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空悠悠林蓁揭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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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就到這裏。表……彌笙,我就到這裏。”
    林霏堅持在四房門口下車。秦彌笙沒有堅持,不必要。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麵對,她留在這邊也好。有些事,他想自己一個人麵對。讓車燈照向四房的大門,停車,鬆開她的手,鬆開她的安全帶,目送她進門。倒車,回家。
    “是笙哥兒回來了嗎?”林蓁一個人在三房院子裏站著,左手擋在額前,迎著車燈張望,“霏兒呢?找到了嗎?”
    停好車,他從車裏走出來。
    “送回四叔那裏了。”走進屋裏,站在沙發邊,他等她合上屋門。
    “怎麽回事?”她仰著頭看他。
    他沒有回答,走進廚房,又走了出來。
    “陳阿姨呢?”
    “餓了嗎?她姑娘快生了,我給她放了假。媽給你熱飯菜去。”她朝廚房裏走。
    “不用了。今晚的事不是意外。我的意思是,不論有沒有這件事,我都打算今天跟她把話說清楚。”
    林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足有兩分鍾,鬆開視線,低下頭好像想定了什麽。繞過他,沿著樓梯朝上走。
    “到書房來。”
    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好顧忌的?他跟了上去,合上房門。她沒有開燈,壓低了嗓子說話。
    “你了解霏兒嗎?你今天是不是……?”
    母子兩個人在書房的沙發裏,麵對麵坐下,沒有開燈。
    “沒有。”說話的時候,上下唇相碰,他感到了疼痛。嘴唇剛才是被咬破了?
    黑暗裏,林蓁靠在沙發上,微微仰起頭,雙眼看向半空中的空白,沉沉地深呼吸。
    “我和言悅,還有你明東舅舅,三個人一起長大。林明東比我們都要大許多,他在我們麵前話很少。我和言悅在一起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言悅——她是個活得很精彩的人,活潑但不好動,腦子裏總有數不清的鬼點子。”她對著半空中的空氣微笑,“那一年,我和言悅都二十二歲。振生叔父帶了你爸爸到言老那裏拜年。五天後,他們離開了。走的時候,你爸送給言悅一個發卡,就是這個。”
    她低下頭,從衣袋裏拿出一方手帕,慎重地打開,露出一個琉璃似的發卡,在黑暗裏散發著迷人的光彩。她把發卡放在手中,手指輕輕上下擺動,發卡的光,在暗沉沉的房間裏彌漫,讓整個房間化作了月光下的深林。
    “很漂亮,對嗎?對於二十幾歲的姑娘來說,這個太誘人了。言悅和我的關係,別說是這個發卡,哪怕是我跟她要五丫頭,她也會給的。人剛走,這個發卡就戴在了我的頭上。三天後,秦家就又來了人,下了聘。一周後,我嫁了過來。言悅陪著我過來。婚禮上,我們穿了一樣的衣服。女孩子的關係好到一定程度,連頭發都要梳成一樣的!”
    林蓁在黑暗裏笑彎了眼角。秦彌笙了然,白天,他就是因為這個拉錯了人。
    “你爸爸開心極了。那一天,我們都很高興。他們兄弟幾個一起應酬,滿院子的人。整個村子的人,幾乎都來了。”她靠進沙發裏,仰起頭,呼出一口氣,“等到第二天,你爸醒過來,看見自己身邊的人是我,一切都晚了。他摔碎了新房裏所有的東西,問我憑什麽要這個發卡。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發卡不是一般的禮物,是他下的定。這個誤會到現在,笙哥兒,除了我們,就隻有你叔公和小姑奶知道。”
    他震驚了,張大了嘴巴,啞口無言。林蓁低下頭看他,露出經曆了不少歲月的淡笑。
    “可笑的是,你四叔在我們的婚禮上看上了言悅。振生叔父是由著別人家的孩子先挑的。沒想到,他的大方卻成全了自己的孩子。半年後,言悅嫁了過來……”
    “媽?你為什麽?”
