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字數:11913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憶昔卿如風 !
憶昔卿如風(白筱寐
楔子 孤身世外客
伊昔輕輕掃過台下密密竄動的人群,手指間,最後一個音已經結束。
“好!”座中一位錦衣男子笑著站起來鼓掌,“哈哈,真是星眸回青鏡,歌塵起畫梁哪。隻是不知這素帕半掩下,姑娘又是怎樣一副嬌容?”說罷,座下的客人們都不禁笑出了聲。
伊昔露出幾不可察的淺笑,向台下鞠了一躬,臉上輕薄的淡紫麵紗被風帶起,幾乎就在快要露出麵容的時候她直起了身子,不顧台下掌聲連連,轉身走向後台。
開了門便是一陣極寒的風,明明還不到冬季,卻吹得她一身透骨的涼意,衣袂與紛飛的落葉一起共舞,差點迷亂了她的眼。
總是差那麽一點,讓她無法忽略這是個多麽陌生的世界,一個任她萬般呼喊都得不到一絲回音的世界。
永遠隻記得冰冷的湖水從口中鼻腔灌進來時帶著的腥味,隻記得躺在血泊裏幾乎沒了生氣的封霖,隻記得從他身體裏緩緩流出來的紅色的液體,以及空氣中彌漫開的血腥的氣味…
回不去,也忘不掉,終究成了她的死局。
戲班子老板何幀乾笑眯眯的地在巷子口等著她,年紀約莫不到三十歲,已經有點微微發福,可總歸當年名伶,風韻氣度自是與常人不同。
“今日真是辛苦伊姑娘了!”他眼裏閃著熠熠神采。
錢家——大靖朝最大的木材供應商,連工部尚書都要禮讓三分的錢家,要不是伊昔,他真不知道該拿出什麽樣的戲目單給錢老爺看。
何幀乾笑眯眯地望著伊昔,就要拉過她的手以表感激之情。
伊昔淺笑著微微後退了一步:“哪裏,是大家默契得好。”適時一陣寒風刮來,順著衣襟從她脖子裏灌了進去,冷得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何幀乾尷尬地把僵在空中的手收了回來,摸著頭笑道:“是…是大家默契得好。”連笑中都不自覺帶上了一抹尷尬,他不得不感慨自己終究是看不透眼前這個女子的。
幾個月前的那一晚,他借著酒膽向她表示了情意,也曾試想過種種她拒絕時的神情舉止言語,卻沒料到結果會是那般的疏離。
“若是你我之間多了些意料不及的東西,就算作伊昔的過錯吧。既是這樣,那還是不要再叨擾何老板的好,徒增不便。就此別過了。”
說完就轉了身,仿佛從此陌路,仿佛一起相處的四個月在她心底重不過一片羽毛,讓他當時僵在門口半晌也沒回過神來。動了心動了情便是過錯嗎?何幀乾無奈一笑,若真是過錯,恐怕也隻能算作他的。
“懷若今天沒來嗎?”
