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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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滄海遺珠
    但這一切還是那樣突然地結束了。娘親走後,那個人就來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個人,很多很多的人簇擁著他和那個人,叫他少莊主。他麵對那個人的激動與欣喜,卻毫無感覺,甚至連原本以為的抗拒與厭惡都沒有。娘親走了,他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心裏有一塊地方空了出來。從前他的世界隻有兩個人,一直很安靜,如今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他卻覺得世界比從前更安靜了。
    那天在書房練字,忽然間隻感覺天旋地轉,緊接著便什麽都不知道了。大病了一場,整整半個月才複原。醒來的時候,鼻尖聞到一股幽香,是纖雲在床邊服侍他。他恍惚中隻記得昏迷時也仿佛有這種熟悉的幽香,讓他安下心來。這次之後,他請人在莊外較遠處看了一所清幽的大宅,移居過去。大夫說是氣急攻心,胸悶昏厥,而他素來身體未曾好好調養又兼體虛,以致大病。所以那個人才應允了他的要求,但堅持要派人服侍還要讓他習武健身,他便指定纖雲帶人過去服侍,而本來也並非對武學沒有興趣,所以也漸漸開始修習一些內功心法,這些年自是大好,武功竟還略有小成。在宅中從來他從來不允許下人們叫他少莊主,所以他們也便隻叫他少爺。他自此再也沒有踏進過鳴鶴山莊一次。
    第一次見到真珠的時候是在離宅子不遠的湖邊,暮雲合璧,落日熔金,嫩柳新發,隨風輕擺。景致是極美的,靜得有一種孤寂的壯麗。在柳樹下,他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繈褓,本來以為是個嬰兒,卻原來約摸有兩歲了,稀疏的黃發、凍得通紅的凍瘡,還有肮髒的舊衣,手上握著一個殘破的娃娃尚閉著眼睛酣睡。他伸出手來試探性地摸了摸孩子的額頭,許是手太涼,孩子驚醒了,沒有哭,也沒有鬧,隻睜著那一雙黑亮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那樣一雙黑亮而清澈的眸,像是鴻蒙之初的謎,無悲無喜,他在那眸子裏看見了自己。不問緣由地,他把孩子抱回了宅子。給她取名叫真珠。他無須向人解釋,下人們便自會明白她的地位。
    這之後,就是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地,他看著她漸漸艱難地長大,她的飲食起居,穿衣用度,他會仔細吩咐布置,她的情緒言行,他也是從不忽視。她喜歡的,他便教他,她愛的詩詞和曲譜,他都會與她共賞。無論怎樣改變,那雙眸子始終清澈一如當初。他總覺得那樣的眼眸本不該在塵世,所以越是珍視的同時也越清醒而擔憂著失去。他一手養育著她,所有他失去的、得不到的,他一定要她能得到。那場病之後,他的性情已經大變,沉默寡言但不再隻是當初溫和膽小的少年。宅子裏的下人都是山莊派來的,在他麵前絲毫不敢放肆。隻有在真珠麵前,他才會感覺到昔日那個天真快活的少年的影子淡淡地殘留在心裏,他還可以這樣溫柔地笑著說話,可以開心地忘掉所有的一切,包括現在。
    但真珠一次又一次地犯病暈厥,每次都讓他心驚膽顫、魂飛魄散。他請了無數的大夫、試了無數的偏方,也翻閱了無數的醫書,真珠的病情卻始終未能有所好轉。他試藥、嚐試新的辦法時,隻要他輕聲細語勸說,真珠無論多不願意、多疲累,都還是會聽他的。每每看著她皺著眉頭忍著苦痛喝藥試方子時,他都恨不能自己代她。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越來越來越多,他無師自通的醫術也越來越精妙。而真珠的病卻犯得越來越頻繁了,他也就越來越無法忍受,這終究不是他能把握住的,他隻能看著她一天天地消逝,卻無能為力。他抬眼望向床榻,輕輕噓出一口氣。他現在唯一想要守住的就是這脆弱的生命,用什麽代價來換都是肯的。
    所以他終究不得不麵對這一天了。管家進來了,他站起身來,吩咐纖雲好好看著真珠,跟著管家跨出了大門。外麵風又起了,雪倒是漸漸住了,銀裝素裹,分外妖嬈。自從真珠住進來之後,他已極少出門。何況此時憂心忡忡,更是無心欣賞雪景,匆匆上轎之後便起行了。幾個轎夫腳力甚健,如此大雪,他卻大有騰雲如飛的感覺。當下也不免心中暗暗訝異了一回。
