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折花門前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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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劇烈的電話鈴響,將我從深沉的睡夢中驚醒。我朦朦朧朧摸索到了壓在身下的手機,抓起來湊到眼前看了看。屏幕上的亮光,顯示來電人是程小乙。
    我清了清嗓子,“喂,小乙,你怎麽了?”
    “許亦真,抱歉吵醒你。我想告訴你,周末我不能過來了。不好意思,我這邊出了點事。”
    “出了什麽事,你怎麽了?”我驚坐了起來,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飛。
    “我沒事,你別擔心。我以後再跟你說。還有,我最近可能要出國一趟。”
    “去進修嗎?不是什麽壞事吧?你別嚇我。”我莫名感到有些害怕。他的語調很奇怪,像是一張繃緊的弓。
    “許亦真,你電子信箱是不是還是從前那個?我們先email聯係一段時間。我之後再告訴你我新手機號碼。”
    我跟程小乙確認是。接著他告訴我,他已經幫我跟他的律師同學說好了,我隨時可以去找對方。他會把那人的聯係方式通過郵件發給我。
    “許亦真,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許航。等我回來,我要看到你們一切都好好的。”
    程小乙這種交代一切的架勢,讓我徹底緊張了起來。我反複問他,他是否安全,有沒有任何麻煩,他都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又問他出國做什麽,他說沒事,就是出去散散心。問去多久,他說半個月左右。再問什麽,他又不說了。我也沒他辦法,隻好作罷。於是我讓他有什麽事,一定要給我發信,他答應了。
    等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我一時情急,忘記了問程小乙他要去哪個國家。可等我再撥過去,他已經關機了。
    我坐在那裏,握著手機的外殼,不知今夕何夕。屏幕顯示時間是淩晨四點多,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有點蒙蒙亮。忽然我心裏一動,翻起了手機通話記錄。
    在程小乙打電話來之前,最近的一條通話是我媽媽打給我的,昨天下午她確認由我接許航。
    然後,我看見有一條未讀短信。我顫抖著手指,點了進去。
    “許亦真,你好。謝謝你發來的兩條短信,我都收到了。你將會是我一生珍視的朋友。祝你工作順利,家庭幸福,一切都好。陸致成。”
    這條消息,發於淩晨十二點半。
    我覺得頭有些疼,終於,我憶起了昨夜的夢境。在夢裏,陸致成給我打電話,他嘲諷我,應該來一場群英會。正在我萬分惱怒,在屋裏如困獸般走來走去之際,他又在電話那頭對我說,他那麽說,是因為他因愛生妒。
    於是我欣喜若狂,在房間裏快樂地轉著圈。我在電腦上敲下充滿幸福之情的郵件,發送給了淩雲。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晚臨睡之前,我心心念念期盼著陸致成能否給我一個回音,握著手機睡著的。於是,我便夢見他打電話來,親口告訴我,他愛我,愛得嫉妒起在我身邊出現的所有看似與我有密切關係的成年男人。
    夢境是那麽清晰,那麽逼真,那麽讓人心旌搖曳。唯一不對的是,它是夢境。夢境中的陸致成,按照我的意願,變得那麽具有侵襲性。他會衝口而出說他愛我,可惜,隻在夢裏。在現實裏,他祝福我“工作順利,家庭幸福,一切都好”。
    “你將會是我一生珍視的朋友。”
    可是,我何德何能?我們不過是同事兩年,我幾乎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談什麽“一生珍視”的朋友。即便我有能力做你一生都珍視的朋友,我也不想啊。我不想做你的朋友,你知道嗎?
    我呆呆地坐在了電腦前,163信箱裏,我寫過的那些話,自然是杳無蹤跡。那句夢裏寫下的話,“他說他愛我。其實他不明白,他無需去妒忌任何人。我好開心”。竟然在夢裏,我也能寫得出這樣有邏輯的情話,我確實應該覺得開心的,不是嗎。
    陸致成,他說他愛我。他真的愛我呢。原來他也是愛我的,和我一樣啊,我也在愛著他。在夢裏,我反反複複地確認著這一點,為自己感到慶幸。那是一種多麽甜蜜而幸福的感覺啊,那麽讓人沉醉。
    可惜,那是一場夢。
    又想哭了嗎?沒有。那倒沒有。
    我可以因為擔憂與許航分離而哭泣,因為懼怕陸致成看低我的人格而哭泣,但是,我沒有理由因為他隻是想與我做朋友,而不是象我希望的那樣,對我懷有特殊的情感而哭泣。他是一個獨立的,自由的人。他有權力去尋找他真正愛的人,無論是不是我,我都應該祝福他的選擇。
    何況,他如我所願,並沒有看低我欺騙母親、引來章洋一家如此奔波受騙的言行,還願意將我看作珍視的朋友,已經很好很好了,不是嗎?
