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事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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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車裏,呆在我家樓下的車庫,也不知呆了多久。之前章洋打過幾個電話來,我將手機關機了。我知道已經到了下午,大概一兩點鍾的樣子。我感覺不到餓,似乎也沒有覺得很難過。
    對章洋欺騙我的憤恨,慢慢地消散了。
    章洋與姐姐是大學同學,那麽現在也年約三十。憑空冒出來一個已經這麽大了的孩子,讓他和他父母貿然接受,歡天喜地的相認,想來也是強人所難。
    他心中對我,對我媽媽,必然也是十分憤怒的吧。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起過秦月。
    幾天前他還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對我說,他梳理過所有與他有過關係的女人,他很確定他沒有流落在外的孩子。今天他又說,“很榮幸,當年的我有幸成為了嫌疑犯之一”。看來他對姐姐,在感情上必然是極為不忠的。
    我將臉埋進了掌心。
    不,我轉念想到,我還是不要這樣評價姐姐曾經的愛人吧。他的父親說,“人年輕的時候,難免會犯下一些錯誤。知錯能改就好啊。”這不也是在為章洋辯解嗎?
    我知道,剛離開陸致成住處的時候,我心中是悲憤交加的。為什麽?隻是因為我憤怒對章洋對我的欺騙和捉弄嗎?那是一個因素。但是純粹隻是因為這一點嗎?不,不是。我很明白,那是一種逃避。是我對於我終將要與許航分離,對於這種擔憂在虛幻而短暫的安心之後,終於要變成現實的一種深深的恐懼和逃避。
    章洋,你知道嗎?你給了我短短四天的心安,讓我自以為僥幸,我與許航永遠也不會分開了。現在你又將它輕易地奪去。但是,那並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執迷不悟。
    是啊,從我媽媽告訴我,秦月臨出國前對她交代了,許航的生父是她的大學同學、同居男友章洋,我就應該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是我自己罔顧事實,不停地希望事情不會真的是這樣,會不會是秦月撒謊了,會不會是媽媽弄錯了,所以我才會將章洋對我的捉弄信以為真。難道不是因為他對我投其所好,給我的消息正是我期盼的,我才會不管不顧地接受了嗎。我閉著眼睛,都不願意去核實一下消息來源。我隻盼著他不要出爾反爾,能一直堅持自己一開始的說法。
    許亦真,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笑。章洋現在不願意陪你演戲了,你就惱羞成怒了?事實就是事實,容不得半點虛假與含糊。你真的要做好心理準備了。從此以後,就不再是你和航航還有媽媽三個人相依為命了。很可能到最後,隻會剩下你和媽媽兩個人相依相伴。或許你今後要等到節假日、寒暑假,才能有機會見到許航。再過幾年許航長大了,有了新的夥伴、新的生活,進入他的少年時代,他的父親再組織一個新的家庭,等他融入其中之後,可能就會把你和他外婆忘了。
    一陣傷感向我襲來,裹住我的全身。
    不,不,我還不能這樣自私,隻想著我自己。許航已經六歲了,他越來越敏感,別人都有爸爸,他沒有。萬幸的是,現在在他還沒有更明白人事之前,他的親生父親和爺爺奶奶就來和他相認了。這對他來說,難道不是一件特別幸運的事嗎?現在,他有我還有他外婆,還有了爸爸和親祖父母,他終於和他的小夥伴們一樣,有了完整齊全的一家人。
    至於他是否會忘了我和他外婆,那真的有什麽關係嗎?就算是一般的家庭,父母和子女朝夕相伴的日子,不也是短短的十幾年麽。小鳥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離窩振翅而去,獨留空巢中的老鳥孤單地守望在那裏。我不過是提前一點經曆這些罷了,這怎能與許航的幸福和快樂相提並論?我的精神忽然間振奮了起來。
    果然,等一個人憤怒的情緒風暴平息下來,才能心平氣和地看待發生的事。許航,我最親愛的寶貝,從他的角度來看,今天真是一個值得他終生慶幸的好日子,不是嗎?他擁有了真正的父親、爺爺、奶奶,這些血脈至親!
    還有一點。秦月當年與章洋分手之後,獨自一人傷心難過,還堅持著一定要將許航生下來,被許航外公趕出家門也在所不惜。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倆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麽事,但是這不正說明,姐姐當年愛章洋至深嗎。能被我親愛的姐姐如此愛重的男人,應該也沒有那麽糟糕吧?或許章洋是在姐姐離開他之後,因為傷心難過,才有的一些荒唐往事呢?
