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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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徽越來越喜歡到致知堂讀書。
    她模樣嬌小玲瓏,在學堂成了大家的寵兒。因為其公開身份是夏侯玄的“表弟”,小夥伴們無論年紀大小,幾乎人人都喚她一聲“表弟”,同她鬧著玩。
    “咦?表弟,這是何物?從沒見過啊……”
    “這個麽,叫雪玉核桃糕。”課堂間隙,夏侯徽從家中帶了兩盒雪玉核桃糕,分給周圍的小夥伴們。
    “核桃是什麽?哇哦!真香甜呐……”
    核桃剛從西域傳入中原不久,在當時屬於極稀少樹種,僅在宮廷、皇親貴戚的園子裏試種了些,民間極少,而且這種樹要六七年才能掛果,產量極少,所以很多人對核桃幾乎聞所未聞。雪米是是自揚州進貢的極品珍珠粳米,以其雪白似珍珠得名。以兩者為主材料精製而成的雪玉核桃珍珠糕,是宮廷糕點中的珍稀禦品,僅皇宮及少數貴戚府中偶爾有之。
    她的父親夏侯尚與文帝是至交,雖是一介武將不治營生,亦不斂財,僅靠了俸祿和封地收益還有禦賜的各種賞賜,夏侯府的各種吃穿用度並不比宮裏差。
    “表弟,來一塊!”
    “表弟,也給我一塊……”
    兩盒糕點很快分得差不多了。
    夏侯徽周身縈繞著一絲糕點的甜香氣息,輕巧地走至司馬師麵前,先是衝他眨了眨眼,輕輕笑了一下,而後才調皮地伸出手,“呐,給你吃的。”
    “咦?你寫的字這麽漂亮!”看著他桌上放的剛剛寫的字,墨跡未幹,筋骨瀟灑,夏侯徽由衷稱讚道。
    司馬師頓時有點四肢僵硬,手腳拘束。
    他習慣了與人冷眼相對,漠然相向。突然見到這麽親善的笑容,一時間反倒有些手足無措,都忘了手腳該怎麽擺。即使眼前人的身份僅是夏侯玄的陪讀書童,也莫名讓他覺得局促。
    司馬師的一手行草練得揮灑自如,渾不似少年手筆。他的武藝已遠遠超出同輩大多人。由於很多時間花在練武上,偶爾還要隨父上戰場曆練,在學堂念書的時間比別人少了很多,因此文章做的一般,也就文從字順而已。但在書法上卻下過不少功夫,有空時就勤於練習,漂亮的字體連父親司馬懿也稱讚過幾次,卻一直鮮少得到同齡夥伴的哪怕一句讚詞。
    “謝了,不必了……”依然是一貫冷硬無從轉寰的口氣,但話到末尾,卻到底有些底氣不足,最後那個“了”字便聲若蚊蚋,似化在口中一般沒了聲息。
    “大家都有喔……”小書童依然調皮笑著,小小粉嫩的掌心,躺著一塊隱約透著清香氣的細白糕點,透過鼻息,滲入肺腑。
    夏侯徽歪著頭看著他,總覺得,這個射箭如流星般的英氣少年,平時不該是這麽鬱鬱寡歡的姿態,也希望看到他明朗起來。
    “多謝……”司馬師起身接過,並未當眾吃掉,而是拿出隨身帕子,包了起來。
    小書童轉身走時又想起了什麽,又甜甜笑著放下最後一塊糕點,“呶,還有你弟弟的。”
    *
    學堂的課結束後,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來找他,依然是怯怯笑著,和幾個較熟悉的夥伴招呼。
    過分乖巧的笑容似是固定在了少年隨時彎起的嘴角一般。別人理睬或不理睬,熱情或不熱情,他都是一副笑臉以對的乖巧模樣。
    以往,司馬師最見不得弟弟這副既沒骨氣又沒脾氣,似乎可以任人揉捏的軟柿子模樣,每次都會麵無表情地拽著他的袖子,強行扯走他。
    這次,司馬師沒有再強拉他,雖然仍是麵無表情,卻難得地在一邊等了一會兒。等他招呼完了,兩人一起上了司馬府前來接人的馬車。
    司馬府的吃食,與尋常百姓家相比縱然不算差,但和備受皇帝恩寵的夏侯府是沒法比的。
    那塊雪玉核桃糕,在車上和弟弟一人吃了一塊,果然香糯甜醇,滿口皆香,餘味無窮。
    *
    之後隔三差五,夏侯徽就會從家中帶些糕點出來,分給諸人,也包括司馬師。
    人心畢竟不是草木,何況是年紀不大的少年。
    漸漸,如此多次後,司馬師一貫冷如寒霜的神情看起來終於有所鬆動,似乎沒那麽冷了。
    夏侯玄身邊的那個陪讀的小表弟格外漂亮了些,粉雕玉琢似的可愛,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每次分糕點時,都會衝他眨眼一笑,令人覺之親善可愛。
    不知從何時起,司馬師甚至有些期待那個小書童會時不時地跳到他麵前,再變戲法似地攤開手掌。後來,每每對著可愛的小書童,他也會摒棄以往心中嫌隙,報以一笑。
    司馬師把這當成了夏侯玄向他示好的方式。因此,對於小書童的表哥夏侯玄,以及夏侯玄身邊圍繞的一眾少年朋友,他也態度有所緩和,不再逢人先擺出拒人千裏的漠然之態。
    其實回想起來,少年時期的夏侯玄給人的感覺是如沐春風般的謙謙少年,待任何人都溫言和語,也不曾與司馬師有過什麽實質性的交惡結怨。並且,比之不少人在背後的冷嘲暗諷指指點點,夏侯玄起碼對司馬師一直都保持了禮貌善意,有時在學堂外偶然見到,亦會先點頭致意。隻是除此之外,並未有格外的親近罷了。
    隻是,夏侯玄太過出眾拔萃,並且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子弟,就連一個跟來陪讀的小“表弟”都跟塊美玉似的可愛無暇,越發襯得他如眾星拱月般耀眼。與形單影隻的司馬師相比,對比截然,難免令人心生相形見絀之意。
    久之,司馬師被一種混雜的矛盾情緒困擾著,越發自卑自尊自傲,諸般功夫練得越來越精湛,也越來越寡言沉默。
    但是,自從夏侯玄身邊的小書童出現,他與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所以,對上回在他射箭比賽時那個漂亮小書童毫不猶豫地鼓掌叫好,及之後次次表現出的親近善意,司馬師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卻也暗暗記在了心裏。
    *
    一晃到了十月,京城天氣秋高氣爽。
    致知堂的跑馬場,騎術訓練課上,一眾少年皆做短衣襟打扮,幹練利索,個個圍著馬兒興奮雀躍。這可比坐在學堂裏正襟危坐念書有意思多了!
