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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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場寂寞憑誰訴
    “姑娘慢點兒走,要不然待會兒又得喘了。”
    伊昔隻好乖乖地慢下腳步,在湘月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木橋。
    橋下是從馥香園的未央湖引過來的溪流,她才隱約想起如今已是九月,時光容易把人拋,自己竟已不知不覺在這府裏待了那麽久的日子了。
    伊昔微揚起臉,柔風撲來,連著太陽也褪去那狠毒的勢頭,溫和地灑在身上,很是舒適。
    出了曉鬱庭,沿著一條寧靜的沿湖長堤,遠遠的就可以看見一片黃紅交映的花海,蓬勃絢爛,迷亂著人的視野。
    “今兒天氣不錯呢,馥香園的複羽欒都結果了。”湘月看著伊昔眼底漾出的柔色,輕笑道:“姑娘,路途雖然遠了些,今日就好好堅持一下,走過去吧。”
    伊昔望著那片有些遙遠的林園微抽了嘴角,終是不做言語,邁開腳步,順了她的意。
    湖堤開闊,夏末的涼風吹來,掀起她淡藍色提花軟煙羅,仿佛那抹藍意也要淡開在風中,慢慢消逝。
    湘月伸手攏了攏她幾乎要被風吹散開來的發髻,柔聲道:“風大了些了,姑娘要不在前邊的石凳上坐坐,我去房裏拿件披風過來吧!”
    伊昔搖了搖頭:“不冷,有太陽照著呢。”隻是右腿有點不適,接骨之處隱隱作疼。
    湘月仍是將她送至湖岸旁的石凳上坐下後,跑著小步往蘆雪苑去了。
    伊昔掃了一眼那抹杏色身影後,望向了湖麵。
    那日若不是受驚的馬將昏睡的湘月和晴雲帶離,如今,恐怕連著她們倆也會無辜地要遭上一些罪吧?
    將有些無力的身子懶懶地靠向了身後的石桌,感受著舒適的暖陽,伊昔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空中不知吹落一片什麽在臉上,微微的癢,她就要伸手拂過。
    頭上方的日光卻被什麽擋住,略帶涼意的指間掠過她的臉頰,伊昔睜開了眼睛。
    裴斯卿纖長的指間,夾著的是一片黃色花瓣。
    伊昔眯了眯眼,看著剛從朝上下來還未換下官袍的他,一襲玄色錦袍,圓領緊袖襯得他清逸俊朗,一頭烏黑長發被高高挽起,極好看的一雙眉下,深黑的雙眸此刻正帶著淺淺的笑望著自己。
    伊昔掃了眼那略向上彎起的薄唇,站起了身子:“王爺。”
    一縷發絲從耳際垂落下來,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替她挽至耳後。
    “近日來天氣不錯,多出來走走也好,有利於腿傷的恢複。”裴斯卿瞄了一眼前方的那片紅黃花林,低頭牽過她的手便往馥香園走去。
    伊昔盯著那被他緊握著的手,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但眼下確實得求人,也隻好壓下了心間的不適,任他牽了去。
    裴斯卿噙著一抹笑意看著麵上沾染些紅潤的伊昔:“兩日未見,氣色好多了。”
    適時一陣風過,鼻尖飄過一抹淡淡的紫檀香,伊昔側了側頭很有禮貌地回道:“還得多謝貴府裏極佳的膳食。”餐餐是湘月悉心準備的藥膳,補到她想吐。
    她不過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怎麽掙開眼的時候,就到了這靜安王的府上了?
