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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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雪天涯(蘇味殊)
第一章佳人獨立
風漸漸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飄旋著,悠然又透著僅此一次的淒絕,有著那麽一點柔弱無骨下的無奈強硬,像是從天而降的一個個問號。它們不知道問誰,也不知道如何擺脫這生來的宿命,隻好浩大地舉行這舞蹈中的葬禮,用這孩子氣的嫵媚祭奠生辰卒時,問世間的每一個匆匆路人。
一隻潔白纖細的手伸出來,有幾片雪花沾上,迅即借著那微弱的暖意融化成晶瑩的水珠。寒星般的眸子帶著點迷惘望向那點微弱的水痕,又將眼光投向那蒼茫的天空,無窮無盡的雪花依舊從陰沉的蒼穹中紛遝而至,似乎在那看不盡的地方隱藏著一個神秘而安靜的國度。這眼神中竟不自覺癡癡地流露了一絲向往。暮色漸濃,白梅的幽香也愈發地沁人心脾,趁著這一場好雪,這香氣竟漸漸透出了絲絲濃烈。
暗香浮動,身著白色貂裘的女子卻隻是撫著樹身紋絲不動。她的身後是一座樓閣,這樓閣通體潔白,全是用上好的漢白玉築成,雖然不大,但顯得精致幽深,比一般的繡樓要莊嚴和氣派許多。隻是這樓閣仿佛是應這雪景而建,在別的季節倒罷了,這樣的一座庭院,這樣的一株白梅,又是這樣的一座冰雪樓閣,當真是冷清寂靜得讓人從骨子裏滲出寒意來。連那門楣上的“寒雪小築”四個字也是循著刻痕用象牙白玉鑲起的,不仔細看倒是很難發現。字跡倒不似什麽名家手筆,懶散而閑逸,但盯久一點卻發現有一點淩厲的氣息無形中凝聚在那些勾折撇捺處。
一道黑影飄然而至,那般靜,除了近身的那一點雪花外,空氣都沒攪動分毫,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像是小船行駛在波平如鏡的水麵上留下的那一道淺痕,隻稍稍蕩漾就已不見蹤影。樓閣裏燃起了燭燈,昏黃的光芒讓這潔白的樓閣平添了一分暖意,也平添了一分華麗的虛幻,仿如九天外的瓊瑤仙境。
“義父,”聲音低而清脆,卻毫無嬌媚之意。門廊外的女子已經隨著叫聲移步過來。不知是燈火照亮了這一張臉龐,還是這一張臉龐讓燈火明亮了許多。臉頰上汪著一點紅暈,如同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裏潤著一抹胭脂,烏黑的眸子靜如寒潭,那幾不可見的寒潭深處的一點亮光卻更像是燭火的倒影。如雲如瀑的黑發上卻隻有一支式樣極其簡單的翡翠玉簪,身上除一件白色貂裘外無任何飾物。饒是這樣,依然明豔不可方物。
銀質燭台前身著黑袍的身影轉過身來,原來是一個身材高大、神情甚為威嚴的男子,兩鬢染霜、風華漸逝,卻不減雄風。他的腳下是兩級漢白玉台階,他自上而下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平靜的神情下暗含讚賞,眼神裏卻是誰也解不開的一點含怨的怒氣。台階下的女子微微斂眉垂目,濃密的睫毛掩住了那一泓幽潭,顯然已是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如此大的風雪,你如何站在外麵吹風?看衣裳全濕了,也太不當心身子了。”被稱為義父的男子已是看到貂裘風帽上有著細密的雪珠,尚未全濕的絨毛在風中瑟瑟可憐,口氣裏含著憐愛和關切。女子謝過他,卻並不答言。“碧棠說你不肯讓她服侍。你應該知道,她已經是我望陽宮裏最得力的侍女了。”他的語音未有一絲變化,不緊不慢像是閑話家常。“謝義父厚愛,隻是映雪自小孤身,素來不慣人服侍,況且小築裏萬物齊備,映雪自會好生照料自己。”女子的語氣恭謹,頭垂得更低。男子踱下台階,站在她的身側,緊緊地盯著那如頂級畫師勾勒的側臉良久,才道:“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不慣人服侍並不是什麽大事,不慣人監視約束恐怕是真。我待你如女,便不是外人。倘若你對我有什麽話,也不妨直說。以前是不得已,現在你的聲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江湖人心險惡,難免要處處小心。你一個人,總怕萬一有個閃失。你不肯搬到望陽宮,也不肯讓人留在這裏,值此緊要關頭,如果腹背受敵,為父將不堪其害呀。”話音誠懇,眼光卻是絲毫不曾放鬆。映雪聞聽此言,卻並沒有立即答話,沉默良久,方抬起頭,直視著男子的目光,瞳仁裏像是燃燒著兩簇旺盛的火苗,男子轉過臉去,微微動容,他不懂她,就像她也不懂他。他轉身登上了台階,映雪眼中的火苗漸漸熄滅了。
