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薛寶琴借詩含諷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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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香院,內屋。
    薛寶釵赤著上身,舒服地趴在床上,臉上帶著放鬆的笑容。
    薛寶琴坐在旁邊,伸出雙手,在那白玉般無瑕的後背上來回按動。
    “妹妹的按摩水平越發長進了。往日我那病全靠冷香丸緩解,今年有了妹妹,竟是一丸藥也沒有吃呢。”薛寶釵笑道。
    “這就是內功的妙用了。”薛寶琴也笑道,“蟠哥哥也會的。你沒讓他給你試過?”
    “再胡說小心我撕你的嘴。”薛寶釵有些生氣,“男女授受不親,即便是親兄妹,也沒有這般光著身子相見的道理。”
    “妹妹亂說的,姐姐別往心裏去。”薛寶琴賠笑道,“姐姐說的當然是正理。不過我這幾日可聽說,這賈府裏有一位少爺,可是從不管什麽男女之防,成天跟姐姐妹妹同吃同玩呢。”
    薛寶釵聽到這話就有點頭疼:“我這寶兄弟自小被老太太寵壞了。姨媽姨爹又死了長子,根本下不了重手管教。好好的一個公侯子弟,竟被養成了這般模樣。”
    “是啊。”薛寶琴也說道,“公侯子弟鬥雞戲狗的多了,但像他這樣的,我卻是第一次見。”
    “你又見過多少公侯子弟。”薛寶釵道,“其實他這樣已經算是好的了,起碼沒什麽害人的壞心思。縱是自己不成器,也最多連累了他賈家。比起其他在外麵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他卻是好了不知多少了。”
    “連累了賈家還算好嗎。”薛寶琴道,“我看以後誰若是嫁給了他,才算是倒了黴呢。”
    “這幾天我也略略打聽了一下。”薛寶釵笑道,“兩天前來的那位林妹妹。聽下人們的傳言,好像老太太有意親上加親呢。”
    “希望別。林姐姐那神仙般的人兒,怎能讓那蠢貨耽誤了去。”
    “婚姻之事自古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賈家林家的長輩意思如此,這事情怕是已經定了。”
    “我偏不信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寶琴道,“我已跟蟠哥哥說了,過幾天就去那梅家隨便尋個由頭把婚事推了。婚姻本是自己的事,為何要讓旁人多管。就算我爹還在,我對他也是這句話。”
    “你跟哥哥是一類人。”薛寶釵歎道。
    薛寶琴卻笑道:“你不也是?伯父去了,你便應該長兄為父,婚事聽蟠哥哥安排才是。我知道他不願你進宮,你為何不聽他的?”
    “我進宮隻是去選公主伴讀,並非是入宮為妃。”薛寶釵辯解道,“等事了出宮後,我的婚事也當然由他做主。”
    “這話就別跟我說了,你分明就是想先當女史,再作嬪妃,走你那表姐的路。”薛寶琴道,“我也覺得蟠哥哥說的沒錯。咱們薛家現在事業蒸蒸日上,用不著派你去和親。”
    “什麽叫和親。”薛寶釵歎道,“咱們家世代皇商,錢財積攢的多,覬覦這些錢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現在賈王史薛四家早就在走下坡路了,也隻有我舅舅撐著門麵。這時若是在宮中有個援助,或可挽回局勢。”
    她又補充道:“妹妹你也不必太著急我。現在我表姐已經做了婕妤,估計不久後看在舅舅的麵子上還有加封。那皇上既有了表姐,也就不需再拿我來籠絡舅舅了。我看這次我多半是選不上,就算選上了,也就單純是個公主伴讀而已。”
    薛寶琴笑道:“那樣最好。在我們幾個看來,縱是萬貫家財,也不如姐姐你開心重要。”
    “我也希望你們開心。”薛寶釵也笑道,“行了,不用給我按摩了。天色還早,你去找你林姐姐玩吧,我看上次你們很談的來呢。”
    “我也正想去找她玩。”薛寶琴道,“隻是上次她來看我們,送了幾本詩書,這回我也不好空著手去。姐姐你出個主意,我該帶些什麽禮物去好?”