    有個武官的孩子,約十來歲,平時隨身在腰間掛著副彈弓,看樣子是淘氣慣了的,素日手癢愛打些鳥雀之類。此時,趁大家都在練習騎馬,沒人注意到他的當兒,他將目標遠遠瞄向跑馬場西角歪脖子柳樹上蹲著的幾隻小麻雀。
    少年閉起一隻眼,聚精會神悄悄瞄準,用力繃緊彈弓,正欲射擊之時,突然聽到師傅喊他的名字!那少年嘴裏答應著,一個心慌手顫,石子就繃出去了,卻是射向了他不遠處的一隻黑鬃馬,好巧不巧,偏巧射到馬眼上!
    那馬疼得當場吸溜驚叫連連,竟掙脫了韁繩,狂叫著撂著蹶子撒開蹄跑開去,直撲向離它最近的夏侯徽!
    夏侯徽以前雖練過騎馬,卻都是訓好的性情溫順的馬,作為將軍府的千金小姐,哪經曆過這種險事?
    她睜大眼睛仰頭看著那匹黑馬,似是沒意識到情形有多危險!甚至伸出小手,想去阻攔那匹驚馬!
    “妹妹當心!!”
    千鈞一發之際,夏侯玄不顧自己安危,從馬背上飛速滾下。一個疾速晃身,撲到妹妹身邊,伸臂圈住她,奮力往外騰挪閃避。
    他也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再怎麽訓練有素,也比不了受驚的馬的力道速度驚人!
    黑鬃馬的前蹄堪勘擦著夏侯玄耳邊踢過!
    “畜牲!閃開!”
    有人大喝一聲,衝上前去,一番拚力拉扯掙紮,狠狠勒住了馬韁繩。
    眾人驚魂甫定看向那人,竟然是素日沉默寡言不聲不響的司馬師!
    司馬師自幼練習挽弓射箭,臂力過人。他拚勁全力把馬頭拽向了另一邊。那黑鬃馬卻還是沒
    有停的意思,一邊吸溜狂叫著,一邊拖著司馬師奮力朝前跑去。
    *
    馬越跑越快!司馬師死死抱著不鬆手。他手無寸鐵,隻能硬扛。
    危在眉睫之時,緊急關頭,教習師傅衝了過來,大力把司馬師撥開,一個巧勁兒躍身上馬,合身撲在馬背,一手握韁,一手緊抱馬首,幾番角力拚鬥,才漸漸止住了驚馬。
    方才夏侯玄在緊急躲避馬蹄時,抱著妹妹就地滾了幾圈兒,夏侯徽在夏侯玄懷裏絲毫無恙,頭發卻散了,一頭青絲如瀑傾瀉下來。
    加上方才情急之下夏侯玄脫口喊出的“妹妹當心”,夏侯徽女兒家的身份公然暴露,表弟書童是扮不成了。之前學堂師傅尚能睜隻眼閉隻眼,這次卻是不好再找什麽借口繼續留她在學堂陪讀了。
    夏侯玄幫妹妹把散開的頭發束在一起,拉著她,向教習師傅道了謝。又走向在那邊呆愣站著,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他們兄妹身上的司馬師。
    司馬師心眼直,不善轉彎。而且此前與學堂裏一眾少年幾無交往,是以對夏侯徽的真正身份一無所知,一直當她是夏侯玄的書童。當他看到一頭青絲的夏侯徽朝他走來,反應過來這竟然是個女孩子時,呆怔了好一會兒,此時仍然一臉難以置信!
    “多虧子元相助,舍妹才能平安無事。”夏侯玄拉著妹妹,誠懇向司馬師道謝。
    夏侯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仰頭望著司馬師,再次衝他眨眼一笑,露出熟悉的可愛笑容,臉卻有點紅了。
    *
    第二日,毋丘儉聽說了此事,嗤笑了一聲,晃晃腦袋,表示不信,有些頗不以為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司馬師當真那麽好心麽,竟會出手救人?”
    又不甘道,“我不過就請了一日假,居然讓他撿了個現成機會救美,算是便宜這小子了……”
    經曆了校場驚馬一事,曾以孤僻古怪為人忌諱的司馬師,終於漸為其他夥伴們情願或是不情不願地慢慢接納,在和夏侯氏兄妹的交往中,逐漸融入到一眾京城子弟的交遊圈。
    直至青龍二年,夏侯徽殞命身死,又斷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