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的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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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平雜記!
    夜來一夢忽還鄉,對銅鏡,滿滄桑,掩麵自顧,惟有淚千行。故裏牛羊多善養,不如歸去,整理舊衣裝。
    卻說廣平渾身是傷,大半夜的,直挺挺的在街道艱難爬行,活像一隻蠕動的蛆,那樣緩慢,那樣笨拙,可是他卻不願意停下,他隻想遠離那個曾經折磨他的地方,離它越遠,越是心安。
    三更天的時候,一位更夫發現了廣平,熱心腸的更夫,問清楚廣平的住處後,把他送回了何府,然後繼續打更。
    廣平被更夫背進何府的時候,唐葭璃正在廣平屋內焦急的等候他。
    她昨天沒有跟著何家人,一起去參加姑西府舉辦的濃重敬湖神儀式。
    她去找廣平,廣平不在,她去找何琳兒,何琳兒也不在,她便回到自己的院子休息。
    可是,等到第二天上午,何琳兒被何寒送回了“杏園”,接著就聽到“杏園”裏爆發出激烈的爭吵,是何琳兒和她父母發生了什麽衝突。
    唐葭璃趕緊過去,打算看看是什麽情況,安慰安慰何琳兒,勸勸何琳兒,可是走到杏園門口,卻發現有兩個武丁站在那裏,死活不讓她進“杏園”。
    唐葭璃進不去“杏園”,隻好去找廣平,可是在廣平屋裏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廣平的身影出現。
    唐葭璃又開始擔心廣平了,她向周圍的丫鬟打聽,丫鬟們都說不知道,她又隻好去“杏園”,看看是否可以進“杏園”,也好問問何琳兒。
    結果,上午還隻是門口有兩個武丁,到了下午,“杏園”一圈圍牆下都站著武丁,這下好了,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去了,唐葭璃意識到,肯定出問題了。
    唐葭璃回到廣平的寮房,一直等到深夜。
    看著更夫背著昏迷不醒的廣平進入寮房的時候,唐葭璃心如刀絞,她趕緊上前接過廣平,把廣平放在床上,也來不及向更夫道謝,就吩咐丫鬟去請大夫,打熱水。
    此時的丫鬟侍從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剛進何府的時候,躡手躡腳的就溜走了,根本不搭理唐葭璃。
    很快,房間裏就隻剩下唐葭璃和昏迷的廣平了。
    看著廣平胸口三道長長的傷口,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結痂了,有的地方還能看見濕潤的血水,唐葭璃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唐葭璃上前打量廣平頭部的傷勢,頭皮上黑紅色的燙傷,清晰可見,周圍一圈頭發被燒焦了,臉上紅腫不堪,使得五官失去了原來的位置。
    唐葭璃緩緩跪在床邊,雙手拉住床上廣平的右手,把麵龐覆蓋在廣平的手上,痛哭流涕。
    良久,唐葭璃麵帶淚痕,憂心忡忡起身,自己去打水,幫廣平擦拭身體,血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又從廣平包裹裏找來幹淨衣服,替廣平換上,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沒有一絲的尷尬。
    忙碌過後,唐葭璃趴在廣平的床邊,心疼的撫摸著廣平的手臂,淚水又緩緩流出,哭著哭著,許是累了,睡著了,許是昏厥了。
    第二天,唐葭璃早早醒來,何府找了一個郎中過來給廣平看傷,郎中診斷後,留下藥物,就自行離去了。
    唐葭璃又忙碌了起來,給廣平上藥,綁紗布包紮傷口,給廣平煎藥。
    奔跑在何府,一路之上,難免會受到指指點點的議論,寄人籬下,唐葭璃都默默的忍受了下來。
    中午廣平醒了過來,此時的他,雙目空洞無神,如同一具屍體一樣躺在床上,任由唐葭璃喂藥,擺弄。
    廣平麻木的在床上拉屎撒尿,唐葭璃則耐心的幫廣平換褲子,照顧廣平。
    如此過了幾日,唐葭璃多次偷偷掩麵痛哭,終於一次在給廣平喂食的時候,沒忍住,眼淚落在了廣平臉上。
    廣平似才回過神來了一般,盯著眼前的唐葭璃注視了許久,聲音嘶啞的說道“對不起,唐姑娘,讓你受苦了。”
    唐葭璃幾天來聽到廣平第一次說話,趕忙抹掉眼淚,努力擠出一抹微笑“廣大哥,我沒事。你的傷要緊。”
    何琳兒什麽也沒問,廣平也什麽都沒問。
    二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廣平努力恢複身體,起床解決生理問題,有時還安慰唐葭璃,不用擔心他,他現在感覺好很多了。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
    這天,屋內隻有廣平一人躺在床上,唐葭璃出去醫館拿藥了。
    廣平的寮房來了三個人,何寒、杜晉雲,還有那個梁管家。
    三人進屋,何寒看見廣平,麵無表情的問了一句“現在傷勢怎麽樣了?”