    珍視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我的眼光,落在了那三個字上,感到一些安慰。
    我打開了陽光海岸項目計劃書,修改起我和葉蓉蓉擬出的幻燈片。
    在我的記憶裏,時間有時候會變得模糊,如果兩頭的事件發生得太讓人記憶猶新,那麽中間沒有發生太多事的日子,便變得有些印記不清。
    我記得後來的幾天工作上很忙,除了那份計劃書,又開始了兩個很大的項目,整天開會。會議上我專心做我要做的事,常常運筆如飛,並不關注其他。我的心情冷靜,態度冷靜,如同機器一般的冷靜。
    我記得,陸致成與章洋都很忙。章洋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在陸致成辦公室的側對麵。他們分別主持起不同的項目,漸漸不在一起開會。我倒是參與了所有的會議。
    陸致成對我的態度,如我所願地回到了平時一貫的樣子。禮貌,親切,說話時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反倒是我自己,有時候似乎太過冷淡了一點。他仍然是一如既往,無所改變。
    到了周五中午,我給章洋發了一條短信,說我打算周六早晨帶許航去陸致成家(應該說是他自己家房子的所在地)拜見他的父母。我想速戰速決,不希望整個周末都想著這件事。另外,我希望陸致成也少受一些打擾。周五中午就告訴章洋,陸致成應該也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可以避開我們。
    得到章洋的肯定回複之後,我又給陸致成發了信息。
    “您好,告訴你一下。我帶許航明早到你的房子處見章洋父母。麻煩你,謝謝了。許亦真。”
    他很快回複到,“知道了,早點來。二老一直在盼著你們。”
    我的心裏,湧起一陣特別的情緒。看來章洋的父母,可能是真心的喜歡上許航了。是啊,如果是我,一想到這麽可愛的小人兒,差點就成了自己的親孫子,血濃於水的人,怎能不遺憾?我應該珍惜兩位老人的好意。
    於是那天下班後,我便讓我媽媽去接許航,自己去了一趟超市。我知道我買任何東西恐怕他們都看不上眼,但我還是要盡量做到情到禮周。於是我買了奶粉、鈣片等。想了想,可能禮太輕了,又咬牙買了兩盒西洋參。結完賬出來,我想起來我應該給媽媽也買些,於是又回去一式同樣買了一份。
    大包小包拎回家,我媽媽嚇了一跳,問我是不是哪裏打劫回來了。聽我說第二天準備帶許航去見章洋父母,她氣哼哼地回房了。最後出來對我說,她從來不吃這些玩意兒,讓我全拎到章家去。
    “給那兩個養出這麽個不是玩意的畜生的老的吃,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這是媽媽的原話。
    她這麽說章洋和他父母,我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我知道我媽媽仍然堅信章洋騙了我,姐姐說的是真的。果然,她又囑咐了我一遍,要我把鑒定報告書親手拿到過目,再到醫院找人確認。
    我答應了,但我不準備這麽做。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件事上章洋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如果他不願意拿親子報告出來給我過目,那就當作許航不是他的孩子就是了,我正好樂得如此。雖然我這麽想有些自私,沒有完全為許航考慮。但是,即便真的是,章洋這麽不情不願,強求認來的關係,又有什麽好果子吃呢?現在就看章洋父母的態度了。
    如果他們客氣、友好,帶著遺憾的態度,那麽章洋說的就是真的。那我就縱著許航好好地與兩位老人樂上一天,雙方留下美好的回憶。
    如果他父母真的如同一般的祖父母那樣,人性所致,真情流露,而章洋又不願意在明麵上承認他與許航的關係,那也很好。不擺到台麵上,他們就沒有法子將許航從我身邊奪走。將來寒暑假讓許航去北京看看自己的爺爺奶奶,多兩位老人愛他,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至於章洋的態度,ares?他自己選擇與自己的親骨肉如此相處,那麽他也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最終咎由自取。
    我拿定了主意,心情坦然,很快睡著了。
    半夜起來去洗手間,發現門縫裏漏出了一些燈光。我心中好奇,走了出去,看見媽媽和許航的門都半開著。媽媽的房裏透出光來。我輕輕走了過去。是許航因為第二天早晨的事,興奮地在做夢踢被子嗎?
