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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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冰山一角
鍾、莫二人來到鳴鶴山莊門前,已是覺出氣氛非同一般,不似之前的枕戈待旦,但是緊張中卻透出說不出的蕭條與冷落。大門緊閉,敲開後守門人已是早認得少主人,立即開門讓二人進去,卻無端端小心而且蔫蔫地讓人生疑。
二人越往裏走,心內疑惑越大。院落冷清不少,平時忙碌有序的莊人和巡邏的莊丁,竟然一個也見不到,間或看到一兩個如同鬼影般慌慌張張地,老遠地看見他們,也是忽而就沒了蹤影。
莫揚雖心中生疑,但看鍾辰一言不發,隻徑自往裏走,便也強捺住心中疑惑,隨著他走。待鍾辰止步時,莫揚已經看清這便是鍾嘯天的臥房,無論是夜裏初探鳴鶴山莊,還是後來見到霍青娥的遺容,這間房屋倒隻怕是鳴鶴山莊中他最熟悉的一間了。
鍾辰此時拍拍他的肩,目光中是深沉的關切與安定,莫揚點了點頭。隻見鍾辰伸手按下床柱上的蓮花蕊,那牆壁緩緩分開,鍾辰示意他走上前去,一池暗紅的血水,但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是池中那枯萎的花盤。不會錯了,無論是眾口相傳還是典籍所載,流芳的花型、顏色都很奇特,就算是此時焦黑一片,完全看不出本來顏色,卻依然可以斷定是流芳。
他沒有回過頭來,他此時麵對著這個石池,仿佛可以忘記身後站著的人。如果是這樣,一切真的與鍾嘯天有關的話……他不敢出聲,怕自己的牙齒會咯吱作響,怕聲音會發抖。鍾辰隻是看著眼前略微顫抖的身影,平穩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霍青娥的死可能與他有關,這花我並不知道是不是流芳,但你一定知道。我不能做什麽。”
他的聲音漸轉低沉:“不管你怎麽樣看我,現在是如何想的,我鍾辰為曾經有你這個兄弟很高興。”他從懷中掏出那個錦囊:“當日事發突然,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個錦囊供與霍青娥,負你之托。如今我將它交還給你,你師父的遺囑還是由你完成。”他將錦囊放於莫揚手中,卻並不看他。
莫揚聽得身後的腳步聲漸遠,不由閉住眼,顫聲道:“大哥,”腳步聲戛然而止,“我莫揚也為能永遠有你這個大哥而高興。”腳步聲再次響起,他知道,鍾辰已經走了,但唇邊一定漾起了笑意。他們還是肝膽相照的兄弟,總有一天,不管是煙雨江南笑春風,還是大漠狼煙挽長弓,他們一定會縱情高歌、把酒言歡。
鍾辰心中一熱,卻並不停步,仍是徑直出了莊門回了鍾府。鳴鶴山莊確實有異,但已是與他無關了。榮衰盛辱,從此他鍾辰也是天為父地為母了。而這靜悄悄的院落,門是緊閉的,毫無聲息。眼前雖然還能浮現出那張神情堅決淚痕猶在的臉,他那時真是大感驚詫,卻並沒當著把纖雲的話放在心上。既已道別,想必纖雲和流螢也已經走了。他站在門口,忽然不想推門,不知是情切還是情怯,自從真珠離開以後,他以為便是事事都能看得淡然。卻終究不能盡是如此。比如眼前這刻,他不想麵對這樣空落落的院落,載滿了十幾年來的喜怒哀樂,一投身,便是回憶中的種種撲麵而至,也是如今人散樓空的淒涼。正猶疑間,門卻忽然開了,門後的女子有著熟悉的眉目和溫婉的笑顏,肩上挎著包裹,手上拿著他的寶劍,和她嬌小的身軀映襯,顯然是太大了。纖雲俏皮地提起包裹一晃,清脆的瓷器碰撞之聲不絕於耳,他已猜出原是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果然是知他心意。這宅子中再無什麽貴重之物,他所要留的也就是它們了。以後天大地大,雖不知何處容身,但憑這一身醫術,總還能勉強安身立命,也算是積點功德。不想當初隻是為了真珠,卻萬萬算不到今日,果然是造化弄人。鍾辰知道不用再說什麽了,他伸手接過寶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凝視著這雙注視了他多年的眼睛,不由溫柔一笑道:“走吧。”纖雲兩頰生暈,低低應了一聲,急急趕上他的腳步。
莫揚握緊手中的錦囊,轉身走出房門,再沒看一眼身後。門外卻正好遇上鍾辰府上的管家,也是神情驚惶,懷中拿著個包裹,正和兩個莊人躲躲閃閃往大門處走。莫揚也並不喝住他,手腕一翻,遺風劍已是掣在手中,淩空一個起落,三人隻覺黑影從頭頂掠過,定睛之時,莫揚已是持劍站在麵前,管家的脖子上更是早已感到了劍鋒的寒意,那二人見勢不妙,早已跑得了無蹤影。
管家尚未開口,莫揚冷冷道:“鍾嘯天在何處?”管家平日裏在府上也與莫揚照過麵,倒是隻知道他與鍾辰合得來,卻不知為何此時翻臉無情追問鍾嘯天下落,但此時卻也顧不了許多,當下聲音顫抖道:“大約一刻鍾前,望陽宮宮主來到莊中,不知與莊主說了什麽,帶了大批人馬往北去了。這幾日山莊裏很不對勁……”他猶自絮絮叨叨,卻隻覺頸間寒意忽逝,睜開眼時,眼前哪曾有半個人影?門外卻隱約傳來馬嘶之聲。
莫揚一陣疾馳,果然未過片刻,遠遠地便已看見前方煙塵滾滾,腿下一用勁,又是猛地一揚鞭,那馬吃痛跑得更快,可以看清是一大群人,皆是望陽宮與鳴鶴山莊的人。一眾人中,卻是仍可清晰地分辨出一襲白衣勝雪,那身影、輪廓,就算是於萬千人中,卻仍是如此醒目,與身邊人群如此格格不入。
他一勒馬韁,大約清點了一下眾人數量,有意放緩了速度,遠遠跟著人群。那一眾人,人數雖多,卻個個各懷心思,加之莫揚已是極其小心,故而竟然跟了一路,卻是未曾發現有人跟蹤。
莫揚心中也是詫異,他雖心中急欲找到鍾嘯天問清當年真相,但是卻也明白不可魯莽行事。他雖不知眾人是往何處去,卻也看出今日異常,莊中蹊蹺尚且不論,這一眾人神情各異,一路上並未曾有何喧嘩,況且望陽宮主與鳴鶴莊主在如今這緊要關頭又怎會相安無事?這一路上行來,起初尚是走大道,後來便是走的些偏僻小徑,而且七彎八繞,甚是隱秘,眼看著這都走了兩個多時辰了,竟然還未曾有一點歇腳的意思,卻也隻得耐著性子跟著。
再轉過一處山坳,忽見人馬停下,沈千山轉過頭巡視眾人,示意眾人肅靜。此處也無甚特殊,眾人麵前隻不過是一處普通十丈石壁。此時尚不到申時,夕陽尚未照射到這處石壁。眾人皆候著鍾嘯天。
待那光線移過來那刻,卻見那壁上隱隱現出一副紅袖,鍾嘯天倒是極其熟悉,這般花團錦簇、曼妙難言,便如錦帕上一般。而那紅袖閣三個字便在這一副紅袖之上,更是柔媚無骨,無端讓人起銷魂之意。此時忽從沈千山袖中“刷”地飛出一隻袖箭釘向前方石壁,竟足足沒入近半寸,鍾嘯天手中袖箭幾乎也同時飛出,就連深度都不遑多讓。沈千山一笑,不以為意。
那石壁緩緩向兩邊分開,洞外眾人已聞到一股異香,說濃不濃,說淡不淡,隻是莫名讓人心神有些恍惚。早已有人掩住口鼻,怕是中毒,卻是身上軟綿綿無絲毫勁力,站不起來。沈千山、鍾嘯天、映雪三人卻並無異常,便猜到紅袖閣是何意,當下卻也並無異議。
沈千山回頭看向映雪,神情之間盡是關切憂慮之意,似是有話要說。映雪隻是定定看向他,微微一笑,眼中盡是坦然,卻是不可回轉之意。沈千山隻得長歎一聲,三人便齊踏入洞中。眼看得那門就要合上之時,莫揚身影一閃,也是入了洞,石壁又緩緩合上。
洞中光影參差,雖不是燈火輝煌,卻也是燭影搖紅、帳幔垂地,端地是非同一般的旖旎景象。當日莫揚踏入真珠房間,隻覺富麗難言,如今方見此番景象,又勝當日十倍百倍不止。連沈千山和鍾嘯天都不由在心中暗自驚歎。倒是映雪對這些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反倒無動於衷。反而是最先發現莫揚在身後。
鍾嘯天見是莫揚,眉頭一皺,不由道:“莫少俠怎會在這裏?如何來此?”莫揚倒欲發作心頭疑問與滿腔怒火,卻見一群侍女款款而來,分立兩旁,為首的正是絳萼、綠萍,與其他女子服飾穿著皆是一般相同,均是上好的每年全國出產不過數千匹的碧蟬紗,惟發式略有不同。如此燭影幢幢,四人雖未曾細看,卻已覺燈下眾女子個個容顏已是十分秀麗。當日若非映雪在場,隻怕就是絳萼、綠萍也已能引得旁人豔羨,今日換了打扮,更是容顏倍增。
隻聽絳萼細細道:“閣主吩咐,因各位是貴客,便不依舊例一一巡檢,中間各層禮儀規矩也都盡數減免。這位公子雖不知如何稱呼,但既然來了,閣主吩咐也便一同招呼。諸位請隨我來,我這便帶諸位去見閣主。”莫揚拱手微微一笑道;“在下莫揚。多謝姑娘,有勞了。”他隻覺映雪目光似是不經意落在自己麵上,隻是抬頭看時,卻又隻見她目不斜視看著前方。倒是鍾嘯天隻得忍了一腔不快難以發作。
這三人一路行來,這洞府當真是大得令人稱奇,連著轉過了十二處景致,處處都宛如仙境,花卉、陳設、裝飾無一不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天下怕是再難找第二處。眾人由這景致前過,十二處門廊外各設了簾幕,其中尚有兩處門廊卻不設簾幕,隻隔著一層青紗,香風細細,青紗半起,紗後是一副美人圖,一人危欄倚袖,畫中金碧輝煌、重重殿宇,倒依稀似是皇宮模樣,另又有三字,前麵二字是“鄂容”,最末一字被遮,看不甚清。但那美人姿態、風韻,雖是畫中人,眾人一見之下,卻已是心中不由歎息一聲,想那真人模樣又不知該勝幾分了。民間一直流傳宮中有一鄂貴妃,姿容絕整,甚為皇上所寵,從不輕易示人。沈千山、鍾嘯天二人心中更是跳了一下,這紅袖閣果然來曆不小。再一處卻是溪女浣紗,青衫窄袖,荊釵布裙,卻是說不出的清婉動人,那模樣,倒尤勝當年西子,旁注三字是“韋小小”。
這卻是四人都聽過了的故事。當年金陵武將劉夢薑偶過姑蘇,巧遇韋小小,自此不能忘懷,發誓待有日功成名就之後必來迎娶韋小小。這一等,便是九年之後,劉夢薑已是朝中兵權重握的大將軍,待實現允諾之時,卻發現韋小小竟於一年前偶染微恙,久治不愈之下香消玉殞。劉夢薑大慟,卻仍依約將小小靈位娶回將軍府,靈柩也運回金陵,仍定為將軍夫人,當年娶親之氣派,十六人大轎、數百家丁手執明火、數千兵馬跟隨,十裏長橋、萬人空巷,金陵城裏轟動一時,傳為佳話,至今二十年內尚無人能望其項背。後劉夢薑娶多房小妾,如今雖已卸甲歸田,門生子孫卻遍布朝野,這些都是後話。其餘各處雖不知裏邊又是如何景致幽深、別有洞天,卻已是難以猜測,隻怕其中所居之人絕世姿容、背景深重卻不會輸似半分。
眾人轉過最後一處景致,對著如此人間美景,心頭卻是猶如重石壓迫,惴惴難安。這紅袖閣倘若當真勢力如此,就算如今四人合力,隻怕今日都難逃一劫,何況這四人所懷目的皆不相同,必是萬萬不可能的,今後武林恐都要盡入其彀了。
劍鋒出鞘
身旁的侍女已是悄悄退下,空氣中彌漫著似乎是迷魂香的味道,倒是與進洞之時略有類似,這是一處圓廳,四處都垂著厚重的朱紅帳幔,地毯亦是一般朱紅,連原本明亮的燈火都透出了無盡的暈紅。除了四把鑲金綴玉的蓮花流蘇紅木椅外,卻再無別物。四人等了足有半個時辰,卻仍是無人出現,鍾沈二人都是老謀深算、久經風浪之人,而莫揚向來性格持重沉穩,映雪的脾性更是冷若冰霜,所以倒也是無人多說一句。
這再等了半個時辰,卻是鍾嘯天最先耐不住了。他連日以來多番受挫,當日在眾人麵前受辱於沈千山和紅袖閣,又得知青娥是暗探,鳴鶴山莊威名已損,莊人離心離德,本來怨恨他的不少,連日裏偷偷逃走的亦是不少,依他素日性格,便是要嚴懲不貸,如今情勢非常,他便是懲得了一個,也留不住其他,決不能取得殺一儆百的效果,大勢頹然,所以他便也放任自流,隻一心想要如何能夠除去望陽宮和紅袖閣,重樹威名。況且如今他的天葵功已練成,或許尚有勝算,但最好隻能各個擊破。
他當下冷冷一笑道:“沈宮主,如今這主人既然未到,不如我們這二位客人先了斷私事。”沈千山淡然一笑答道:“這也未嚐不可,本來我們便有今日之約,隻是我心中有疑惑,恐閣主是舊識,不想紅袖閣竟也派了人送袖箭到望陽宮,這倒正好與你一路。“紅袖一出,彩雲歸處”,也怕是由不得你我不來,故此來訪。素素之仇,隻要我尚在一日,便早晚都會報。況且你始終認為望陽宮是鳴鶴山莊逐鹿盟主之位的勁敵,這一戰便始終不能避免。無論是何初衷,你我必不可能為友。隻是如今我們身在閣中重地,貿然動手隻怕失敬吧?”