    以後見了姐姐,他或許能與姐姐重續前緣呢?有了許航這麽可愛的孩子,想起他們曾經相知相愛的過去,這種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存在的啊。就算是人事變遷,再難複原,有了許航這樣共同的牽絆和紐帶,姐姐與章洋也應該能好好相處,至少象一般的朋友和親戚那樣聯係吧?
    如此想來,我也應該與章洋處好關係,為了許航。
    秦月會不會已經聯係過章洋了呢?如果她認為媽媽已將許航早早送給了章洋父母撫養的話。章洋會不會有可能知道秦月的聯係方式呢?
    是啊,我上午氣糊塗了,沒想到這些。我沒想到過,還會有這樣難能可貴的機會和相當的可能性。我得立即找章洋問問,隻要能避開許航,稍微小心點就行。現在章洋知道了許航是他的孩子,為了許航好,他應該不會故意告訴許航關於姐姐的事吧?我隻要反複叮囑他,暫時不要讓他的父母知道就行。等聯係上秦月,看她的具體態度再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完全明朗了起來。我打開手機,屏幕顯示是下午兩點半。過了一會,屏幕彈出了幾條信息。
    “許亦真,你在哪裏?怎麽不接電話?章洋。”
    “許亦真,我知道你很生氣。你一個大人,不要和小孩一樣脾氣。”
    “許航一直哭著找你,我需要帶他來見你。見訊立複。章洋。”
    我歎了一口氣,準備給章洋撥過去。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陸致成是好人,閃現在屏幕。
    我心驚了一下,立即接起了電話。
    “許亦真,你在哪?”他急切地說。
    “謝謝你陸致成。我在我家樓下車庫,快到家了。”我回答他。
    “你快點回家看看。你上午開車的架勢,很讓人擔心。我從公司hr查到了你家裏電話,打給阿姨說了幾句,她說你還沒到家。不好意思,我剛才又打了一次。章洋想說話,被你媽媽罵了一頓,你又一直不開機。你怎麽回事,動不動就關電話?以後不許隨便關手機,聽到沒!”
    陸致成的語氣很嚴厲,怒氣衝衝。
    我不安地囁嚅道,“好,知道了。”
    他又說了一句,快點回家去,便掛斷了電話。
    我趕緊鎖好車,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了電梯。開門進家,我媽媽默默地坐在沙發上。
    我關了門,輕聲對她說,“媽,你都知道了?你一早就知道,姐姐說的是真的,對嗎?”
    媽媽冷哼了一聲說,“卑鄙無恥的小人。怪都怪你那不長眼的姐姐,當初瞎了眼。白白地被他害了一生。”
    媽媽猛然用手蒙住了臉,不再說話。我上前,輕輕將她抱進了懷裏。
    她依偎著我。她的淚很燙,濡濕了我的衣服,她無聲地哭著。我滿懷心酸,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我們默默相擁著哭泣。
    秦月,你快些回來吧,別再讓媽媽這麽難過。她的身體不好,我真的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你聽話啊,給我們一個消息吧,好嗎?給章洋一個消息也行。無論怎樣,隻要你回來,一切都好了。
    媽媽擦拭著淚,仰頭問我,“章家那對老不死的,對小航怎麽樣?”
    我吸了一口氣說,“他們都很喜歡航航。”
    媽媽冷笑道,“虧他們好意思。”我默然。
    媽媽又問我,“那個姓章的畜生呢?他也肯認自己當年的風流債?”
    我呐呐地說,“目前看起來,他對航航也很好,很喜歡許航。”
    媽媽揚聲道,“他敢不喜歡?除非他真的被豬油蒙了心。我這麽好的外孫。”媽媽癟著嘴,用手捂著,哽咽了起來。我輕輕地抱著她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怎麽,章家人就這麽把許航要去了?不放他回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對她說,“媽,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
    “我想和章洋協商一下,能不能讓許航繼續留在我身邊讀書?等許航小學畢業,他家的條件更好,到時候再讓他們接到北京去。現在許航還太小了,離不開我們。他們要是想見航航,可以讓許航節假日和寒暑假去和他家,和他們一起生活。媽媽,你看這樣好不好?”