    “為什麽沒走?是啊!我不走,留在這裏,還連累了言悅也得跟我一起守在這裏。”她仰著頭,閉上雙眼,深呼吸帶動她的身體輕輕地顫抖。
    “笙哥兒,我是個沒用的人,如果不是言悅,我撐不下去。我們那個年代,哪能像現在這樣,沒所謂地走。當然,我的叔父——言沐清是個開明的人,可是……我有了你。”她看著他,露出慈愛的微笑,“言悅來了之後,你爸沒有再和我吵過。他也沒有離開家,比起去公司,他更願意守在家裏。我後來才明白,他當時的心情就像你現在一樣。每天對著這扇窗戶,看那邊霏兒的房間。”
    她的目光轉向書房的窗戶,穿過窄道,看向東北麵那個透著幽藍色微光的房間。“他也是一樣的,能看見就好。”
    “媽。你們?那我爸現在總不回來又是為什麽?”
    她抬起右手,緩緩放下,兩手搭在膝蓋上,低頭輕歎:“直到秦月出生。秦月,就是憶芝。家裏上上下下都高興。文茵嬸嬸格外高興。她在產房裏,跟言悅提了她惦記了一輩子的事情。言悅竟然答應了,她把月兒許給了你。你爸高興壞了,整天頂著你滿院子地飛。”
    她笑出了聲,整個人在沙發裏微微地顫。
    “言悅的性格,我清楚。我們彼此心照不宣,不過是為了哄老人家開心而已。長輩們也說了,等你們長大了,看你們的心意。月兒一天天長大。笙哥兒,你現在是千萬個不樂意,那時候可不是。彌顯天天推著她在老宅裏轉,你就在他們身後,踉踉蹌蹌地跟著跑,活脫脫一個傻小子!”
    她笑了,對著天花板爽朗地笑。過了許久,笑聲漸漸消失,她的雙眼失去了神采,仿佛陷入黑暗的穀底。
    “那陣子,我能感覺得到,言悅有事情瞞著我。我隻顧著自己高興,高興有了你,高興你爸爸留在家裏陪我們。一直到月兒七八個月大,言悅突然帶著孩子失蹤了。家裏把洛城翻遍了也找不到。文茵嬸嬸一病不起,振生叔父氣壞了。你爸和你四叔要出去找,叔父沒有同意。從那以後,這個家就變了。你爸爸走了,難得回來。我知道,言悅走了,他的魂也跟著走了。”
    她的手裏握著那枚璀璨的發卡。整個房間,在沉靜中,籠罩在了許多年前的迷霧裏。她把發卡精心地包裹好,收進懷裏。
    “笙哥兒,媽跟你說這些,不是想給你添負擔。那些年,把你送到那裏,你心裏大概也有疑問吧。我隻是怕看見你,想起……你會不會是因為孤單?霏兒的性子很好,把你和維恩照顧得很周到。”她哽咽了一下,眼神閃爍,“我是想要你明白,千萬想好了,別行差踏錯。人一輩子,有些事,來不得半點差錯。”
    “媽,我明白。這件事……你知道的,我不是一時興起,很久了。”
    “所以呢?你確定不是為了跟你叔公賭氣?”
    “不是。媽,我也猶豫過,懷疑過。開始的時候,我也擔心自己是不是因為這些,所以才拖了這麽久。”他用兩手抓了一下頭發,“如果不是因為怕自己沒想清楚,秦彌璋就不會有機可乘了。媽,我很確定,隻能是她,沒別的可能。”
    “笙哥兒,你當年和我說,世上的女人千千萬,你不要家裏給你定的,你要自己找。”她抿著嘴,低頭笑了笑,看向他,“世上的女人千千萬,你選了最難的!哎!”
    “媽?”他有些著急。
    林蓁又抬了一次右手,緩緩放下。
    “你叔公那裏還好辦一些。反正我和你四叔從來也沒有當真過。五丫頭呢,我也看得出來,她是個機靈的丫頭,揣著明白裝糊塗,心裏八成是有人了。”她的眼裏閃出兩道明媚的光彩,“但是,你明東舅舅那裏就不好辦了。雖說我和他之間早就出了五服。但他是個醫生,對血統的講究,超乎常人。”
    “媽,我知道。我驗過了。不會有問題的。”
    “你驗過?驗過什麽?”