鍾嘯天道:“這一路行來,紅袖閣是何等氣勢你我都已見識到了,就算不是貿然動手,倘若紅袖閣真要出手,就是合在座四人之力,隻怕也難以逃出生天。況且閣主久未露麵,我們已等了足足一個時辰,並不知其意,便算不得不敬。”
沈千山正欲答言,卻隻聽身後少年冷冷道:“且慢!”沈千山未曾見過莫揚,也並不知他來曆,進洞之時聽鍾嘯天之語,尚以為莫揚與鍾嘯天是一路,與自己是是敵,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莫揚站起身來道:“方才沈宮主口中所言之仇,想必也是深仇大恨,但試問天下間又有何種仇恨大得過殺人父母之仇?所以倘若沈宮主必定要與鍾莊主一較高下,也請待莫揚與鍾嘯天動手之後。莫揚雖然武功低微,卻也知道大仇在身,不能不報。”
沈、鍾二人俱是大惑不解,卻又見莫揚轉身向映雪深深一揖道:“映雪姑娘,莫揚雖與姑娘隻有一麵之緣,卻有一見如故之感。今日莫揚生死未卜,有一事尚要拜托姑娘。”他並不叫她少宮主,這番話雖然聽來奇怪,他說起來卻極其順暢。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玉鐲並錦囊,緩緩道:“當日姑娘令莫揚中毒,莫揚拿了姑娘心愛之物,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今日還給姑娘,”他忽然聲音極輕道:“莫揚一直好好留存著它。”卻不待映雪聽清,又道:“此外,這個錦囊,是莫揚師父遺物,希望莫揚能親自交給霍青娥,隻是莫揚有事耽擱,無法完成師父遺願。倘若姑娘肯幫莫揚將此物與霍青娥合葬,莫揚便是身在九泉之下亦會感念姑娘的恩德。”
他待在山下,鍾辰當日酒席半途離場未曾送葬,並不知靈柩被搶之事,故而莫揚亦不知青娥靈柩原在紅袖閣中。映雪拿起玉鐲,幽幽妙目自莫揚臉上掃過,道:“你憑什麽認定本姑娘定會幫你?你我非親非故,玉鐲是本姑娘的,你自該還我。隻是這勞什子錦囊,我卻不稀罕你感恩戴德,”莫揚心下一涼,卻又隻聽她道:“霍青娥與你師父又是何關係?倘若真是故人如此情深意重,你做徒兒的贏了鍾嘯天,親手拿它與霍青娥合葬不好麽?也不枉你師父教你一場。”莫揚心下當真是說不出的欣喜,倒像是喝了蜜般的甜。映雪伸手拿了錦囊道:“你也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看著這隻貓倒有些眼緣罷了。”莫揚輕輕一聲呼哨,賽虎自肩上跳到空椅上,目光炯炯瞪著眾人。
鍾嘯天奇道:“莫少俠,莫說鍾某不識得你,你與辰兒是好友,鍾某又豈會加害你父母?”莫揚冷冷道:“我與鍾大哥是好兄弟,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我如今也是看在鍾大哥的份上,還能叫你一句鍾莊主。你不僅不識得我,怕是也不認得在下的父母,隻是在下卻識得流芳。你為取一棵花,便血洗了全鎮,莫揚這十幾年來孤苦伶仃,皆是拜你鍾莊主所賜。”
鍾嘯天臉色忽然一沉道:“你所說之物,鍾某從未聽說過,莫少俠怕是弄錯人了。”莫揚尚未發作,沈千山卻顫聲道:“流芳?流芳在你手中?莫非當日我爹慘遭毒手,竟然是你下的毒?”莫揚冷哼一聲道:“何止如此?那石池一池鮮血,隻怕是霍青娥慘遭了你的毒手,我已經全都看到了,如今你又何須抵賴?”
“你……”沈千山頹然跌坐於椅中:“我真未曾想到你會如此心狠手辣,當年你不過與我一般年紀,如何下得了手?”鍾嘯天卻冷冷道:“我下得了手?你爹是一個怎樣的人恐怕你都不清楚,我怎及他一半毒辣?你生來命貴,萬事有你爹擔待,隻需要輕輕鬆鬆做個乖兒子與擒月堡結盟,就這樣你都不肯。我少年自立,鳴鶴山莊待我振興,我與我娘幼兒寡母,處處求人,當年還拜過你爹,可他是如何對我的?”
他轉向莫揚,厲聲道:“殺你父母的人已經死了,就是沈少龍。你若要報仇,應該找沈千山,父債子償,當年是他父親下令血洗全鎮,一人不留,那花實在是藏得隱蔽,他們死活不肯說出流芳的下落。”他忽然如癲如狂道:“我為他沈少龍做牛做馬,可他是怎麽對我的?處處排擠我、提防我,不肯教我武功,卻要我為他出生入死、事事皆為馬前卒,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他卻坐享其成,連這流芳都要歸他。那一夜,我帶的人都死光了,我自己也身受重傷,可他呢?他做了什麽?”
莫揚已是目眥欲裂,雙眼血紅,遺風劍已然錚然出鞘,一招最為凶險的“山翁留醉”劍取鍾嘯天命門,鍾嘯天遊身一避,順勢夾住他劍尖,一招“潛龍無蹤”直擊莫揚要害,莫揚隻覺被一股奇異陰柔的勁道緊吸住,一陣氣血翻湧,即將反被雙倍勁力震傷之時,沈千山也是震怒,原本就是宿仇未了,何況大仇奇冤得雪,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招招皆是殺著,再不留情麵。
映雪隻在一旁看著,卻並不助陣。她來之時沈千山無論如何不許她跟來,而且還堅持將望陽宮的宮主令交給她,她並不知為何,如果這是最後一戰,她又怎會讓他一人去?隻得待他出了門後,吩咐宮中諸人好生戒備,碧棠也已領命。鍾嘯天雖已練成天葵功,但是為求速成,卻是氣血受虧,何況天葵功原本已是至陰至邪,他並未領悟得通透,未曾走火入魔已是萬幸,卻還不知為何威力不如寶典中所記載一般強大,反而常常有掣肘之感。沈莫二人俱是要置鍾嘯天於死地,映雪也不能上前,二人俱是有深仇,此等手刃仇人之事,她若上前就算鍾嘯天真死在三人手下反倒讓二人見怪。場上形勢明朗,她便是專心看著賽虎,賽虎也是望著場上三人,貓眼忽閃,倒讓她看得甚為有趣。
鍾嘯天已是漸落了下風,一陣奇異簫聲忽起,四人隻覺不能自己,心神俱是一震,場上三人手上勁力全泄,莫揚手中遺風劍幾欲墜地,沈鍾二人也覺一陣暈眩。賽虎更是受不住,已是上躥下跳,不得安寧。
第十二章清風複返
火苗閃了幾閃,帳幔一角忽被人掀開,吹簫之人緩緩而進,帳幔隨即落下。簫聲隨之而住。那是一個女子。四人俱是愣住。卻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莫揚隻覺甚為眼熟,映雪卻是驚訝,鍾嘯天也是驚訝,唯有沈千山卻是恍若置身夢中。
她身著極少見的長及腳踝的朱紅深衣,廣袖長拂,華貴難言,卻是風華絕代之姿。轉過身來,一雙狹長而嫵媚的眼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眉間嵌一粒極小的朱砂痣,偏生在她臉上卻無寶相莊嚴之感,反而一種天生嫵媚風流之態。
沈千山與鍾嘯天俱是愣住,那女子卻把目光定格在映雪的臉上。莫揚這才發覺為何甚覺眼熟,映雪的美是清麗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之美,本來與眼前這魅惑豔麗的女子完全不同,卻不知是哪處眉眼之間,偏偏卻是十分相似。
她轉向沈千山,似是在確認什麽,沈千山卻隻是癡癡看著眼前這張臉,仿佛仍未醒來,他顫聲道:“素素……素素……果真是你?”映雪心中不由劇痛,難道他數十年來朝朝暮暮所念之人便是紅袖閣閣主?果然是絕代美人。那女子口氣淡淡道:“前塵舊事,尚請沈宮主看開些。此處並無柳素素,閣中的人都稱我媚娘。”
她又轉向映雪,那素白的一身衣,還有發髻上的碧玉簪,相似的眉眼,活脫脫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倒是帶了幾分笑意,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竟然伸出手來似是要摸映雪的鬢發。映雪不答,本來心中已是有三分惱怒,見她如此動作,心中又是一驚,腕間素練出手繞過媚娘指尖,竟是要拉下她的發釵。卻不料媚娘似乎極其熟悉這一雙白練,隻略略一避便化解了她的攻勢,而且不過半招又已控住了她的下一招,隻是麵上卻微露蒼涼恍惚之意:“沈宮主,你到如今也未曾告訴她麽?就算是我死了,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你又為何要教她“飛天”?”裝束容貌連同武功,樣樣都如同自己,仿佛是一個失手打碎了的夢中的自己又站在了麵前。
映雪再也按捺不住,她看向沈千山,沈千山露出歉疚之意:“映雪,她,她就是柳素素,你的娘親。”映雪便隻聽得這一句,腦中便是亂作一團,什麽也聽不清,手中的玉鐲掉落在地清脆一聲已是碎成幾段。莫揚見她神情呆滯,身體已是不由自主癱軟下來,急忙扶住她坐下,隻覺她手腳冰涼。
鍾嘯天在旁亦是一驚一怒:“沈千山,她嫁給我已非清白之身,竟然和你已經珠胎暗結?!”沈千山慘然一笑:“不知你是修了幾世的福,能娶素素為妻,還有如此一雙兒女,如今你侮辱我和素素,倘若映雪真是我的女兒,我便也認了。”鍾嘯天疑惑更深:“難道她竟然是我的女兒?”
“你對素素不聞不問,我卻無法排遣對素素的想念,隻得日日守候在山莊外,當日卻碰巧遇到素素出逃,懷中有一男一女,我那時已知你是如何待素素的,央求素素與我一同回去。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最後我無法,一怒之下隻得搶了一個孩子,隻希望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尚能有回轉之日。卻不料第二日便聽聞噩耗,後來也知道你已經找到素素的兒子,但映雪,年長日久,我卻越發難以開口,我待她視若己出,交給你這樣的爹還不如讓她留在我的身邊。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再過幾年,這望陽宮都會交給她。鍾嘯天,上天待你如此不薄,你卻毫不知珍惜。我雖知對不住映雪,可如今你也休想讓她再認回你。”沈千山說到最後,聲音漸轉冷厲。
媚娘忽然冷冷笑道:“沈千山,這種花言巧語,你也不用再在我麵前使出來了,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柳素素。你若如此舍不得,當初又怎會答應與擒月堡結盟?又怎忍心對我做出那般傷天害理之事?我忍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不是有你在前,鍾嘯天在後,我何至於到今天這般境地?每次凡有不得不做之事,隻要想起你們,我便不能不恨上天不公,隻要能讓你們早一日不在這人世,我便算是報得此生冤仇。”
沈千山心中猶如千刀萬剮般疼:“素素,我如何待你自有日月可表,你當年離我而去就算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不能怨你,可是你竟然恨我如此之深,定要取我性命。當年我爹逼我娶擒月堡主的獨生女兒秦悅,我自然不肯,但被我爹軟禁起來,無法見到你。後來我爹忽然慘死,我出來以後便知你已嫁給鍾嘯天,但我並未娶秦悅,這你又何嚐不知?望陽宮是我自創,我半生未娶,望陽望陽,不是望陽,是忘楊啊,楊柳互通,是忘柳,這其中深意,別人不懂,你也猜不出嗎?你是為了這些,便要恨我至此嗎?就算到了今日,隻要你一句話,我上刀山下油鍋也是肯的,你若要取我性命,我又怎會不肯?就是剖出這顆心,這上頭也是刻著柳素素三個字!”
映雪本已是難以自持,如今尚能以何身份再麵對他?聽得如此一番話,那一種癡癡迷迷、心痛如絞,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的了。她隻是為著他,就算多少年他都未必肯多看她一眼,就算當日找到了素素的空墳,她卻還是存了那般的妄想,徒留了最後一絲希望。可是多少年了,這樣一個冷靜威武的在她心中神一樣的男人,竟然就在她麵前失態至此,而且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繞,可以讓他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之人,不是別人,是他親口告訴她,是她的娘親,竟然是她沈映雪的娘親!她能為成全他的天下付出一切在所不惜,隻要是他要的,可是如今他要的不是天下、不是她,是她的娘親,她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
她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無父無母,這樣冷僻的性子、這樣寒冷的心,容不了太多的溫情,一句話,打碎了她二十幾年的歲月,碎成一片片,無法拚湊,她如今不僅知道自己有娘親、還有曾視為仇敵的爹,甚至還有一個從未謀麵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該如何?義父和娘親還要殺了她的生父,相認之日便是相離之期。她頭痛欲裂,隻是恨不得死了才好,她不要活在這樣的世上,這樣的親人她沒有。策馬奔騰的寒風中,還有那穿慣了黑衣卻初次穿上白衣的身影,那般雄偉、瀟灑,她那時隻覺在做夢,一絲慘淡的笑浮現在嘴角,原來果真是在做夢,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媚娘狂笑一聲,眼中漸漸泛出淚光:“你到了今日還如此大言不慚?!你們個個隻要雄圖霸業,我並不曾故意妨礙你們,卻偏要逼得我毫無生路,如今我已是紅袖閣閣主,這天下都有我的一半,你們籌謀這麽多年,這江湖也不會是你們的江湖,你們當日奪我所有,我隻是令你們難以如願,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好!既然不吐不快,我便成全你們!鍾嘯天口口聲聲說我非清白之身,是,我不是,可我的清白,是被你爹沈少龍奪了去!我爹不過是一介寒儒,手無縛雞之力,你沈家竟然讓他死得如此慘,連個全屍都沒有!不過就是一心要與擒月堡結盟,我柳家為何要付出這種代價?!我誓要報仇,才嫁給了鍾嘯天,豈料原是自己有眼無珠,他並非看中了我,隻因我爹是飛龍子的閉關弟子,卻從不曾研究武學,飛龍子卻偏偏將《斬龍訣》傳給了他。他不過是看中了我的《斬龍訣》而已,我早已將原籍燒毀,他日複一日騙我,我肯告訴他的時候便對我噓寒問暖,稍有遲疑便是拳腳相加,卻從來不曾提過要為我報仇。我自己也在暗中修習,在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之後,我決意離開鍾嘯天。他那時正在潛心修習,時常整月都不來。我買通了產婆,推遲了產期,終於逃出了鳴鶴山莊。卻不想又碰到你,我身體虛弱,隻能眼睜睜看你抱走了孩子。我帶著辰兒東躲西藏,那時為了他,逐漸放棄了報仇的念頭。如果有辰兒在我身邊,你們也未必會有今日。隻不過鍾嘯天你終要再三相逼,我知道你是衝著辰兒來的,我不得不與辰兒分離,以免再入你的魔掌。這些年,我千方百計苦心經營,才有了你們見到的紅袖閣,我就是在等這一日。望陽宮也好,鳴鶴山莊也罷,如今到處都是我的眼線,你們以為還能逃得開嗎?隻是沒有想到,還是搭上了青娥的一條命。”沈千山雙眉緊皺,似是極為痛苦,雙眼緊閉,眼角尚有淚光,他緩緩道:“你動手吧。”
腦海中卻隻是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白衣的少女,比映雪還小的年紀,偎在他的懷中,那樣清秀的容顏,嗅著他折下的青梅就仿佛是醉了,長長的睫毛像蝴蝶一樣忽閃,有著世上最為溫柔動人的笑靨。不是如今這般媚眼如絲,不是如今這般豔光四射,她從來不穿這般鮮豔的顏色,總穿那素白的一身衣裳,她羞紅著臉說過一生隻穿一次大紅的嫁衣。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滯了,他隻想擁著那少女一生一世。他在心中暗暗想,要讓她永遠都能那樣笑著,不過是轉眼,原來已恍然隔世,他這般地想要守護她,卻如何成了傷她最深的那個人?