    廣平勉力從床上爬起來,拄著拐棍,“我已經好多了,謝謝何公子關心。”
    廣平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討好的意思。
    何寒點點頭,沒有接話。
    這時,一旁的杜晉雲,走了過來,雙手扶著廣平坐在床上,“廣大哥,怎麽那麽不小心,怎麽得罪了那些執法堂的人呢?”
    廣平坐在床沿,低頭不語,略帶關心的語氣,卻讓廣平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杜晉雲見廣平的窩囊模樣,輕輕撫摸著廣平的背部。
    “我早就該來看廣大哥了,可是,你也知道,我公務繁忙,一直抽不開身來瞧瞧廣大哥!”
    “廣大哥現在傷勢怎麽樣了,回頭我就讓府裏最好的醫師來給廣大哥查看一下,廣大哥別擔心會留下什麽殘疾。”
    說著,杜晉雲輕輕翻看廣平腿上、胸膛、腦袋上的紗布,“真是太可惡了,回頭看我怎麽教訓那幫小子,給廣大哥出口惡氣。”
    杜晉雲麵帶心疼之色的拉著廣平。
    廣平低著頭,任由他拉住自己的手,可是手臂卻不自主的輕輕顫抖著。
    杜晉雲撫摸著廣平的手腕,話題一轉,說道“廣大哥,我和琳兒從小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感情之深,旁人是難以理解的。”
    “但是,廣大哥你肯定明白我是多麽喜歡琳兒,對吧,廣大哥!”
    杜晉雲拉著廣平的手,有些急切地向廣平述說著他對何琳兒的愛,廣平卻還是那副模樣,低頭不語,隻是雙肩微微顫動。
    “這兩年裏,我日夜思念琳兒,我以為她已經死了,我拚命的為大執事做事,以此緩解心中的思念!”
    “廣大哥你知道嗎?這兩年,父親一直叫我娶妻生子,我都拒絕了。”
    “我的妻子隻有一個,那就是琳兒。”
    “謝謝你,廣大哥,又把琳兒送到了我身邊!”
    杜晉雲說完,輕輕的抱住廣平,一臉感激之色,不似作偽。
    杜晉雲在廣平耳邊悄聲說道“廣大哥,我和琳兒一個月後拜堂成親,結為夫妻,你也為我們高興,對吧!”
    廣平猛的抬起頭,一臉驚愕的看著杜晉雲,張著嘴,想說些什麽,但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杜晉雲神色柔和的看著廣平,“廣大哥,你要說什麽?你是要祝賀我們嗎?”
    廣平咽了下口水,還是難以置信,何琳兒和杜晉雲成親!他心裏翻江倒海。
    杜晉雲拍了拍廣平的肩膀意味深長的說“我希望廣大哥會祝福我們,我也希望廣大哥會成全我們!”
    說完,杜晉雲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廣平的寮房,何寒跟在其後。
    屋裏隻剩下廣平和那位梁管家了。
    梁管家皮笑肉不笑的走到廣平身邊,居高臨下俯視廣平。
    “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梁管家用一根手指頭挑起廣平的下巴,“聽說,從後天開始,執法堂會在全府城搜查姑南府餘孽,一旦發現,就地處決!”
    “嘿嘿嘿嘿……”
    “好自為之吧!廣平。”梁管家拍打著廣平的臉,告誡道。
    說完,梁管家朝廣平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也不屑的離開了寮房。
    廣平麵沉如鐵的望著梁管家的身影消失不見。
    廣平擦了擦臉上的唾沫,目光死死的盯著空蕩蕩的屋門口,眼神之中充滿了殺意,雙手握拳,狠狠的砸在床鋪上。
    廣平起身拄著拐棍在屋裏來回踱步,思考著自己該怎麽做才能殺了這群人。
    腳步越來越焦急,身形也越來越不穩,終於一個踉蹌,廣平跌倒在地,斷腿上的傷口撕裂,痛得廣平咬緊牙關,死死握住拐杖,才忍下了那聲慘叫。
    良久,廣平起身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手撐著牆櫃,一手拿過櫃上的鏡子。
    鏡子裏的廣平,頭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滿臉滄桑,眉頭緊皺,皮膚之間,隱有溝壑,慢慢的那雙充滿殺意的雙眸,變得泄氣,變得呆滯,變得自卑……
    廣平把鏡子倒扣在櫃麵上,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伏在鏡背上,失聲痛哭……
    唐葭璃回到寮房的時候,廣平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唐葭璃溫柔的看了廣平一眼,就要去給廣平煎藥。
    這時,廣平叫住了唐葭璃“唐姑娘回來了嗎?”