“是,映雪謹遵義父教導。請義父明日派碧棠過來。”聲音比剛才更為冰冷,卻是毫無不敬。“映雪,為父希望你能明白,為父總是為了你好,你一定要好生小心才是……”他卻終於沒再說下去,隻長歎一聲,退向門外,消失在茫茫雪海之中。銀燭台旁的石桌上有一樣東西散發著瑩潤的光澤,是一隻白玉鐲,狀如凝脂,映雪細細撫摸著鐲子,甫一入手滑膩非常,已知是當世少見的絕頂美玉。她緊緊地握住鐲子,仿佛是希冀留住鐲子上尚微弱的餘溫。眼光是專注的,似乎是不曾願意分半分神留給這鐲子之外的事物。門縫裏吹進料峭的寒風,她打了一個寒噤,才有些如夢初醒般關好了兩扇頗有些沉重的石門。門外隻有大雪伴著漆黑夜色。
臥房內的大床已放下潔白的床幔,她取下發簪,小心地收進錦盒,和衣躺倒在床上,就著幽暗的微光小心地舉起鐲子,極淺淡的熒光從鐲子內側透出來,是“映雪芳辰”四個小字。她側了側身,有一滴淚極緩地從眼角落下。牆上的那幅風雪古畫圖忽然極輕微地響了一下。隻是極短的一瞬間,已燈火通明,靠牆的木案邊是一個一身黑色勁裝的少年,有著少年臉上常見的鮮明青澀,也有著普通少年沒有的堅毅與沉靜。
但最出奇的是他肩上的那一隻黑貓,毛色純黑,光滑柔順。四爪盤踞,神情威武,兩隻碧綠色的貓眼像是稀世明珠,閃耀著神秘而倨傲的光澤。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倉皇和羞澀,但馬上就神色如常了。他直直地看著映雪,毫不回避她的眼神。這倒讓她一怔,她知道如果不是分神,絕對不可能沒有發現有人潛藏在臥房。而麵前這個少年,竟然敢毫不閃躲地直麵自己,不知是什麽來路。在這個漆黑的雪夜,她突然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年產生了一絲莫名的興趣。
這寒雪小築向來是她一人的天地,不,是保存了兩個人的回憶,而明日即將有人涉足了,盡管她依然是這裏的主人。但是他不懂,他始終不會明白這有何區別。算了,也罷,與其一人胡思亂想,這也算是有人來解悶了。盡管……一念至此,她倒是笑了。
那淺淺的微笑從嘴角漾開,宛如月華遍灑,滿室生輝。那少年一時竟呆住了,半晌才道:“你笑什麽?”聲音微弱,像是勉強梗著嗓子蹦出來的。她一時忍不住,笑什麽?笑什麽?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麵前這樣問過她,笑意更濃,如同白蓮盛開在皎潔月色下的寧靜荷塘,還散發著縷縷清香。少年這回倒是微微有些惱了,將臉轉過一側,不再看她。
映雪緩緩收斂了笑意,“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少年轉過臉來緩聲道:“深夜冒犯,是我不對。但我不是存心,隻是誤闖此地,你是否信?”他的口音有一點奇特,雖然吐字尚清楚,卻明顯不似中原人士。映雪反問道:“你是誰?”“我叫莫揚。”少年轉過頭來。“就這一句嗎?”映雪雙眉似是不經意間輕挑了一下,如果有人見過,肯定知道這代表什麽,這世上也並非沒人見過,隻是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還有什麽?”少年似乎真有疑惑。“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映雪不由得麵色一沉。少年也有些生氣了:“我都已經告訴你了。我到中原不久,也不知道你是誰。你既不信,難道也不肯放我走?”映雪思忖了一下,坐到床榻上,斜倚著床榻,似是漫不經心道:“好,那你把你誤闖此地的經過細細說一遍,倘若我信了,你就可以走。”“我隻是路經此地,因為天晚了,雪又下得大,所以迷了路,找到一個山洞,洞裏潮濕,往深處走,不想走到這裏。”