    那個夢甚至讓伊昔覺得自己就是個怨靈,因為執念太深,魂無所依,隻能來來回回地漂泊於人世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死之前所經曆的一幕幕:被胡鳳關在林子的小木屋裏,錯過和國外那所著名的音樂學院的代表見麵的時間,破門而入、被他們打傷躺在血泊裏的封霖,在漆黑的林子裏狂奔、被人拽入湖裏的自己,然後便是無止盡的沉浮,掙紮,窒息。
    總是那樣熟悉的場景,在望不到盡頭地重複。
    當伊昔終於從夢境裏掙脫出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的竟是輕柔的素白帷幔,清輝的月色。
    屋內被照得雪亮,她清晰的記得精致的木窗上蜿蜒的雕花蟲草,映著月光呈現出的凹凸的陰影。
    扶著床邊,伊昔顫抖著想爬起來卻很是無力地滾落到了地上,一時間五髒六腑仿佛大挪移了一般,疼得她緊咬嘴唇僵在那兒好久不得動彈。
    木門忽然被推開,一雙青鍛長靴出現在了視線裏,匆匆踏過來掀起一陣疾風。身子被抱起,伊昔恍惚間竟然看到了帶著些疲倦之色的裴斯卿。
    當下疼意頓失,腦中清醒十分:“怎麽是你?”說完才知曉嗓子有多幹澀難受,聲音都沒出得來。
    裴斯卿並不知道她說了什麽,將她輕放在床上後,似笑非笑道:“怎麽,才躺了半個月的床,就這麽想念地了嗎?”
    伊昔隻有倒向床榻的氣力,可是剛躺下去,背部卻如火燒般疼痛起來,她才想起是當時拉容止瑤的時候,自己用背部抵擋住了那些亂濺的碎石,恐怕也是傷得不輕了。
    “脾肺重傷,肋骨斷了一根,右腳骨折,傷成這樣伊姑娘還自己下床來了,是想讓本王佩服你來著嗎?”當初救回來的時候,被亂石劃傷的背部更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傷在她身上,自己都沒感覺出來嗎?
    伊昔望著素白的床頂,覺得再沒力氣也要說上一句:“…水。”要不然等到他嘮叨完,自己也快渴死了。
    水很快就被送到唇邊,伊昔仿佛是一塊久旱的大地,終於遇著了祈盼許久的甘霖,連向上帝說一聲感激都忘了,就要開始一陣狼飲。
    杯子卻被他搶走,伊昔聽見他在自己耳邊戲謔地道了一句:“待會嗆著了,伊姑娘可以感受一下何為錐心刺骨的疼。”
    於是伊昔隻好很斯文地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地喝。
    喝了很久。
    一不留神,就這樣在靜安王府溜走了兩個月。
    “聽湘月說,今早上你一個人跑後山的鬆煙嶺去看日出了?”裴斯卿很是隨意地問道,語氣間聽不出情緒。
    伊昔腳步頓了頓:“嗯。”
    裴斯卿皺著眉瞥了一眼她慢慢挪動的右腿:“伊姑娘可真夠能耐哪。倘若還這麽跌一次,本王覺得大難不死的事情很難在你身上發生第二次。”
    伊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爺可有看過日出?”
    裴斯卿仍是凝著臉。
    伊昔淡道:“今天醒得早。難得靜安王府這麽好的視角,不去看看真可惜了。”抬腳邁上亭子外的階梯,在他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看著那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這天下從黑夜一絲一絲遁入光明的場景,總是會讓人覺得一切還是有希望的。
    伊昔隨意挑了條石凳坐了下來,裴斯卿待她坐穩後才掀袍在她身側落座。
    “王爺今日怎麽回得這麽早?”伊昔漫不經心地轉移話題。
    裴斯卿抬頭望了望亭外的天色:“今日皇上沒上早朝。”停頓了一會才朝身後喚道:“岑茗,吩咐下去,今兒在翠語亭用午膳。”
    岑茗遠遠地從林子裏隱現,他朝翠語亭的方向傾了傾,便轉身而去。
    伊昔奇怪地掃了裴斯卿一眼,又懶懶地在石桌上趴下了,想著取衣服的湘月怎麽還不見回來,一時竟困意肆虐。果然還是不能那般早起。
    裴斯卿卻在一側輕聲道:“今早皇上雖未上朝,然而幾名官員的職位調動,引起的震撼倒不小。”
    伊昔眼也未抬。
    裴斯卿笑了笑:“內閣侍讀學士錢皓然倒是官升一級,由從四品官至從三品,”他頓了頓,“調至秦古島任太仆侍卿。”
    秦古島,“蕭秦古道黯斜陽”,是一個連荒草也不生之地,是一個可以在那兒把死用來細細品味慢慢咀嚼之地。如此官升一級還不如原職留守,表麵升實則官降兩級不止。
    “噢。”伊昔低聲道,“老屋崖那案子,他不是抓回來了幾個人麽?”
