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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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出瀕死之境了嗎?
許杏緩過氣來,打量著自己現在身處的環境。
身體是幹燥的,喉嚨有點疼,其餘的,沒有太大不適的感覺。身下是柔軟的床墊,往上看,白色的蚊帳擋住視線。
這蚊帳……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一時說不上來。
這裏是醫院嗎?哪有醫院是這樣的?
許杏驚魂未定地想起那隻海裏的怪物。
它在這兒嗎?是不是在這裏的某處盯著她?
她揪緊被角,背貼著床板,慢慢地坐起身。
在看清楚周圍裝飾的一瞬間,許杏認出了這是哪裏。
牆上童年的她舉著花傘的藝術照,扶手破了個洞的藤椅,笨重的大背頭電視機。
許杏打了個冷顫。
真是邪乎極了。這兒是她老家,她從前的房間。
至於為什麽,她能篤定是從前的……因為,早在2013年的時候,她家就被拆遷了。
從前的住所!
許杏立刻聯想到林唯日記的內容。
他在瀕死之境回到老家,他外婆不讓他進門,於是他活了下來。
所以,對於她也是一樣的吧?要活下去,就不能再呆在這個地方。
掀開蚊帳,許杏利落地下床。
她踢到一樣東西,它咕嚕嚕地滾到角落。低頭一看,房間散著一地用過的麵紙和喝完的空酒瓶。
酒瓶撞到行李箱,停了下來。
許杏盯著那個棕色的行李箱。
它裝得鼓鼓囊囊,但她知道,從被她推回來後,它便一直躺在那兒,沒有被打開過。
許杏克製著,不去細想,深吸一口氣,她打開房門。
收音機裏有人在唱戲,咿咿呀呀地調拖得老長。
“咚,咚,咚……”
廚房的方向,傳來一陣剁東西的聲音。
刀不是很利,似乎剁了好幾次,才把東西剁開。
許杏聽著那聲,聽得心驚肉跳。
不能再呆下去了!
她踮著腳,悄悄地往大門的方向走。
“杏啊。”
剁東西的聲音頓住,有人從背後喊她。
許杏想裝作沒聽見,又聽她問了聲:“你要去哪呢?”
唱戲聲婉轉悠揚,在唱到頂點處被人關掉。
那人從廚房裏追出來,手裏握著帶血的菜刀。
“媽。”許杏歎了口氣,認命地喊了她一聲。
她媽媽,去年過世的。
她老人家死前還瞪著眼睛,罵她是個不孝女,跑去山溝溝做老師,一把年紀不去結婚生子。許杏沒忍住頂了她幾句,她急火攻心,一口痰沒咳出來,咽了氣。
許杏可不指望,她媽能變成什麽保佑自己的天使,她媽看見她,不恨她害她就算很好的了。
“你這孩子,被男朋友寵得沒禮貌慣了,”婦人嘟嘟囔囔地走到她身邊,空著的那隻手點了好幾下她的頭:“我跟你說話你也愛答不理。”
熟悉的動作讓許杏有了幾分跟她媽交流的實感。她望向眼前頭發中夾著幾根銀絲的母親,感歎道:“您這時還沒被查出生病,精神看著挺好的。”
“什麽生不生病的?我看你比較有病!”
她媽白了她一眼:“你最近的精神太差了,整天都在說胡話。”
“嗯,”許杏沒否認,問她:“媽,你剛在廚房切什麽?聽著聲怪嚇人的。”
“我看你回家後,成天恍恍惚惚的,精神差得很,尋思著給你補補身體,熬點豬骨頭湯喝。”
“哦,好,你熬吧。”許杏笑著趕她回廚房。
末了,她小聲道:“我得出去一趟,以後回來了喝。”
家門口的掛曆釘在門上,許杏打開大門前,撕去了最上頭的那一張。
【7月24日,諸事不宜。】
走廊外,不見天光。
她在門口站定,身後的房門“砰”地被迎麵而來的大風合上。
空氣滿是鹹甜的海的氣味,夏夜的高熱在嘩嘩的浪花聲中蒸騰。
一門之隔,白晝與黑夜瞬間轉換,兩個空間被扭曲地拚接在一起。
光是看著那片海,許杏已經雙腿發軟。
遙遙望去,海邊停著一隻小船,正是昨天“陳霜”所在的那艘船。
這船應該駛向何處?