卻沒有劍入體中的寒意與痛處,唯有一聲熟悉的輕呼,他睜開眼,白衣的女子躺在身旁,汩汩的鮮血從胸口流出,染紅了那身白衣。“映雪!”他輕輕扶起映雪,她的臉上殘留淚痕,他忽然意識到,他從來未曾抱過她,他說他口口聲聲說待她如親生女兒,卻從來沒有陪她一起歡笑、一起悲傷,他不敢,他不想,從內心深處某個角落,他是恨那個離他而去的素素的,所以他給了映雪所有,卻不曾給她疼愛。
映雪的瞳仁仍是那般幽深,隻是光芒漸漸減弱,她終於躺在了他的懷中,盡管不是她曾經所想。她深深地看著這張臉,她從未這般近地看過她,盡管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隻有他。她艱難地抬起手來,觸摸這張銘心刻骨夜夜夢中相逢的已見滄桑的容顏,今生唯一的一次。她還是不能說,他懂麽?他懂麽?這麽多年,如今她要死了,是不是可以任性一次?不想她的娘親,不想她的生父,隻想著眼前的這個人。多麽舍不得,卻還是至死都不能說。帶著僅有的微弱笑意,她終於戀戀不舍地轉過了頭,那與她那般相似的女子,正臉色蒼白跌坐在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輕輕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鬢角,低聲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隻有柳素素聽到那句話:“娘,他是愛你的。”那隻潔白纖細的手終於冰冷地跌落在地,淚從柳素素眼角無聲無息的連綿湧出,這是她的女兒,生來她便未曾照顧過一日的女兒,卻死在了自己手中。為什麽?為什麽?
恍惚之中,背後一陣巨大勁力,胸口一陣劇痛,不由一口鮮血噴出,柳素素下意識便是一招“鳳儀天下”,一聲悶響,鍾嘯天不由連退幾步,胸中氣血翻湧難以平息,心下不由大為訝異。這果然不再是當日的柳素素,自己幾乎已盡全力,在如此重創之下倉皇還擊,還能令自己受創,當真是深不可測。沈千山恍惚之中一抬頭,見素素受傷,心中又急又痛,當下輕輕放下映雪,一掌擊出,二人功力相當,一時難分高下。
映雪已是氣息全無,莫揚此時是更五內俱焚。電光火石之間,原本映雪還似全無力氣癱在椅上,他隻憂心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卻不想她竟然會以他都未曾看清的速度為沈千山擋了一劍。他早該明了,初見時她的清淚與惆悵。
他卻不能再去撫這張動人的容顏,哪怕隻有這一次。他隻能用眼細細地撫過她的麵容,那靜如深潭中微露寒星光芒的眼,那挺直秀美的鼻梁,還有仍是嫣紅的雙唇。原來她從未這般細細地看過她。原來她的一雙娥眉,卻是微蹙的,那眉尖再也伸展不開。他抑製住了伸手撫平的衝動,他知道的,他無法撫平,她不想讓他撫平。心痛如狂沙漫天,大漠長大的少年隻想得起那漫天遍地的黃沙。是她教他看過了不一樣的風景。他此生再也不會看到那般明媚的笑容,明媚得像是春風吹開了漫山遍野的花,爭奇鬥豔,如海如潮,像是全世界的陽光都傾倒在那一雙眼波裏。他此後仗劍天涯,若是晚間的荷塘撲出靜靜的清香,又該想起誰?胸中這一聲怒吼,終於狂嘯而出。沒有天地之聲相應,隻有這令人窒息的暗紅,無邊無際,多年後的異鄉的夢裏都會浸染著的鮮血的色彩。身旁的打鬥卻仍未停止,媚娘不知為何竟然重傷之下還去幫著沈千山,他無意理會。淚卻是不經意間掉了下來。
他低下頭,師父的錦囊尚在映雪身旁,他拾起,袋口的絲線已經鬆開,露出年久發黃的紙張,裏邊是師父的舍利子,剩下的便是師父交給他的那張紙,紙上有兩句詩,他從未見過,上句筆力矯健,勢若遊龍,頗似師父筆跡,下句字跡卻是甚為娟秀,工整端莊,想來應該是霍青娥的筆跡: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隻這一句,當年研墨提筆、含笑聯句至今想來尚覺曆曆在目。再末下又有一行,也是年深日久,卻是筆跡稍新: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他抬起頭,心中卻是茫然。師父為了霍青娥遁入空門,半生參禪,最終卻還是修成正果,圓寂升天,想來彼時已是看破紅塵情愛,四大皆空。這不過是故人之物,很久以前交給他,說是怕有一日會倉促而去,難了塵緣。舍利子卻是他自作主張放在錦囊之中,如果霍青娥在世,她當初又為何舍師父而去?師父生前曾命他送還,最終卻參透佛法,是幸與不幸?他自是當了真,可是師父既已堪破,圓寂之時必定是心中空明,那霍青娥與芸芸眾生又有何分別?這遺物卻是不送也罷,師父倘若在世,最該點化的是他這冥頑不靈的弟子啊!
他緩緩站起身來,將錦囊放入懷中,卻隻留了舍利子,那張紙就留在這紅袖閣中吧,伴著映雪還是霍青娥都已不重要,錯就是錯了,半生已過,即便當時是錯,經了這經久的歲月,錯也是對了。合柳素素與沈千山二人之力,鍾嘯天終於死在沈千山的雷風掌下,這時方才回過頭看到這默然的少年。莫揚的臉上沒有淚痕,似乎還是那個少年,卻又不是了。他緩緩開口道:“柳閣主,既然鍾嘯天已死,我便也告辭了。鍾大哥此時想必已經是雲遊天下了,倘若我有日遇上他,必然會告知他閣主的下落。”話是極客氣了,卻是絲毫沒有起伏,臉上也是木然,無喜無悲。
沈千山扶著柳素素,柳素素卻隻是淒然一笑:“多年心願已了,映雪已死,我又有何麵目尚苟存於世?這紅袖閣是畢生心血,當今武林尚無可抗衡之力,我今日是吩咐閣中眾人不許插手,否則格殺勿論。倘若今後紅袖閣能號召天下群雄,必可造福蒼生,也算是一點功德。我尚無可托之人,還需辰兒回來打理。”
莫揚卻是一笑,並不答言。他心知鍾辰現在已如閑雲野鶴,便是將整個天下送到他的麵前,他也未必肯一顧。何況此話真假,也原非該由他操心,這江湖爭鬥,他一路雖並未經曆,卻隻是心中悚然,還是遠遠離了才好。“我看莫少俠少年英才,又與辰兒是好友,倘若不棄,也請留下助他一臂之力。”柳素素又開口道。莫揚心中隻是百味雜陳,不管當初她是為何而創立紅袖閣,但是今日的媚娘卻早已不是當初的柳素素,這一點又不知沈千山是否看出?在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卻隻是拱手道:“多謝柳閣主好意,隻是莫揚想來浪蕩無羈,隻怕是難以勝任,況且中原人才濟濟,不愁無法搜羅有誌之士。柳閣主,沈宮主,在下就先告辭了。”說畢再也不理會身後二人,邁步走出,卻隻覺心中空蕩。
厚重的石壁再次開啟,他穿過尚在昏迷中的眾人,徑自走向樹蔭後的馬,清風迎麵而來,直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拍拍肩上的賽虎,賽虎此時反倒異常的乖馴,來時隻有他與賽虎,如今重返大漠,也還是他與賽虎。這又算得上是幸還是不幸?
他嘴角浮起一絲恍然的微笑,終於縱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番外——
當時明月(一)
秦悅低著頭,心不在焉然而是小心翼翼地數著裙裾上細紋波動的次數,連想都不用想,她在最合適的位置停下了步履,看著那些細紋漸漸平複,卻依然沒有抬起頭來。即使是這樣,她也能夠想象到坐在麵前玉階之上的那張臉是什麽樣子。她自己的表情是冷淡的,而那張臉用冷漠來形容都尤為不夠。
初進擒月堡時,她曾仔細揣摩過這張臉,或者是這個叫藍蝶的女子,精致的五官,每一處都細細描畫,胭脂水粉是濃墨重彩的,那樣雍容華貴的妝容卻因從來沒有波動的表情而顯得無比的僵硬和虛假,仿佛站在你麵前的隻是一個妝容豔麗的漂亮的空殼,那裏居住的靈魂不知在哪裏遊蕩。空殼不會說話,但這張嘴裏卻能沒有任何語氣地吐出最殘酷的命令。
不出三天,她便幾乎再沒有抬起頭來麵對過這張臉。美豔的,陰沉的,整個擒月堡裏那種無處不在的壓抑感覺全部都是從這裏散發出去的。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屏蔽了所有能夠感觸到這一切的感覺。
她在等,等著藍蝶說話。但是沒有。空氣裏很靜,陰森的氣息裏彌漫著沉重的不安。她並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她在這堡裏住了很久?還是不久?每一天都像是千年,但每一個千年都是同樣的一天。偶爾仔細地照一下銅鏡,那模糊的麵容絲毫也不真實,仿佛是別個女子的臉;又像是睡了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她的記憶停留在進擒月堡之前。可是因了歲月的久遠,它們漸漸也像是陳舊的古畫,愈發地殘破了,她看不清畫中人的臉,連聲音都是虛無縹緲的,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那確實是另一個世界,所以,漸漸地,失去了顏色與溫度。
“你抬起頭來罷,”那聲音響起來,秦悅隻是略收了一下神,便緩緩抬起了頭。倘若算起來,這是幽閉歲月的好處,在這些年裏,她不會因為任何一點意外的響動而有所疑竇,也不會因為任何的命令而驚慌失措,當然,大部分事情與她無關。在她少女的活潑天性剛剛開始展露之時,她就來了這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沒有人對她斥罵責打,也沒有人對她噓寒問暖,那樣漫長的永無回音的寂寂的日子,消磨了她所有的熱情與希冀。
起初她感到痛恨與厭煩,她設想逃離並且真的實施了她自以為周密的計劃,可是,徒勞無功,她被帶了回來,她甚至來不及仔細看一眼堡外的景色。門緩緩在她身後合上了。也許再也不會有邁出的機會了。
她被帶到堡主的麵前,她畢竟年少,當時還是怕得瑟瑟發抖,在那樣沒有溫度的眼光下。逃跑時孤注一擲的勇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知會麵臨什麽樣的處罰。
她記得那蒼白瘦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頷,狹長的鳳目微微眯起凝視著她的臉龐,她越發地驚慌起來,卻沒有跪下,隻是那樣淒惶無助又憤怒地仰視著麵前的人。她那時還是瘦小的,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卻那般高,遮擋了她眼前所有的亮光,也阻礙了她所有的去路。
但藍蝶隻是輕輕嗬了一口氣,收回了手,口氣漠然道:“我是你的娘親,這世上你再無處可去了。”說這話時她已轉過臉去,秦悅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有溫熱的液體忽而順著自己的臉頰流了下來。
那話就像是在山穀裏的回音,一遍遍回蕩在她心裏,逼得她無處可逃。她被帶了下去,沒有任何的處罰,一切又像是出逃之前的樣子。她依然是每日要打坐練功,但是為了什麽?她不知道,或許就是為了練功而練功,打發這死寂的日子。如今她如曾經所期般穿上了長長的碧紗衣,又或者是變成了她所期的那樣的人。但是,她知道,她永遠沒有機會仗劍江湖。
但她不會再逃了。她知道沒有用的。所以也漸漸安靜下來,越來越沉默,直到溶入這了無希望的氣息中。沒有人告訴過她她的身世,她的宿命仿佛就是為了來到這裏成為這個陰森牢獄的少宮主。她想象過這個身份的由來,但是自從那張臉上那樣凜冽的目光掃過之後,她夢裏不再有溫柔的娘親,這一定不可能是她的娘親,天下沒有娘親會這樣看自己的孩子,連楊嬸看阿黃的目光都要溫柔許多倍。
哦,楊嬸,阿黃,她關上門,一個人蒙在被子裏又哭又笑,卻是不出聲的。滾滾的熱淚湧出來浸濕了手裏抓緊的被褥,連綿不絕,仿佛再也不能止住。她想念撫養她長大的楊嬸,想山間那種平靜的生活,想她修煉心經時的安寧心境。阿黃吃飽了睡覺的時候喜歡她給它搔癢,有時會伸出溫熱的舌頭來舔她。熱的,活的,那樣的感覺,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此前她接觸的就隻有楊嬸和叫阿黃的狗,而楊嬸從小就告訴她她不是她的親人,說她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去一個很大的地方,和自己的爹娘在一起。她一直都期待著那一天。楊嬸雖然好,能教給她的卻不多,她想看看山外的世界。
她雖然不能理解為什麽爹娘會因為很重要的事情將自己交給楊嬸,但是她一定是有著世界上最溫柔美麗的娘親和最勇敢英俊的爹,因為他們是從山外遙遠而神秘的地方來的,會給她講多麽奇妙的見聞,還會給她帶來那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新鮮玩意兒。那一定是她的未來。她一天天地勾勒著這些美妙的畫麵,不斷流逝的日子好像充滿了無窮的動力,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變得急切而激動起來,而這畫麵也越來越豐富而具體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又似乎是不經意間就來了。楊嬸家嫋嫋的炊煙剛升起的時候,外麵來了幾個裝束奇特的年輕女子,她們戴著小巧的鬥笠穿著長長的碧紗衣,步伐輕盈,每個人都挎著佩劍。她和楊嬸的粗布衣在這些紗衣麵前如此相形見絀,這住慣了的小屋忽然間小了許多,變得破舊起來,而她似乎也是如此的醜陋和渺小。她不由得有些自卑和羞赧。
她們卻並沒有露出不屑或不耐煩的神情,反而輕聲細語地說明來意。卻並不坐下,也不喝楊嬸精心泡好的新茶,隻是匆匆要帶她走,她們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包裹,那時她走到門口,隻看到楊嬸對著那些黃的白的金銀驚得合不攏嘴,那一瞬間的貪婪而狂喜的楊嬸卻是陌生的,不像是那個總是笑眯眯的慈祥溫和的楊嬸。
而她在她們其中的一個的攙扶下跨上馬背,雖然有點心驚膽顫,但卻那麽喜悅地衝著楊嬸和阿黃揮手。那時楊嬸或許並沒有在意。阿黃站了起來,搖著尾巴衝著她溫柔地叫了幾聲。在那一瞬間,她甚至全然沒有不舍,她隻想著她將要去的地方,是如何一個美麗而有趣的世界,她會變成一個跟她們一樣的人。她們看起來那麽神秘而嚴肅,同她平靜得有些枯燥的生活相比顯現出無窮的吸引力。
陰影忽而籠罩在她的麵前,秦悅略略一收神,玉椅上的女子竟然緩緩走了下來。這麽近的距離,藍蝶一如出逃之夜的那天站在她的麵前。在依然濃豔的妝容的遮掩下,秦悅看不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秦悅看著她,這麽近地看著她,這麽多年第一次認真地端平視地詳眼前的這張臉,她說她是她的娘親,是娘親,而不是什麽別的人……她心裏忽然起了一陣奇異的震動,一股酸楚無力不知從何處湧了出來,這是她用所有天真的童年幻想換來的囚禁與夢想。她緩緩低下頭,勇氣再次如同抽絲剝繭般從體內緩緩流失,她不敢再麵對。
藍蝶也看著這眼前微微低頭的女子,此刻她悲傷的眉眼不知何故像極了她,似乎是有那麽一絲微弱的奇妙的感覺從心底掠過,她幾乎是試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是想要觸摸眼前這個由自己從嬰兒帶來的、如今出落成這樣漂亮而相似的女子,可是這一瞬間秦悅抬起了頭,恢複了那種淡漠而不以為然的神色。那樣略嫌寬闊的下頷和堅毅的額頭,藍蝶的心頭像是被一陣雷電擊中而似乎要翻湧出噩夢般的記憶,不由得驚悸而厭惡地收回了手。
她似乎是有些疲倦地轉過身去,緩緩又走回到玉椅邊坐下。原來當初進來的女孩確實已經長這麽大了,她並不曾常常見她,就像她不願常常想起她。當真有許多年了罷。