    “可是主犯不是連根頭發也沒撈回來嗎?”裴斯卿嗤笑一聲,“回來的也都是死人。”
    沒過多久,晴雲便領著幾個丫鬟繞過林子,施施然走進了亭子,將已經備好的午膳放在石桌上,又退至了亭外。
    伊昔睜開眼睛,望著桌上那些菜色不覺輕歎了一聲。
    裴斯卿拿起玉箸,夾了一塊琵琶鴨舌放在她碗裏,她瞬時便感覺到亭外有股冷冷的不善的目光投了過來,當即了然道:“王爺,奴婢可以自己夾。”“奴婢”二字說得極其鄭重。
    裴斯卿斜挑了眉望了她一眼,低頭嚼了口飯,忽然又想到什麽:“對了,你那把琴已經修好了,過幾天讓岑茗給你送過去。”
    琴頭斷了也可以修好?伊昔慢慢嚼著鴨舌,心想這古代的修補技術該有多麽的先進。
    “多謝。”伊昔咽下一口飯。
    他夾上一塊羊脊細骨,又想往她碗裏放,伊昔微移了碗淡淡道:“王爺自己吃就好。”
    “噢,好。”他依舊在她碗裏放下菜,輕聲道:“伊姑娘快些把身子養好才是最主要的。”
    伊昔盯著他的側臉說道:“養好?棋沒下完,連罪名都還沒洗清,說不準哪天王爺不高興就直接把我丟牢裏去了,竟然還要在乎好沒好?”
    “若真想將姑娘關進大牢,本王何至於要等到痊愈?”
    伊昔神情一肅:“王爺這話什麽意思?”
    裴斯卿笑道:“本王不是和伊姑娘還有棋局的約定嗎?在這之前本王縱是再不高興也不會把你丟進大牢,這一點伊姑娘大可放心的。”
    伊昔回道:“是麽。虧得王爺還記得,我都以為自己會和白冉青一個下場了。”
    裴斯卿微眯了眼,收起了眼底的笑意:“若伊姑娘所犯之罪不僅僅是填詞那般簡單,下場自然不會和她有什麽不同。”
    “其實那樣的結果倒也痛快,總不至於像我現在這般,連求個生死都不得。”伊昔低著頭笑了笑。
    裴斯卿盯著她:“伊姑娘可是在本王的府裏住的不滿意?”
    伊昔道:“那可不敢。隻不過想問一下王爺,究竟得到什麽時候才有興致和伊昔把那盤棋下完了?”
    都不知催了他多少回了,可每回都隻得到岑茗麵無表情的一句:“王爺說,現下公務繁忙,沒有下棋的興致。”伊昔真不知他究竟得到何時才能有這興致了。
    裴斯卿卻笑著說道:“連湘月都贏不了,本王真是好奇,伊姑娘的這份兒自信從何而來?”
    伊昔道:“贏不了湘月,不一定就贏不了王爺吧?”
    說得裴斯卿麵上一冷,亭外的晴雲身子一抖。
    伊昔麵無表情地扒了口飯。
    岑茗清亮的聲音卻忽然在亭外響起:“王爺,懷州錢府二少爺錢顧求見,說是伊姑娘的故友。”
    伊昔拿碗的手緊接著抖了一下。
    裴斯卿玩味的笑了笑:“錢府?…哪個錢府?——懷州那個木材商錢氏?”
