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汨水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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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潔的圓桌上,擺著一籃鮮花,百合與滿天星,芬芳怡人。
許航坐在章洋的膝蓋上,伸出小手去推圓桌上的轉盤。章洋幫著他,徐徐地推動著那個轉盤。花籃在眼前轉了起來,展示出綽約的樣子。侍應生上前給各人斟了茶,我盯著著眼前茶碗裏慢慢升起的一縷熱氣。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開口,會問我一些什麽樣的問題,會不會讓許航心生疑竇。我記起來,我對我媽媽說過,要提前給章洋發短信打好招呼,我也忘記做了,我心中有些懊惱。
章洋的母親坐在章洋身旁,我抬頭見她微笑著對許航說,
“許航小朋友,你昨天晚上趕回家之後,睡得還好嗎?”
許航抬起頭來看她,響亮地說,“是呀奶奶,我回到家裏就能睡著了。在我媽媽抱抱親親我之後,我很快就睡了一大覺。”他甜甜地朝我笑。我朝他彎起嘴角,沒有說話。
章洋的父親坐在他母親旁邊,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朗聲帶著笑朝我說,
“小許,你家裏有幾口人,是什麽情況,能給我們稍微介紹一下嗎?”
我淡淡地回答他,“謝謝伯父詢問。我家裏有我媽,許航和我。我的未婚夫在外地工作。”
章洋的母親聞言輕笑,“昨天聽許航的介紹,許小姐平時的社交生活蠻豐富的。”
許航抬起頭看著她,表情有些疑惑。她慈愛地摸了摸許航的頭頂,朝他微笑。
章洋將許航往他膝蓋上方提了提,他托著許航的小手,和許航一上一下拍起了巴掌。
然後他開口說道,
“許亦真,你的個人社交生活,我看我們就不必多討論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立即朝許航說,“航航,你過來。”
許航聽話地從章洋的膝蓋上快速滑了下來,跑到我的身邊。我將他摟到身前,然後轉身對著陸致成說,“陸總,我能否麻煩您,帶許航出去玩會兒?”
坐在我身側隔著一個位置的人,他似乎默默地一直看著我。我鼓起勇氣,抬頭迎向他幽靜的目光。他簡短回複了一句話。
“可以。”
許航在此時拉了一下我的手,將我的目光調回,
“我不要和黑叔叔一起玩。他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
我心裏一急,抬手握住許航的肩膀說,“航航,你要聽話。你剛才不是還問我,大廳魚缸裏的那條最大的金魚,為什麽能一動不動停在那裏嗎?”許航點點頭。我盡力哄著他說,
“你去問問黑叔叔,他知不知道原因?他懂的東西可多啦。”
許航撇撇嘴說,
“他怎麽會知道?我不相信。他除了會做烤串,其他啥也不會。他隻曉得抓住媽媽講話講個不停。”
我的臉瞬間發起燙來。我將垂下的頭發順到耳後,深吸了一口氣。
許航在那時放下了我的手,他跑回了章洋的身邊,揚起小臉笑著問他。
“章叔叔,你帶我出去玩吧?我還想看大廳裏的那些魚,它們好漂亮。”
章洋的父親側身微笑著對許航說,
“航航,爺爺在北京的家裏,也有一個大魚缸,裏麵養了好多條魚。爺爺帶你回家,去花鳥市場一個專門賣金魚的地方,再去買幾條大金魚養在裏麵。由你來喂它們,好不好?”
許航驚喜地朝他說,“好啊,太棒啦爺爺”,他回過頭問我,“媽媽,我可以跟著爺爺去北京他家裏嗎?我很想能夠喂那些大金魚。”
我點了點頭說,“你可以在暑假的時候去玩一玩。”
許航開心地問我,“那以後每年暑假我都能去嗎?”
我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輕聲說,“應該可以吧。也許可以。”
章母將茶杯放到了桌麵上,一聲輕響。
“這件事,還是等結果出來之後再說吧。”
我的心一凜。我求救地看了陸致成一眼,這正是我不能容忍許航會聽到的部分。
陸致成顯然明白我的意思,他站起來朝許航說,
“嗨許航,你和我兩個人,我們都是你媽媽的朋友,我們應該聽她的話,對不對?”