“上個月沈少龍大俠來我擒月堡提親,沈大俠的公子沈千山少年英雄、一表人才,我也是見過的。我已答應將你許配給他。江湖中人不講太多繁文縟節。我也已與沈大俠商量過,儀式雖不會從簡,成親之日大約下月就可擇良辰吉日定了。你若另有什麽要求,就此時提出來罷。”這番話從她嘴中說出,卻完全是命令的口氣,到底是一絲情意也沒有的。
饒是秦悅再鎮定再漠然,此時也不免大吃一驚,心裏忽然像是布滿了冬日清晨嚴寒黏重的霜霧,隻讓人喘不過一口氣來。
她有些簌簌發抖,好容易平複了一些,才緩緩地一步一步直走上前去,兩旁的人見她神情不對,個個欲要阻止,卻被藍蝶揮袖止住。
她終於走到了藍蝶的麵前。牙咬在嘴唇上是生疼的,藍蝶隻看到有細細的血絲沁出她的唇邊。秦悅聽見自己久未開口的暗啞的嗓音迸發出奇怪的聲調,那樣的嘶啞卻是聲嘶力竭:“你是誰?!”藍蝶卻似乎不願看她,隻是微微側了側臉,避開了她的目光,淡淡道:“你的娘親。”
秦悅奇怪而陌生地盯著她的臉良久,忽而揚起頭迸發出一陣駭人的大笑,笑到噙著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她曾對這裏恨之入骨,但是如今終於可以離開,但離開這裏卻又是跌落進另一個陷阱嗎?而這樣本該是至親的一個人,卻如此操控著她的命運。
秦悅此時心頭卻已沒有了悲愴和震動的痛楚,藍蝶從來沒有愛過她,而她陷入了命運殘酷的陰謀,又怎麽能向一個毫無憐憫的統治者祈求自由和憐愛?她也不再拭去淚痕,口氣忽而轉為深重的冷漠:“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藍蝶聲音仍是低緩,卻略有諷刺之意奇道:“你的命是我給的,一切都是我給的,生殺予奪都是我的自由。既然本來就是我的,怎麽談得上得到?”秦悅心中雖已有準備,但聽她如今自己親口說出,卻仍是感到難以言喻的隱隱約約的失望與悲涼。
她不由略吸了一口氣,卻不知從何處說起,她是衣食無憂、不知日月的少堡主,卻同樣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沒有溫情也沒有痛苦的寂寞的歲月包圍住她,可是她要如何才能表述這不是明明白白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感覺帶給她無可彌合的傷害?她知道藍蝶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不說,她也許喜歡看她在她麵前掙紮到沉默著死去。
她有些絕望地看著藍蝶,她不知藍蝶害怕什麽,如果她知道,她會用盡她的全力哪怕是做飛蛾撲火的犧牲也要傷害她,重重地傷害她。原來這年深日久帶給她的不是融入,而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恨,從天真的幻滅到她永遠的冷漠與戕害。
就在這絕望的仇恨中,她忽然伸出手來,沒有顫抖,沒有猶疑,直直地伸向藍蝶的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藍蝶的臉色變得驚疑不定,秦悅的手才觸到她的臉,她已一個輕旋後退避開,層層的衣裾飄舞起來。同時反手清脆地一聲“啪”地打在了秦悅的麵上,口中喝道:“放肆!”她並沒料到秦悅會伸出手,以秦悅的武功,想要殺她,那簡直是愚蠢透頂。
秦悅站在原地沒有動,也不去捂半邊火辣辣疼的臉,反而笑了,輕輕地道:“你怕什麽呢?你明知以我的武功是傷不了你的。我隻是想看看這張一成不變的麵具後藏著一張怎樣的臉。你不是娘親嗎?做女兒的的摸摸娘親又有什麽不對?我怕長久不見,女兒都不記得娘親長什麽樣子了。”藍蝶忽然怔住,但秦悅口氣中的輕蔑與戲謔讓她怒不可遏,她害怕這樣的秦悅。是的,她不是她的女兒,她不要女兒,什麽都不要,她隻要一個工具,一個可以報複的工具。
當時明月(二)
斷腸崖是這方圓百裏內最高的斷崖,並不僅僅隻是高,它尤以險著稱。那崖壁不是陡峭能形容的,幾乎近於垂直,卻又是極光滑的,幾乎寸草未生,更不用說一般山崖上常見的紮根於石縫中的歪歪扭扭的小樹了。崖下的深淵常年霧氣繚繞,更不知有幾深,這附近草藥雖多,但地勢太過凶險,在數十條人命喪生之後,當地都藥農極少在這附近采藥了。
但此時秦淳言站在崖頂一塊不甚寬闊的岩石上,蕭蕭山風吹動著他的衣衫,寬大的袍袖鼓起,衣袂飛揚,漆黑的長發肆意淩亂飛舞,遮住了他那俊朗而肅殺的麵龐,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淩厲氣息和著這狂風似乎將這群山都籠罩住。
他濃黑的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微微垂下的雙目緊盯著崖下繚繞的霧氣,那發亮的雙眸中又是痛苦又是無奈與不解,卻是似乎想要從崖底下攫取上來什麽東西來才罷休。山風吹著衣袂呼啦作響,這其中間雜的重重的一聲讓他渾身一顫,不由得緊緊閉上了雙眼,臉上痛苦之色卻愈濃。
那褐色的身影振衣揮袖直直地他麵前落下去,也是夾雜著這樣的風聲,那樣的快,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不是悲傷,不是震驚,他那一刻幾乎是毫無知覺地愣愣地站在原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不,不是發不出,是壓根就沒想到。
他似乎有些艱難地茫然四顧,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絕世荒涼的崖頂隻剩了他自己。一聲淒厲悲愴的呼喊回蕩在群山之中,重重疊疊的“爹”的回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他的身邊。那時他還不是如今這甚至顯得有些暴戾的男子,那個十七歲的少年跪在地上伏身緊緊地攥住拳頭,額上青筋一分分綻起,待得抬起頭來,那冷厲的眼神中已經滿滿的是仇恨了。
每年的這日他都會來這斷腸崖,果真是斷腸之痛,卻年年都要這樣撕心裂肺一番,何止年年,自從離開擒月堡之後,他又有哪一日、那一夜不經受這樣的折磨?他當日何嚐不想從這裏跳下去?他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可是他不能,不能,那刻骨的仇恨從離開擒月堡的那一刻就已經深深刻進骨子裏了,再也泯滅不了,他渾身的每一滴血液在他的皮膚和血管下衝突碰撞,等待著宣泄。
他的神色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長眠於此的爹娘也是在等著這一天的。他轉身大步離開,幾個淩縱起落勢若猛虎,矯若遊龍,直讓人看得心驚膽顫,卻是消失於峰巒之間,再沒回頭看身後一眼。
站在擒月堡前的秦淳言全身都散發出淩厲的殺氣,他微微仰起頭眯著眼看著厚重古老的青石牆上斑駁的苔蘚。這熟悉的堡壘似乎更顯蒼老了,以前是透著底蘊的滄桑,現在卻隻剩了殘敗的氣息。果然是易了主的,他想。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了,轉眼就是入夜時分了,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院落內的一角立時透出了昏黃的燈光。這是約好的暗記。
他不再遲疑,立時一掌拍向眼前厚重的門扉,那半寸餘厚的木門在他的掌風之下顯得不堪一擊,木屑飛濺,沉重的門扉倒地,在燈光下揚起滿地塵土。
這轟天巨響過後,院落內卻了無動靜,地上是數十條伏屍,一群黑衣人肅然跪地,齊聲道:“恭迎堡主!”內院的門豁然洞開,大批人湧出齊齊圍住院落,一女子盛裝華服,緩緩排眾而出,赫然正是藍蝶。院內本已燃燈火,此時更是多添數盞,一時間倒是燈火通明。
“都起來吧。這些年委屈你們了。”秦淳言語氣極其平和,濃烈的殺氣卻絲毫不減。他伸手半攙起跪在他身前的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抬起頭,竟然是堡內的侍管雷平,平日專負責堡內的內勤事務,做事倒是認真細心,這等人物在堡中自應是武功平平。而身後的眾人原是平時堡內更不起眼的小廝。這些人今日個個卻都似換了個人般。“謝堡主!”眾人起身,肅立於秦淳言身後。
藍蝶眉間閃過一絲訝異,忽而拊掌大笑道:“好!好!你終於來了!還未曾動手,就已經視自己為主了,我倒要看看你這些年都長了什麽本事,也好送你與你娘團聚。二娘可是疼你呢!”她麵上笑意盈盈,眼神和語氣裏卻無絲毫歡愉之意,反而透著冷厲。
她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已經認出他了,雖然這些年沒見,他身上所有文弱溫和的氣息都已經磨礪殆盡,但是到底是骨肉至親,如今長大了,那股氣勢倒是猶勝當年的秦朗,神情雖然冷峻,五官倒是線條柔和,卻分明更像他的娘親。她心裏不知何故忽而還是升起一股濃重的妒意。她竟然還在意,她甚至想開口問……然而鋪天蓋地的恨意湧了上來,她似笑非笑地望著秦淳言,是啊,她是不好過,可是,秦朗,你看到了嗎?我要讓你還有你的若眉比我更痛苦。
秦淳言沒有發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掃過麵前的院子,一切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最後才定格在藍蝶的臉上。那眼光是冷的,不是發怒與怨恨可以形容的,那種冷,是刀鋒上的冷,帶著寒意從藍蝶的臉上掠過,似乎她在他眼裏已經是死人了。藍蝶心裏一驚,口氣沒變,臉上笑意愈濃:“沒有娘教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樣,不拜見二娘也就罷了,你難道不知道這樣看長輩是很無禮的嗎?”話音未落,笑意猶在,身形才動已是欺身至秦淳言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前。圍住院落的眾人此時對視一眼,也是縱身撲向秦淳言身後的一眾黑衣人。
秦淳言冷冷一笑,她竟然還是一點都沒變,如當年一般狡詐狠毒。他絲毫沒有避讓,藍蝶還沒有看到他移步,卻驀然已覺掌上力道一空,而一陣渾厚的力道挾著風雷之勢竟是已襲到自己腦後。不由一驚,回身相抗,堪堪接住這一掌,那掌風卻已是將她雲鬢震散,而她勉強對住這一掌之後隻覺無法抗衡,連退了三步之後發咳出一口鮮血。
發絲淩亂地飄散在她的鬢角,蒼白的麵容在掩飾不住的驚駭下尤顯狼狽:這是什麽武功?怎會這般怪異?這才過了幾年,他如此年紀輕輕怎會有這般深厚驚人的內力?……一連串疑問從她的腦海中飄過。
她再略略掃向四周,堡中人竟然都已橫躺遍地,尚有呻吟聲不絕於耳。原來眾人也都是深藏不露。
藍蝶心念一動,已是飄身欲入內院,身形未動,秦淳言已是至她身前,淡淡道:“二娘不是說淳言無人教管對二娘失敬嗎?淳言也是慚愧得緊。自問也沒什麽技藝,拜二娘所賜,這幾年離堡略學了些皮毛功夫,還想向二娘討教幾招,讓二娘指點指點才好。”
他方才不言不語,神色冷厲,此刻卻故意順水推舟,借藍蝶的話說話,一字一句沒有任何感情,卻像是專門模仿藍蝶的語氣。藍蝶心中驚懼更甚,抬頭看他站在那裏,卻似未曾開過口般。當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她早知他終有一日要尋仇,卻不曾想他會這般厲害。心念數轉,也沒想出什麽萬全之策。
自秦淳言進門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不容小覷的,那樣的鎮定,甚至不屑於真正的偷襲,否則堡內眾人早就遭暗算了,而他帶領著雷平這一幹人等也不過是提醒藍蝶當年她是如何采用卑鄙的手段讓擒月堡易主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是他不。果然是他的兒子。她自然是可以早些就防著他們,然後擴大擒月堡勢力,廣結聯盟,可是她終究不想。她當年沒有找到他們父子倆,天長日久地,她竟然盼望能得到他們的一絲絲消息,甚至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所以連擒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動過。
藍蝶忽而輕輕長歎一聲,望住他道:“他……他如今怎麽樣了?”那語氣裏卻含了一絲凝重和隱隱的期盼。秦淳言身子一震,她竟然還敢當著他的麵提起秦朗!他生生地逼下心中怒氣,緩緩道:“不知二娘口中所言‘他’是誰?”他如今有的是耐性,對著這個日思夜想恨不得千刀萬剮的蛇蠍女子,他不想讓她這麽輕易地死去。
藍蝶本該發怒的,可是她竟然沒有:“秦大俠如今是怎樣了?”她這不屈不撓的問法讓秦淳言很是吃驚,負在背後的雙手已經隱隱露出青筋。便是告訴你又如何?讓你知道你是如何的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死了。”這兩個字淡淡從他口中吐出,卻似挾了千斤之力,擲地有聲。心中痛不可抑,他的指甲已深深掐進了手心裏。
死了?!藍蝶似是想喃喃自語,卻終是沒能吐出一個字來。她脫力般軟倒在地,心頭竟是一陣空白。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這無窮無盡的這三個字占據了她的腦海,無限地延伸開去。她忽然像是回過神來,卻驀地發瘋般跳起來,一把扯住秦淳言的手臂:“他死了?我不信!你定是騙我的!你帶我去見他!”他竟死了,她當年白白留了他的性命,她藏在心中許多年的話他一句都沒聽竟然就這樣死了。
秦淳言聞言又驚又痛,一拂袖,藍蝶便重重摔在地上。他目中忽現赤紅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聲道:“我倒是有心帶你去見他,隻是爹娘二人好容易才泉下相聚,就怕你這怨毒婦人到了陰曹地府也攪得他們不得安生!”一掌直直拍向藍蝶百會穴。
藍蝶略略撐起身來,卻是不閃不避,忽而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容。秦淳言本已觸她額頂,一眼瞧見她神色,硬生生撤回內力,胸中氣血翻湧,他不露聲色懸掌於半空,距藍蝶麵門不過寸餘。藍蝶忽而咯咯笑道:“這便下不了手了麽?當真是可憐!”她自聽聞秦朗已死,一時心中卻是大慟,便覺死了又有何大不了,這日日怨毒與思念糾纏早已讓她疲憊不堪。卻偏偏又聽到秦淳言提起於若眉,一抬頭看到那張肖似於若眉的臉,恨意已是沿著脊梁慢慢爬了上來,她自知是不敵秦淳言,方才的悲痛失神此時卻盡化了玉石俱焚之意。
她慢慢直起身來,似也不管秦淳言那一掌是否劈過來,背對著他冷冷道:“你便是贏回來這擒月堡又如何?殺了我替你爹娘報了仇又如何?他們不能起死回生,你總之是在這世界上一個親人也沒有的了。這江湖險惡,你爹在世之時為人過於正直迂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以為單單憑我就能拿下這擒月堡?這後麵有多少人在暗中相幫,怕是你做夢也沒有想到,當日我起此心,不知有多少人歡呼雀躍,事後卻也不能隻由得我,到今日這擒月堡沒有成為魔道正宗,你怕是還要感謝於我。你若是怕,大可殺盡堡內的人。堡內有多少人?你帶來的又有多少人?即使你殺光了擒月堡內所有人,如今是報仇來了,我一死,這後麵倒是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等著取你首級呢?”
