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欲持一瓢酒

字數:8852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心若淩雲 !
    章洋開口道,“許亦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當時為什麽不去找許航的父親?”
    我機械地回答他,“因為,我想要保護他。是的,我想要保護許航的父親。我不想任何人,因為任何事去麻煩打擾他。”
    秦月,無論你對媽媽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抑或是傻話,我相信,我替你說的這句話,都能代表你當年真正的心意。對嗎?
    章洋輕聲說,“就因為,生來為了認識你之後,與你分離?”
    他的話,又讓我想起彈著吉他的秦月,她那垂首淚流的樣子。
    我點了點頭,眼中泛起了淚花。
    章洋猛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讓我有些慌亂。章母接著拋出了一個問題,
    “那麽,為什麽許航長到了這麽大,你都從來沒想過去聯係一下他的父親呢?”
    章洋慢慢又坐了回去,看著我,眸光深遠。我垂下了眼睛。
    是啊,為什麽呢?媽媽為什麽要現在去聯係章洋呢?章洋又讓我不要再說謊,說什麽在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的那套話。那麽,我還是實話實說吧。
    “因為,我媽媽她覺得我一直這樣一個人帶著孩子,很辛苦。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成家。”
    章父章母同時歎息了一聲。章父感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鼻頭一酸,點了點頭。
    章洋向沙發後麵一靠說,“這麽說,你已經另結新歡,指望去找許航的父親,卸下這個沉重的負擔,好趕緊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
    我心中一激,朝他喊道,“怎麽可能?我永遠也不跟許航分開。我媽媽都是背著我那麽做的。”我吸了一口氣,平穩了一下情緒,緩緩說道,“章總,對不起,我媽媽不跟我商量,就做出了這樣的事,給您和伯父阿姨都帶來了困擾,我十分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
    “那麽,你的本意是什麽?”章洋悠然地問我。
    “我的本意是。”我有些恍惚。我也不知道我的本意是什麽。如果這些事都沒有發生,我媽媽沒有給他寄照片,他和他父母沒有從北京跑來找到我對質,我大概還是會照常平靜地生活吧。
    我回答他,“我的本意是,一切順其自然。我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許航。如果有一天,因緣際會,許航與他的父親能相逢,那我也會很高興。許航又多了一些家人愛他。”
    章洋晃蕩著長腿,繼續悠然地說,
    “我是問你,你原本的個人打算是什麽?如果你媽媽沒有自作主張的話。你打算著與你喜歡的人,從此郎情妾意,雙宿雙飛?”
    我有些結巴,停住了嘴。他的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心理準備。他的遣詞造句,也讓我尷尬至極。尤其是當著他父母的麵。
    我吭吭哧哧地說,“一切順其自然吧。那個人,必須同時接受許航的存在。”
    我感覺自己的臉上熱氣蒸騰。
    章父在這個時候,第一次開了口,“小許,你老實說,你現在對許航的父親,心中還有愛情嗎?”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徹底地風中淩亂了。真的,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其他的詞匯,可以形容我當時的那種心情。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問我,我心中對某一個人,是否還有愛情?
    愛情是個神馬玩意?
    我感覺,如果地上有道縫隙,我當時一定立馬就鑽進去了。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章父的這個問題才合適。過了一會兒,我又覺得,還是不能無視老人家的問話。於是我清了一下嗓子,強忍著尷尬的感覺,輕輕說,
    “那個,我想,還是有些親情的吧。畢竟拜他所賜,我現在才有了許航。我有兒萬事足。”
    我將眼光重新投向了二樓,那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來。看來這個房子的隔音效果真好,我心中不由感歎。不會是因為陸致成很會哄小孩吧?我忍不住微笑著想。
    他那樣的人,也會哄小孩?我忽然覺得有些羞澀。
    愛情是什麽?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的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我將垂到頰邊的頭發,順到了耳後,低著頭微微笑了起來。
    有一道低沉的嗓音說道,
    “小許,還是由我來正式通知你吧。航航確實是,我這個不肖子的血脈。”那人發出深深的一聲歎息,聲音渾厚蒼老。“這些年,讓你們母子受苦了。”
    那聲音並不響亮,卻象一記悶棍,對著我當頭一下。我猛然抬頭,怔愣著看向了章父。他的眼神沉痛,表情肅穆。有一個新的聲音隨之出現,如鐵錘擊鼓,在我耳邊一下一下地掄著,
    許航真的是章洋的兒子!秦月沒有騙人!怎麽辦?現在怎麽辦?許亦真你現在該怎麽辦?