    “回王爺,是的。錢公子是秦古島太仆侍卿錢浩然之弟。”
    他側過頭盯著伊昔:“伊姑娘竟認識此人?”
    伊昔望著桌上那道色澤清雅的鮮湯,恍恍然有點失神。
    “讓他先在前廳候著。”裴斯卿回過頭繼續用膳,黑眸裏精光瞬閃。
    伊昔卻放下碗箸站起了身子:“王爺繼續,奴婢吃飽了。”說罷便拖著腳步邁下亭子。
    裴斯卿抬起頭望向她纖瘦的背影:“怎麽就這麽走了?那錢公子可是特地來見你的。”
    許久得不到指示的岑茗也不禁輕喚了一聲:“伊姑娘…”
    伊昔繞過岑茗:“伊昔並不認識什麽錢公子,請他回吧。”
    裴斯卿放下碗,站了起來:“伊姑娘如此對待遠來的故友?”
    伊昔腳步頓了頓:“伊昔的朋友用十根指頭都數得來,新的舊的活的死的,終是不記得有過這樣一位‘故友’,王爺如此說莫非比我心裏還清楚?”
    “可是那錢公子既已自稱是伊姑娘的故友,你何不先去看看再說?”
    伊昔拖著步子走遠:“他這麽說怕也不過是誤會一場,何必去見呢。”
    留了目瞪口呆的岑茗和憤憤不滿的晴雲,裴斯卿卻是一臉極淡的笑意。
    伊昔一深一淺地走出馥香園的時候,空中飄著的地上落著的,盡是重重疊疊的淡紅花瓣。其實有的時候人真應該有花辭樹一般的灑脫,散了便散了,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有什麽好挽回的?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是夜,月朗星稀,蘆雪苑外那棵高大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了淒清的孤影,花季已過,光禿的枝頭清幽寂靜。
    屋子裏的香爐內熏著鬆柏香、百合草,清煙嫋嫋縈繞,混著一種淡淡的藥香,竟有股讓人心靜的氣息。
    內室陳設簡約,如雪洞般珍奇玩器皆無,唯見素白牆壁上懸著一幅字,上麵娟娟楷體寫著“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給屋內更添一抹絕世之意。內室和外室間徒立著一個錦屏,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自曆朝雅本,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細看之下竟是當朝名極一時的姑蘇繡女婉娘之作,勾踢,轉折,輕重,連斷都自成一股風格,讓人不禁頓足驚歎。
    湘月整理好床榻上的衾被,掀開青紗帳繞過錦屏,從內室走了出來,看見仍坐在書桌旁就著暈黃燭光捧書靜讀的伊昔,不禁輕聲道:“姑娘,已是二更天了,早些睡吧。”
    洗淨敷藥的帕子,湘月將瑤越郡主送來的藥膏封好收在楓木夾層櫃中。
    剛沐浴完,伊昔隻隨意著了件素白輕紗,濕發未束,任它自由蜿蜒在背後。未理會湘月的催促,她盯著陳舊的書中那一段文字失神:“本朝的樂師竟然都未遭戳目之刑?”
    湘月收好藥膏,聽到伊昔的嘀咕後不禁展顏一笑道:“姑娘竟然不知戳目之刑早在先帝時就已被廢除了嗎?”
    伊昔抬起頭,眨著星眸疑惑地望向她。
    “當年,容七公子被封為司音使入了宮,不顧重重阻力勸諫先帝將這條不仁道的酷刑廢除。後來還主持變法,摒棄舊製,才有了如今大靖的繁榮安定,到現在,天下百姓都還心心念念著那位溫潤如玉的容公子呢。”
    伊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湘月一臉肅然,聲音也變得極其認真:“當今右相大人容荀慕容大人便是七公子的獨子啊…當年王爺與皇上被太子以巫蠱之術誣陷,蓮妃也被皇後賜以一杯毒酒,苦於無援,香消玉殞,絕境之地除了右相大人,又曾有誰給王爺和皇上伸出過援手呢…”
    伊昔沉默不答,將視線轉回到了書中。
    原來容家是大靖的功臣嗬,難怪當初自己替那自幼長於宮中的容府千金挨下一塊碎石後,會得到如此豐厚的回報,名貴藥材源源不斷地被送進蘆雪苑來,更是安排了身為醫官的湘月悉心照顧,片刻不離。
    湘月正想繼續挖著她從爹那兒聽來的陳年舊事,卻見伊昔已是一臉意興闌珊地捧著書在看了,隻好低下頭來整理桌上的箋紙,不再說話。
    屋內卻忽然刮起一陣莫名的風來,箋紙險些被吹亂,湘月抬頭望去竟看見木門已被推開,一抹頎長的玄色身影從外翩翩而入。
    她不禁愣在了那裏:“王爺?”他怎麽會來這裏?