她笑意吟吟轉過身來,院中燭火在打鬥之時大半已滅,而她散亂的頭發遮掩下尚顯蒼白的臉色在月光下猶透出一股淒厲陰冷,秦淳言的手心滲出涔涔冷汗。”她麵色一寒,目光中透出無限的怨恨:“你口口聲聲隻道要殺我,倘若秦朗不這樣對我,又何至有那樣的下場呢?我爹府中隻有我一個女兒,自幼視作掌上明珠,處處由我。我十八歲那年女扮男裝遊春,不料馬受驚,卻是險些墜下山崖,那時幸虧秦朗相救,淩空拉住我抱我下馬,那一幕簡直教我終身不能忘記。那時我發髻已散,耳洞猶在,卻是被他識破,如此功夫了得、瀟灑風流之人,當時卻是眉頭一擰、麵上猶紅,手竟鬆了,由得我滾落在地。我當時瞧他不悅之色,一時便賭氣轉身走了。回了府中卻是日日思念,終是忍不住尋他,卻又拉不下臉來隻是連日跟蹤,卻是越發覺得他實在是樣樣皆好。
待我終於跟他挑明,他卻無論如何不答應,原來那時他已娶了你娘,我實在無法,借著他當日救我之事說是男女授受不親毀我清譽,如果他不肯娶我,我便在他麵前自盡。”藍蝶的語氣時而溫柔,時而激烈,臉上卻始終帶著那樣甜蜜的神色,仿佛是隨著回憶穿越了過去的歲月,哪裏還有半分平日的影子?
這時隻聞她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我所出此言卻並非虛語,不過我卻也算準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於讓我死在他麵前。何況我爹素來瞧他不上,一來二去還結了一點過節,又聽聞是我定要求上門去嫁給他,早已是氣得渾身亂顫,揚言我若嫁給秦朗,從此便斷絕父女關係。我的性子向來強得很,磕了三個響頭就離府而去,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哪怕我爹死前還叫著我的名字……”她抬起頭,微微閉上眼,臉上的妝和著淚早已花了,長長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顫抖。”
她頓了一頓,似是努力平息著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著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麵目再見他?!我不過是求得他一點點愛。我又有哪一點及不上你娘?我藍家求親的門檻曾經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卻毫不動心,我已經沒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讓他記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後竟然是因為你娘的請求他才勉強讓我留了下來。”
她的雙頰由於激動而掙出不自然的嫣紅,聲音越發淒厲了起來:“這對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還是忍了。我總想著他能有一天心裏能夠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懷上秦悅,可是那竟然還是因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著你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連個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終是沒能換得他回頭一顧……”她終於垂下了那驕傲而美麗的頭顱,語氣恢複了平靜,卻透著可怕的絕望和刻骨的淒涼:“我終於是忍了下來,我是藍蝶,我怎麽可以容忍這樣卑微而渺小還不如一粒塵埃的自己?自從心裏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計劃,日子便快了許多,或者這也是一種打發日子的方法,我漸漸地盡量避開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視線的磁石的身影卻日日伴著另一個女子,他連敷衍我都不肯,我隻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這麽絕,可是,是他,他一點一點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動不安地揉著衣角,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聲調:“等到我真正準備實施計劃的時候,心裏卻更加矛盾,我甚至想著隻要是他給我一個可以讓我罷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動如此念頭。”話音到此,她卻忽而笑了,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開得優雅,卻是包圍在瘴氣中的沼澤地裏,月光照在上麵又濕又涼。“我那天在書房卻無意中發現了《若眉小劄》,那上麵記載著你爹識得你娘後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極細小的瑣事,卻因了和他愛的人相關,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牽動著他的心,我從來未曾發現他如此細心多情。我以前隻是恨,然而那天一頁頁翻著這樣的溫暖深情,對我卻無異於一場煉獄,最後我的心一點點地涼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無盡的深淵……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秦淳言隻是一言不發靜靜聽著,沉默中卻透出驚人的氣勢,殺氣越來越濃,他心中那一絲絲憐憫在藍蝶的話語中卻點點碎成遊絲飄絮,她講完了,不用說,後麵的他全都知道,他怎麽能忘記娘受著怎樣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麵前,那樣難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長的煎熬,他們竟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鮮紅的血泊在娘的身下匯聚,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艱難地張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這裏,娘的眼睛至死都沒有閉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廢了,他們在幾個忠心耿耿的手下掩護下逃走,這般曆盡艱辛之後他們逃了出來,爹卻無法承受這麽多的打擊,他摘下指環讓他去關外尋一個人,自己卻抱著娘縱身跳下了斷腸崖……而這個女人,她隻是站在旁邊冷冷看著,她一個人畫地為牢為什麽要所有人為她的偏執殉葬?!
藍蝶看著他逐漸收縮的瞳孔,這些話她沒有機會說給秦朗聽,便隻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會憐憫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憐憫。她已經能感受他身上越來越濃的殺氣。她殺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卻帶了無盡的輕鬆與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悅,她沒有死,我不過一直瞞著你們,她在沈少龍府上。我對她也不好,你若是還念著,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卻看著那笑容漸漸僵在的藍蝶的臉上,身子慢慢軟倒,伸手一托一觸之下卻是冰涼,原來她已自絕心脈而死。
月已中天,僅剩的燈火差不多都燃盡了,秦淳言的臉藏在簷下的暗影裏,卻是看不清表情。他們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會如此順利。良久眾人才聽到淡淡的一聲:“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幹淨。”雷平趕緊低頭恭謹應聲。
眾人皆散了,秦淳言卻沒有踏進內院,一襲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幾乎辨不出輪廓,漸漸隱沒在黑暗裏。
斷腸崖是這方圓百裏內最高的斷崖,並不僅僅隻是高,它尤以險著稱。那崖壁不是陡峭能形容的,幾乎近於垂直,卻又是極光滑的,幾乎寸草未生,更不用說一般山崖上常見的紮根於石縫中的歪歪扭扭的小樹了。崖下的深淵常年霧氣繚繞,更不知有幾深,這附近草藥雖多,但地勢太過凶險,在數十條人命喪生之後,當地都藥農極少在這附近采藥了。
但此時秦淳言站在崖頂一塊不甚寬闊的岩石上,蕭蕭山風吹動著他的衣衫,寬大的袍袖鼓起,衣袂飛揚,漆黑的長發肆意淩亂飛舞,遮住了他那俊朗而肅殺的麵龐,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淩厲氣息和著這狂風似乎將這群山都籠罩住。
他濃黑的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微微垂下的雙目緊盯著崖下繚繞的霧氣,那發亮的雙眸中又是痛苦又是無奈與不解,卻是似乎想要從崖底下攫取上來什麽東西來才罷休。山風吹著衣袂呼啦作響,這其中間雜的重重的一聲讓他渾身一顫,不由得緊緊閉上了雙眼,臉上痛苦之色卻愈濃。
那褐色的身影振衣揮袖直直地他麵前落下去,也是夾雜著這樣的風聲,那樣的快,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不是悲傷,不是震驚,他那一刻幾乎是毫無知覺地愣愣地站在原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不,不是發不出,是壓根就沒想到。
他似乎有些艱難地茫然四顧,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絕世荒涼的崖頂隻剩了他自己。一聲淒厲悲愴的呼喊回蕩在群山之中,重重疊疊的“爹”的回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他的身邊。那時他還不是如今這甚至顯得有些暴戾的男子,那個十七歲的少年跪在地上伏身緊緊地攥住拳頭,額上青筋一分分綻起,待得抬起頭來,那冷厲的眼神中已經滿滿的是仇恨了。
每年的這日他都會來這斷腸崖,果真是斷腸之痛,卻年年都要這樣撕心裂肺一番,何止年年,自從離開擒月堡之後,他又有哪一日、那一夜不經受這樣的折磨?他當日何嚐不想從這裏跳下去?他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可是他不能,不能,那刻骨的仇恨從離開擒月堡的那一刻就已經深深刻進骨子裏了,再也泯滅不了,他渾身的每一滴血液在他的皮膚和血管下衝突碰撞,等待著宣泄。
他的神色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長眠於此的爹娘也是在等著這一天的。他轉身大步離開,幾個淩縱起落勢若猛虎,矯若遊龍,直讓人看得心驚膽顫,卻是消失於峰巒之間,再沒回頭看身後一眼。
站在擒月堡前的秦淳言全身都散發出淩厲的殺氣,他微微仰起頭眯著眼看著厚重古老的青石牆上斑駁的苔蘚。這熟悉的堡壘似乎更顯蒼老了,以前是透著底蘊的滄桑,現在卻隻剩了殘敗的氣息。果然是易了主的,他想。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了,轉眼就是入夜時分了,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院落內的一角立時透出了昏黃的燈光。這是約好的暗記。
他不再遲疑,立時一掌拍向眼前厚重的門扉,那半寸餘厚的木門在他的掌風之下顯得不堪一擊,木屑飛濺,沉重的門扉倒地,在燈光下揚起滿地塵土。
這轟天巨響過後,院落內卻了無動靜,地上是數十條伏屍,一群黑衣人肅然跪地,齊聲道:“恭迎堡主!”內院的門豁然洞開,大批人湧出齊齊圍住院落,一女子盛裝華服,緩緩排眾而出,赫然正是藍蝶。院內本已燃燈火,此時更是多添數盞,一時間倒是燈火通明。
“都起來吧。這些年委屈你們了。”秦淳言語氣極其平和,濃烈的殺氣卻絲毫不減。他伸手半攙起跪在他身前的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抬起頭,竟然是堡內的侍管雷平,平日專負責堡內的內勤事務,做事倒是認真細心,這等人物在堡中自應是武功平平。而身後的眾人原是平時堡內更不起眼的小廝。這些人今日個個卻都似換了個人般。“謝堡主!”眾人起身,肅立於秦淳言身後。
藍蝶眉間閃過一絲訝異,忽而拊掌大笑道:“好!好!你終於來了!還未曾動手,就已經視自己為主了,我倒要看看你這些年都長了什麽本事,也好送你與你娘團聚。二娘可是疼你呢!”她麵上笑意盈盈,眼神和語氣裏卻無絲毫歡愉之意,反而透著冷厲。
她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已經認出他了,雖然這些年沒見,他身上所有文弱溫和的氣息都已經磨礪殆盡,但是到底是骨肉至親,如今長大了,那股氣勢倒是猶勝當年的秦朗,神情雖然冷峻,五官倒是線條柔和,卻分明更像他的娘親。她心裏不知何故忽而還是升起一股濃重的妒意。她竟然還在意,她甚至想開口問……然而鋪天蓋地的恨意湧了上來,她似笑非笑地望著秦淳言,是啊,她是不好過,可是,秦朗,你看到了嗎?我要讓你還有你的若眉比我更痛苦。
秦淳言沒有發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掃過麵前的院子,一切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最後才定格在藍蝶的臉上。那眼光是冷的,不是發怒與怨恨可以形容的,那種冷,是刀鋒上的冷,帶著寒意從藍蝶的臉上掠過,似乎她在他眼裏已經是死人了。藍蝶心裏一驚,口氣沒變,臉上笑意愈濃:“沒有娘教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樣,不拜見二娘也就罷了,你難道不知道這樣看長輩是很無禮的嗎?”話音未落,笑意猶在,身形才動已是欺身至秦淳言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前。圍住院落的眾人此時對視一眼,也是縱身撲向秦淳言身後的一眾黑衣人。
秦淳言冷冷一笑,她竟然還是一點都沒變,如當年一般狡詐狠毒。他絲毫沒有避讓,藍蝶還沒有看到他移步,卻驀然已覺掌上力道一空,而一陣渾厚的力道挾著風雷之勢竟是已襲到自己腦後。不由一驚,回身相抗,堪堪接住這一掌,那掌風卻已是將她雲鬢震散,而她勉強對住這一掌之後隻覺無法抗衡,連退了三步之後發咳出一口鮮血。
發絲淩亂地飄散在她的鬢角,蒼白的麵容在掩飾不住的驚駭下尤顯狼狽:這是什麽武功?怎會這般怪異?這才過了幾年,他如此年紀輕輕怎會有這般深厚驚人的內力?……一連串疑問從她的腦海中飄過。
她再略略掃向四周,堡中人竟然都已橫躺遍地,尚有呻吟聲不絕於耳。原來眾人也都是深藏不露。
藍蝶心念一動,已是飄身欲入內院,身形未動,秦淳言已是至她身前,淡淡道:“二娘不是說淳言無人教管對二娘失敬嗎?淳言也是慚愧得緊。自問也沒什麽技藝,拜二娘所賜,這幾年離堡略學了些皮毛功夫,還想向二娘討教幾招,讓二娘指點指點才好。”
他方才不言不語,神色冷厲,此刻卻故意順水推舟,借藍蝶的話說話,一字一句沒有任何感情,卻像是專門模仿藍蝶的語氣。藍蝶心中驚懼更甚,抬頭看他站在那裏,卻似未曾開過口般。當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她早知他終有一日要尋仇,卻不曾想他會這般厲害。心念數轉,也沒想出什麽萬全之策。
自秦淳言進門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不容小覷的,那樣的鎮定,甚至不屑於真正的偷襲,否則堡內眾人早就遭暗算了,而他帶領著雷平這一幹人等也不過是提醒藍蝶當年她是如何采用卑鄙的手段讓擒月堡易主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是他不。果然是他的兒子。她自然是可以早些就防著他們,然後擴大擒月堡勢力,廣結聯盟,可是她終究不想。她當年沒有找到他們父子倆,天長日久地,她竟然盼望能得到他們的一絲絲消息,甚至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所以連擒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動過。
藍蝶忽而輕輕長歎一聲,望住他道:“他……他如今怎麽樣了?”那語氣裏卻含了一絲凝重和隱隱的期盼。秦淳言身子一震,她竟然還敢當著他的麵提起秦朗!他生生地逼下心中怒氣,緩緩道:“不知二娘口中所言‘他’是誰?”他如今有的是耐性,對著這個日思夜想恨不得千刀萬剮的蛇蠍女子,他不想讓她這麽輕易地死去。
藍蝶本該發怒的,可是她竟然沒有:“秦大俠如今是怎樣了?”她這不屈不撓的問法讓秦淳言很是吃驚,負在背後的雙手已經隱隱露出青筋。便是告訴你又如何?讓你知道你是如何的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死了。”這兩個字淡淡從他口中吐出,卻似挾了千斤之力,擲地有聲。心中痛不可抑,他的指甲已深深掐進了手心裏。
死了?!藍蝶似是想喃喃自語,卻終是沒能吐出一個字來。她脫力般軟倒在地,心頭竟是一陣空白。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這無窮無盡的這三個字占據了她的腦海,無限地延伸開去。她忽然像是回過神來,卻驀地發瘋般跳起來,一把扯住秦淳言的手臂:“他死了?我不信!你定是騙我的!你帶我去見他!”他竟死了,她當年白白留了他的性命,她藏在心中許多年的話他一句都沒聽竟然就這樣死了。
秦淳言聞言又驚又痛,一拂袖,藍蝶便重重摔在地上。他目中忽現赤紅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聲道:“我倒是有心帶你去見他,隻是爹娘二人好容易才泉下相聚,就怕你這怨毒婦人到了陰曹地府也攪得他們不得安生!”一掌直直拍向藍蝶百會穴。
藍蝶略略撐起身來,卻是不閃不避,忽而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容。秦淳言本已觸她額頂,一眼瞧見她神色,硬生生撤回內力,胸中氣血翻湧,他不露聲色懸掌於半空,距藍蝶麵門不過寸餘。藍蝶忽而咯咯笑道:“這便下不了手了麽?當真是可憐!”她自聽聞秦朗已死,一時心中卻是大慟,便覺死了又有何大不了,這日日怨毒與思念糾纏早已讓她疲憊不堪。卻偏偏又聽到秦淳言提起於若眉,一抬頭看到那張肖似於若眉的臉,恨意已是沿著脊梁慢慢爬了上來,她自知是不敵秦淳言,方才的悲痛失神此時卻盡化了玉石俱焚之意。
她慢慢直起身來,似也不管秦淳言那一掌是否劈過來,背對著他冷冷道:“你便是贏回來這擒月堡又如何?殺了我替你爹娘報了仇又如何?他們不能起死回生,你總之是在這世界上一個親人也沒有的了。這江湖險惡,你爹在世之時為人過於正直迂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以為單單憑我就能拿下這擒月堡?這後麵有多少人在暗中相幫,怕是你做夢也沒有想到,當日我起此心,不知有多少人歡呼雀躍,事後卻也不能隻由得我,到今日這擒月堡沒有成為魔道正宗,你怕是還要感謝於我。你若是怕,大可殺盡堡內的人。堡內有多少人?你帶來的又有多少人?即使你殺光了擒月堡內所有人,如今是報仇來了,我一死,這後麵倒是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等著取你首級呢?”
