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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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心無掛礙
    鍾辰醒來已是一日以後了,黃昏耀眼的光線透過窗欞灑了進來,像是多年前遇到真珠的那個傍晚。他躺在床上,纖雲和流螢皆不在房中。空氣也是靜靜的,那些細小的塵埃就在光線中雜亂無序地飛舞。他就這樣睜著眼,仿佛還能看到真珠那雙清亮的眼漾起神采。
    這一刻,他的唇邊有了極淺的笑意,如此安然無憂。他心中忽然充盈了從未有過的寧靜,澄明一片。所有的過往,失去的,得到的,在這一刻忽然不再重要,隻是釋然。
    這麽多年,他不是執著於自己的身世,便是執著於真珠的性命,天命不由人,他弄不清的始終弄不清,留不住的也終歸還是留不住。他對於真珠已是盡力,但她多年來卻未曾感受過除這宅子外更廣闊的天地,十幾年的生命除了他的嗬護也隻是一片蒼白,如今終於能夠擺脫一切束縛,他又怎可如此自私執意逆天而行?他如此拚命留住真珠其實是多年對自己身世放不開啊,又何嚐不是作繭自縛?
    纖雲端著銅盆進來,見他醒來如此模樣,卻是又驚又懼,隻恐他仍是接受不了真珠已死的事實,才會心神錯亂不悲反喜。不由急急放下銅盆,試探他額上溫度,一試之下,又是一驚,既無發熱,那豈非真應了自己的猜測?卻隻聽鍾辰道:“我已好了。不礙事了。”
    纖雲更是慌亂,他昏迷整整一日,如今隻是醒來,偏偏這副模樣,竟然說自己已好了,可不是真的有事?鍾辰見她隻是發愣,不由又是一笑,讓纖雲扶她坐起,緩緩道:“我在這人世癡長了二十幾年,卻偏生事事都想不開,隻想追根究底,皆不過是痛苦的因緣。如今這一場大覺,倒是睡得異常安穩,反倒忽然想通了。”
    又道:“想當年娘親離我而去之時,我也是如同這般大病一場,自此渾渾噩噩愈發不能自拔;而今真珠離了這世上,我又如此大病一場,反倒得了救贖。可見世上萬物本有因果,真珠與我有緣,也是蒼天點醒我的機緣。如此想來,這世上並無什麽放不開的事,總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纖雲聽他說話條理甚是分明,倒也不像胡話,隻是這話越聽心中越發涼了一層,隻強笑著安慰道:“纖雲原怕少爺想不開,既然想開了,這便好了。少爺說了這會子話,剛剛醒過來的,想必身體乏得緊,還是再躺一會兒罷。我這便去廚房間要,晚間再燉些補湯。少爺就安心養好身子,總不過是兩三日的功夫便大好了。”
    鍾辰卻並不接她的話,又道:“纖雲,我自到這宅子,便日日是你服侍,那年大病的時候也是你親自照料我。如今這宅子人都走空了,愈發地冷清,卻還是你在身邊照顧。這份恩情,我鍾辰此生銘記在心。這從今往後,你若是想回鳴鶴山莊,就回去;若是不想回,我便拿些銀子給你做盤纏回老家罷。”他嘴中雖是叫著她的名字,卻並未看著她。
    纖雲不防他冷不丁說出這番話來,還未開口,倒是已怔怔流下淚來。當下跪在榻旁道:“少爺,纖雲是奴婢,服侍您是分內之事。少爺如此說來教如何擔纖雲當得起?再者,奴婢倘有做錯的地方,少爺如何懲罰纖雲,纖雲都毫無怨言。少爺但有吩咐,纖雲也必定竭心盡力辦到。請少爺不要趕走纖雲。”她忽而抹幹臉上淚痕,看向鍾辰道:“纖雲曾發過誓,自從跟隨少爺後,今生今世隻服侍少爺一人。若是少爺定要趕走纖雲,不如賜纖雲一死。纖雲絕不會埋怨少爺。”
    鍾辰急忙伸手攙她起來,笑道:“纖雲,我所說之言全是真心實意。我並非是要趕你走,而是自己尚不知要去向何方,如何能夠拖累你呢?你在這宅子裏日子久,豈會不知鍾某是怎樣一個人?我平日裏便未曾將你們視作奴婢,你現在如此說倒真是教我不得安心。不止是你,現在宅子裏人走空了,隻怕莊主不日就要收回宅子,本來單留下你和流螢兩人受苦受累已是過意不去,所以自然要問你們才好。”
    纖雲方才隻是一心擔憂離開鍾辰,此時才回轉過來,不由問道:“少爺不再回鳴鶴山莊了嗎?”鍾辰淡淡道:“多年以來我作繭自縛,尚怨怪他人,歎蒼天不公。如今心魔已除,天大地大,何處不可容身?”