    自從姑娘搬到位於王府這座偏僻的小樓來了之後,他就從未來過,有事也是岑茗來傳達,而且也,鮮少有事。
    “這麽晚還沒睡麽?”聲音低沉帶笑,房間裏立刻混入了一抹紫檀香。
    伊昔轉眸瞥了一眼門口,繼續看書。
    湘月迎了過去,微低了腰輕喚:“王爺。”
    裴斯卿應了一聲,環視了一眼簡陋雪亮的屋子後,揚眉輕歎:“沒想到本王這府裏竟然還有如此寒酸陋室。”
    湘月忙回道:“回王爺,東西都搬到後院那間小屋去了,一件都沒有丟。”這個必須得強調。
    裴斯卿有些不解地問道:“搬走了?為何要搬走?好好的屋子成了這般模樣,住著不會覺得太冷情嗎?”
    湘月支支吾吾不好作答,是姑娘說,一個屋子擺那麽多瓶瓶罐罐幹什麽,撞碎一個又賠不起,擺在那兒還平白擾了清淨,不如收了的好。可是這話她能說給王爺聽嗎?隻好頗為心虛地回道:“回王爺,這個…不冷清。”
    裴斯卿很是了然的笑了笑,視線一轉,落到了書桌後靜坐著的那個人身上。
    素手捧著一本發黃了的舊書,任一頭濃密黑發隨意披散在背後,身上隻披了一件素白薄衫,黑發白衣襯得她膚若凝脂。
    是自他進屋來就沒有改動過的姿勢,更別說起身和他行禮了。
    他卻生不了怒意,似乎都已經習慣了她的這般無禮放肆。
    湘月順著他的眼神瞄了眼伊昔,臉色忽的一紅,連忙伸手從身後的楊木椅上拿過了那件淺藍錦衫,披在伊昔的身上,然後才低著頭掩著緋紅出了門。
    伊昔抬起頭隻來得及看見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放下書起身將衣服穿好。
    裴斯卿看著那衣袂微揚,及腰烏發飄散,還未幹透的發尾悄然墜落幾顆水珠,映著燭光清澈晶瑩,竟讓他喉頭略感一緊。
    邁步走近,側身拿過了桌上那本掩著的《大靖紀》,書頁停留在靖玄宗天怡九年。
    “伊姑娘最近在研究這個?”鼻尖是清淡好聞的木蘭香。
    伊昔避過他忽然湊過來的身子,繞過書桌走到廳中的桌旁,替他倒了一杯清茶:“不過一時無聊打發時間罷了。王爺這麽晚找伊昔,有何事?”
    他深黑的雙眸緊隨那抹淡藍身影,伸手接過她遞來的茶時,指間無意輕觸了下她的手指,涼涼觸感迅速蔓延開來。
    裴斯卿眸光一閃,莞爾笑道:“沒事就不能來這蘆雪苑走走?”
    伊昔回道:“王爺的府王爺當然能來去自由,伊昔隻不過覺得這麽晚了,王爺應該要早些休息的好。”
    他揚眉:“原來伊姑娘在關心本王。”
    伊昔低著頭整理桌上的書。
    他喝了口茶,輕笑:“伊姑娘對本王都能這般關心,卻為何連遠來的故友都不想去見上一麵呢?”