    “不行。”媽媽很冷淡地說。
    “媽,你別擔心我,我會照常結婚成家的。”我將手撫上她的手背,試圖安慰她。
    媽媽甩開了我的手。“許亦真,你到底懂不懂?你拖著一個六歲的孩子,再有一個常年吃藥的媽,有哪個好男人願意娶你?就算人家知道你還是個黃花閨女,不介意你瞎胡鬧,誰會願意背負這樣的負擔,替你養孩子,養的還不是你的親生兒?這世上能有這樣的聖人?”
    我垂下了頭,“也許,程小乙可以”,我輕輕地說。
    “程小乙,程小乙,程小乙前兩天說這幾天就來看你,他人現在在哪?”媽媽拿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腦門,憤恨地說,“你還以為你青春貌美得很呢,是個男人都惦念著你,都願意替你白養兒子,白養我這個累贅!”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你怎麽這麽糊塗!”
    我的心下一陣黯然。
    過了一會兒,媽媽抓起了我的手說,“亦真,媽媽不是打擊你。你整天說程小乙,你們倆真的有男女之間的感情嗎?可以結婚成家,在一起過一輩子的感情?就算小乙是個老實孩子,幫你養了許航和我,你對人家公平嗎?人家耗費了一輩子,就為了幫你養家?”
    我感覺羞愧起來。媽媽又歎息了一聲。
    “自從你上次提起,我也曾經想過,小乙是個好孩子,值得托付一生。你與他在一起,是個不錯的歸宿。但是,人家真沒把你放在心裏啊。我知道,他把你當朋友,對你們母子一直很照顧。他也知道許航的底細,心裏不會介意。可是媽媽不是傻子,他沒把你當作他心愛的人啊。”
    我再次垂下了頭。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背說,
    “別這麽垂頭喪氣的。你不是說,還有一個人,你對他有意,他對你也不錯的?”
    我的心跳劇烈了起來,聽她繼續問我,
    “那個人如果真的與你,情投意合的,許航去了章家,你不就可以和他,”
    “媽,”我快速打斷了她,“我絕對不會為了我自己的事去犧牲許航的!”
    媽媽急切地說,“你這孩子,這怎麽能叫犧牲呢?難道航航不盼著你過得幸福?”
    “媽,航航還是個孩子,他不懂這些。”我傷感地說,“媽媽,就像你說的,我已經不年輕了。人家的選擇有很多,不一定看得上我。您就別煩惱這些了。”
    媽媽,你知道嗎,那個人,他現在隻是希望與我做朋友。他祝福我,工作順利,家庭幸福,一切都好。您沒說錯,他對我是不錯,可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不錯,您明白嗎?他看不看得起現在的我,我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他看不上我。否則,他不會給我發那樣的短信。
    我媽媽又歎息了一聲說,
    “那就順其自然吧。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強求也強求不來。”
    我知道,我可能觸動了媽媽自己的傷心往事。我感到很內疚,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我想起來,許航還在等我,於是對她說,我要給章洋打電話去接許航。媽媽站起來走開了。
    “嘟--嘟--”電話接通了。
    “喂,許亦真,你終於肯回電話啦?”章洋在電話裏,略帶嘲諷的口氣。
    “我來接許航回家,希望你不要再阻擾我們。”
    章洋說,“不用了,我送他回來,我知道你家地址。再讓你開車,出點什麽事,我還擔心我的寶貝兒子呢。”他身後有人抱怨了一聲,他住了嘴。
    到了和章洋約定的時間,我站在我家樓下等著。
    一輛銀色的奔馳,瀟灑地在我家門前的花壇處轉了一大圈,停在了我的身邊。副駕座位的玻璃窗降了下來,章洋帶著一副墨鏡,朝我咧嘴一笑說,
    “親愛的,上車來吧。”
    我上前打開了後排座位的車門。許航躺在上麵,睡得正熟。肩膀處和腿上,係著安全帶。我輕輕關上了車門。對章洋說,“請隨我來,前麵有地下車庫的入口。”
    章洋說,“許航還要再睡會兒,剛才在家玩得太累了。地下車庫空氣不好。我們出去開一圈,兜兜風。”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動作。
    章洋齜著一口白牙,朝我笑道,“怎麽,你難道不想和我敘敘舊情麽?”
    我深吸了一口氣。他淡然笑道,“就算沒有舊情可敘,難道我們就完全無話可說麽?”