    纖雲尚不知該如何答言,鍾辰已笑道;“果然還是有些疲累的。你便將那架子上的元丹拿來三顆讓我服了,我還是再躺一會兒罷。”言畢徑自合眼躺下。纖雲隻得輕輕關上房門退出來。一時回轉來侯他服了藥睡後,自己倒是在回廊上發了一回呆。
    莫揚也是正往這邊來想看看鍾辰,見纖雲一人獨自出神,尚不知她為何事煩憂,待勸勸她,又怕嚇著她,當下便也不出聲,隻靜靜在她身旁看著庭院。纖雲回過神來,見是莫揚,倒是奇道:“莫少俠,你在這回廊上是做什麽?”這宅子裏隻四個人,時日稍長,互相之間說話倒不是很客氣拘束了。
    莫揚笑答:“我本是想去看看鍾大哥的,倒見你在這回廊上發呆,又怕嚇著你,你反倒問起我來了。”纖雲紅了臉道:“倒也不為別的。”當下把鍾辰房中情形詳詳細細說與莫揚聽了,隻省了自己那一番激烈言辭。莫揚也是不由怔住,半晌方道:“他真是這般說的?”便要往莫揚房中去看看,又被纖雲攔住:“方才說了半天話呢,這才剛剛吃了藥合眼躺下,你要問少爺等他醒了再去,不急在這一時。”
    鍾辰再醒來已是翌日清晨,晨曦在微涼的空氣裏格外明媚。纖雲絞了麵巾待他洗過臉後,桌上已是放了幾道開胃小菜和熱氣騰騰的白玉湯。莫揚在已在桌旁含笑等著他,賽虎倒是不在。
    鍾辰看看在旁侍立的流螢,溫和道:“一起坐罷。”流螢雖是聽纖雲大略說過少爺的情形,但此時仍是大出意外,看他臉色,也不知說什麽話才好,卻是不敢上前。鍾辰笑笑自顧坐下,纖雲悄悄拽拽流螢的衣袖,流螢方才勉勉強強坐下來。
    席間眾人倒並未說話,真珠之死倒是尚在心上,當著鍾辰的麵卻是個個都不提,隻揀些輕鬆的玩笑話來說。倒是鍾辰一日一夜滴水未進,不曾停箸,一口氣喝了三碗湯。餘下各人倒是未曾動筷,淨是看他吃。須臾之間倒是盤淨碗空。鍾辰飯畢放下碗筷道:“這些年來吃飯還未得哪一頓如今日般好吃。”流螢本來尚不自在,看鍾辰那心滿意足的模樣,再聽這話倒不由“撲哧”一聲笑了:“這幾樣清淡家常小菜,以前都不曾正式擺上桌,但也常常換著花樣見到,少爺何至於餓成這般模樣?”
    纖雲卻未跟著她一道笑,反向她道:“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少爺這些年山珍海味自是吃得多了,但是心下未曾有過一日舒坦,就算是吃龍肝鳳髓也是食不知味,如今心下暢快了,自然吃什麽都覺得好吃。”流螢待要再說,鍾辰倒是站起來笑道:“纖雲這話倒是深得我心。你們兩個以前從不敢這般在我麵前直言無忌,如今這樣我倒舒坦許多。原該如此。”
    莫揚此時方道:“我本來擔心你是一時悲痛過度,心中想不開。現在看你如此,倒不像半分有病的樣子。是真的大好了?”