    我衝口而出,“我不相信!你們騙人。”
    我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淒厲。彷佛是一隻貓,被人一腳當中狠狠踩住了尾巴。
    章洋似乎想從沙發上站起來,章父用手製止了他,然後朝我說,
    “小許,你先不要激動。之前章洋確實沒說實話,這是我與你阿姨同意了的。我們對不住你。”
    我那尖利的聲音,帶著強大的氣力,有點像書中所述,象一隻寒號鳥發出的哀鳴。我忽然想起了樓上的人,急迫間強行壓低了聲音,繼續朝沙發上的人嘶吼。
    “我不相信!姓章的,你騙我,你,你不是人。”我劇烈地喘息著,掄起了手臂指著章洋,“我之前跟你確認了兩次,你都回答得好好的,你說過你不是。你騙我!”
    我哽住了聲音,無法再繼續說下去。血從我腦後,一波一波地衝湧上來,衝擊著我的太陽穴。我覺得頭暈目眩,一陣反胃的感覺襲來。
    章洋的聲音很溫和,“許亦真,你別著急啊。你記不記得,我發給你的短信上寫的是,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說的是我們,我與你。”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頗為愉悅的腔調。
    我想朝他大聲嗬斥,可是,我渾身都在微微顫抖,難以自已。章洋從坐處站了起來,朝我走過來。他伸出了手。在他觸及我的手臂之前,我猝然將它放下。於是他有些不自然地停在我的身前。他低頭看著我,眸光中帶著笑意。
    我朝他顫抖著說,“我要看鑒定報告!給我看鑒定報告。”
    章洋母親的聲音加了進來,她似乎先笑了一聲,然後才說,“真沒見過,這世上還有這樣糊塗的女人,還好意思當人家的媽媽。你剛才不是說你分得清楚誰是許航的父親麽?怎麽,這會子又要親子鑒定報告來幫你確定啦?我們好好的人家,騙你做什麽?我們隻會怕你來騙我們!”
    章洋回頭說了一句,“媽,請您稍微少說兩句。謝謝。”
    我沒再朝章父章母看,我隻死死地盯著站在我對麵的章洋的眼睛。但是,這樣做有什麽用呢?幾天前,我也是這麽做的,他照樣眼睛一瞬不瞬,麵不改色地在我眼前撒謊。我很明白,這麽做隻是為了心理安慰,是徒勞的。
    我一字一句地對章洋說,“眼見為實。請您去把鑒定書取來,讓我過目。”
    章洋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悲憤地朝他說,“給我看鑒定報告!你聽到沒有!眼見為實,我要看鑒定報告!”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他的麵色,凝重了一些。終於,他抬腳朝內室走去。
    我坐在那裏,大口喘息著。剛才的那幾句呼號,用盡了我全身的力量,我覺得十分疲累。
    我看了一眼二樓,心中極為不安。我不知道我剛才的喊聲有沒有聲音太大,許航聽沒聽到,會不會聽得懂。我顫抖著從身前包裏摸索出手機,感覺眼花手抖,隻能勉強編輯出幾個字,“陸,請將許航拖在你房間,別下來。萬謝!許。”
    我手腳酸軟,發完短信,幾乎拿不住手機。
    章父悠悠地歎息了一聲,
    “人年輕的時候,難免會犯下一些錯誤。知錯能改就好啊。小許,伯父看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以後你和章洋倆個人,要一切向前看,要互相諒解、互相扶持。”
    我茫然地看了章父一眼,他的眼中,帶著溫暖鼓勵的神色。
    坐在他身旁的章母,麵色不虞地挪開了她的眼光。
    有腳步聲傳來,走到我的身旁站住。一本白色的報告書,輕輕送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接過,微有顫抖。這本薄薄的報告書,真的就是許航的身世證明嗎?