    伊昔麵色不改:“伊昔已經說了不認識什麽錢公子。”
    裴斯卿放下茶杯,負手走至她麵前:“伊姑娘很是無情哪。本王都還記得裏耶村那位多情的吹簫公子,難得他一路牽掛至京,不過未曾在老屋崖火藥爆炸時救下姑娘,倒讓姑娘給忘了。”語氣有意無意地著重了“一路”二字。
    伊昔低眉道:“是麽?原來是那位吹簫的公子。”
    裴斯卿順著她的話說道:“伊姑娘若還想見他,本王倒不介意幫這個忙。”
    伊昔道:“不過是一麵之交,就不必麻煩王爺了。”
    裴斯卿笑道:“一麵之交?本王至今還記得伊姑娘在黎城的時候,也不過是聽了一曲簫,就說尋著了一位知音。如今這錢公子總得比那個連麵都沒見過的什麽知音要重要得幾分吧?”
    伊昔拖著還未痊愈的右腳慢慢地走到窗戶邊,看著地上那孤清的梧桐影淡道:“都不重要。”
    夜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夏末的絲絲涼意。當初是他心內苦恨,放不開仇意,係在她腕上的手鏈、埋在崖內的火藥早已將他們之間的情誼抹去了,見麵又有何意義?
    裴斯卿盯著她的背影,意味深長道:“其實去見一麵也無妨,倘若哪日錢公子因些事而丟了性命,伊姑娘到時候恐怕是想見都見不著了。”
    說的伊昔竟是一震。
    他笑道:“你以為本王真不知?他尚且能那般逍遙自在,不過是仗著本王還未找著證據罷了。”
    伊昔仍是望著窗外低道:“伊昔聽不懂王爺在說什麽。”
    他卻忽然來到了她的身後,貼著她的耳鬢低語道:“聽不懂?錢顧的那些心思你應該是比本王更要懂啊。”
    伊昔神情僵硬,避開了他。
    他笑道:“無妨,終有一天本王會讓你看明白的。”
    伊昔道:“是麽?那伊昔等著那一天。”
    裴斯卿眼裏的笑意有一絲收斂,盯著那抹孤傲的背影許久才朝門口喚了一聲。
    便見一陣聲響後,一身黑衣的岑茗從門外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遞到了裴斯卿麵前。
    裴斯卿接了過去,輕道:“伊姑娘的琴修好了。”
    伊昔才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水曲柳木漂亮的花紋蜿蜒在盒身,淡淡木香散開在空氣中,伊昔看見盒子裏安安靜靜躺著的那把小提琴,燭光中的琴身正發著暗紅的光澤。
    她挪步走近,在裴斯卿目不轉睛地注視下小心地將它從盒子裏拿了出來,然後輕輕地放上了弓。
    弓弦相觸,琴音清亮悠揚,如溪水般流進了人的心裏。伊昔不禁微愣,這真是原來的那把琴嗎?
    琴頭隻有一抹淡不可見的裂痕,琴音也絲毫未受影響,她是否該對古代的修繕技術另眼相看了?
    伊昔收了弓,朝裴斯卿輕聲道:“多謝王爺了。”眼底確是無波無痕,看不出喜悅。
    裴斯卿側過頭笑了笑,掃了眼她手中的那把琴,輕描淡寫道:“謝就不必了。琴的音質沒受損,隻可惜了琴身塗漆已被碎石劃壞,隻好重新上了道漆。”
    伊昔先是一愣,不知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待反應過來之後才低頭將琴翻轉,果然,麵板後那一段本應存在的刻字,此刻已不見了蹤跡。
    伊昔緩緩地抬了頭望著他,嘴角的笑意沒有一絲溫度:“你…”
    裴斯卿挑了挑眉:“怎麽?”
    “王爺這究竟是為何呢?以折磨我為樂麽?”