    鍾辰道:“勿需擔憂。當真是大好了。”頓了一頓又緩緩道:“今日我們便一起處理珠兒的後事罷,我該親自送送她的。”複轉向莫揚道:“待了了這樁事我便與你同上一趟鳴鶴山莊。”
    當下眾人聽提到正事,個個表情凝重。莫揚奇道:“上鳴鶴山莊又為何事?聽纖雲說大哥不打算再回山莊了。”莫揚拍拍他的肩道:“幾日前我發現了一件事需要證實,可能與你的滅族之仇也有聯係。我現在是無心再理,但事關重大,莫兄弟倘若執意追尋,或者尚有線索也不一定。”莫揚聽他如此說來,既倍感意外又不由悲喜交集,不想當真找到了殺害父母的凶手,但痛失雙親的種種艱難苦澀也是一並湧上心頭。
    小小的木棺已經做好,是莫揚親手打造的,雖然略顯簡陋,但鍾辰倒是不以為意。本來是要土葬樹墓碑的,鍾辰卻道:“人本不知自己是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也不用計較這麽多。珠兒她年幼體弱,我也不忍心她在這暗無天日的墓穴中腐爛、遭蟲蟻啃噬,況且我以後恐怕不會回到此地,這墓無人照看、無人拜祭,遲早也是荒墳。倒不如一把火燒了屍首的幹淨。將這骨灰揚棄與茫茫天地之中,集天地之清芬,便是我以後無論漂泊何處,她若是惦記,總是能趕得上我,也好做個伴兒。從今以後不管我身在何處,見山是她,見水是她,花木草石,無一處不是,豈不好麽?”他自己說出這等癡話,乍聽之下入情入理,眾人卻隻覺心酸,當下默然不語。
    鍾辰反倒笑了:“你們定然覺得我說的是癡話,心中還是放不下她。今生遇上珠兒是我的緣分,也是她的緣分,但如今,緣盡了,也不用刻意強求。融入這天地,誰都是滄海一粟,我這也不過是心遠天地寬罷了。”纖雲不時看他臉色,猶是放不下心,卻也不覺有甚異常。
    當下二人便入了真珠房中檢點各式衣物、詩詞曲譜、古琴等物,以作焚化之用。其餘眾人見他並無悲傷異常之態,便也齊齊動手幫忙。鍾辰環視著這熟悉已極的閨房,卻恍惚間覺得像是做了大夢一場。
    梳妝台上胭脂水粉簪環釵飾仍是井然有序,他那時一心隻盼著真珠平安長大,終有一日亦能像其他的閨閣女子一樣端坐在鏡前畫眉,惜取如花容顏,淺笑低嗔。他能的,所有她想要的,隻要這世上別的女子有的,他都能讓她擁有,就算他都未想過有一天假如端坐鏡前的女子會在此梳妝打扮,為了某個白衣少年要離開這裏,他會不會舍得地放心地將他傾注了他所有心血雕刻的這世上最奇異珍貴的明珠交給那個陌生的少年。
    他輕輕撫過那裏的台上的每一件首飾,不是他親自監督打造的,便是他親自挑選的,胭脂水粉也一樣樣都是最好的。如今卻徒然成了無用之物。真珠的年紀那麽小,他如此急切地用這些來設一場虛幻的局,以期換得上天一個承諾。卻還是自私,他又何嚐不是視真珠為自身之物?生死有命,如今人去樓空,對著菱花鏡的原來還是自己。
    他微微合眼,忍住心中淡然悲涼,方轉過身道:“纖雲,流螢,這梳妝台上都是女子常用之物,你們便自行挑揀,有看得上的就拿去吧,餘下的留作盤纏,也算是主仆一場。”言畢便轉身抱起真珠,放進那小小的木棺中。此時卻忽然微微一笑,這張小臉此生是不會忘了,就算不施粉黛,也依然會是這世上最動人的容顏。
    當下眾人便一樣樣將收拾好的真珠遺物揀進棺材,架起柴禾焚燒,嫋嫋青煙盤空而起,似是靈魂擺脫了束縛,隻覺燒得異乎尋常的快。轉眼便隻剩一地灰燼,眾人正待上前,忽然平地起了一陣奇異的大風,叫人睜不開眼,待風勢漸止,放下衣袖時再看,除了地上尚有焦黑的痕跡,哪曾見半點灰燼?