許航此時已經重新爬上了章洋的膝蓋,他看了看陸致成又看了看我說,
“如果你想做我和我媽媽的朋友,那你也要像程叔叔那樣,每一年都要來我家看我們一次,或者兩次也可以。但你不可以像在加拿大的淩雲叔叔那樣,每天隻知道給我媽媽寫信,但從來都不來我家,也不給我買任何禮物。雖然我媽媽說了,我們不能要別人的禮物。我每次也隻能要一件禮物,比如說程叔叔送給我的那個飛行器。還有爺爺奶奶昨天給我買的那把藍色的大水槍。”
章洋將口裏滔滔不絕的小人兒從他自己的膝上放下,輕輕推到他母親的身邊說,
“媽,你帶許航出去轉一圈再回來。”
章母牽起了許航的手,“航航,奶奶帶你出去玩一會兒,好嗎。你媽媽要和爺爺還有兩位叔叔談工作。等談好了工作,可以給航航買大金魚,還有好多水槍,好不好?”
許航看著她,回頭看了看我,眼神中略有驚惶。我朝他招招手,他飛奔過來,緊緊摟住了我的腰,他小聲呢喃了一句話。我彎腰去聽他在說什麽,看見他揚起了小臉,笑著朝我說,
“媽媽,那我和奶奶出去看金魚了。再見。”他朝我擺擺手。
他快樂地跑回章母的身邊,牽起了她的手,拽著章母走出了包間的房門。
等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我才恍惚地回過味來,許航說的那句話是,
“媽媽,你答應了,你不會不要我。”
我的心又一次咚咚地蹦跳起來。我勉力握緊了麵前的茶杯,朝對麵的章洋和章父說,
“請問兩位,你們到底對許航說了什麽?他今天一天問了我兩次,我會不會不要他了。他剛才又說。”我哽住了呼吸,沒法繼續說下去。陸致成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想說話,但又沒有。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朝我對麵的兩人說,
“我理解兩位的心情。如果是我被人突然找上門來,要求承認一個自己從來不知道存在過的孩子,我也會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我請求兩位,還有阿姨,請不要當著孩子的麵亂說話。好嗎?謝謝你們。”我的聲音有些發顫,幾乎不能維持音調。
章父抬手說,“小許,你先不要激動。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可能確實有些性急了。應該先跟你商量一下的。”
我盡量調整著呼吸,慢慢接著說,
“我知道,您是指許航與章洋的親子鑒定。我同意做,給大家一個交代。我自己也很怕弄錯了,讓許航白高興一場。是的,我同意做,但是必須以我的方式來做。而且,許航必須不知情。永遠都不知道這件事發生過。”我希望用語氣表達我的堅定,但是出來的聲音還是很微弱,並且有些顫抖。
對麵的倆人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的目光忽然接觸到了陸致成的,他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在他的眼中,我是許航的媽媽。我當著他的麵,與許航的生父討論這樣的問題,實在是難堪。他又會如何看我?我有些承受不住自己問自己的這個問題,一瞬間停住了口。
在那一刻,我的心裏湧起了一陣猛烈的辛酸和難過。
章洋緩緩說道,“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深深吸氣,呼出。是的,我還必須與對麵的人繼續交談下去。
但願君心似我心。
陸致成,你能明白我的心嗎?我有我需要保護的人,他比你重要。你能理解我嗎?
“我可以借著玩遊戲的方式,收集許航的口腔擦拭子。我可以聯係以前醫院的同事,幫忙聯係相關實驗室。或者我將樣本交給你們去處理也可以。”
章父放下了茶碗說,
“小許,我想我們需要向你道歉。昨天我們已經帶著許航去醫院抽了血。”
我麵前的茶碗嘩然一響,一碗熱茶瞬間傾倒,流到了我的裙上,一陣劇痛鑽心。
陸致成和章洋同時站了起來,陸致成快步到了我的身邊,他似乎想伸手幫我,但停住了。他將傾倒的茶碗快速扶起,然後問我,“許亦真,你怎麽樣,要不要緊?”