    薛寶釵歎道:“你林姐姐孤身一人寄住在賈家,我那天看她神色,分明有一股鬱結之氣,想必過得不是很如意。最實用的禮物,其實是給她帶一把金葉子,平時方便賞給下人們。”
    她又道:“隻是你們才見過兩次,若送她金葉子,未免顯得看低了她。我記得上次她說她身子不好,每過春分秋分就犯咳嗽。現在剛過了春分,你去取幾兩燕窩,再包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給她送去,讓她補補身子,豈不是好?”
    薛寶琴笑道:“還是姐姐想得周全。那我就去了?”
    薛寶釵含笑擺手,讓薛寶琴快去。
    薛寶琴起身出門,包好了燕窩和洋糖,帶著丫環燕兒,去了林黛玉的廂房。
    林黛玉見薛寶琴來,大喜,連忙迎進屋內。薛寶琴吩咐燕兒將禮物遞給紫鵑,對黛玉道:“我姐姐原是要和我一道來的,隻是她今日那病又犯了,正在屋裏養著。她吩咐我帶一包燕窩、幾片洋糖給林姐姐熬粥喝,補補身子。”
    林黛玉忙教紫鵑收了,對寶琴道:“難得釵姐姐費心。回去替我謝過釵姐姐,望她早日養好身子,下次我去梨香院找你們玩。”
    薛寶琴笑著應了,與林黛玉一起進屋坐下。上次在梨香院時,她兩人身邊有個薛寶釵在,有些話不好亂說。這次屋裏隻有她們兩個,也不管什麽能說不能說的,盡是暢所欲言,毫無顧忌。
    兩人就這樣從下午閑聊到了晚上,其間主要是薛寶琴在講她與父親、薛蟠在外行商闖蕩時的趣事,林黛玉也聽得認真,時不時發表一下自己的議論。
    兩人聊得投機,林黛玉硬是留下了薛寶琴共用晚飯,之後繼續秉燭夜談。又一會兒,林黛玉道:“琴妹妹,今日你我兩人一見如故,不如結為金蘭姐妹如何?”
    薛寶琴含笑答應,兩人就擊了一下掌,算是結為了姐妹。
    之後的話頭就慢慢轉到了林黛玉身上。林黛玉說起她這幾年在賈府無依無靠,老太太又不管事,身邊隻有寶玉一個朋友,也是個不能體貼人心的。幸得來了妹妹,方有個能說上話的朋友。
    薛寶琴道:“這賈寶玉有什麽好,要和他做朋友?”
    林黛玉忙道:“妹妹可還在生寶玉的氣?他那人就是有些口無遮攔,絕沒有對妹妹有一絲不軌之心,也絕不是故意要敗壞妹妹的名聲。那日回去後我已教訓過他了,他也深感後悔,望妹妹看我麵上饒他這一次,可好?”
    薛寶琴沒好氣道:“我怕他敗壞我什麽名聲。我是個商人之女,不比你們官宦小姐,是在外麵拋頭露麵慣了的。我是惱他這人,年紀都這麽大了,還天天在沒個正形,在姐姐妹妹閨房裏廝混,嘴巴上也不清不楚的,看著就可氣。”
    林黛玉道:“他原是這樣天性,日後長大點許就改了。寶玉真不是什麽壞人,姐姐在賈府這幾年,下人的氣不知受了多少,也隻有在他身邊,才有點開心的時候。”
    薛寶琴見林黛玉如此說,也隻得勉強應是,心裏卻不以為然。
    又聊了一會,林黛玉突然有些咳嗽。薛寶琴見屋裏還暖,便道:“我學過一門按摩的手藝,可以舒筋活血,理氣止咳。我釵姐姐原也有些咳嗽的病症,今日我給她按摩了一會,她就覺得好多了。不如姐姐褪下上衣趴在床頭,我給姐姐試一試如何?”