    我停在了門口。
    是媽媽。她側坐在床頭,用手輕撫著許航的臉。另一隻手捂住了嘴,在無聲地哽咽。
    我心中一酸。是啊,我也不知道許航的身世。還有秦月,至今毫無音信。
    秦月,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怕看見許航勾起你的傷心事,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你的親生父母呢?媽媽體弱多病,還有養育你十幾年的許航外公,你也都這樣置之不理,毫無所動嗎?
    我怕讓媽媽更傷心,含著淚,躡手躡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許航的外公,我已經很久沒有過直接的聯係。上次見到他,還是我的大學畢業典禮上。他頭發花白,神情蒼老。雖然我與他沒有太多的親情,他畢竟是我的生父。我從小到大的學費,生活費,他貢獻不少。聽說在他後來組成的家庭裏,他還有一個女兒,比秦月小了近十歲。應該也已經大學快畢業了。
    我與許航一早就出了門。最後我將奶粉留下了一半,將西洋參、鈣片等輕巧之物和兩包奶粉拎了一大包。總之,看上去不失禮就行。
    開車到了陸致成的住處。一周之前,我還在心裏遺憾,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再回到這個美麗的庭院?沒想到,短短幾天,現在竟然是這樣的心情。她不是陸致成的房子,陸致成遲早要搬離這裏的。我竟然一下子就感覺不到她的風景有多麽怡人了。
    隻是一處普通的私人宅院而已,雖然處處透出有錢的架勢,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我牽著許航,站在門前,按下門鈴。悅耳的門鈴聲響起來。
    有人出來開門。是陸致成!
    他打開門,語調親切,“快進來吧。”
    我有些局促地說,“對不起,我們來得太早了。你還沒出門?”
    他微微一笑,“我隻聽說客隨主便。還沒聽人說,客人來了,主人就必須躲出去啊。”
    我的臉熱起來,感覺很窘迫。
    他伸手接過我拎的東西,幫我們關好了院門,轉身向屋內走去。
    才進屋子的大門,章洋的父母在客廳沙發上站了起來,章洋的母親朝我們說,“航航,快到奶奶這裏來。”
    我一驚,眼看著許航歡快地跑了過去,與他們抱做了一團。一時笑語喧嘩,伴著許航清脆的童音,甜甜地喊爺爺奶奶。
    正在猶疑不定的時候,隻聽樓梯上有人走下來,一邊下樓一邊說,“爸,媽,你們要催婚也用不著表現得這麽急切吧?我知道你們喜歡孩子,看到大馬路上的小孩,恨不得能偷一個回來。這不都把人給你們請回來了麽?悠著點,別嚇著人家。”
    我鬆了口氣,牽起嘴角,朝章洋點點頭。他依舊用一種玩笑的語氣對他父母說,
    “我一早讓兩位自己努力,再生一個出來。國家政策早允許了,你們偏不聽。”
    章洋的母親朝他嗬斥了一聲,讓他住嘴。章洋越過陸致成和我的身邊,朝沙發上的三人走了過去。許航乖巧地喊了一聲章叔叔。大家安靜了一些。章洋的父親對我說,
    “小許,你也過來坐。致成啊,你幫我們再去拿點水果點心來。”
    陸致成抬腳向廚房走去。我走到沙發邊,在一角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各式水果點心擺了一桌,他們還給我泡了一杯茶,我拿在手裏,感覺有些拘謹。
    忽然,章洋一伸手,將我端著的那杯茶拿走了。他說,
    “可不敢讓您再端著熱茶了。到時候再弄出個二度燙傷,上法庭去告我,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章母推了他一下說,“你能不能正經點。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他應聲說,“我要是能吐得出來象牙才奇怪呢。”
    許航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是俗語,不是成語。”
    章洋的父親哈哈大笑起來,眉目舒展地對許航說,“航航你真厲害,上次你說,你在班上是班長,你奶奶還不相信,看來是真的了。”
    章母白了他一眼說,“我哪有不相信。不是你說的,一準是老師看許航長得帥,才讓他當班長的。”章母又對許航說,“航航,我和你章爺爺都很喜歡你。我們帶你去北京,到我家去玩,然後去看天安門,爬長城,好不好?”