    許亦真,難道你真的要不到黃河心不死?
    這麽說來,秦月臨行前的交代,真的是事實了。她不肯告訴我,因為她把我當個孩子,“哭包”,百無一用。所以,她隻對媽媽一個人說。這麽說來,她說的是實話了!她說了這樣的實話,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將她所有的牽掛卸了下來,好安心地走了?她為什麽一直杳無音訊?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做出了什麽傻事?我的心猛然劇烈地晃動起來。不,不,不會的,別自己嚇自己,秦月不會的。她那麽年輕,那麽美麗,她不會那樣做的!她才到澳洲的那一年新年,不是還從墨爾本寄來了一張明信片嗎?她不是還寫了四個字,均安,勿念?記得嗎,她那瀟灑的筆跡?是的,那絕對是她本人的親筆字跡,我絕不會認錯。明星片上是墨爾本的當地郵戳,也絕不會有錯,我反複核對過了的。郵戳和明信片到達時間,也都對得上。
    對啊,我怎麽忘了,媽媽不是一早說了麽,秦月交代許航的身世之後,還囑托媽媽,早點將許航送給章洋的父母撫養,好卸下我與媽媽的負擔,不是嗎。是媽媽恨章洋無情,導致姐姐離家出走多年不歸,所以才沒按姐姐的意思立即去辦的。媽媽後來想想,為了許航的健康成長,還是忍痛聯係章洋吧。但這一切又談何容易?這個尋親的過程,竟然是從四年前她委托許航外公托人將我弄進陽光地產工作就悄悄開始了。她一開始可能設想過,我進了公司,可以幫她找人吧?我真是糊塗,不孝!整天無知無覺,傻不愣登地和許航玩鬧,從來都沒感受到媽媽的憂心如焚。
    秦月並不是做出交代,她隻是為了讓我和媽媽減輕負擔。正因為她以為許航已經到了章洋父母處,所以她才不再牽掛。所以她才不來聯係我和媽媽。她不聯係媽媽,是怕媽媽嘮叨埋怨。她不來聯係我,是因為她覺得我無用。而且,她說過了,她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開始全新的生活。
    我掀開了那本鑒定書。
    “依據dna檢測結果,待測父係樣本無法排除是待測子女樣本親生父親的可能。基於15個不同基因位點結果的分析,這種生物學親緣關係成立的可能性為99.9999%。”
    我的心咚咚地跳著,我又看了一遍它的開頭。許航與章洋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血型,一一在目。許航的名字,白紙黑字,那麽刺眼,那麽真實。我垂下了手,一瞬間那本鑒定書,彷佛重若千斤。
    我從包裏摸索出了我的手機,對著那本報告書,拍了幾張照片。我的手顫抖著,拍了好幾次才成功。
    章洋說,“現在你相信了嗎?”他的語氣裏,又帶上了一絲揶揄。“很榮幸,當年的我有幸成為了嫌疑犯之一。現在經過科學方法驗證,最終發現是花落我家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本報告書輕輕地放在了沙發上。
    我向坐在沙發上的章洋父母說,“二老多保重。再見。”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後繞過沙發,朝樓梯口走去。我撥了陸致成的電話,他很快接通了。我朝他說,請他帶許航下樓來。他應了一聲。
    章洋走過來,伸手來拉我的胳膊,一邊說著,“許亦真,你別生氣,我剛才是開玩笑的。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隻知道,許航是我的兒子,而你是我孩子的媽媽。”
    我一下沒閃開,被他抓住了胳膊。他的手掌很熱,我一慌,極力掙紮著。陸致成與許航出現在樓梯口,許航歡快地伸手搭著扶梯,快步走下樓梯,向我跑過來。章父在這時喊了一聲章洋的名字,於是他鬆開了手。
    許航跑到我身邊,我一把將他摟到身前。
    我強忍眼淚,對他說,“航航,我們走吧。快和大家說再見。”