忽聽得伊昔一聲輕問,何幀乾忙收回飄得四散的心思,回道:“是啊,她回老家了,恐怕得過了年才能回戲班。”
伊昔漫不經心地輕應了一聲,她已不能完全憶起那個女孩清晰的容貌。
四兒從房裏竄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個小袋子,跑到伊昔跟前了就把它硬塞到她的手裏,而後便眨巴著一雙閃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一點小意思,伊姑娘就收下吧。”何幀乾在一旁解釋道。
伊昔沒多想便將袋子還給了四兒:“不過一個小忙而已,何老板不用這麽客氣。”提了提肩上的琴盒,她低聲道了句“再會”便轉身而去了。
留了何幀乾站在原地欲言又止,隻能幹望著那抹纖瘦的背影越走越遠。
伊昔轉身離開的時候,漫天飄著的是蕭索的梧桐葉,她才發現秋天其實已在悄然間離去。大靖王朝的冬天又該是什麽樣子的呢?伊昔甚至才意識到自己隻有一件單衣,沒有厚一點的鞋子,沒有圍巾,沒有手套,身邊,也再沒有了封霖。
第一章 聲發金石媚笙簧
崇順八年
京城,永遠是一派繁華安詳的氣象。
俗話說的好,溫飽思淫欲。這幾個月,全城上下,哪怕是一個偏僻的巷落,男人們都免不了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黃鶯語”,用“聲發金石媚笙簧,羅褂徐轉紅袖揚”再貼切不過的,不過此女從不著紅裝,卻喜青色,便要改作“青袖揚”了。女人們卻總喜歡在背後做咬牙切齒狀,隻道那是位蠱惑人心的妖女,尤其是妖女出入之境還有個很是香豔的名字——“醉香居”。
“醉香居”,顧名思義,是一個可以讓男人們醉臥溫柔鄉的地方。
冉青漫不經心地將眼神從樓下那些熙攘的人群裏收回來。
“媚笙簧”?她紅唇微揚,笑得極其嫵媚,原來自己能耐這般大呢。其實那群人怎麽評價她和她的聲音她管不著,但卻很想知道,那些曲兒,他們可是真的聽懂了?
怪腔怪調的,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歡?
丹鳳眼微抬,她輕輕掃過對麵那個一心一意在喝著茶的人,當然,她能獲得如此殊榮,少不了這人的功勞。
無可奈何,隻好柔聲道:“其實這種被人評頭論足的日子,還真不是我想過的。”
對麵坐著的人穿著再是簡單不過,但形容舉止間卻很是謙和優雅。一頭青絲隻隨意在腦後挽了個髻,幾縷垂發被春風吹亂在耳邊,白淨清爽,舒眉淡目,挺鼻小嘴,相對於冉青一身打眼的湖綠色齊胸襦裙,她那淺藍色春衫倒更是襯出了一番清淡雅致。
“成名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伊昔放下茶杯,望著樓外那些被紫夕河環繞著的依稀可見的山嶺說道。
“是,代價麽。”冉青揚了眉埋怨一聲,又接著道:“最近怎麽隻寫曲不填詞了?你那些怪曲調,這天下有誰能填的出合適的詞啊?”
伊昔眨著眼道:“怎麽會?我看你填的那幾首就很不錯啊。”她來填也不過是偷得別人的成果,想來無趣,還不如直接丟給冉青。
“這難不成也是代價?伊昔,你這番做為還真是害苦了我。”冉青撐住額頭,一聲長歎。
媽媽不停地催,曉婕也是虎視眈眈巴不得她立馬就從花魁寶座上跌下來,摔得個粉身碎骨才好,若不是平日裏和伊昔走得近才稍微懂得一些,依葫蘆畫瓢地填了幾曲,要不然她還真不知自己能不能交得了差。
於是又是一歎。
“錢顧走了?”伊昔輕咳一聲,決定轉移話題。
冉青一愣,回道:“早走了。他這次來京不過是為忙朝廷的春祭,看我倒是其次。”
伊昔一臉淡淡的笑意:“怎麽感覺你還責怪上了?我以為他忙至如此還不忘來看你,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冉青明媚的一笑:“是是是。”又想起什麽,笑裏便帶上了些作弄的意味:“對了伊昔,他給我吹的那個不成調兒的曲兒,是你教的吧?”