    “我和霏的血,我讓林維恩幫忙做過……”
    “你。”林蓁抬起頭,兩手在身前交握,揉搓,“是怎樣的?你說明白些?是沒有太大的問題嗎?”
    “不。是沒有任何問題。我親眼看的報告。”
    “當真?”
    “當真。”他點了點頭,眼神堅定。
    她猶豫了一下,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倏忽一笑。
    “既然你確定,媽就是把林明東的牙掰斷,也要他答應。孩子,最難的不是你叔公,也不是林明東。最難的,是霏兒。你了解她嗎?你今晚……”她的視線集中在他的下唇左側。
    他抬起左手,輕輕觸碰她盯著看的地方,刺痛感瞬間湧上來。他抓了一下後腦勺,用微笑掩飾狼狽。“上火。”
    林蓁“嗬嗬”笑了一下。“你呀!你是我的兒子。就算不是,你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傷口在你的嘴上?除了她,沒人咬得下去!”
    “我……媽,我不是,那種情況……”
    她抬手攔住他的狡辯,收住笑容,歎息。
    “霏兒從小,爹不疼媽不愛,就好像掛在陽台角落裏的野葡萄。風裏吹,日裏曬,雨裏打,霜裏凍,無人看護。她活得小心翼翼,不可能像五丫頭那麽予取予求。這樣長大的孩子,不會想自己要什麽,隻會在意自己不能要什麽。不是她的,她絕不會伸手。是她的,隻要有人爭,她會立刻放手。”
    她伸出開始蒼老的雙手,緊緊握著他的右手,放開,在他的掌心輕輕拍了兩下。
    “你要是驚著她,她會躲著你,就像這些年這樣。她隻要確定,你不是她的,誰都不能左右她的想法。這一點,彌璋比你了解她,他在霏兒身上,可以說是用盡心思,可惜……”
    “媽,我才是你親生的!”他對“那男人”的名字極敏感。
    她樂嗬嗬地笑了笑,靠進沙發裏。
    “在霏兒的眼裏,世上的感情沒什麽分別。愛情、親情、恩情,甚至仇恨,都是可以用尺子量的。她從不跟人借一分錢,也不讓自己欠別人一分情。所以才會有彌璋的事。你懂嗎?”
    他搖了搖頭。
    “她知道彌璋對她好,但這種好,在她看來是可以計算的,要還的。她還沒想好怎麽還的時候,彌璋提了條件,她就答應。”
    “這能隨便答應嗎?她就是個瘋子。”
    “不怪她。彌璋用了心機。她呢,那時候多大?我們都不在她身邊。她其實也沒答應,隻是沒拒絕。”她定了定神色,凝重地看他,“笙哥兒,這一點,你辦得比彌璋要好。跟霏兒,不要算計,有什麽都明說。算計她,不會有結果。媽這是跟你兩個人在家裏說說的。那年,你明東舅舅非說不能言而無信,一定要她嫁了。我心裏清楚,就算沒有朱雨嬌,她被捆著過來,還是會跑的。彌璋從一開始就用了錯招。”
    她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又拍了拍他的掌心:“可是笙哥兒,你知道她的心意嗎?她願意嗎?”
    “她,沒說不願意。”他側著頭,看向窗外。
    “也沒說願意?”她的聲音有點低,“你嘴上那道口子,就代表她不願意。”
    “不是的。”他有些激動,站起來的時候恍惚了一秒。遠處那一抹靈動的淡藍色光彩按住了情緒,讓他緩緩坐下。“這應該是剛開始的時候,她被嚇到了才……後來沒再咬了。”
    “後來?你?”林蓁探出身子,盯著他上下打量,眼神裏帶著斥責,看得人很不舒服。
    “媽,你做什麽這麽看我。”
    “我不這麽看你,怎麽看你?”她的臉上掛上了些許慍色,“笙哥兒,有句話,我得先跟你說清楚了。你可不能欺負她。霏兒常跟我鬧,要認我做媽。她是當真的,我心裏其實早拿她當親姑娘。要不是因為你,我早答應了。”
    他低著頭,從眼角到嘴角,都是滿滿的快樂。
    “但是,我得警告你,不許再欺負她。”
    “媽,你!我還是不是你親生的?”他抬起頭,不滿地質問。
    林蓁側過頭,看了看外麵,再看回來,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她笑了笑,“但要不是留下霏兒,你也不能在家裏陪我這麽些天。”
    他低下頭,用右手在脖子後撓了一下。
    “孩子,你覺得,她這些年是在躲著你嗎?”林蓁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是,也不是。她不止是躲著你,還在躲著整個秦家。如果不是我一直堅持留在這裏,她是不會和秦家有瓜葛的。我留下,為了言悅。她留下,為了我。笙哥兒,你能跟她明說是好的,但,不要再用強了。她要是不願意……她和我不一樣,誰都留不住,即便……也留不住。懂嗎?”