她笑意吟吟轉過身來,院中燭火在打鬥之時大半已滅,而她散亂的頭發遮掩下尚顯蒼白的臉色在月光下猶透出一股淒厲陰冷,秦淳言的手心滲出涔涔冷汗。”她麵色一寒,目光中透出無限的怨恨:“你口口聲聲隻道要殺我,倘若秦朗不這樣對我,又何至有那樣的下場呢?我爹府中隻有我一個女兒,自幼視作掌上明珠,處處由我。我十八歲那年女扮男裝遊春,不料馬受驚,卻是險些墜下山崖,那時幸虧秦朗相救,淩空拉住我抱我下馬,那一幕簡直教我終身不能忘記。那時我發髻已散,耳洞猶在,卻是被他識破,如此功夫了得、瀟灑風流之人,當時卻是眉頭一擰、麵上猶紅,手竟鬆了,由得我滾落在地。我當時瞧他不悅之色,一時便賭氣轉身走了。回了府中卻是日日思念,終是忍不住尋他,卻又拉不下臉來隻是連日跟蹤,卻是越發覺得他實在是樣樣皆好。
待我終於跟他挑明,他卻無論如何不答應,原來那時他已娶了你娘,我實在無法,借著他當日救我之事說是男女授受不親毀我清譽,如果他不肯娶我,我便在他麵前自盡。”藍蝶的語氣時而溫柔,時而激烈,臉上卻始終帶著那樣甜蜜的神色,仿佛是隨著回憶穿越了過去的歲月,哪裏還有半分平日的影子?
這時隻聞她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我所出此言卻並非虛語,不過我卻也算準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於讓我死在他麵前。何況我爹素來瞧他不上,一來二去還結了一點過節,又聽聞是我定要求上門去嫁給他,早已是氣得渾身亂顫,揚言我若嫁給秦朗,從此便斷絕父女關係。我的性子向來強得很,磕了三個響頭就離府而去,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哪怕我爹死前還叫著我的名字……”她抬起頭,微微閉上眼,臉上的妝和著淚早已花了,長長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顫抖。”
她頓了一頓,似是努力平息著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著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麵目再見他?!我不過是求得他一點點愛。我又有哪一點及不上你娘?我藍家求親的門檻曾經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卻毫不動心,我已經沒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讓他記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後竟然是因為你娘的請求他才勉強讓我留了下來。”
她的雙頰由於激動而掙出不自然的嫣紅,聲音越發淒厲了起來:“這對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還是忍了。我總想著他能有一天心裏能夠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懷上秦悅,可是那竟然還是因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著你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連個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終是沒能換得他回頭一顧……”她終於垂下了那驕傲而美麗的頭顱,語氣恢複了平靜,卻透著可怕的絕望和刻骨的淒涼:“我終於是忍了下來,我是藍蝶,我怎麽可以容忍這樣卑微而渺小還不如一粒塵埃的自己?自從心裏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計劃,日子便快了許多,或者這也是一種打發日子的方法,我漸漸地盡量避開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視線的磁石的身影卻日日伴著另一個女子,他連敷衍我都不肯,我隻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這麽絕,可是,是他,他一點一點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動不安地揉著衣角,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聲調:“等到我真正準備實施計劃的時候,心裏卻更加矛盾,我甚至想著隻要是他給我一個可以讓我罷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動如此念頭。”話音到此,她卻忽而笑了,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開得優雅,卻是包圍在瘴氣中的沼澤地裏,月光照在上麵又濕又涼。“我那天在書房卻無意中發現了《若眉小劄》,那上麵記載著你爹識得你娘後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極細小的瑣事,卻因了和他愛的人相關,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牽動著他的心,我從來未曾發現他如此細心多情。我以前隻是恨,然而那天一頁頁翻著這樣的溫暖深情,對我卻無異於一場煉獄,最後我的心一點點地涼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無盡的深淵……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秦淳言隻是一言不發靜靜聽著,沉默中卻透出驚人的氣勢,殺氣越來越濃,他心中那一絲絲憐憫在藍蝶的話語中卻點點碎成遊絲飄絮,她講完了,不用說,後麵的他全都知道,他怎麽能忘記娘受著怎樣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麵前,那樣難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長的煎熬,他們竟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鮮紅的血泊在娘的身下匯聚,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艱難地張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這裏,娘的眼睛至死都沒有閉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廢了,他們在幾個忠心耿耿的手下掩護下逃走,這般曆盡艱辛之後他們逃了出來,爹卻無法承受這麽多的打擊,他摘下指環讓他去關外尋一個人,自己卻抱著娘縱身跳下了斷腸崖……而這個女人,她隻是站在旁邊冷冷看著,她一個人畫地為牢為什麽要所有人為她的偏執殉葬?!
藍蝶看著他逐漸收縮的瞳孔,這些話她沒有機會說給秦朗聽,便隻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會憐憫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憐憫。她已經能感受他身上越來越濃的殺氣。她殺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卻帶了無盡的輕鬆與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悅,她沒有死,我不過一直瞞著你們,她在沈少龍府上。我對她也不好,你若是還念著,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卻看著那笑容漸漸僵在的藍蝶的臉上,身子慢慢軟倒,伸手一托一觸之下卻是冰涼,原來她已自絕心脈而死。
月已中天,僅剩的燈火差不多都燃盡了,秦淳言的臉藏在簷下的暗影裏,卻是看不清表情。他們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會如此順利。良久眾人才聽到淡淡的一聲:“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幹淨。”雷平趕緊低頭恭謹應聲。
眾人皆散了,秦淳言卻沒有踏進內院,一襲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幾乎辨不出輪廓,漸漸隱沒在黑暗裏。
當時明月(三)
沈少龍坐在紅木太師椅上,雙目微閉,似是閉目養神,那支在額上的右手下卻是兩道緊蹙的濃眉。桌上的香茗早已經冷透,不見一絲熱氣,兩個婢女卻誰也不敢出聲,她們深知在這種時候誰也不能上去打擾他。
沈少龍已經知道擒月堡中的變故了,他怎麽也沒想到心狠手辣的藍蝶如此不堪一擊,秦淳言幾乎未費吹灰之力就輕易收回了擒月堡。他現在到底是怎樣的厲害角色,來意又是如何,他暫時還猜不到。但倘若是要來複仇,除了藍蝶之外,自己怕就是他下一個要對付的對象了。現在擒月堡剛剛易主,還需要整頓肅清,他還可以趁著這個時機聯合從前與秦朗不和的各路勢力一起對付秦淳言,隻是不可輕舉妄動。卻是可惜了他費盡心機籠絡藍蝶的那些招數,如今倒是空忙了一場。一念至此,忽而胸口有些憋悶,他的麵上肌肉頓時有些扭曲。抬起頭來問道:“少爺他怎麽樣?”身旁婢女見他問話,忙不迭答道:“少爺出來後本來好些了,又開始進食,卻是養足了精神日日出府,下人們聽了吩咐也沒有攔他。自四日前回來後,失魂落魄像是變了一個人,悶在房中也不肯出來,任誰說話也不搭理……”她拿眼偷覷沈少龍,隻見他麵色鐵青,當下便住了口。沈少龍的目光一瞟過來,她趕緊低下了頭。
沈少龍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這才站起身來,慢慢踱到窗前。窗前不遠處是南廂房,那是沈千山的房間。
他自然知道他的寶貝兒子在鬧騰些什麽。自從他打定主意與擒月堡結盟,最好的辦法就莫過於迎娶秦悅了。雖然說這個少堡主的來曆有些蹊蹺不明,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確實是委屈了千山。但她是少堡主,堂堂正正的擒月堡少堡主,沒有人質疑這一地位,將來藍蝶少不了要將擒月堡傳給她。何況也許不會有這一天,隻要按照他的布局,又需要幾天,以後千山是休了她再娶或者是另娶多少都可以。但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卻是不得不走的。
但是不管他私下裏勸了多少次,這個一向懂事孝順的兒子卻忽然間一反常態,唯獨在這件事上毫不退讓。依舊恭敬的口氣中流露出不可動搖的堅定。他不能由著他,但他需要知道原因,才能對症下藥。他派人跟著千山,手下來報之後他去了十裏外的桃花溪,那熟悉的身影旁邊依偎著一個嬌小的身影,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他那時遠遠地看著,倒是明白了為何千山不肯答應他娶秦悅。那兩個身影在那溪邊樹下,直如一對璧人,卻是入景成畫了,灼灼的桃花也越發地鮮妍明媚了。而那一襲白衣,他隻不過是看著背影,心底就忽然起了一聲極低的歎息,連自己都是一怔,那該是一個怎樣的女子,才能讓人不知不覺無端泛起這樣一種惆悵的朦朧的難以言喻的柔情啊。
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轉身悄悄地走了。他沒有再勸千山,他知道他勸不動。為了杜絕後患,徹底斷了千山的念頭,他親自去見了她。果然,她有一個極美的名字:柳素素。這名字倒也不罕見,透出了一股玲瓏的親切,配了這樣一個出塵的人兒,卻是剛剛好。
他那天是獨自去的,出人意料的鄭重其事。但是那嬌小而柔弱的女子卻是冷淡而倔強的,她毫不膽怯地直視著他,或者她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足夠分開她與情定三生的情郎的理由。可是,沈少龍卻沒辦法用那麽冠冕堂皇的門戶不當的理由來敷衍她,對著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的理由是無法立足的,她是如何勝過秦悅,又是如何配不上千山呢?何況,他們還是情投意合。依她的性子,她是不會接受這樣的理由的。但是,他怎麽可能和盤托出他的打算,這種不能見光的陰謀。他在江湖上素有俠名,他也處處自詡大俠,但是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漸漸地有些惱怒,不隻是看出這件事情的無望,也是因她那不卑不亢卻毫不屈服的態度。那樣純潔而無辜的美麗,在他的麵前仿佛炫耀,嘲笑著他的虛偽與肮髒,點燃了他心中所有的怒火。他一步步逼近她,終於捕捉到她眼底的一絲驚慌,那一刹那,她更像其他普通的女子,少了那種超然脫俗,而多了一種楚楚可憐的韻致。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體內也升起了一種異常灼熱的欲望,連同心中的怒火,終於如暴風雨般宣泄而出……這或許是意料之外的事。他離開的時候,她仍是衣衫淩亂地躺在地上,雙眸緊閉,如同死去一般,蒼白的臉上猶掛著晶瑩的淚珠。他平生第一次,竟然不敢再看,更下不了手殺她。這也許更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時候,他已經將千山軟禁起來,並在他的飯菜中下了離香,這樣他就無法運功。但他畢竟是沈少龍,從柳素素那裏回來的時候,他心底曾有的那一絲柔情已經被他親手斬斷了。他回府之後,便即刻暗中下令派身邊親信殺掉柳素素全家,也是在那個時候竟意外得知柳素素的爹竟然是飛龍子的關門弟子,甚至得到了《斬龍訣》,但更奇怪的是一代高人飛龍子的關門弟子竟然不會武功。但這些都不是他該追究的問題,他固然垂涎《斬龍訣》,但就在動手的那天晚上,柳素素竟然連同《斬龍訣》一起失蹤了。
而這時,擒月堡竟然提前將秦悅送至府中,藍蝶送信說是大婚之禮依期舉行,堡中亦有要務處理。沈少龍雖心知有異,這安排卻也談不上不妥,這樣他也是吃了定心丸,足見藍蝶的誠意了。他已經事事做絕,再也沒有其他的餘地了,如今千山這條路更是非走不可了。當下便將秦悅安排在北廂房住下,隻等成親之日。
這個少堡主秦悅全如木偶泥塑一般,進府多日卻幾乎未曾開過口,眼神雖不呆滯,卻是那樣的了無生氣。他隻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著,她這樣最好,以後若是有事擺布起來也更容易,反正他所需的也隻是一個傀儡。
在囚禁千山起初的那幾日,他每天都能聽到南廂房中各種各樣的聲響,憤怒的吼叫、瓷器的碎裂聲、木器轟然倒地聲還有下人們好聲好氣的低勸聲。漸漸地,就隻剩了那種嗚咽的痛苦的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響夜夜低回在寂靜的宅院裏。他靜靜地側耳聽著,每天聽著下人稟報千山的狀況,卻始終沒有踏進南廂房一步。
他聽聞柳素素離奇失蹤之後,大為震怒,隻要她活著一天,就可能威脅到他,其他的問題尚可解決,但是若是倘若千山與她重遇,那時卻該如何收場?所以他四方探查,她卻當真是銷聲匿跡了,遍尋不著。便隻得罷休了。隻要數年之間千山見不到她,便自然會忘掉她,就算是還念著她,也是無法可想的了。
他放了千山出去,也是為了斷絕他的念想。他暗中派人跟著千山,聽聞他尋遍了每一處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卻仍一無所獲,沈少龍總算是放下心來,但千山是如何的黯然神傷、心灰意冷,他卻也是能想到的。如今到了這種時候,也是該他出麵了。
他屏退了下人,推開了南廂房的門,房中的陳設等物全都一一換過了,乍見尚有點眼生。但眼生的卻並不隻是這房間,臥在床榻上的那個人卻似乎更顯得眼生。佝僂嶙峋的脊背深深地蜷曲向著床壁,一動也不動。沈少龍緩緩走到床榻前,心中居然萌生了一絲悔意:他或許不該這麽做。因為當他扳過那曾經熟悉的臉龐時,他開始害怕自己的預想也許會出錯:這個渾身散發著陌生氣息的兒子不知道會為了柳素素做出怎樣的事來。骷髏般深陷的臉頰,黯淡無神的雙眼,幹裂的嘴唇邊已有了不少胡茬,整個人不僅脫了形,而且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和生機。
那一瞬間,除了震驚和心痛,還有憤怒。他沈少龍的兒子,怎會如此不爭氣?不過是一個女子,就算是天仙,等到將來坐擁武林、笑傲群豪之時,難道都比不過嗎?那可是他費盡心機為他鋪就的未來!可是這樣的陌生而憔悴的兒子,他現在卻狠不下心狠狠地打他一巴掌。
沈少龍冷哼了一聲,喝道:“沈千山,你給我站起來!”床上的人卻置若罔聞,連眼珠都不曾朝他這邊轉動一下。他怒極,一伸手便揪住沈千山的衣襟將他從床上拽了起來,卻是未費什麽力氣就將他提了起來,他心中一緊,卻終於硬下心腸,手上力道未減,直將千山“砰”的一聲頂到牆上。手掌下支棱起來的骨頭仿佛是硌在他的心上。沈千山受了這大力一震,才麵無表情地略略抬起眼看了看他,身子依舊軟軟的。沈少龍手一鬆,他便如同一灘泥滑到了地上。
“你到底要怎樣?!你看看自己像什麽樣子!”沈千山卻仍是一動不動。沈少龍看了他一眼,那樣呆滯的眼神,怎麽會屬於那個一向神采奕奕、意氣風發的兒子?他忽然有些不敢看,移開了視線,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道:“千山,爹真的是為了你好。如今不是爹要逼你和秦悅成親,是柳素素她有眼無珠,無情無義棄你而去,不然你也不會這麽久都找不到她。這樣的女子,你又何必留戀呢?”沈千山聽到柳素素的名字,眼神像風中的火星亮了一下,轉瞬就又熄滅了。他大張著嘴,雙眼一閉,兩行熱淚滾落下來。
沈少龍的心像是被重錘擊中,傳來一陣麻木的鈍痛。他有些發怔,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兒子,自從幼時娘親去世後,他便再沒看見他流過一滴淚。而如今,他竟然在他的麵前流淚,因為柳素素。
他這時候有些從來沒有過的手足無措,他也許應該像在夫人去世之時一樣抱住他的幼小的兒子,給他強有力的臂膀和寬厚的胸膛。他想走過去抱住他,可是眼前的千山卻怎麽也不能和腦海中那個幼小的影像重疊,千山是為了柳素素,而他……他那般對待柳素素,這樣用情至深的千山,怎麽會原諒自己?