    眾人皆覺這風來得怪異去得也是怪異,纖雲和流螢已是變了臉色,倒是鍾辰放聲大笑,唯有莫揚會意,心下一邊越發佩服鍾辰襟懷坦蕩磊落,生死之事到如今也是如此看得開、放得下;卻又不由暗中希冀假若真有神靈之事,也要助他早日尋得仇人。
    第二日,纖雲、流螢送鍾辰、莫揚到門口,賽虎不知是從何處又“噌”地衝出,立於莫揚身旁,眾人一時忍俊不禁,倒是將離愁衝淡了幾分。一番話別後,二女目送著鍾、莫身影漸遠,心下也是黯然。
    回到屋內,流螢道:“纖雲,你是如何打算的?這幾日莊主雖未曾派人下來收宅,隻恐也捱不了更多了。”先是真珠忽去,繼而鍾辰臥床,眾人忙做一團,與山莊未曾通消息,又怎知此時所慮之事其實早已不值一提?纖雲道:“你我情同姐妹,自從幼年入鳴鶴山莊便形影不離。我自是不願同你分開,隻是目前情勢恐難以如願了。你老家尚有雙親幼弟,而我,你知道的,我便是回了老家,又該往何處去?”
    流螢一時也是默然,纖雲的爹酗酒嗜賭,娘親早逝,纖雲年紀小小便被爹賣給人家為婢,後來幾經輾轉方到鳴鶴山莊,二人早就無任何音訊,就算此時她爹尚在人世,這樣的爹她又該如何去認?她抬起頭道:“你和我一起回老家吧,我爹娘老實忠厚,你又如同我的姊姊,他們定然不會說什麽的,還會很高興呢。”
    纖雲淒然一笑道:“傻流螢,一年半載自然不算什麽……你也是該嫁人的年紀了,難得能不再為婢,你自己找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過日子罷。難不成我還真跟你到夫家去?”
    “那……”流螢心中難過,不禁眼淚簌簌掉了下來。纖雲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輕輕拭幹流螢的眼淚,扶著她的雙肩道:“你不要擔心,我要跟著少爺,有少爺在,我是什麽都不怕的,我們姊妹有天終會相見的。”
    流螢躊躇道:“我知道,在少爺身邊這些年,若是再回鳴鶴山莊去隻怕也是過不慣了。少爺自然很好,可是他就這樣走了,以後不再是鳴鶴山莊的少爺,也不會再有錦衣玉食、高床軟枕,你們尚不知要去哪裏,以後在外麵說不定要風餐露宿、飽受饑寒,這樣的苦你真的不怕嗎?其實我也早看出你對少爺的心意,隻是少爺他又幾時懂得?這兩日看他更是行事不同平常,我隻怕他已是看破紅塵,你……”
    纖雲忽而溫柔一笑,緊緊抿住嘴角道:“我不過是一個奴婢,本來伺候誰都是一樣。可是今生今世除了少爺我不想再伺候別人。就算所有的奢求都隻是癡心妄想,那又怎麽樣呢?他的身世如此可憐,如今又要一個人浪跡天涯,幾時饑、幾時寒、幾時飽、幾時暖,我怎麽放心得下?我便是在他身邊求個心安罷了,隻要留在他身邊就足夠了。就是有一日無法再跟下去……”流螢怕她說出什麽傻話來,忙急急道:“我明白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再勸你。”
    纖雲笑道:“那我們去做飯罷。吃完飯後,我幫你收拾行李,送送你罷。”話音未落,眼圈已是又紅了。流螢更是忍不住,已是抱住她哭得梨花帶雨,纖雲摟住她,心頭亦是悲酸難抑,二人不由哭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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