伊昔嘴角抽了抽,他吹成那樣已經實屬不易,哪能奢望他三天之內就吹出個“人間哪得幾回聞”的仙樂?便道:“我又不會吹怎麽教。他那幾日每到飯點就往我屋裏蹭,無奈我囊中實在羞澀,每日省吃儉用度日,供不起他這尊大神。不就要一段曲譜麽,寫一段給他也無妨。至於他吹成啥樣…總之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冉青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嗯,他那份兒心意,也著實讓我驚豔了一把。”
伊昔隻好當做沒聽見。
冉青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從右手袖口袋裏掏了一陣:“那個木雕我問了錢顧了,他說是去蒼厥的時候一個朋友送的。”說著手一伸,將兜裏的東西從桌上推到了伊昔麵前:“你若是喜歡就拿過去好了,反正我對這東西興趣不大。”
伊昔望向桌麵的時候,那裏已經多了一件小掛飾——一件精致小巧的木雕。上好的棕黃楠木透著純正的山林氣息,加上工匠精湛的鏤空雕刻技術,木質的山水仿佛立體了起來,即使靜靜地擺在那兒都有了股靈氣。而在山水畫的下麵,有一個奇怪的標識以及一串更奇怪的字母。
伊昔眯著眼看到了那幾個赫然在目的——“chanel“。
果然,是“chanel”。
伊昔的視線從木雕轉向冉青,猶豫地說道:“給我?這可是錢顧送你的…”
冉青顯得無所謂:“我拿著也無用嘛,你喜歡就行。”
伊昔在她殷切的注視下,伸手拿過了桌上的木雕,隨後又狀似無意地問了句:“錢顧有和你說過送他木雕的這個人嗎?”
冉青搖了搖頭,奇怪地問道:“我沒問。你怎麽對這個感興趣了?”
伊昔扭頭望向了窗外,許久才轉過頭來笑道:“忽然來的興致罷了。”頓了頓又道:“多謝。”
冉青輕笑:“不過一個木雕,你這聲謝倒顯得你我之間生疏了。”
伊昔愣愣地盯著她臉上奪人眼目的笑,隱約想起了什麽,思量了半刻才柔聲道:“冉青,聽說三天前靜安王府大宴上,你奪盡風頭。”
指尖從那刻在木雕上的字間慢慢拂過:“你覺得,他那樣一個人會看不透你在想什麽嗎?或者,你是真不知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話落,冉青的身子僵了半分,表情也變得不太自然:“靜安王府我已是常客,伊昔還不知道嗎?”
伊昔望著她忽然有些閃躲的眼神:“靜安王府的常客,裴斯卿的常客,並不是那麽好當的。”
“如何不好當?歌舞酒茶,隨性瀟灑。伊昔,這般生活又如何不愜意了?”
“冉青,你知我在說什麽。”伊昔輕輕道。
冉青一愣,笑道:“嗬,難得惜字如金的伊姑娘今兒說這麽多話,原來這事兒已經流傳得這麽厲害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仿佛劃開水中層層漣漪,可眼神卻漸漸黯淡下去了:“放心吧,我倒還明白自己的身份。”
萬般苦澀在冉青心底一絲絲泛開來,異常難受。她曾想,他是一團烈火又怎樣呢,自己做那撲火的癡蛾也無妨,可無奈,現實太寒涼。
“希望如此吧…”看著眼底無任何笑意的冉青,伊昔麵無表情的起身,“我隻是不想你到了最後,徒增了自己的痛苦而已。”
然後便從椅子上拿過裝著小提琴的盒子,伊昔抬腳就要離去,冉青卻猛地抬起頭,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伊昔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眼神裏終是帶上了不忍,冰涼的手指慢慢撫上了她的臉。
“可以放棄的話,就放棄吧,冉青…你不背負任何人的性命,他們既已死去成了過往,憑什麽還要折磨活著的人?”
冉青臉上泛著白,唇也有些微顫。
“你想過這樣做值得嗎?即使他們成功了,你又能實質上得到些什麽?他們要的不過功名權利,而你呢?隻是想讓自己心裏好受些,覺得對得住那些死去的人。萬一沒成功呢?到時候你怎麽辦?”聲音又頓了頓,“而且,當初是你讓錢顧等你的。”
冉青僵硬地抬高頭,失去色彩的眼睛無神地望著伊昔——她很少這般嚴肅,往日眸中總是淡淡柔柔的,這樣的她,能明白自己這麽多年隱忍是為了什麽嗎?