    “伊姑娘這話實在說得讓本王不明白。”
    伊昔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王爺明知這把琴對我的重要,若不是你說修,我如何會交與你?要上漆,王爺是否覺得應該問一下我的意見呢?一開始我便說了,修得好最好,修不好便將殘缺的還與我也行,王爺這又算什麽呢?”
    裴斯卿看著她眼底漸漸浮出的怒意,眯了眯眼道:“伊姑娘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抹去的不過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笑出了恨意:“不過一段刻字而已?王爺,這是我的東西你當然可以無所謂,但你也無權評論它於我是否隻是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低了頭盯著燭光下那把依舊發著酒紅色光澤的琴,如今可怎麽辦才好呢?她連封霖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都丟失了,還有什麽能讓她支撐下去?
    裴斯卿微擰了眉盯著她。
    伊昔低道:“你怎會知它的來之不易?怎會知它對於我的意義?你怎麽會懂…”
    不知怎麽,裴斯卿心內竟漸升了一股煩意:“所以…本王辜負了伊姑娘的信任是麽?”不過就是填掉了區區幾個字?
    他微低頭,撫上她如雪瓷般的臉,沉聲道:“你這把琴,背麵破了不知幾處,不僅僅是重新上漆,包括修複、重製斷了的琴弦都不知耗費了琴匠多少心思,本王卻也沒想到,做成這樣伊姑娘反而不領情了。”
    伊昔拉下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
    “封霖是麽,嗬,真讓本王好奇,究竟是伊姑娘的什麽人。”
    “那也是我的事,不勞王爺費心了。”她扭過頭去冷冷道,“王爺請回吧。”
    “也好,伊姑娘早些休息。”裴斯卿也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終是落了一室清淨,伴著那把仿佛已變了模樣的琴。
    連著幾日陽光明媚,靜安王府風光靜好,澄淨的光透過紙窗灑進來,帶著柔柔的暖意。
    伊昔步出院子,遮著額頭望向湛藍的天幕,廣袤得了無邊際,感歎時光走得太過靜謐,不知覺間這已是她在這個世界的第二個秋了。
    伊昔輕輕地閉上了眼,什麽都捕捉不到,唯有現在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是真實的,這片日光得過多少年才能照到屬於她的那個世界去呢。
    能再見那秋日裏的音符,街頭的喧嘩,公園裏孩子們的玩鬧,糾纏的視線,緊握的雙手,還有陽光下,某人燦爛的笑臉。
    記憶裏,他將一把卡琳的珍藏版小提琴放到她手裏的時候,笑著說:“丫頭,這可是用我自己賺的錢買的,生日快樂啊!”
    那把琴靜靜地躺在琴盒裏,小巧而精致,高貴而典雅,酒紅色的漆麵映出兩人青澀的笑臉,伊昔記得當時自己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阿霖啊,我一定要帶著它登上金色大廳的舞台!你就等著看吧!”
    然後呢,仿佛是他張著一雙璀璨如繁星的眸子,輕聲道“好啊我等著”,然後是他在琴的麵板悉心刻下的字,再然後…伊昔也有些模糊了。
    可如今,琴也隻空留了那具軀殼,其他的什麽,都不在了。
    伊昔輕笑,初秋的陽光真讓人懷舊啊。
    幾日後一臉冷若冰霜的晴雲來了蘆雪苑,說是送府裏入秋的單衣,其中有兩件天藍色的對襟袍衫,是王爺特地交代給伊姑娘製的。
    伊昔卻看也沒看便轉身走出了房間,對僵立在那兒一臉尷尬的湘月說:“替我還回去吧,我一待罪之身在這府裏非主非客的,哪需要王爺記掛著添置東西。”
    不用看也知道,晴雲當時的臉一定結得出霜。
    腳傷既然已經好了,伊昔也不介意出蘆雪苑走走。
    靜安王府究竟有多大呢。伊昔漫無目的地繞過一個又一個蜿蜒曲折的回廊,經過一座座玉砌般精致的樓閣,觀流水落花閑雲飛鳥,避開人群,避開喧鬧,待走到一堵矮牆旁的小花園的時候,終於發覺,自己迷路了。
    看來這靜安王府的確有很大。
    伊昔彎腰折下一朵紫紅色的不知名的花,準備先循著記憶原路返回的時候,卻不小心聽見身後一聲低沉的輕笑:“伊姑娘手下的這朵花好生可憐。”
    伊昔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
    “幾日下來還在生氣麽?”一身玄衣長袍的俊美男子聲音裏依舊帶著一絲慵懶,見她未曾停下腳步,又道:“今日天氣好,出門散散心也委實不錯。”
    “也就隻能出個蘆雪苑的大門,可惜了這麽好的天氣,不能去府外看看。”伊昔話裏有話。
    “本王府裏的風景比不上府外的?”