    林黛玉依言做了。薛寶琴看向林黛玉背部,雖是潔白如玉,但終是有些消瘦,比不得薛寶釵晶瑩圓潤。她暗歎一口氣,運起內功,幫林黛玉調養經脈。
    忽聽外麵人聲響動,似乎有人在外爭執。原來賈寶玉閑來無事,來找林黛玉聊天。他一進門,就像往日一樣向內屋徑直走去。紫鵑燕兒知道林黛玉正赤著上身由薛寶琴按摩,哪裏敢放賈寶玉進去,就一邊拉著賈寶玉衣袖,一邊大聲吵嚷起來。
    薛寶琴聽了,棄了林黛玉,走出屋外,就看見賈寶玉不管不顧地就要進屋,紫鵑燕兒也有些拉不住。她心中有氣,用力推了賈寶玉一下,直推出了七八步外,跌了一跤。賈寶玉似是有些傻了,坐在地上不動,看著薛寶琴,也不說話。
    這時林黛玉忙穿了衣服出來,看見跌在地上的賈寶玉,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她對著賈寶玉氣道:“我剛才在裏麵換衣服,你就不管不顧地要往裏闖。辛虧琴妹妹阻了你,要是被你闖了進來,豈不是……”她說不下去了。
    賈寶玉這才知闖了禍,連忙爬起來對林黛玉打躬作揖,還是他那一套冒犯了林妹妹,真是罪該萬死,以後再不敢了雲雲。平日林黛玉要是見他這樣,非得大哭一場不可。但今日薛寶琴在,她隻得忍住眼淚,淡淡地對賈寶玉道:“我今天乏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說。”
    賈寶玉看林黛玉似是原諒了自己,大喜,連忙說不打攪林妹妹休息了,說完也沒忘了給薛寶琴作了個揖,才匆匆出了院外。
    林黛玉和薛寶琴回到屋內,打發丫環們出去了,才坐在桌子對麵,四目相對。半晌,薛寶琴開口道:“這賈寶玉真是不像話。幸得今天我在這,不然豈不是壞了姐姐的清譽。依我看,明天你或是去找你舅舅舅媽,把今天之事稟告,讓他們嚴加管教;或是想想辦法,讓你爹接了你回姑蘇去,強似在這賈府受氣。”
    林黛玉隻是低頭不語。薛寶琴不知道林黛玉在想什麽,但看她不說話,也不好繼續慫恿了,隻好道:“姐姐別傷心了。你前幾天送我的詩書,我可是都看了呢。咱們來聊聊詩怎樣?”
    林黛玉聽了這話,方才打起精神,與薛寶琴論起詩來。一會兒的工夫,兩人就談得火熱,方才的事似是已經忘了。
    聊了一會,林黛玉道:“方才聽了,妹妹也是個會作詩的。何不就在這裏口占一首,給姐姐品鑒品鑒?”
    薛寶琴眼珠一轉,看向了擺在一旁的香爐,正嫋嫋冒著煙氣,便開口問道:“姐姐熏的是什麽香?”
    林黛玉答道:“這是南邊產的熏香,我當年從姑蘇帶來的。”
    薛寶琴笑道:“我就以這熏香為題,作一首歪詩,給姐姐聽聽。”說罷,她吟道:
    “萬裏離家入小樓,煎心熬首淚難收。簾中長對燈和燭,不見星辰在外頭。”
    林黛玉聽了,沉默良久,方道:“妹妹不必變著法子勸我離這賈府。我父親在南邊當巡鹽禦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把我送到京城來,也是保護之意。他最近身子又不好,我怎能去他那裏添麻煩呢?還是過得幾年,得父親之命,找個人家嫁了為好。”
    薛寶琴也不知道林黛玉說的這個人家是不是賈家。她不好再問,便又生一計:“既然如此,我還有一計,可以讓姐姐能去外麵看看,不必老是困在這賈府裏。”
    林黛玉忙問何計,薛寶琴笑道:“你那天見過我大娘了。她是個十分良善的,對你也非常喜歡。不如你就認我大娘為幹媽,再回過老太太,就搬到梨香院去住。我們薛家還要在京城住幾個月,這段時間我便帶你出去玩,也沒人能管,豈不是好?”
    林黛玉似乎有些意動,遲疑道:“不知姨媽那邊肯不肯認我。還有外祖母,不知許不許我搬去梨香院。”
    薛寶琴笑道:“大娘那邊定然沒問題,我給你打包票。至於老太太那裏,你既認了個幹媽,要去幹媽家裏住幾天,她還能有什麽話說?”
    她又笑道:“隻是有一節。你若認了大娘做幹媽,她可是有個兒子,以後若想再結親,怕是難嘍。”
    林黛玉羞紅了臉,作勢欲打:“你怎麽也跟那寶玉學壞了,嘴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來取笑我。”
    薛寶琴連忙站起了身:“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今天的話姐姐可得好好想想,若是有了決斷,就派紫鵑去告訴我一聲。”說著,她就招呼燕兒,回梨香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