她始終忘不了記憶裏衝入家中的那些燒得慘烈的火把,那些淒厲的嘶喊,居無定所的生活,以及世人那些輕蔑唾棄的眼光,她恨那種從溫暖遁入冰涼,看透世態炎涼的無力感。值不值得,誰又知道呢?
手慢慢地從伊昔的腕間滑落下去。然後便寂靜無聲了。
很久以後伊昔總會回想這一天,如果她再多說幾句、多勸幾句,把冉青從那不知底的黑洞中拉出來,是不是就會少了以後很多人的痛苦?沒了折磨,沒了死亡,即使在這個世界看不到希望,也還能騙自己安寧地活下去。
而當時,伊昔隻不過是輕歎一聲,最後看了她一眼,便背著琴轉身離開了。
冉青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下去的。回過神來時,樓下那熙攘的人群裏已找不出她的身影,仿佛剛剛她那珍貴的溫情是假,自己短暫的脆弱也是假。
嘴角彎出一絲苦笑,她端過桌上的茶杯,讓明前龍井的清香縈繞在舌齒間。
“二位客官,裏邊兒請。”店小二熱情的聲音在二樓響起。
便看見兩位公子翩翩而入,衣色一淺一深,在整個屋子裏甚是紮眼。即使“琴月樓”裏從不乏身份高貴之人的到來,可是這倆人一出現,便讓周圍的一切失去了色彩。
白衣男子生得風流韻致,儀表堂堂,他身旁的男子亦是俊美謙和,形容不凡,一襲繡紫紋的玄色長袍勾勒出他頎長身姿,腰側隨風而動的玉流蘇更是襯出一抹高貴優雅之態,那如深潭般漆黑的眸子裏此刻雖平淡無波,卻也看出一絲淡漠之意,便覺不是那般可以親近之人。
店小二將他們帶往靠窗的位子,卻在路過冉青桌子的時候,不巧她剛起身準備離開,被那白衣男子猛地一撞,便毫無防備地往後倒去。
冉青的手匆忙間往桌沿尋求支撐,不料又碰倒了桌上的茶杯,一時間,茶香四溢。
但她終是沒有撞到桌角——而是跌進了一個陌生的懷抱裏,眼中是一片柔和白色。
冉青緋紅著臉從白衣男子懷裏退了出來,店小二伸長著脖子看清了她的容貌後,不由得一聲驚呼:“冉青…冉姑娘?”
冉青微微抬眸,用略帶責怪的眼神掃了一眼那個大驚小怪之人。有必要這般驚嚇麽?
白衣男子不禁笑道:“無意冒犯,冉姑娘…”轉眸間卻忽然看到了冉青濕透的衣袖,趕忙指了指她的袖子低聲道歉:“這個…”
“哦,無妨…”冉青掃了眼自己的濕袖,便將其往衣襟處微收,隨後揚起臉朝他笑了笑。
白衣男子卻被她這明豔的一笑驚得呆了半晌,一時忘了接話。冉青沒看他,卻是輕輕掃了一眼那仍舊一臉淡漠地望著自己的玄衣男子,眼神忽的微黯,便朝他們微微欠了欠身,轉身離開了。
店小二扯著脖子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感歎良多:“真美啊…”
白衣男子收了驚豔,笑道:“美則美矣,但終不能當飯吃。小二,咱覺著吧,現下先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邊說邊往旁邊的玄衣男子遞去眼神,後者抿著嘴表示很同意。
店小二趕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便領著他們走到靠窗的位子,手一揚說道:“二位公子,請坐。”
從後門回到“醉香居”的時候,夜幕已經籠罩開來,整個園子一如往常,換上了靡亂豔麗的色彩。
冉青放輕腳步踏入自己這位於偏僻角落的“染香閣”,也沒有點上燈。外室傳來小翠低低的呼吸聲,許是很久不見自己回來便先睡了。
走到窗前,看著那樹枝被月光剪碎投下來的陰影,仿佛如同此刻她的心境一般零碎。前樓裏依稀傳來眾男女嬉笑調情之聲,聲色犬馬的靡亂間,有誰會去在意究竟得了什麽,又失了什麽?