    許航將送到嘴邊的一塊巧克力放了下來,看了看我。我微笑了一下。他噔噔跑了過來,依偎到我身邊說,
    “我媽媽和我家婆一起去,我才去。我媽媽說了,我們三個人,永遠不分開。”
    我輕輕拍了一下許航的肩膀,將他抱起來,坐到我的膝蓋上。然後我歉意地對章洋父母說,“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會說話。謝謝章伯伯和奶奶。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去拜訪的。”
    眾人有些沉默了起來。陸致成朝許航招了招手說,“許航,我的房間裏有一個機器人,你想不想去看看?我教你怎麽玩。你媽媽現在要和爺爺奶奶他們說會兒話。我們待會兒再過來,好不好?”
    許航回頭看看我,我朝他點了點頭。於是他哧溜滑下我的膝蓋,主動上前牽起了陸致成的手,仰頭朝他說,“黑叔叔,你最好不要騙我。你的機器人,你要教我怎麽玩。”然後他回頭朝沙發上的人說,“爺爺奶奶再見,章叔叔再見。”
    陸致成和他手牽手,上樓去了。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一定是因為料想到了我需要這樣單獨向章洋與章家父母獨處致歉的機會,所以即使我跟章洋說了,不希望他在場,他還是留了下來。他是否還是在遵守他上次對我的承諾,要幫我帶著許航,方便我說話?
    等他們的聲音消失在樓梯的盡頭,我深吸了一口氣,用盡量真誠的語調朝章洋父母說,
    “章伯伯,奶奶,章總,很對不起,這件事完全都是我的錯。我很抱歉,給各位帶來這樣的困擾。我知道,僅僅是言語上的一句抱歉,很難彌補各位。還希望你們大人大量。”
    章洋抬手製止了我。他問我,“你母親還是不願意來見我們?”
    我急切地說,“對不起章總,請不要責怪我媽媽。她毫不知情。是我。”我想了想,實在沒有法子,隻好梗著脖子說,“對,是我,我無意中看到您的照片,我被我媽媽嘮叨得煩了,就隨口糊弄她。我沒想到她當了真。對不起,我。”
    我紅了臉,這件事確實很難說得很自然。但是,既然他想不起來秦月,我又不知他的底細,不想主動提起我姐的名字,那我也隻有按照章洋自己當初的想象,這麽胡編亂造著說下去。
    章洋語調微冷地打斷我,“許亦真,我對你說過,你最好不要撒謊。你根本不知道怎麽去撒謊。你撒謊的樣子,別人看著都替你尷尬。”
    章母輕推了一下他。然後對我說,“小許,2022年,你在做什麽?”
    我想了想,那一年,秦月生下許航,產後抑鬱。我畢業實習,焦頭爛額之際,和同學換班,勉強回去看了她兩次。她的情緒很差,月子裏哭個不停,我盡量安慰她,但很多時候都和她一起抱頭痛哭。我慢慢說道,
    “我在做畢業實習。”
    “你大著肚子畢業實習?”章母有些冷冷的神態。
    我木然地看著她,“是啊,大著肚子,畢業實習。那一年天氣特別熱,五月就天若流火,狹小的病房,三四個產婦,擠在一個房間,是最便宜的一檔。許航不好帶,整天整夜地哭。他不會吸奶,經常餓得嗷嗷叫。結了血痂,一吸鑽心的疼。”
    我從往事中驚醒過來,抹了一下臉。歉意地說,
    “對不起,我無意讓各位傷感。都過去了。現在我們很好很好。”我吸了一下鼻子,微笑著看向了樓上許航在的地方。
    章洋說,“你為什麽不去找,許航的父親?”
    章洋的母親插嘴道,“你分得清誰是許航的父親嗎?”
    章父拿鞋子踢了踢她。
    我吸了一口氣說,“我分得清。”
    章洋抬頭直直地看進我的眼裏。我心中一慌,想到他雖然說他不是,但萬一他是呢?畢竟他是秦月親口向媽媽指認的人。但是他又說,親子鑒定書上說他不是。
    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