    我想了想,打開了副駕的車門,坐了進去。係上了安全帶。
    他一踩油門,車驟然啟動,猛然轉了一個大彎,瞬間上了馬路,如箭離弦一般朝前猛衝了出去。我驚呼了一聲,壓低嗓音說,“喂,你能不能開慢點?許航在睡覺呢。”
    一陣風吹來,我將副駕的車窗搖上。
    章洋直視著前方,他很沉默,我也沒說話。
    在這一刻,他會不會突然問我,“你和許航,到底是什麽關係?許航的母親到底是誰?”
    我的心跳漸漸快了起來,我按住了車坐椅的皮墊。我回頭看了一眼許航,他睡得很熟,小臉上帶著笑容。他在睡夢裏動了動,咂巴了一下小嘴。
    章洋開口道,“你--”
    我在同時說,“對不起。”
    章洋用手掌敲了一下方向盤說,“你先說,女士優先。”
    我深呼吸了一下,輕輕開口,“對不起,讓您和您父母受驚了。你們心裏很難接受吧?這件事,不是我預先有意要這樣的。”
    章洋對著前方的林蔭大道說,“除了我,還有誰?”
    我懵懂了一下,有點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他加了一句,“還有誰,可能是許航的父親?”
    我立即回道,“就是你,沒有其他人了。”我不希望他將來誤會秦月。
    他默默地開著車,沒說話。我想,或許我也可以問問他往事,我希望能幫他回憶起秦月。
    “章總,你以前說,你沒有可能在外麵有孩子。是這樣的嗎?”
    他齜牙笑了一下。“我以前沒想到還有你這條漏網之魚啊。”
    我有些尷尬起來,趕緊說出正題。“您能說說看,您以前的那些女朋友,都是些什麽人嗎?”
    他又笑了,轉頭看我,“許亦真,您不是北京人,您能不說您了麽?我知道你們南方人,說您也太見外了吧。還有,你確定你要一直叫我章總嗎?”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對他說,“那我以後稱呼你,許航爸爸,可以嗎?”
    車子疾速轉了一下,避開了路上的一個井蓋。
    章洋的神情嚴肅。他回複我,“別再說話,我們到湖邊再說。”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湖邊的風景很悅目。
    章洋開車進了一處宅院,在門口刷了卡。
    他找到一處樹蔭,停好車,將四麵車窗打開通氣。然後他開車門走了出去。我於是也打開車門,隨他下了車。我轉到後排座,探身進去摸了摸許航的額頭,體溫正常,他舒服地動了動,翻了一個身,繼續睡著了。我退了出來,輕輕關上車門。回頭一看,章洋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
    他背光站著,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吃不消烈日刺眼,垂下了頭。他朝前走去,我喊住他,問他去哪?他指了指前麵不遠處樹蔭下的座位。
    我們一起坐了下來。他問我喝什麽?我說水。
    他微微一笑,“怎麽,不喝酒啦?你戒了?你隨便喝,我喝水就行了。”
    他這種說話的方式,讓我不太適應,好象他認識我很久了一樣。我輕咳了一聲說,我從來不喝酒。他曬笑了一下說,好,許小姐從來都是滴酒不沾。許小姐是從來不說謊話的好孩子。
    有侍者上來,他點了兩杯冰水,又點了一壺香片。
    等茶水上來,他雙手一攤朝我說,有冷有熱,請君自便。我點了點頭,拿起小壺,往冰水裏對了點。金黃色的茶水在一片無色透明中彌漫開來,象一陣煙。
    他神態淡然地說,“你剛才問我,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都是些什麽人。”
    我點點頭,看著他。
    他咧嘴一笑,“許亦真,你確定你想知道?”
    我回答他,“是的,我想知道。”我在心裏默默地加了一句,我還想知道,秦月排第幾。
    他用手指摩挲著下巴,慢慢開了口。“說起來,有一個加強連。”
    我微微張了嘴,不知如何反應。他突然笑了。“許亦真,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好玩?”
    我怎麽忘了,這個人滿嘴胡話,根本做不得準。我抿起嘴,回頭去看不遠處的那輛車。
    他喚回了我的注意力。“好啦,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告訴你。”
    我回頭,盯著他的臉。突然他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
    “許亦真,你這副神態,真的很象一隻小狗。”
    我心頭一激,嘩啦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