著身子,雙手捂著胸口,臉部神經痛苦的抽縮著。
    墨賢則揮舞著拳頭,臉色鐵青,惡狠狠的瞪著墨婉,嘴裏還在臭罵著“都是畜生,豬狗不如”。
    “他打你了?”墨蓉扶起墨婉,涔涔地哭成了淚人。
    “沒有,他隻是推了我一下。”墨婉直起身子,還是信仰堅定地說:“一定要讓他信主,讓神的力量來帶走他的痛苦,帶走我們一家人的痛苦。”
    “墨蓉,你先扶婉去樓上歇息一下,這裏讓我來,”墨善抓住墨賢的雙手,逼視著他說:“我知道你現在是清醒的,你還想怎樣?你說。你不知道墨婉她有病在身,受不得你這般刺激嗎?她若不是想你多活幾天,她若不想你走的安樂一些,她要給你做什麽禱告?她要教你信什麽耶穌?你不聽不信,罵她幾句也就算了,還能有這麽大的力氣去捶她打她。我懷疑你這次又是在裝死作死,騙我們回來,又趕我們回去,你就覺得很好玩很好過,是吧。”
    墨賢的拳頭慢慢鬆開來,緩緩地垂下頭去,沒有再燥熱發狂。
    “好了,墨善,你別說他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墨婉揉著被捶得隱隱作痛的胸口,也滿眶盈淚地說:“把他放倒讓他睡會,可能剛才,我們把他吵醒了的緣故,他才發這麽大的脾氣。”
    不等墨善怎麽用力,墨賢就順勢躺倒,不一會就翕動著嘴巴睡著了。呼吸的頻率仍舊那般奇怪,長長的吐出了一口,過好久才“咻”的一聲,再吸進去。當中停頓著的時間,如果不去接觸他的體溫和脈搏,肯定以為他是個已經沒有了呼吸的死人。
    當天下午,因為墨一一要上學,墨安和周愛菊就帶著墨一一回了縣城。
    當天晚飯過後,馬誌康還是不死心的叫來了五六個教友,圍著墨賢又做了一通禱告。也許墨賢是睡著了,也許墨賢對下午捶了墨婉的那拳還心有餘悸,墨賢始終安靜地躺著,沒說話,也沒發作到要起身罵人。
    準備來守著墨賢過夜的墨泰,看到這麽多信教的人在房間裏“阿門、阿門”的禱告,心生不爽,跟墨保和幾個老鄰居聊了幾句,也跟著大夥一起散了回去。
    做好禱告的馬誌康要去看守他的養殖塘,便連夜回了家。墨婉因吹不得夜風,沒隨馬誌康一起回去,而是被周蓮花早早催她上墨善臥室睡去了。
    周蓮花自己也叫著累,關上了自己的房門,盡量關小了一些電視的聲音。
    墨善和墨蓉,則彼此推讓著,都要對方先去上樓去睡。最後,墨蓉拗不過墨善,讓墨善坐在墨賢的床邊守夜,自己躺到外間的床鋪上,迷迷糊糊地和衣睡著了。
    外間的床鋪是墨安和周蓮花早些天就搭好了的。床頭正對著墨賢的房門,就是為了讓外人看到,自己其實都是睡在墨賢的外間,守著墨賢的。並不是像外人傳播的那樣,沒人守夜,以至於墨賢會在什麽時候閉眼,都不知道。
    當墨善問及周蓮花這張床是給誰睡的時候,周蓮花卻說是給墨泰用來守夜睡得。接下來,誰守夜,就給誰睡。
    這守夜有好多種性質。看護似得的守夜,隻是為了責任,責任心強一點就少睡一會,責任心輕一點就多睡一會,比如守護山林守護魚塘的守夜。走過場的守夜不需要責任心的強弱,隻要沒心沒肺,任何時間都可以想睡就睡,一點也不耽擱睡眠。比如守靈堂的守夜,人都已經死了,隻不過按照當地風俗走走過場罷了,用不著輾轉反側的不得安穩。唯獨這沒有結果還要擔驚受怕的守著病重將死之人的長夜,是確確實實的痛苦之極。
    墨善是不能閉上自己的眼睛的。墨賢如若醒來,他是想坐就要坐,想躺就要躺,想下床就要下床,一下床就會跌倒,一刻不得安穩。
    想著不能在深夜對著一個可憐的病人發火,吵著全家人都不能入睡,墨善就噤若寒蟬,咬緊牙關,又坐又站的,陪著墨賢一塊折騰。
    墨賢如果熟睡過去,墨善又得隨時摸著他的體溫,隨時搭著他時慢時快的脈搏,心驚肉跳的,生怕自己的父親突然間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斷了氣。加上聽了白天墨保那些人對墨賢死期的預言,還有詳細描述的、在死亡前那些臉色及五官的詭異變化,就更讓墨善懸心吊膽,不敢有絲毫鬆懈。
    畢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直麵親人的生老病死,而且還是這樣殘忍地守著、等著、看著——他會怎樣的死去。
    這個時候,墨善想起了奶奶墨氏去世後的情景,她在奶奶的棺材下方玩著奶奶老家的文旦柚,然後被父親墨賢差點狠揍一頓。接著,她又回想起夢中那隻長有翅膀的大貓…之後,她確定,她的記憶就定在了六歲時,即奶奶墨氏離世時才開始的,六歲之前,她什麽記憶都沒有。
    墨善想著父親當初麵對他親娘喝毒自盡時的心情,多難受啊。如今,曾經的兒子也步入即將死亡的空間,他又是怎麽想的呢?她是不是抬頭看向似睡非睡的墨賢,覺得凡人的一生,確實毫無意義。
    一夜下來,墨賢還好端端的活著,墨善則灰頭土臉心力交瘁的失去了白天的模樣。