    伊昔譏誚一笑:“許久未曾出府,伊昔實在無從比較。”
    裴斯卿忽略她語氣中的嘲諷:“怎麽會想逛到這兒來?”
    “若早知道這是王爺的院子,伊昔也就不會來了。”
    裴斯卿負手走到伊昔麵前,笑看著她手裏的花:“不僅來了,還帶走了這麽一朵美麗的花,看來伊姑娘的心情應該是很不錯的。”
    從窗子口看見那抹淡藍色的身影起就一直在後麵尾隨著她,想這天下哪個女子不是惜花愛花的?就她,利落地將花折了下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伊昔看著眼前一臉笑意的裴斯卿,麵無表情道:“‘有花堪折直須折’不是?”
    “哦?”他揚了揚那甚是好看的眉。
    伊昔繞過他的身子繼續往前走。
    “有花堪折直須折?本王卻怎麽沒覺著姑娘有這般豁達的心境呢?”
    實在是來散心的,怎麽會遇上這麽個煞風景的人呢?伊昔悶悶地想,不願搭理他。
    “不過抹去了你那段刻字便連本王的麵也不願見,若真豁達,怎還會如此流連過往?伊姑娘…”
    伊昔慢慢地停下前行的步子,打斷他的話淡道:“前天我確實是睡下了,並非什麽不願見王爺。王爺乃真豁達之人,也實在沒有必要來與我這心性狹隘的女子理論的。”
    她何嚐不懂“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過執念太深,終是看不開,也丟不下。
    許久,背後都沒有聲音。
    伊昔看著腳下這條路通向的盡頭,似乎不是出口,便又隻好折向另一條。
    “伊姑娘這是在尋找出口?”
    伊昔終於轉眸望了他一眼。
    裴斯卿笑了笑,轉身邁步離開。
    伊昔愣了一下,隻好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出了這個不大不小卻能將人繞暈的院子。這世上真是巧事多,隨便散個心也能繞到這兒來。
    “晴雲拿過去的衣裳,你可是看過了?還合身嗎?”裴斯卿在前麵問。
    伊昔在後麵沉默著。
    裴斯卿又笑道:“本王上回見著那匹天藍色綢緞,覺著做出來的衣裳一定極襯你的膚色,就交代她們…”
    伊昔打斷他回道:“衣裳已經讓晴雲拿回去了。”
    他倏地停步,轉身來一臉不解道:“拿回來了?怎麽…不喜歡嗎?”
    伊昔盯著他道:“伊昔實在沒那資格說喜歡不喜歡,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王爺就不要再來為難我了。”
    他一愣:“為難?”明白過來問道:“你覺得本王這樣做在為難你?”
    伊昔回道:“伊昔住在王府裏本來就不適宜,當初在老屋崖也不過是無意中才護住了郡主。琴和衣裳我先謝過王爺了,不過勸王爺以後還是不要再操這多餘的心了,下棋才是正事。”
    他微眯了眼道:“…多餘的心?”
    伊昔不再多語,也已經隱隱看到了前方的出口,便越過他頭也不回地朝那兒走去了。
    裴斯卿卻是對著那抹纖細的背影,望了許久。
    他竟是操了份兒多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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