    大約大半個時辰就到了。鍾辰下轎,此時天色已漸黑,莊中的燈火依次點燃,雖不是那般明亮,卻大有巍峨之感。他佇立在門前,管家也隻得停下來,偷覷了一眼,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上次到這裏時,他還隻能勉強算是個少年,何況一心記掛娘親,心中憂戚,根本沒來得及仔細端詳。可能是生病的緣故,莊內的印象也甚為模糊。
    “少爺,”管家湊上前來喚了一聲。他方回過神來,大門已洞開,他緩緩走了進去。門內是極大的庭院,花木扶疏,樓閣池榭,間雜有致,倒不像是一般的門派重地那般森嚴壓抑。他努力回想,卻始終記不起來。再跨過一重院門,方知別有洞天,這裏麵的布置不如外麵精致,但是整潔簡單,一眾莊人均是忙碌有序,見他進來,齊齊肅立拱手道:“恭迎少莊主!”聲音洪亮,威勢甚嚴。這刺耳的稱呼許多年來第二次聽到,讓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管家率轎夫家丁向牆邊的那張紅木太師椅跪倒,齊聲道:“參見莊主!”椅上的人揮揮手讓眾人退下,慢慢站起來走至他麵前,緩緩道:“你來啦。”鍾辰直視著麵前素衣儒服的男子。他已經甚至不太能記得起這個人的臉。如今這樣突兀站在他的麵前,這張臉上的五官更是顯得尤為陌生,盡管毫無衰老之態。如果他不是父親,他們隻是偶遇,他也許會因他儒雅的氣質、不俗的談吐和各種能令他產生好感的原因與他成為朋友甚至知己。他退後一步道:“拜見莊主。”名曰拜見,實際上未曾彎腰,未曾揖手,連眼神都未曾回避。
    鍾嘯天的眉目不經意地跳了跳。他轉過身去,負手於後,語氣平靜:“十年了。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他忽地轉過臉來,眼神炯炯逼人:“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話?”鍾辰心裏突地跳了一下。十年,他在宅子裏過的何等日子他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他,他一無所有。但是……娘親的眼神忽然又浮現在腦海裏,心慢慢地又涼下去。鍾嘯天已經再次背過身去,“如果是這樣,你走吧。你可以繼續回宅子裏,一切如常;也可以離開這裏,我從今以後都可以不見你。”他的後背筆直,沒有一絲顫抖。
    鍾辰心裏忽然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惱怒與悲涼,這就是他的人生,予取予受,自由與束縛,由不得他半點做主。沒有人給他一個理由。
    他強自壓抑住心裏的感覺,那瘦瘦的小臉終於從腦海中清晰而頑強地浮現出來,他努力保持語氣的鎮定:“是你要我來見你的。我有條件。”鍾嘯天回過頭來,目光冷淡許多,嘴角掛著一絲譏誚的笑容:“鍾辰,我如何待你你不會不清楚,但如果你始終不能接受我,這一切有何意義?你既然這麽恨我,你要的東西不是應該要靠自己去努力爭取得到嗎?”直至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臉上再無任何表情。如此清俊儒雅的五官,卻是掩飾不了肅殺的的神情。這一刹,鍾辰終於有些明白為何鳴鶴山莊可以成為武林第一大門派。他心神倒是漸漸定下來,既然如此,也就不用再多猶豫了,隻要是為了真珠。
    “爹……”這個字如此陌生,連他自己都半晌回不過神來。鍾嘯天一時也是難以掩飾自己的驚訝之情,繼而終於笑起來,宛如春風和煦,又是那個風度翩翩、溫和可親的儒雅書生了。鍾辰看著這張臉,一時心裏真不知是什麽滋味。“辰兒冒昧有兩個請求,望……成全。”他支吾了半晌,還是沒能再次說出口。
    鍾嘯天拍拍他的肩,笑道:“辰兒,不必勉強。你我父子二人聚時無多,才會如此生疏。隻要你心裏肯認我,我也就不用再多費心力了。以後多花些時日,自然就親密了。”鍾辰心中閃過一絲訝異。鍾嘯天陪著他來到暖閣,原來暖閣裏早備上了豐盛的菜肴。就算席間酣暢之時,鍾辰心中亦殊無樂意。唯一所幸的是他心中所憂暫有所托,鍾嘯天既答應了他,他也就略有寬懷。
    出莊時已是亥時,幾分醉意在風雪之中漸漸消散無蹤。他撩開轎簾,回看著漸遠的鳴鶴山莊,一絲無奈的苦澀漸漸泛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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