我退開了桌邊兩步站住,扶住了腿。
我聽見章洋的聲音說,“你怎麽連個茶碗都端不住?”
我扶著自己,有些艱難地站著,有侍應生在我身旁說,
“這位小姐,包間裏有衛生間,請隨我來。”有人伸手,將桌上的狼藉收去了。
我挪動腳步,隨著侍應生走到了裏間。
不知道許航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我盡快整理好了自己,走回原位坐下。
章洋朝我說,“不敢給你擺茶了,你還是喝果汁吧。”
桌上一杯鮮橙汁,插著小傘和吸管放在那裏。
我勉強維持著聲調說,“你們,你們到底是怎麽跟許航說的,帶他去醫院抽血的時候?”
我感覺自己的音調隱有淚意,我又深吸氣,盡量維持著自己的表情。
陸致成回答了我的問題,“許亦真,你別太著急。我想大家都沒有要傷害許航的意思,更不會直接提起相關的字眼。當時我也在場,我可以作證。是的,可能有點對不住許航,欺騙了他。大家說是做宇航員的身體檢查。隻有章叔叔和他被抽中了,需要做這個檢查。許航很乖,很配合,也很勇敢。抽血的時候他也沒哭。你不要太擔心。”
我用指甲用力掐著自己的手掌,顫抖著問章洋和他父親,
“那你們有沒有說到過任何話,可以讓許航懷疑到什麽?他剛才對我說,讓我記住我答應過他的話,我不會不要他。他為什麽會那樣說?”
章父搖了搖頭,“沒有,除了章洋開玩笑說他是許航的爸爸之外,我們大家都很注意。小許你放心。你阿姨在電話裏跟你說到做鑒定,那也是看著許航在聚精會神地玩遊戲,確定他不會聽到或者聽懂才說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許航很聰明,很懂事,我們都很喜歡他。或許是大家的行為還是有些不同尋常,他覺察到了什麽。以後我們會更注意的,你放心。”
我點了點頭說,
“那謝謝您了。我希望大家能一直保持這個原則,不要讓許航有不安全感。謝謝你們。”
我話音未落,章洋衝我大聲說到,
“許亦真,我到底是不是許航的父親?我現在覺得很好奇啊。”他的話音裏,帶著一種揶揄的腔調。
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很可能是。”
你還記得秦月嗎?這句話已經到了我的嘴邊,我張了張口。
可是,我想起了我剛剛寫給淩雲信中的話。還是一切順其自然吧。章洋若想得起來,不用我問。他若想不起來,我又何必問。而且,我還是不信任他們家任何人,能否始終如一地守口如瓶。萬一姐姐隻是因為被爸媽逼問,煩躁之下隨便拿一張與舊同學的合照做幌子,想要保護她心目中另外想要保護的人呢?萬一與姐姐戀愛同居的人是另有其人呢?雖然這種可能性極小,我也不相信秦月會在離家出走之前,編出這樣的謊話來騙媽媽,但是,如果萬一親子鑒定結果是許航與章洋沒有血緣關係,到時候他們中再有人惱羞成怒,“不小心”說漏嘴,我又該怎麽去安撫許航?我絕不能冒這個險。
章洋接著問我,“許亦真,我看我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在總公司,近年來定期收到許航的照片。一開始以為是有人惡作劇,我的秘書們也沒拿給我看。後來看寄得頻繁了,信中還言之鑿鑿,這是我的兒子,請我速來認領。上麵還有你家的家庭住址,一查還是真實的家庭住址,她們才拿給我看。連帶著這兩三年以來許航的照片。”
我向他道歉,“對不起,這件事我不知情。是我母親這麽做的,我本人不同意她的做法。”
章洋輕笑道,“你母親能確定我是孩子的生父,而你卻不能確定?在你看來,我隻是“很有可能”是孩子的父親?”