他的掌心發熱,脊背上冒出的卻是冷汗,柳素素在千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重要,他不敢再想。他看著自己的手,殺了那麽多人從來未曾手軟,這一刻卻讓他恨不得能將它們剁下來,隻因為這雙手曾經碰過柳素素,這雙手從此便注定隻能遠離千山。自己的兒子,有淚從不輕彈的兒子,相依為命的兒子,他卻不能在他悲傷無助的時候抱住他。可他也絕不能冒險,能瞞一天是一天。
柳素素,他咬牙切齒地在心底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殺了她。他沒有再看千山,到如今他方明白這一步棋怕是走錯了。沈少龍忽然感覺一陣眩暈,終於腳步踉蹌地衝出了房門。
當時明月(四)
北廂房的窗口正對著一方開闊的天井,牆根下一溜兒的芍藥晚香玉之類的植物,應景的花開了,那嬌妍肥嫩的大瓣花朵煞是好看,不到季節或是開過了的也是枝葉濃綠,蓬勃旺盛。卻都不及井旁的那株石榴樹。滿樹火紅的花朵如同燃遍了那一方晴空,再豔麗不過了,硬生生地壓下了那滿地群芳的顏色。
花是開得好,兀自蓬勃熱烈,奈何發不出一點聲音,這北廂房卻是寂靜得可怕。秦悅坐在窗前,冷冷地看著那一樹豔麗的榴花,那樣盛氣淩人的花朵,在她的眼裏映不出任何顏色,徒惹了滿目的疏離與嘲諷。
這榴花,就好似是藍蝶這樣的女子吧。這樣的張揚惹眼,全不管日後風雨摧殘、滿地殘紅的衰頹景象。
這連月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於當她知道藍蝶的死訊後,除了意外,竟然沒有更多的想法。那日她都未曾料到自己會那般衝撞藍蝶,她還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因為這世上最悲慘的事莫過於成為藍蝶的女兒,成為擒月堡的少堡主了。但那日藍蝶告訴她與沈千山的婚事後,她才知道最悲慘的不是成為藍蝶的女兒和擒月堡的少堡主,而是從一個陷阱跳出來然後又一頭栽進另外一個陷阱裏。你永遠不會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是盡頭。她忽然間想要掙紮,這張看不見摸不著的網緊緊地束縛著她,她真的甘心做一輩子囚徒嗎?
她當然知道憑借她的武功,她不可能殺得了藍蝶,連傷她都毫無機會。所以她隻能采取這樣的方式,倘若有那麽一點希望,她可以獲得生機,她在所不惜。她那時隻是想要傷藍蝶,至少是激怒她,傷不了她的人,至少要讓藍蝶明白她滿腔的仇恨。倘若那時藍蝶真的為她所動,或者真正獲得解脫的應該是藍蝶吧?那樣的一個女子,想要把人人都攥在手心,或者比她更痛苦吧?
她那時雖然被藍蝶打了一個耳光,可是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藍蝶眼中的震驚與意外。那樣的臉色,她沒有見過,但是這張麵具總算有了生氣,讓她知道這個日日高高在上操縱生殺大權的女子也隻是一個人。她那時鬆了一口氣,卻忽然變得肆無忌憚起來,這一瞬間藍蝶在她的心裏終於矮了下來,可是也是從這一刻起,她忽然不再被藍蝶是她的娘親所困擾,因為即使藍蝶是,她也隻是秦悅,她首先是秦悅,其次才隻能是某個人的女兒或者是別的什麽人。
嘲諷的話語從舌尖汩汩流出,從來沒有過的宛轉流暢。藍蝶的臉色愈發難看,她心中卻有著抑製不住的得意之情。她不是沒有想過藍蝶一怒之下會殺了她,可是她從來都不怕死,但是她不會主動尋死,正如生對她沒有意義一樣,死也是一般無聊。
但藍蝶的臉色漸漸地緩和下來了,她甚至有點失望。藍蝶一揮手,她就被人帶了下去,在漸漸遠離的視線裏,那個女子又回到了她那不可動搖的高高的寶座,戴上了那永不更換的麵具。
沒有任何的懲罰,一切像是沒發生過一樣,連身邊婢女對待她的態度都一如既往,她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隻做了一個夢。但三日之後,一頂軟轎將她送出了擒月堡。她沒有反抗,隨行的有不少堡中人,還有不少細軟與物什,她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也是,藍蝶怎麽會考慮得不周詳呢?她靠在轎中,竟是笑了。
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沈府,她不知道藍蝶是用什麽理由把自己提前打發了過來,但沈少龍既然接受了這未娶的兒媳,她也不用再問了。沈少龍見她既不熱絡招呼,也不冷淡對應,隻是閑閑晾在一邊。自過府那日安排府中下人為她安排住在北廂房外,便再沒來問候過一次。她自然也不以為意,這樣的身份,如果沈少龍不覺尷尬,她更無所謂,倒是一個人落得自在清閑。沈千山她是未曾見過,看來沈少龍也沒有這個意思讓他們見麵,現在就這般住著,一切待成親之日再說。
她自從住下後,每每夜深人靜時分,總能隱約聽得一些極痛苦而悲淒的嗚咽聲,起初不過以為是錯覺,但幾日後卻留了心,凝了神細心去聽,卻是男子的聲音,似是從南廂房方向傳來,她問身邊的侍女,卻個個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她卻隻問了南廂房住了何人,她們卻也還老實答了。
是夜月色皎潔,風動之處樹影婆娑,月光照在床前宛如遍地白霜,滿是清寒之意。已是三更天了,許是白天睡過了,秦悅卻翻來覆去怎麽睡不著。那嗚咽之聲卻還沒有停歇,遠遠地傳了過來,甚至還夾雜了簫管之聲。她聽著外間下人都睡熟了,才悄悄披衣起身,躡手躡腳溜出門去,在天井內站了一會兒,那聲音卻愈發清晰了。
她轉過兩處月洞門,在藤花架下立了半晌,才聽清那不遠處的房內聲音中含糊夾雜著一個人的名字,似是叫什麽素素。秦悅一時卻不由呆了一呆,忽而有些羨慕那女子,有人肯這樣念著她,日夜不肯停歇。再轉而念及自己,卻是寒露中宵孤影伶仃,這世上卻是無一個人念著她,她也再無一個可念之人。
這沈千山,也算是一個情深之人,他如今口口聲聲念著什麽素素,想來卻是已有喜歡的人兒了。若不是按他的意思,怕也是沈少龍做的主,一心逼這沈千山娶自己了。原來又是一個可憐人。隻可憐自己這個冤孽,卻是又平白地害了人。她不由在心底裏苦笑了一回,隻是若單憑這個,她卻也不可能尋死,而且婚事也由不得她做主,她至多隻能做到不近他的身罷。這樣想著,卻是越發覺得那聲音淒慘不忍聞聽,當下急急如逃一般回了北廂房,卻是一夜無眠。
到得第二日早上,卻是倦意襲來,倒是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睡到將盡紅日西斜了。下人端過晚飯來,極慢地吃了一碗,便將碗擱下了。出得房來站了一會兒,在院裏看景致直站到暮色四合。方移動腳步往屋裏走,一絲疑竇浮上心頭,不由得站住仔細豎起耳朵聽一回,這回更是真切,卻果然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秦悅還疑心聽錯,將房中諸人叫來,問了一回,也是異口同聲沒有聽到。她端著蓮心茶抿了一口,似是閑閑問道:“你們少爺今日幹什麽了?”這話雖然有些突兀,婢女也隻當她是掛念未來夫婿,裏頭有一個伶俐些的答道:“少爺今兒個出府去了。”秦悅便也隻問了這一句,料得若是多問,想必她們就算是答了怕也隻是哄過她便罷了。
晚上早早歇了,躺在床上合著眼卻也並沒有睡著,但那嗚咽之聲一夜都再沒出現。這樣過了幾日,卻是日日都不再聽聞有何異動了。秦悅便想著自己那夜卻站在那藤花架下同情了沈千山一回,隻想著他倒是個用情深的,卻原來也不過如此。當下心裏冷笑了一聲,反笑自己癡傻,便把這事丟開不提。
這樣日日過來,轉眼吉期將近了,秦悅此時方有些擔憂。她這日剛剛梳洗妝罷,一個婢女忽而進門來了,看著眼生,倒不是她這北廂房常使喚的幾個。心裏正想著怕是出了什麽事,才勞動沈少龍記得這北廂房還有她這麽一個人。
那婢女急急忙忙倒頭便拜道:“老爺說是聽聞擒月堡裏生了變故,藍堡主不幸身亡,好像是自絕心脈而死。勸姑娘節哀,不要過度傷悲,保重身子要緊。”這稱呼果然變得快,從少堡主變成姑娘了。
那婢女斜眼瞅了瞅秦悅,見她無甚反應,心下雖然詫異,卻也繼續說了下去:“又說是姑娘的哥哥如今接了擒月堡,倒是問姑娘還回不回去?”秦悅此時頗感意外,一日之間這連番變故,倒是一時沒有頭緒,見那婢女伏地良久,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訴你家老爺我過會兒親自過去回信。”那婢女答應便出門了。
秦悅在窗前坐下,這才越發覺得驚奇。藍蝶竟然就這樣死了,更離奇的是,她從小長在山間,後來入了擒月堡,就隻有藍蝶這所謂的娘,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麽樣的人,而她今日竟然有一個哥哥。
庭院空寂,榴花欲燃。藍蝶這一走,她不悲不痛,可這如今卻又是個什麽身份?她不再是擒月堡的少堡主,但卻還是沈千山未過門的妻,這沈少龍卻似乎是和藍蝶商定的婚事,如今這憑空冒出一個哥哥來,沈少龍卻似乎沒有打算退婚,但卻好像摸不清來意,倒像是要讓自己先做試探。倘若這哥哥認了自己這個妹妹,這親事定然還是要成;倘若不成,自己倒是沒什麽用,他怕也不必逼著自己的兒子娶自己。
這一想來,利害關係稍稍理順,秦悅心中便是豁然開朗。她這廂再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自由身。沈少龍是大俠,這沈府自然守護也甚是嚴密,她若想走脫沒那麽容易,再者即使她僥幸逃脫,有擒月堡和沈府兩方勢力追蹤,她便是插翅也難飛。如今卻是不同了,隻要這擒月堡的新堡主和自己撇清關係,她便可以堂堂正正走出沈府門口,此後便和各幹人等再無關聯。這江湖之大,何處不可容身?
一念到此,秦悅隻覺神清氣爽,大有再世為人之感。不由喜上眉梢,喚過婢女重給自己梳了懶雲髻,畫了遠山眉,再敷丁香粉、上桃花妝、點聖檀心種種,衣衫卻也重新換過,一件鑲花邊淺藍雲蝠線縐單衫,下著百褶淡紅縐裙,卻也是她未曾穿過的鮮豔顏色。她平日懶怠梳妝,這時眾婢女心中均大感駭然詫異,方才聞聽娘親死訊,如今不悲反喜,豈不詭異?
但她吩咐卻不敢不依,當下眾人手忙腳亂,好一番忙碌才是按她要求做足,倒是弄了大半日光景。她雖算不上絕色,卻也是容貌極秀美的。隻是平日那一番態度神情,又懶於打扮,這才給人姿色平平之感。如今日這般容光煥發,又如此精心打扮,卻是勝了平日姿容十倍不止,倒是讓房中婢女眼前一亮,隻道是平日看錯了人。
秦悅這邊剛出了北廂房,才往前廳來,卻隻見到處一片雜亂,仆婢穿梭絡繹不絕,都是一般的驚慌忙亂。她心下一沉,隨口叫住一個小廝,那下人卻也認得她,隻忙答道:“老爺不好了!”說畢又急急忙忙走了,似是已有吩咐。
這真是再詭異不過的事情,秦悅倒是想去看看前廳到底是如何光景,這離沈少龍派人過來不過大半天,如何就不好了?當真是大有蹊蹺。卻再瞅著自己這一身裝束,卻是大不合適了。隻得又回來北廂房。
換了一身幹淨的素衫,再卸首飾妝容,待她坐下來,卻也覺得累了。原是衝著興頭去的,這一耽擱這麽半天,卻是也提不起興致了。如今她這境況卻是更確定了,倒不用急在這一時。這一番舉動卻不知多傻氣。
第二日還沒起身,便聽得前邊哀聲痛哭,再一看床邊,連婢女都隻剩了一個。秦悅問道怎麽回事,那婢女倒也流了幾滴淚,說是老爺夜裏病逝了。秦悅當即起床,那婢女打過洗臉水,擰過手巾擦了臉,鬆鬆挽了髻出了房。到了前廳,沈府上下諸人都已齊聚廳中,哭聲震天,棺材卻已停在廳中,正中一個披麻戴孝的白衣男子,麵容清瘦,甚是憔悴,卻不減俊逸風采,想必是沈千山了。
廳中人多,倒是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站在這人群中,卻不知自己為何要來這裏。前幾日她還是沈府未來的少夫人,可是如今逼著他們成親的人卻都已經死了,沈千山自然不會娶她,而她更無所謂嫁一個陌生人,這世上再沒人要束縛自己,也沒人要強求自己,她如今真真正正是自由身了。這一瞬間她絲毫都不關心沈少龍是如何死的。
她方才想著或許還是見過沈千山告知一聲再走才好,如今這上上下下卻全指著沈千山了,她便不必給他添亂了。他大概也不願見她或者無所謂見她,他們本就是陌生人。這一番卻更加可笑,她並非自願,卻是強在這裏做了月餘的客人,悄無聲息地就要走了。
她便這麽想著,卻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正想從人群中抽身出來,就這麽不辭而別的時候,門外忽然奔進來一個下人,高聲喊道:“少爺,擒月堡主來了!”沈千山濃眉一皺,心道:這喪事尚未告知武林同道,這擒月堡主也不知是敵是友,怎會在這關頭不請自來?