    許航興奮地仰頭朝我說,
    “媽媽,黑叔叔房間的機器人,他名字叫做vector,他會自己走來走去,舉起一個方塊鍛煉身體。他還會說話呢。如果你拍拍他的頭,叫他goodrobot,他就會自己走回他睡覺的地方去充電。媽媽,黑叔叔說他有很多飛行器。他要帶我到院子裏去放飛行器玩呢。”
    我抿著嘴,朝他搖搖頭。
    許航停住了滔滔不絕,他看了看我,依依不舍地將手裏的一個東西放在了地上。
    然後他朝我身後的那些人說,
    “爺爺奶奶再見,章叔叔再見。”他又對從樓梯上走下來到我們身邊的陸致成說,
    “黑叔叔再見,我下回再來你家玩飛行器吧。”
    陸致成開口道,“許亦真,要不你一個人到後院去坐一會兒?先別急著走。”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又對許航說,“航航,我們走吧。”
    許航低下了頭,我伸手去牽他的小手。
    忽然,章洋上前一步,彎腰一下子抱起了許航,嘴裏說著,
    “兒子,咱們不走,你叫你媽媽留下來。”許航一下子被他逗笑了,摟住了他的脖子,歡快地對我說,“媽媽,章叔叔不許我們走呢。”
    章洋輕鬆地將許航舉高,然後以一種挑釁的神情看著我。
    章洋的父親也開口道,
    “小許,再過來坐坐吧。我知道,你很生氣。你稍微冷靜一下。確實是我們不對,開了一個不太恰當的玩笑。”
    我看著許航,他親熱地摟著章洋的脖子,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有一個念頭驀然在我心頭湧起,
    他們是真正的親父子。許亦真,你算什麽?
    我轉過身子,朝大門口走去。許航在我身後叫道,“媽媽,媽媽,等我一下。”
    我停頓了一下腳步,淚水從我眼中漫溢了出來。我深吸一口氣,狠了狠心,上前推開門,朝院子裏走去,許航在我身後疾呼,“媽媽,媽媽,等等我。”
    我聽到章洋抱住他哄他的聲音,還有章母圍在他們身邊說,
    “航航,到奶奶這裏來。你媽媽出門去買個東西,馬上就會回來。”
    我扭開了院門的時候,陸致成喚住了我。我轉過頭來看著他。
    我淚流滿麵的樣子,可能一下子讓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吧。他神情不安地說,
    “許亦真,你看到鑒定報告了?你這是,沒想到有這樣的結果?”
    我輕輕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他叉著手,接著問我,“那你是,不願意有這樣的結果?”他的目光,緊迫地盯著我。
    我垂下頭看著地麵,輕輕開口說,“不,我願意有這樣的結果。”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那麽,你為什麽要跑走?連許航都不帶?是因為突如其來,心裏覺得尷尬?還是因為,因為我在這裏,你覺得不方便?”
    我不敢抬頭看他。
    他的聲音裏,有了一絲急切,“你先回屋裏去,我正好有事要出門一趟。”
    我抬起頭,麵對他說,“不,不是的,沒有不方便。我今天非常感謝你。”我抬頭看向他家的大門,門框上隻有一線玻璃,看不清屋裏在發生什麽。
    似乎隱約可以聽到許航的哭聲,哭得我的心好象被分裂了開來。
    淚水在我眼前浮泛著,我抽泣著說,
    “反正我遲早要習慣和許航分開。越早習慣越好。”
    我轉身拉開了院門,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我的車。我衝進車裏,啟動之後急速倒車,車輪發出一聲慘厲的叫聲,我快速打著方向盤,衝出了陸致成家所在的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