    他點了點頭,又搖頭。
    “媽,霏沒有‘願意’,隻有‘不願意’。她就是這樣的人,我比你清楚。隻要她不明確拒絕,就算是同意。她這人,就像你說的,很清楚什麽是她不要的。”
    林蓁轉身從窗邊走開,走到門邊,扭過頭看他,再把頭轉回去,打開房門。他站起來,跟到門口,看她走到樓梯邊,朝下走。
    “媽,這麽晚了,你不上樓睡?”
    “睡?今天晚上,怕是沒人能安心睡了。”她仰起頭,看向屋頂繁星一般的掛燈,回過頭,看著他。“今天這事不是衝著五丫頭去的。很明顯,是衝著霏兒。笙哥兒,你今晚幹了傻事。這個時候,消息恐怕已經傳到老宅了。不論是誰,不論最終的目的是什麽,眼前是要趕走霏兒。”她用左手扶著樓梯的扶手,急匆匆地下樓。
    “媽!”他開始惶恐不安。
    林蓁停下腳步,重新走了回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的,有些事不解決,霏兒是不會留下的。當然,解決了,她也未必能留下。但是,孩子,媽媽從來沒有要拆散你們。你既然確定非她不可,那就更加要小心翼翼。你不能隻看眼前,要想得長遠。她要是嫁給你,那就得在秦家。在秦家,你得讓她能抬起頭。當年文茵嬸嬸出事,言悅在這個家裏……你四叔連提都不敢提。如果因為你們,讓你叔公出了事,他們不能怨你,所有的髒水都會潑到霏兒身上的。以她的個性,你一輩子都別想找到她,明白嗎?”
    “媽,你是說今晚?那現在……”他的眼珠在劇烈的震顫中死裏逃生。
    她拍了拍他的掌心:“傻孩子,別亂想,沒事的。有媽在不會有事的。她就算走,也一定會回來。她就是不要你,也不能不要我!嗬嗬!”她笑彎了眼睛看他,“我去找你四叔商量。這件事,他也許有別的想法。你早些睡吧!”
    他定了定神色,轉身回書房。
    “笙哥兒,這次不論為什麽,霏兒如果走了,你可千萬不能再犯傻。記得我剛才跟你說的話。別的人不重要,多大的事,媽都會替你擔著。但有一點,你可不能再欺負她!”
    他回身看她,笑得有些窘迫。嘴唇上還在隱隱作痛。“知道了。”
    站在書房的窗邊,看向東北麵的三樓,那抹淡淡的蔚藍從陽台的薄紗裏透出來。那薄紗在風裏輕輕飛舞……這個女人,又沒有關窗戶。明天早上會不會又著涼?早晨……
    回來的那天早晨,他用小石子砸了她的窗戶,還不小心砸到了秦彌顯的窗戶,把他們都吵醒了。他笑了,想到自己愚蠢的舉動,想起秦彌顯沒有戴眼鏡就從屋裏跑到陽台上的狼狽樣子。
    她不願意欠人情,那麽今天晚上……會不會是因為那滴眼淚?那樣明白的“不拒絕”也許真如林蓁所言,就是拒絕。但——他迅速地找到了另一個安慰自己的理由,那隻是開始,她隻是還不知道如何回應而已。她的心裏,究竟有沒有他?現在沒有,今後也一定、必須要有。
    樓下的路燈已經修好了,林蓁正從那邊繞過去,叩響了四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