倘若……映雪麵色更寒:“你竟然不肯說實話。那洞裏機關重重,這尚不算,那道石門當今無幾人能打開,你到底是誰?”“那道石門的機關還算得上巧妙,我隻是無意發現而已。其他的機關就不值一提了。我雖然是無名小卒,但這點雕蟲小技也難不倒我。隻是之前聽過中原人心狡詐,沒想到此行果然不假。”少年此時倒平靜下來,眼神灼灼,毫無怯意。“我進來之後發現是女子閨房,本來是打算立即退出去的,沒想到你已經進來了,倘若你真要強人所難,那也沒有辦法。”
“哦?雖然你看來武功不錯,難道還真打算跟我過招?”映雪秀眉微蹙,忽而撲哧一笑:“看你說話倒還有趣,也沒有成心騙我。又不知道我是誰。既然如此有膽色,那你敢不敢喝我一杯酒?”她也不待他答話,轉身取了兩隻青瓷杯,斟了一杯酒遞給他。少年倒是一時怔住,接了酒杯定住看向她。
“怎麽,不敢喝?”她笑起來,明媚得像是春風吹開了漫山遍野的花,爭奇鬥豔,如海如潮,大漠長大的少年從沒見過這樣鮮亮水靈的顏色,目不暇接,像是全世界的陽光都傾倒在眼前的這一雙眼波裏,灼目至極也無從躲避,唯有低頭仰脖,甘醇的液體便順勢落肚。不知是不是酒性太烈,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還挺爽快。你是本少宮主手下第一個活著的人。這杯酒裏,有我自己製的竹葉青,十天後,我會給你解藥,倘若你確實不是敵人,而且還肯效力於我望陽宮的話。”
剛才的一切仿佛隻是錯覺,眼前的這個女子又已經如冰雪瓊瑤中人,寂寞而冰冷。莫揚竟然並沒有發怒,他忍住胸口一陣陣的氣血翻湧和體內的忽冷忽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口低聲道:“你……你真可憐。”轉身扶著牆慢慢走出了臥房。那黑貓忽然從莫揚肩上跳了下來,卻是並未看她一眼,徑直悄無聲息地跟著莫揚走了出去。房內沒有任何聲息。白衣赤足的女子忽然怔住,站在冰涼的地上,沒有回頭,也無力阻止,仿佛有一陣鈍鈍的寒意從左胸蔓延開來,抽走了她的力氣。那兩個字,從來沒有人在她生命中提起,可憐,可憐,堂堂的望陽宮少宮主,原來是這樣被形容的。是啊,她到底有什麽呢?她感覺身體內的溫度正隨著雙腳一同消失在冰冷的地麵,漸漸麻木不覺,如同從來沒有溫暖過。
外麵的風雪毫無減弱之勢,莫揚在山後找了一塊避風的地方,從懷中取出個玉白瓷瓶,倒出一粒甘露丸服下,便開始坐下調息,毒性不深,約摸一炷香的時辰,經脈運行便不似剛剛那般阻滯不通,寒熱之症也平息下來。看來她確實沒打算要他的命。他扭頭看看身邊的賽虎,雖然這樣冰天雪地,倒還是精神抖擻,也真是難為它了。心中一陣暖流湧過,低低喚道:“賽虎。”
那貓輕輕一縱,躍入他懷中,漸漸闔起雙目,卻不覺有甚憊懶之態。要知素日它是難同人親近的,即便是形影不離的莫揚,他一向單獨為它空出地方來。今日也知環境艱難,這如同是兄弟在戰鬥之後一個無言的擁抱。
莫揚想起剛剛的女子,這樣的一個女子,性子如此冷淡,還對他下了毒手,他本是該恨她的,卻不知道為什麽反而隱隱有種說不清的憐惜。還有他今日中毒後所言,他是出自真心脫口而出,而她的失神與麻木,倒是讓他始料未及。她的身邊一定沒有一個賽虎。今日發生的一切對於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是這樣的反應,包括現在懷中的玉鐲,不是故意的,簡直是鬼使神差地被自己放進了懷裏,看她看著鐲子的眼神,他知道這鐲子很重要。
鐲子被他的體溫暖透,在他手中有著令人驚歎的滑膩,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神、姣姣如春花般的笑容再次浮現在眼前,明知不過是一瞬的錯覺,卻還是忍不住去回想。淡淡的熒光再次在夜色中亮起來,“映雪芳辰”,映雪,果然是人如其名,這也許是她的唯一一件生辰賀禮,他有些遲疑地將目光投向遠處黑黝黝的林木,那樓閣被掩映住,並無一點輪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算是極隱蔽的了。莫揚將鐲子放回懷中,小指不經意間觸到了懷中錦囊光滑的緞麵,立時神智清醒了一大半,略帶歉疚地再看了那樹林一眼,終於頭也不回、步伐輕捷地消失在了連綿的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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