緩緩從袖口裏掏出一張小紙條,記起酒樓裏的那一幕,冉青的心仍止不住咕咚咕咚直跳。她不知道哥為什麽會和他一起出現在那兒,甚至選擇在他的眼皮底下給自己傳東西,如此這般不顧危險,是想警告自己的癡心妄想嗎?
借著這淡淡月色,冉青盯著紙條上那簡單不過的幾句詩,終覺一身薄涼。
就這麽立在那兒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身後一陣窸窣之聲,接著耳後便襲來熱熱的氣息,冉青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就要曲肘往那人腰腹撞去,身子卻猛地被他扭轉,下一刻便跌入一個寬闊的懷抱。
鼻尖傳來了淡淡的紫檀香,冉青微微一怔。
頭上陰影籠下,唇毫無預料地被他狠狠吻住,唇舌交纏,暈眩鋪天蓋地襲過來。男子頎長的身軀緊緊壓迫著,冉青剛想掙得一絲自由的空間,腰卻忽然被他有力的手臂圈住托起,向後撞上了牆。
“…斯卿…”她忍著疼含糊呻吟了聲,對方才止住勢頭,慢慢停了下來。
冉青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親昵地喚了他的名,不覺一陣赧然。寂靜的夜風中,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抬頭看見的卻是靜安王平靜得無情無欲的雙眸。
亦如往常那般,即使處得再近,也不過是止於禮,從未越過某條界限。冉青心中苦澀,也是,他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眼神怎可能會在她一個風塵女子上逗留?
在心底將自己嘲笑一番,冉青柔媚地朝他一笑:“是王爺啊,今日怎麽忽然想來我這‘染香閣’看看了?”
“冉姑娘不歡迎?”俊朗的麵容似笑非笑。
冉青掩唇而笑:“歡迎,怎麽不歡迎。”說著便要去點亮燭燈,卻在瞥見月色下他手裏的東西後,血色頓失,僵在了原地。
那張紙怎麽到他手上去了?
“在看什麽呢?”裴斯卿挑著眉揚了揚手裏的紙條,低沉好聽的聲音此刻卻有些讓人頭皮發麻。
冉青蒼白著臉笑了笑,折回剛想去點燭燈的腳步,身形一軟,便貼進了他的懷裏。
“還能有什麽,不過窮酸書生寫的詩文罷了。”說話間手已從側邊而過,就要順勢扯過紙條。
可是他早已料到,手往身後一收,冉青並沒有奪得過去。
“是嗎?那本王正好拜讀拜讀。”他嘴角的笑在冉青眼裏不帶一絲溫度。
“這怎麽行?”冉青嗔笑一聲,拉下他抬起的手臂,將自己湊過去貼著他緊抿的薄唇戲謔道:“一首酸掉牙的情詩究竟有什麽看頭?”
他靜靜地望著她,良久才低笑一聲,任她奪過紙條,而後便看著她快步走到一旁,尋著火折子,點燃燒掉。
隨後借著光點亮燭燈,屋裏瞬時亮堂起來。
“喝點茶吧。”冉青來到桌邊,拎著茶壺往那雕花乳瓷杯裏倒了些涼茶,“小翠睡著了,涼的,王爺就將就一下吧。”她笑著端了過來。
裴斯卿無所謂地接了過去,細細地瞄著她閃躲不定的眸子,輕抿了一口問道:“今日約誰見麵了?”
“一個朋友,”她想了一想又道:“樂司,寫曲的,就是上回和你說過的那個。”說完又埋怨道:“王爺今日與何人見麵啊,撞見青兒了都不理。”
“有興趣?”他揶揄道,眼裏閃著燭光,明明該是柔和的卻顯得有絲咄咄逼人之勢,“你不是該認識的嗎?”
冉青一窒:“認識?”