能看見漆黑大海的邊際,被包裹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之中。
那是她來的方向。
許杏又想哭,又想笑。
她看向自己手中,那頁被捏皺的日曆紙。
2009年7月24日。
這是她永遠不可能忘記的一天。
林唯的屍體,被打撈上來的日子。
她坐車趕到海邊,一路都在催司機,快點、再快一點,可還是太遲。
再早一些的時候,她冷靜地和他說了分手,自己收拾好東西要搬走。
林唯問她“你想好了要分開嗎?”,她說“想好了”。
他沒有挽留她,他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許杏當他從來沒愛過自己。
她回了老家,沒日沒夜地哭、喝酒,崩潰得一塌糊塗。
她的電話響過,她沒接到。清醒時看,那是林唯母親打來的,許杏和她關係素來不好,不願意跟她多費口舌,索性關了機。
她不知道,他家人找她的原因是林唯的失蹤。
她再次見到他,是他的屍體。
夏天,溺死一周才被找到的屍體腐化嚴重。
許杏見到一個麵目全非的林唯。
曾經,她最愛他的皮相,林唯哪裏都那麽好看。
溫柔的眼睛、挺直的鼻、淡色的唇,寬厚肩膀,骨節分明的手指。
他高高的,偏瘦,氣質溫暖澄淨,似一抹和煦的春風,立在三月的綠意裏。他衝她一笑,整個春天的花兒都要綻放。
可是,躺在海灘上的林唯,是一具屍體。
泡腫發白的皮膚,隆起的肚子,青黑色的臉。
不知道什麽動物,在他的皮膚上留下咬齧的痕跡。
林唯死得,汙濁而狼狽。
許杏隻看了他一眼,遠遠地,粗略地。
林唯的父母哭喊著咒罵她:“賤女人!賤女人!你看看啊,你睜大眼睛,過來看看我兒子被你害成什麽樣了。”
許杏沒解釋,沒落淚,她夾著尾巴匆匆逃走。
她連他的葬禮都沒去。
然後,很快地,她自願申請去偏遠的縣城做老師,離開他們的城市。
十年過去。
此時……
許杏清晰地知道,那片海中會出現什麽東西。
之前,在山林裏,接不起來的電話;覆著厚厚的灰,寫著她名字的墓碑;深海中,和她同坐一船,溺死的怪物。
其實,她早就知道,那些是林唯在作祟。
他是她心裏的鬼。
“砰——砰砰砰!”
許杏用力捶打房門,她要回去!
屋裏的收音機開得很大,唱戲的人自顧自地唱個不停。
“媽!媽!開門啊。”
木門被她捶得快要散架,可屋裏的人像是根本聽不到這邊的動靜。
“媽!是我啊!”
許杏把耳朵貼到門上。
“本當和你一同走……”
“怕的半途一命休……但願你夫妻早聚首……”
拔高的唱戲聲,絲竹音一卡一頓,拉出詭異的變調。
許杏重重地咽下口水。
廚房的剁肉聲,越發流暢,一刀砍下去,像是剁在耳膜上,每一聲,沉沉地。
持刀的人力氣大得像是在泄憤。
門裏的,是誰?
她不敢再聽下去,不敢再想下去。
退後一步,許杏背貼著走廊的牆壁,死死地捂住耳朵。
不知道這樣呆了多久。
等她再次抬起頭,是因為一束強光,打在她的臉上。
自家的房門從裏麵開了。
“哎喲!”
媽媽正拎著一袋垃圾,兩頰貼著黃瓜,看見蹲在地上的許杏,驚訝地叫出聲。
那光晃得她眼睛難受,許杏拿手去擋,卻擦到了一手的淚水。
“你怎麽忽然回家了?”媽媽放下垃圾,過來要把她拉起來。
“蹲在這裏做什麽?傻了嗎!不知道按門鈴啊?”
許杏腦子有些亂,她問了那麽多問題,她不知道先說哪個。
不過她媽媽也不需要她多做解釋,她眼睛精,四處掃了幾眼,就看出了個大概。
“你還帶了這麽大個行李箱,做什麽啊?跟男朋友吵架,回娘家?”
行李箱?她不解其意。
她媽媽努了努唇,示意她看她的腳邊。
棕色的大行李箱,塞得鼓鼓囊囊。
它安安靜靜隱沒於樓道的陰影處,她一伸手就能拖動的距離。
許杏倒抽一口涼氣。
借著屋裏的光,她看向大門上的日曆。
【2009年7月14日】
“行啦,你回都回來了,還怕我趕你走啊?表情差成這樣。”
媽媽提起行李箱,用胳膊撞了撞許杏,提醒她:“別愣著了,快點進屋。”
許杏眼神飄忽地應了聲:“嗯。”
“這裝的什麽啊?太重了吧,”媽媽抱怨著,往家裏走去:“鬧幾天,到時候吵著想走的又是你,你們這些年輕人,真不讓人省心。”
她在她媽媽轉身之後,看了眼手心汗濕的紙團。
揭開紙團的一角,紅色的【24】被揉得歪歪扭扭,卻是如此鮮明。
果然,這個地方發生的東西,不能用邏輯去解釋……許杏扯了扯嘴角,將紙團扔進了門口的黑色垃圾袋裏。
“許杏啊,你怎麽還在門口磨蹭?”
“來了。”
關門前,她鼓起勇氣瞥向公寓外麵。
海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棟破舊的公寓。
一棟和他們這座公寓,長得一模一樣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