一時眾人均是愕然,連哭聲都止住,麵麵相覷。卻也有人發現了秦悅,當下便記起了她乃是如今新堡主的妹妹。一人忽喊道:“秦姑娘!”便將眾人目光吸引過來。秦悅此時眾目睽睽之下甚覺難堪,便是想不出麵都難了。沈千山淡淡掃她一眼,向那下人吩咐道:“快請!”緊接著便走過來道:“尚請秦姑娘和沈某一起迎接令兄。”秦悅隻得應了,隨著他往門口走去。
當時明月(五)
一眾人迎到門廳,就見一群黑衣人,打頭的一個黑衣人寬袍廣袖,靜靜立在那裏卻自有淵渟嶽峙之勢,一股肅殺之氣籠罩全身,讓人不敢直視。秦悅跟在沈千山身後,夾雜在眾人之中,她今日未曾妝扮,又隻穿了昨日換過的那一身舊的素衫,低眉垂袖,倒像是府中一個不起眼的丫鬟。
從前廳到大門她一路心卻是狂跳不已,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萬萬再不想回擒月堡。而這不知何處而來的哥哥,既然逼死藍蝶奪了擒月堡,還不知和藍蝶有如何的血海深仇,她既是藍蝶的女兒,想必也是脫不了幹係,原來先前一番狂喜卻是如此多餘,老天總是作弄人。
還未走到近前,隻遠遠看到秦淳言一身黑衣靜立門口,已是不由得被那氣勢逼得打了個寒噤。自從藍蝶死後,她一番心思早已變化,如今卻是想著活路,所以是更覺得忐忑不安,自己苦盡甘來卻怕是黃粱夢一場了。
待得一步一挪到跟前,沈千山止步,她也沒奈何隻得停下了。心裏卻打定主意,便是拚得一死,此生也絕不再回擒月堡由人擺布了。
沈千山與秦淳言一番寒暄,卻是氣氛漸緩,秦悅隻盯住腳尖,一句也未曾聽進去。忽而聽到秦淳言道:“我聽聞胞妹秦悅在沈公子府上,不知今日來了沒有?”要知他少年經此大禍,又在關外曆練數年,如今一舉一動都自有一番常人難見的氣度。這一沉沉開口,秦悅聽得自己名字,不由渾身一顫,已是抬起頭來。沈千山但想此事快點了結,此時也讓開一步道:“秦姑娘在此。”秦悅這一抬頭不打緊,隻覺似曾相識,再細看一眼,不由心神大震:怎會是他?
七年的時間,他如今是大變了。若不細看,她差點認不出他。但這輪廓,這雙眼眸,卻是再不會錯的了。何況,他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那枚銀色的指環。
秦悅看著秦淳言瞧自己那陌生的神氣,卻是如同從未見過自己一般,他的變化雖大,大致的樣子到底是在的,隻那溫潤的氣質被歲月削成了岩石一樣的冷峻與冰冷。而自己,卻是由垂髫的稚女長成了如今的少女,他自然是認不出了。她微微一抿嘴,淺淺一笑,一股暖意由心底直升上來。
那是在離千家集不遠處,也是她進擒月堡之前的一夜。那幾個迎她去擒月堡的婢女帶著她曉行夜宿連日兼程,倒也算著第二日該到擒月堡了。那一日她們白晝裏碰上了一隊極大的商旅,兩行人也是不遠不近,豈知客商裏有那輕佻的仗著自己會幾手拳腳功夫,見她們不過三四個人,生得好看,偏要和她們搭伴,一時間雖也沒有動手調戲,卻少不得占些言語上的便宜。
幾個婢女此番隻是奉命來接秦悅,堡主早已嚴令要少生事端,盡快趕回堡中要緊。幾個婢女各人心下雖是極其不悅,卻因方向相同,沿途荒涼,又都是急著趕路,卻也少不了要在一處,當下也就忍住未曾發作。那日兩隊人並作一隊行到了嶽麓山腳下,那嶽麓山群連綿,山中原是有一股極凶的悍匪,喚作山鷹的,地方官府多次清剿,卻總因林密山大,這夥土匪不僅人多勢眾還個個武藝高強,因此都未能奏效,這幾月卻是懾於清剿密度才稍稍太平了一些。
日頭西斜,長長的隊伍尚在蠕動著前進,隻聽一聲令響,無數的山賊從那山上打馬下來,衝進隊伍之中,亂砍亂殺,便隻聽得鬼哭狼嚎之聲此起彼伏,有那反應快一點的尚舉起手邊物件還擊,卻哪裏敵得過?那隨行的鏢師連同這幾個擒月堡的侍女卻是統統也都做了刀下亡魂。那領頭的一個婢女倒是忠心耿耿,咽氣之前尚將秦悅拉到身下,解下身上令牌塞入她衣袖中。
可憐秦悅自小在山間長大,何曾見過這等殺戮場麵?對著那一種觸目驚心的慘烈,早已嚇傻了,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出,一身冷汗早將衣衫濕透,濡濕的額發下額頭卻是滾燙。在那婢女身下眼看著隱約有山賊過來了,心中驚懼交加,已是暈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過來,從那婢女身下爬出,夜空中是殘星冷月,底下便是滿地的屍體勾勒出的輪廓,夜風吹過,一陣冷似一陣,她卻渾然不覺。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半晌,這才覺得又冷又餓,一陣恐懼猛地從腳底直傳到心裏,她再也不敢看那死人堆一眼,隻沒命地向前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渾身脫力才軟倒在地上。她仰麵躺在地上,隻覺得這夜是無限的漆黑漫長,自己怕是要死在這裏,這時才一個人在那空曠地上啜泣起來,直哭得嗓子都啞了要喘不上氣了,都不敢停下來,仿佛借著這哭泣才能稍稍壯一下膽,這哭聲在這荒原中如此渺小,她卻用盡力氣。
遠遠地終於有一點影子過來,她猶豫著,但恐懼戰勝了一切,她掙紮站了起來,卻是沒有力氣,又摔倒了。隻得半爬半跪地向那邊去,漸漸看清是個人影,她更奮力向那邊挪去,見那人影也漸漸往這邊來,到得跟前,她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死命的攥著,卻是再也不肯鬆開。
火光亮起來,原來那人摸出懷裏的火折子點亮了,火光映照中是一個少年的臉,風塵仆仆的不掩疲累與傷痛的憤怒,但在那時秦悅的眼裏,隻覺這卻張臉卻是這世上再溫暖親切不過的了。這時心神一鬆,竟然又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麵前已是燃了一堆篝火,已將身上寒意驅了大半。她還靠在那少年的肩上。那少年見她醒了,竟也什麽都沒問,隻是將那火撥大了些,遞給她水囊和幹糧。她填飽了肚子,才覺得力氣恢複,這才是活了過來。這一夜的噩夢在此刻方得了片刻安寧,心下竟是說不出的安穩。片刻間,倦意襲來,她仍靠在他肩上睡了一夜,一夜無夢,香甜至極。
第二日天色微明,那少年就要起身了,問她家住何處,她也不答,隻是搖頭。那少年看她甚是可憐,還問過她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去關外。她雖經曆昨夜那一番生死驚魂,卻還是對擒月堡有著那樣固執的信仰與期待,她那素未謀麵的爹娘在那個溫暖而安全的地方等待著她。
少年行色匆忙,見她不肯,歎了口氣,留了些碎銀和幹糧給她便要上路。她怯怯叫住他,問他的名字,少年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告訴了她。
秦悅眼看著他慢慢走遠,自己振作了一番,沿著原來隊伍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歇,卻是有驚無險。傍晚時分,快到千家集的時候,看到幾個穿著碧紗衣的女子往這邊過來,如同那幾個來接她的女子一樣的裝束,當下迎上前去,從袖子裏摸出令牌,略微說了說昨晚的情形,卻故意省略了遇見秦淳言的那一段經曆。她雖表達得不十分清楚,但那幾個女子還是聽懂了,看著她如許年紀,不由得個個略帶驚訝之色。此後便是順理成章地進了擒月堡。
當她興致衝衝滿懷欣喜地跨進擒月堡的大門時,隻覺得像是做夢一般的甜蜜與暈頭轉向,多年來夢想的一切在今天就要實現了。但藍蝶站在她的麵前,那麽挑剔而冷漠地看著髒兮兮又疲累不堪的她。
秦悅隻覺得哪裏不對勁,她所以為的溫柔的娘親沒有迫不及待地抱住她,這雖然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卻也怯生生地隨著身邊的婢女行了個禮,那憋在心底多年的一聲娘在這樣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麵前到底沒叫出來。但這時她也隻是感到失望,卻還是存了期待的幻想。待藍蝶再不看她一眼,吩咐婢女收拾房間帶她下去,她的一顆心才真的沉了下去。這以後才真正是噩夢的開始。
她曾經想過,如果當時她經那一場變故,沒有來擒月堡,而是跟著秦淳言去了關外,又該是怎樣的情形。可惜沒有如果。如果事件再重演一遍,她也隻能是今天的結局。以她當時那天真的熱情與執著,她怎會棄了自己的夢想呢?那是她好不容易就要去到的地方啊。何況她那時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又怎麽能預知命運安排的玄妙與殘酷呢?但這卻並不妨礙她一遍遍設想她那時放棄的那個選擇。
秦淳言這三個字,在秦悅進了擒月堡的日日夜夜裏,從沒有一刻淡忘過,它們像是翱翔在天際的雄鷹在掠過她的雙目時帶走了她對於那廣闊世界的無限希冀。那是她永不能到達的地方,卻有另外一個人在那裏過著不一樣的生活,這是她死寂生活裏唯一的亮光。
那時的秦悅,卻早忘了火折子的亮光中他疲憊神色下的傷痛與仇恨,也忘了他自始至終都未曾笑過。她又怎會知道,她生命中如同佛祖現身渡人於彼岸的那個少年,那時正背負著雙親身亡、滅門之仇的慘痛要奔赴關外隻為報仇呢?他救了自己,而他的仇人卻正是自己的娘親,而更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同樣也是她一胞骨血、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這些秦悅即使到了此時亦是不知,她仍是那樣含笑看著秦淳言。秦淳言雖是來了沈府,也聽過雷平細細稟過她在堡中情形,縱是在來的路上也都頗費了一番躊躇,卻還是來了。或許她以後會為了雖然待她不好的娘親而恨他,甚至像自己想殺掉藍蝶一樣想要殺了她。但他終歸是要見見她的。
她同他如今都是一樣,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倘若彼此都見棄,又再去哪裏尋找這生身的記憶呢?她會是像藍蝶一樣心腸毒辣還是像爹一樣溫厚寬容,他無從知曉,畢竟這以後的歲月他也無法預知,隻能看著眼前罷了。
秦淳言此時瞧著她笑,麵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極詫異的,但反倒沒了之前的忐忑不安與諸般思量。他隻道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妹妹,看她如今像個丫鬟般普通模樣,與藍蝶的美豔冷酷全沒半點相似。而那笑是極明媚溫暖的,隱隱透了安定坦然,卻不知從何處起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他隻覺心底的堅冰在那笑容中“喀嚓”裂了一條縫,竟是隱隱欲要流出春水來。
他心下一鬆,麵上不由自主有所緩和,那身上肅殺之氣登時去了大半。沈千山看他麵色,心下也是一塊大石落地,便向秦淳言拱手道:“在下尚要料理家父後事,令妹就交還給堡主了。”秦淳言便也謝過,沈千山便帶著一眾人遠遠地退了開去,他自回前廳張羅去了。
秦悅此時倒也不管旁人,倒是緩緩走到秦淳言麵前,笑意未褪,隻是那一種稱呼卻是乍然之下喊不出口,心裏早已是極親切的了,便向秦淳言道:“還記得七年前在千家集外遇到的那個小乞丐嗎?”她那時衣衫襤褸,滿臉髒汙,秦淳言又不知她身份,也是和乞丐相去無幾了。
秦淳言眼瞧著她走上來,笑吟吟地問了他這一句,卻是恍然大悟了。當下也真算是瞠目結舌,萬萬沒有想到世事竟還有這般巧的。他那日眼見著爹抱著娘親從斷腸崖上跳下去,那一番撕心裂肺後便是急不可待了,他那時身上尚有些散碎銀錢,下了山備了些幹糧之後便徑直往關外去了。心中憤恨,夜不能寐,竟也不打尖住宿,馬匹脫力倒地而亡,他竟仗著體力尚佳且有些武功準備連夜趕路。
豈料才出千家集不遠便遇上了那個看不清麵目的孩子。還沒等他開口,那孩子竟暈了過去。他隻待硬著心腸丟下她不管,邁了幾步終是再邁不開步,隻得回過頭來扶起她。心下也是惻然,隻怕她也是遭逢了什麽大難流落的孤兒吧。但第二日他便走了。這麽多年他倒很少想起來。如今聽秦悅提起來,那一日一夜間的事大概是今生再慘痛不過的經曆了,竟然是曆曆在目。
秦淳言忽而也笑了,這笑意裏還牽扯著些許的悲哀,卻終究是笑了。不想那一場大難,卻是兄妹二人見麵的機緣,而如今,到底是上天憐憫,終是教他們還能再度團聚。這悲喜無從計算,也隻得由了命吧。
他上前攜了秦悅的手,低低道:“我們回去吧。”無意之中方一觸她脈息,卻是臉色不由一變。秦悅隻覺心中一暖,這樣溫柔的言語,這樣朝思暮想的地方,掩不住的笑意下眼眶已是紅了。
秦淳言假裝無意再細細探了一回秦悅的脈息,又細看她膚色,雖是瑩潤白皙,卻是毫無血色,而眉梢處卻隱現赤紅,心下更是涼了半截。再瞧她溫柔笑意,心中不由一痛,隻裝作閑閑問道她平日有否練功
。秦悅卻也不覺異常,便將自小打坐修煉心經答了。
秦淳言不由一怔,藍蝶死前那詭異的笑容浮現在腦海中。此時他方明白藍蝶的用意。那毒是一日一日自小一點一點侵入秦悅的經脈及五髒六腑,年深日久,便是救都不能救了。這眼前尚在淺笑嫣然的女子,也許下一刻就會倒在他的麵前。秦悅從出生之日起,就隻是藍蝶報複他們的工具,也許她還在等待著用秦悅給他們以致命一擊,卻沒料爹會先走一步。隻有她這般冷血的婦人,才會絲毫不顧及那也是自己的骨血。但如今她到底是成功了。
秦淳言一顆心如墜冰窟,秦悅隻覺他的手滲出微涼的冷汗,似乎有些輕微的顫抖。不由奇道:“大哥,你怎麽了?”這一聲直叫秦淳言酸的心裏翻出痛楚來。但見她如花笑靨,一雙明眸熠熠生輝,卻是再也不忍說出口。當下隻是搖頭,柔聲道:“不要緊,是太激動了。我們早些回去吧。”秦悅麵上又漾起了笑意。秦淳言心中雖是肝腸寸斷卻朝她溫柔一笑,攜緊了她的手,轉身往來時路上走。
身後雷平忙帶著堡中人牽了馬跟上,卻也並不上前相詢,隻慢慢跟著,麵上也泛出了喜色。那前麵一黑一白兩條身影映襯分明,卻又融洽異常,隻在這慘淡日頭中拉出無限悠長的身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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