她心內一緊,暗罵自己一時疏忽提及這個。手心已在微微冒著汗,空氣凝滯得都快讓她呼吸不暢起來,卻又隻好扯出一絲笑問道:“王爺這話什麽意思?”
“這窮酸詩文不是他遞給你的?”裴斯卿拿起茶杯,又細細抿了一口,“這麽急著就燒掉,怕本王看見?”他忽然俯下身子,貼著冉青的耳畔輕聲問道:“還是怕本王發現什麽?”
冉青微微側轉頭,輕笑:“冉青豈會怕王爺發現什麽?風月場上之人的逢場作戲,王爺又豈會不知道呢?剛剛那幾句詩,不過讓冉青突覺身世淒涼,一時感慨頗多罷了。又不想擾著王爺的心緒,才不願給王爺看的。”
裴斯卿盯著她的側臉,目光冷淡又深沉。
“是嗎?冉姑娘的意思是本王得早些把你贖出這是非場了?”他微微彎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既然如此,是非之事,糾纏不清,本王就勸冉姑娘還是明哲保身,少沾為妙的好。月色雖好,夜也深了,早些休息吧。”說完便幹脆地轉身而去。
冉青應了聲,抬頭望向那張打開又迅速被關上的木門,伴著一室寂靜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月色幽涼得直入肌骨了,她卻忽然顫抖起來,揚起衣袖往桌麵猛地一掃,瓷白的杯子與茶壺便驟然落下,碎片茶水灑落了一地。
她大喘著氣,狠狠地吼道:“出來!”
窗外赫然出現一人,一身白衫在月下慘白得刺眼,他輕輕一躍,從窗口靈巧地竄了進來。
“不用這麽擔心,他還懷疑不到這上麵來。”來人語氣間顯得輕鬆從容。
“是嗎?”冉青冷笑,一步步逼近,“上次祁平親自潛入靜安王府,換走密文,也是你指使的吧?一箭雙雕還是三雕?”
白冉華看著走近的冉青,眼神一凜。
“哥,你想轉移他的注意力,非得賠上你妹妹嗎?我早就知道的,你騙走我的指環,讓祁平掉在他書房裏,不過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來救祁平…你看,他如今終於開始懷疑我了…你就料著我真不會把你們給抖出來是吧?”
白冉華斜勾著唇:“你會嗎?”
冉青卻隻是笑,笑著笑著眼角卻帶上些濕潤:“我會嗎?我…會嗎。哥,你這麽做的時候可想過我沒有?甚至,甚至那個外人都比我重要…”
“青兒,你怎會這麽想…”
“我如何不會這麽想?哥,你幾時像關心祁平那樣關心過我,問過我的寒暖,問我過的好不好,問我究竟願不願意成為你們可笑又可悲的棋子潛入到他的府裏?哥,你究竟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我才是你的親妹妹啊…”冉青捶著自己的胸口,聲音顫巍巍仿佛懸在風中即將斷線的一隻風箏。
“你當然是我的妹妹…”白冉華想伸出手將她抱入懷裏卻被她一把揮開。
“你說你忘不了死去的爹娘,你說你隻是想要報仇,想要把他們加諸於我們身上的一切都還回去,可是你卻忘了告訴我你的野心!哥,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你究竟為的是全家上下五十六條人命,還是屬於你和祁平的天下!”
白冉華眼神一冷說道:“胡說什麽?我為的是什麽你還不清楚嗎?家仇未報,怎敢談兒女私情?哥一路走來到現在這般地步容易嗎?之所以那麽做也不過是想提醒你,裴斯卿和裴斯曦,你別做一絲奢想。”
冉青蒼白著臉望著他。
白冉華伸手攬過她的瘦弱的肩膀,柔聲說道:“好了冉青,別鬧了。五月十二,隻要祁平那邊準備好,咱們就可以行動了,在這之前你隻能先忍忍。”
屋內的燭光閃爍不定,連著他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冉青將頭狠狠低下去,在那不甚溫暖的懷裏,讓眼淚暗暗地決了堤。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