    第二天,墨賢三餐正常地吃到了墨蓉單一為他熬製的肉粥,也吃了十幾顆墨婉剝好皮喂給他吃的葡萄,還吃了根香蕉,喝了幾杯水。又很有精神的跟著墨婉讚美了主,叫了幾聲“阿門”,一切都正常的讓人懷疑那回光返照的時間之長。
    第三天(這個時間,是從最後一個到家的墨善到家時那天算起的。)跟第二天的狀況差不多。墨賢好像已與死神擦肩而過,在他臉上,根本看不到他將要死亡的跡象。
    墨賢能吃能睡,隻是吃相很凶,也不管多燙多涼。他睡覺時依舊呼吸奇怪,若有若無。他能認出所有來看他的人容貌,還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也會跟墨保說起幾十年前的那次兄弟偶遇,也會跟墨邦友提及多年以前為了生兒子的私聊……
    等了三天都等不到墨賢死的人,大部分都還是覺得欣慰的,但也有失落而忐忑不安的,像周蓮花,像墨泰。
    周蓮花是因為自己說墨賢很快就會死去才把兒女們都叫了回來,結果,反倒讓兒女們對她究竟是如何照顧墨賢的病而心生疑慮。她聽到馬誌康就毫不客氣的對別人說過,墨賢的病完全是營養跟不上才引起的。這樣說的意思,無非就是在指責蓮花沒好好的照顧墨賢。
    周蓮花便更加厭惡這個信教的、胡言亂語指責她的女婿。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女兒也有重病的份上,她會阻攔馬誌康跨進墨家的門檻,更不會讓他叫上教友,在墨賢床前聚眾禱告了。但墨賢果真越來越好的臉色令她無言可以辯解,這才叫她鬱悶。
    墨泰是準備好回來給父親辦理後事的,以為這次總算是今年的最後一次奔波了。意外的是,墨賢的死期似乎還遙遙無期,他既辦不了喪事,也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又絕情離去。
    墨泰雖然也懷疑父親在短期間不會死去,但不敢絕對的相信自己的推斷。再說,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說墨賢沒幾天了的。如果他前腳走了,墨賢後腳就去了的話,他不光會被千夫所指,也多少會給自己留下些遺憾。畢竟,身為長子,守不到最後,也是不孝的一種。可是,時令的蔬菜不能等,眼看就要錯過的收成季節不能等,這才叫他糾結。
    第四天,墨蓉是非走不可的了,她的假期已到,她不想丟掉剛剛得來不易的工作,隻能托墨善在家,替她看著墨賢,以便能及時通知她墨賢萬一離世的消息她也會在第一時間趕回來。
    墨泰也堅持不下去,跟墨善商量著可不可以讓他先回江蘇幾天,把地裏的菜收了先。墨善沒加勸阻,畢竟,墨泰在家守著父親的時間不多。除了下半夜替換她三四個小時外,其他的時間,不是去了村裏打麻將,就是悶在屋裏睡覺,根本不會像墨善這樣寸步不離的守著。
    第五天,早起要去上班的墨安下樓沒看到墨泰,隻看到墨善一人在墨賢床邊的椅子裏,裹件棉襖簌簌發抖的打著瞌睡,就問:“他昨晚又沒來?”
    墨善知道墨安嘴裏的他是指墨泰,就說“來了的,我叫他回去了。”墨善看看折騰到天亮才安慰睡著的墨賢,若有所思:“墨安,我決定了。與其這樣三個人被他一個人困住,還你們沒時間賺錢養家,不如餓了我一家,讓我一個來承擔這一切好了。大哥今早要回江蘇了的,你下班後也可以直接回縣城,不要到這裏睡了。我跟大哥也是這樣說的,如果你們怕自己日後會有所遺憾,你們可以自己想來就來看看,不想來也就不要來了。到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埋怨你們的不孝,畢竟,我們誰都為他努力過,盡心過。我們不能為他一個時日不多的病人,而拖累著十多口人不得安生。”
    “唔……你的工作呢?”
    “總要有個不能工作的人守在他身邊,”墨善說:“既不能救他生,也不能陪他死,隻能在他尚有意識的日子裏,盡量讓他看到身邊有人,走的少些怨恨。”
    “……也隻能這樣了,”墨安想了想,還是說:“我最近的工作都在鄉下,能回來的話,晚上我都會盡量回來。雖然做不了什麽,但有個人躺在外間,你的感受也會好一點。一個人守夜的話,心裏總歸會有點疙瘩。”
    墨安說的沒錯。盡管墨善平時膽大,也不信這世上的靈魂和鬼魂之說。但到夜深人靜,等折騰累了的墨賢熟睡之後,墨善就會不自然地想起墨保他們說的話,想象著一個人死時和死後的詭異模樣,不由自主的就會頭皮發脹而毛發悚然。
    盡管在她看來,墨賢熟睡後的脈搏跳動的比自己還要正常,不會在自己某個瞌睡的片刻之間死去,但她依舊不敢確定,自己的診斷是否準確。畢竟,自己不是醫生。
    除了墨賢,墨善從來沒搭過別人的脈搏。如果有個人睡在外間,覺得身邊還有一個正常活著的人存在,心裏就會踏實許多。哪怕睡個對她不管不問的蓮花在外間,墨善都不會覺得那麽孤寂可怕。但周蓮花根本就不會來睡在外間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