    說著廣平就要起身,唐葭璃聽到聲音,跑過來,按住廣平的肩膀,不讓他起來“廣大哥,你要多休息,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去給你煎藥。”
    廣平拉住想要離去的唐葭璃,請求道“唐姑娘能不能去給我找一支筆來,我閑得無事,想胡亂寫寫畫畫。”
    唐葭璃詫異,廣平還有這愛好?心裏雖然疑惑,但是嘴上卻沒有問,唐葭璃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傍晚,廣平在桌子上亂塗亂畫,毫無章法,唐葭璃在一旁,捂嘴輕笑,“廣大哥,我去取飯菜了。”
    廣平朝著唐葭璃憨憨點頭。
    等唐葭璃離開後,廣平立馬收起輕鬆的神色,他急忙去自己包裹裏取出那本“媚骨天心訣”,把它放在桌麵的紙張之上。
    廣平歎了口氣,翻開第一頁,看著那句“凡人聚集之地不可修煉此功法”,廣平苦笑一聲,陷入沉思。
    良久,廣平下筆,用那難看的字體寫道
    “歲寒”
    “時深”
    “添衣”
    “勿病”
    “勿念”
    寫完這十個字,廣平的心猛的一痛,像是遭受了重錘擊打一般,讓他難以呼吸。
    毛筆從廣平的手尖滑落,一顆顆淚珠也掉落在書頁上……
    晚飯過後,廣平照常和唐葭璃坐在桌邊閑談。
    廣平突然一聲歎息“唐姑娘,這些天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成什麽樣兒呢!”
    唐葭璃溫柔一笑“廣大哥哪裏的話,要是沒有廣大哥,也沒有現在的我啊!”
    廣平又是一陣歎息。
    “我包裹裏有一本“媚骨天心訣”,我想請你去交給琳兒,你可以幫我嗎?”廣平請求道。
    唐葭璃為難道“廣大哥,我不是給你說過嗎,現在琳兒被關在杏園,我也進不去啊!”
    廣平臉色一板,“我第一次求你辦點事,你都辦不了嗎?”
    頓了頓,廣平覺得自己太過嚴肅了,聲音轉柔。
    “你可以在你原來住的院子裏等啊,機會總是有的,我相信你可以的!唐姑娘你就幫幫我吧!求你了!”
    唐葭璃麵色遲疑的答應了下來。
    廣平催促著唐葭璃,讓她現在就去,一點時間也不能耽擱,因為機會稍縱即逝。
    唐葭璃隻得拿著那本“媚骨天心訣”往杏園而去。
    待到唐葭璃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廣平淒慘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再見了,唐姑娘。”
    “再見了!琳兒!”
    廣平沒有過多躊躇,他背起自己的包裹,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離開了何府。
    一路上偶爾遇見個侍衛丫鬟,他們都避瘟神一樣的避著廣平,像是離他近了,會沾染上黴運一樣。
    人走茶涼,牆倒人推,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爹說過,命不好的人就去遠方,廣平現在回想起這句話,不禁有些苦楚。
    當年離開家鄉的時候,廣平想著,“我得去遠方活一次!”
    而現在,廣平覺得遠方的風景還是抵不過家鄉的月亮。
    廣平又想起了,在荊南縣平凡的日子,每天“叮叮當當”的打鐵,不也是很快樂的事情嗎?
    翻過了這麽多山,看過了這麽多山後的風物,其實也不過如此,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回頭想想,還是最初的山裏更好,廣平想家了,他要回家了,他想回荊南縣了。
    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廣平累了,廣平心死了,廣平甘心了,廣平甘願做一個平凡人,回到荊南縣,繼續打鐵。
    黑暗的姑西府街道上,廣平緩緩的向家的方向走去,一瘸一拐的,緩緩前行……
    寂靜的青石板路上,隻留下了一個孤獨而模糊的身影……