我心中一慌,張口答道,
“其實我媽媽也不能確定,她隻是試試看。是的,我不能確定。我們看鑒定結果再說吧。”
章父打斷我的話音道,“小許,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們?你一個年輕女孩,不能確定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而且還是未婚,剛剛大學畢業,在這種情況下還堅持著將這個孩子生下來,還這麽仔細地愛他、照顧他。小許,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麽不幸?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又碰觸到陸致成的眼光,我的心咚咚地猛烈晃動著。吐出秦月兩個字,我就不用再背負這些質疑。但是,我將把我最親愛的,最脆弱的寶貝,送入一個黑暗的地方,讓他獨自傷心哭泣。就算我相信,姐姐還是很有可能告訴了媽媽實情,章洋很可能確實是許航的生父,但我現在沒有秦月的消息,許航還是有可能會知道自己被他生身母親拋棄的事實。除非是章洋知道,而姐姐馬上就能聯係我們,而且能與章洋重續前緣。就算最後一點是我的奢望,也要姐姐答應能好好待許航。
再等等吧。為了我的寶寶,別人如何想我,說到底,又有什麽關係?
我輕輕地說,“我從小父母離異。機緣巧合有了許航之後,我舍不得他。他畢竟是一條小生命。既然有緣和我做了母子,我就必須要對他負責。”
章父輕歎了一口氣說,“小許,很遺憾。你這樣的好女孩,會遭遇這種事。我與你阿姨都很喜歡許航,將來有機會路過北京,歡迎你們母子到我家去玩。”
我點點頭說,謝謝伯父。
章洋開口說,“許亦真,你的意思是,你自己都不清楚許航的生父是誰,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別人?”
我嗯了一聲。我想起了陸致成說我的那句話,一陣心痛。我小聲說,
“是的,以前年紀小不懂事,有些隨便。”
章洋輕笑了一聲說,“你很隨便,我卻不是那麽隨便的人。我好好理過所有和我交往過的女人,沒有你這號人物。所以,許航的父親很可能另有其人。看來你騙你母親的伎倆也很拙劣。我比較好奇的是,承蒙賞識,你為什麽會選到我來欺騙你的母親?我與你素昧平生,你懷許航的時候,我遠在千裏之外。難道說,你看到過總公司發行雜誌上我的照片,與許航有些神似之處,你便突發奇想告訴你媽媽,我是許航的生父?偏偏她老人家又信以為真,還來信要挾我。”
他又笑了一下,接著說,“難道你就不怕有雙方對質的這一天?比方說今天晚上這樣?”
我喃喃地說,“章總很確定,自己沒有流落在外的孩子嗎?”
章洋低下了頭,他無言地笑著,然後他抬起頭說,
“是的,我很確定。我更加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過你這樣的女人。”
我好像整個人被泡進了冰水裏,周身徹寒。
那些哭泣的日子,秦月哀傷的樣子,還曆曆在目。我可憐的姐姐,她低頭彈著琴,烏黑的秀發從她耳邊垂下,彎在臉側。她輕輕地唱著,
“自古多餘恨的是我,千金換一笑的是我,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
“隻有那感動的是我,隻有那感動的是你,生來為了認識你之後,與你分離。”
秦月,人家早就已經忘了你。就連可能性,都沒有想到過你。
我看著章洋,好久不能說什麽。最後,我輕聲說,“可是有時候,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認識你,然後再與你分離。或許你早已忘了她,但是她卻不能忘。”
章洋沉靜地看著我,眼神中帶著些憐憫。
我用雙手的手掌擦了一下臉,抹去了那些鹹味的水珠,“對不起,章總您別誤會,我不是說我自己。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對你難以忘懷。你不一定會記得她們,但她們或許還在思念著你。雖然不是我。”
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人,我聽見他低沉的嗓音響起來。
“許亦真,我同意章伯父的話。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人不應該沉湎在過去。我為我曾經說過的話表示歉意。我知道那些話傷害了你。對不起。”
我看向了陸致成。在淚光迷蒙之中,我看到他的眼裏,帶上了一份傷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